[周葆华]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移动互联网时代的生活方式及其影响因素


本期导读



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和移动互联网的发展,网络使用已经深入渗透进我们的日常生活,打破了传统媒介和大众传播时代受众只在特定时间和空间内使用媒体的传统模式,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呈现新的“永久在线、永久连接”(permanently online, permanently connected)特征。这一特征不仅成为移动互联网时代受众新的生活方式,而且从根本上改变了传统以聚焦内容的“媒介使用”(media use)为核心的研究范式,成为理解受众行为与心理的新路径。“永久在线、永久连接”开始引起国际传播学界的关注,但相关研究、特别是实证研究仍属刚刚起步。

 

作为移动互联网发展迅猛的国家,当代中国人“永久在线”与“永久连接”的程度如何?永久在线与连接的生活方式在不同人口统计学和地区属性群体中的分布如何?又如何受到技术供给、生活方式和社会心理因素的影响?对这些问题的考察,将不仅对“永久在线、永久连接”这一新概念的研究,而且对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受众研究总体具有显著意义。


因此,本研究将首先对永久在线、永久连接这一新的传播学现象进行理论阐释,并首次基于一个全国性随机抽样调查数据(受众总样本N=7705,其中网民样本N=5189),实证描述中国受众“永久在线、永久连接”行为与心理的基本现状,并聚焦技术可供性(technological affordance)、生活方式(lifestyle)、错失恐惧(fear of missing out)变量,分析它们对于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影响。

题目 | 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移动互联网时代的生活方式及其影响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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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在线、永久连接:

从聚焦内容到聚焦连接


“永久在线、永久连接”概念的提出意味着对传统媒介使用形态理解的一次重要转折。“媒介使用”(media use)是受众与媒介效果研究的核心概念,其基本预设往往习焉不察,但实际上,“媒介使用”概念的提出意味着受众在媒介使用中存在较为清晰的“使用”(use)与“不使用”(non-use)之分,反映在行为上,“媒介使用”总是从特定的时间点开始,到特定的时间点结束,有比较清晰的起点和终点,以及相应的间隔。这样的使用形态与传统媒介的技术可供性(affordance)相辅相成:例如,书籍或报纸的打开与合上、收音机与电视的开机与关机、电影的开场与散场,在特定的时间与空间、特定的时段内,形成对特定讯息的接触、浏览或注意。


但随着互联网技术和移动终端设备的迅速发展,传统“媒介使用”的前提预设被打破:受众不再是在特定时间和空间内使用媒介,而是呈现出一种连续不断的新媒介使用状态。它打破固定时空的局限:在任何的时间、空间、场合,在学习、工作、面对面交流、从事其它活动过程中,都可以通过智能手机等设备连接网络。


这种随时随地、持续不断的媒介使用形态,随着移动技术的发展逐渐受到传播研究的重视,学者们(如Katz & Aakhus,Vorderer et al.)开始讨论手机带来的“永远在线”(always on),作为传播技术发展社会逻辑的“永恒联系”(perpetual contact),更为系统论述这种新生活方式的是“永久在线、永久连接”概念(“permanently online,permanently connected”)。它敏锐捕捉到了移动互联网时代受众使用媒介的新特征,并非简单意味着单纯使用时间上的增长,更重要的体现于四个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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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传统媒介使用形态——在特定时间和空间使用并使用一段特定的时间不同,永久在线与连接意味着可以在任何时间、空间和场合使用,并呈现不间断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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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互联网发展初期清晰感知的“线上—线下”二元区分不同,“永久在线”意味着线上线下随时进出、来回穿梭,没有什么真正关闭(switch off)的时刻,在线不再是需要特别付出心智劳动的行为(离线反而才是),而是深度嵌入生活的自然化行为,例如“扫码”打开共享单车骑行,听课中回复微信消息,“线上”与“线下”瞬间切换,难以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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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使用的目的与意义并不在于关注特定的讯息或完成具体的任务,而是在线与连接本身——获得“在那里”(being there)的存在体验,例如“刷”朋友圈可能只是为了获得“存在感”,却未必注意或记得“刷”到了什么具体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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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在线”不仅代表对媒介使用行为的概念化,也包括朝向在线传播的心理状态,即便没有发生实际的在线“使用”行为,心里却保持对网上世界的惦记与挂念,这也使得线上线下的转换变得更为自然与容易。

因此,“永久在线、永久连接”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以内容为中心、具有清晰起点与终点的“媒介使用”概念的延伸,而是一种代表随时随地、持续不断在线与连接的新生活方式与存在方式。


表1 传统“媒介使用”与“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概念比较


“永久在线、永久连接”从关注特定内容转向关注连接本身,强调受众不仅通过特定内容感知世界,而且通过连接媒介(物质、技术)本身参与世界,直接挑战了原本以“内容—使用—效果”为核心的传统受众与效果研究模式,被认为促进传播学的范式转型。永久在线与连接对从微观的个体心理、中观的社会交往,到宏观的政治与公共生活带来一系列影响,既可能带来持续的参与感、归属感与需求满足等正面影响,也可能带来“深度阅读”的下降、思考能力的损耗、人际交流的“群体性孤独”(alone together)等负面后果。永久在线与连接不但成为日常生活的新方式,也改变了社会的运作逻辑,例如地铁楼梯口开始提示“上下台阶时请勿看手机”。因此,无论从理论还是实践角度,“永久在线、永久连接”作为新的传播现象和概念,都亟待我们深入研究,特别需要对它的基本现状和影响因素进行实证考察。


“永久在线、永久连接”概念首先指向行为层面,即在不同场景中持续不断的上网行为,又可分为两个维度:永久在线(PO)和永久连接(PC),前者侧重持续浏览在线内容的行为,后者更强调保持参与线上的社会互动。尽管对永久在线与连接的理论思辩讨论不少,但对该概念的操作化与实证测量却刚刚起步,且均集中于大学生群体。


除了外显行为,完整的“永久在线、永久连接”概念还包括内隐心理层面,即时刻保持连线的心理状态。两个层面既可同时发生,也可单独存在——例如在某些情况下,使用者并没有表现出可见的上网行为、或暂时没有手机(如在充电中),却牵挂着网上的内容、想着检查手机有没有新的信息或准备回复朋友的评论,这种“手未动、心已远”的心理状态也是永久在线与连接的重要表现。


研究问题1:中国网民永久在线与永久连接的实际行为与心理状态分别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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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

技术、社会与心理基础

永久在线、永久连接是对移动互联网时代受众新生活方式的概念化,具有时代的群体性特征,但并不意味着受众永久在线与连接的程度呈现均匀分布,而是存在个体层面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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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可供性

首先,技术提供了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可能性。Schrock具体分析了移动媒介(定义为移动终端及其与联网技术、网络应用的整合形态)所具有的技术可供性,包括:可携带性(portability)、可获取性(availability)、可定位性(locatability)以及多媒介性(multimediality)。其中,可携带性是移动互联网区别于桌面(PC)互联网最基础的技术可供性,它使得在移动状态、不同场合下的网络在线与连接成为可能;可获取性指移动媒介使得人们在不同时间和空间下的直接联系变得容易,联系的频率也因此上升;可定位性允许基于地点的服务提供和远距离协调;多媒介性则使得图片和视音频的共享、直播等成为可能。


特别是随着移动互联网的发展,新的社交软件、基于地理的共享经济服务、物联网等交织在一起,进一步加强了个人可到达性与可定位性,不仅促进了在线联系,而且促进了在线生活与组织协调,使得在线的必要性进一步增加。因此,从技术可供性角度,我们有理由提出研究假设,相对于桌面(PC)互联网,主要使用移动互联网的受众更容易呈现永久在线与永久连接的形态,包括行为与心理。


研究假设1:主要使用移动设备上网的受众更容易永久在线与永久连接,包括更高的永久在线行为(H1.1)、更高的永久连接行为(H1.2)以及更高的在线警觉心理(H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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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体与地区层面的

社会特征与生活方式

“永久在线、永久连接”技术可供性的发挥与个体、地区层面的社会基础有关:


第一,人口统计学属性(特别是社会经济地位)、地区经济发展水平等提供了技术连接所需的经济资本;第二,不同社会群体所具有的伴随性行为能力不同,越年轻、教育程度越高的受众,越习惯于伴随性的媒介使用;第三,不同人口统计学和地区属性的网民,也可能对“永久在线、永久连接”具有不同的需求程度。现有研究在聚焦大学生群体时也预设因其成长历程和习惯的影响,“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行为目前在年轻群体中会更为明显。因此,本研究将探索永久在线、永久连接在不同人口统计学属性和地区网民中存在的差异,即回答如下研究问题:


研究问题2:永久在线与永久连接在不同人口统计学和地区属性的网民中存在怎样的差异?


本研究认为,在个体人口学和地区变量之外,“永久在线、永久连接”作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受到受众日常生活方式的影响。“生活方式”(lifestyle)概念最初来自市场研究与消费者行为研究,主要关注“人们如何生活、消费与分配时间”,即人们组织生活的模式/型态(patterns),涵盖行为(activities)、兴趣(interests)、意见(opinions)三个维度——其中,行为指人们如何消费与分配时间,兴趣包括对工作、娱乐、时尚、事物、成就等的偏好,意见则是对自我、世界、经济和社会事务的观点与情感。


作为对日常行为和心理偏好的概念化,生活方式代表着不同的行为模式、生活态度与身份认同,因此影响着人们的其它具体行为,包括(新)媒介使用。例如,有研究发现:那些积极社交和参与社会的“外向型”受众更多阅读报纸和杂志、更少收看电视,而“居家型”受众则更多依赖电视、特别是娱乐节目;追求新颖、进取、挑战、冒险、时尚与社交的生活方式与新媒介技术的采纳和使用程度呈正相关;倾向于时尚、国际化、社交活跃的“嬉皮士”更容易成为手机等移动媒介的采纳者,使用程度也更高;追求时尚、积极进取的生活方式可以正向预测笔记本电脑等新媒介的采纳。基于此,我们有理由假设不同的生活方式会对永久在线与永久连接产生不同的影响,追求积极进取、时尚、国际化的生活方式可能正向影响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行为与心理,相对而言,追求稳定悠闲生活方式的受众可能就未必会倾向永久在线的生活方式。但由于目前尚无关于生活方式与永久在线、永久连接关系的前期研究,本文对此提出如下研究问题。


研究问题3:不同的生活方式与永久在线、永久连接之间存在怎样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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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失恐惧心理

“永久在线、永久连接”还可能与受众的错失恐惧心理有关。所谓“错失恐惧”(fear of missing out),指个体害怕被外部的社会世界排斥的心理状态,担心自己错过外部世界发生的变动或被自己的人际网络排斥在外(ostracism),是驱动永久在线与连接的重要心理机制。


人们担心被外部世界排斥,而低成本、高效的网络社交媒体为用户提供了方便的渠道,使他们可以实时与朋友和社群保持联系。Przybylski等人不仅首次对错失恐惧心理进行了操作化和实证测量,而且检验了它对社交媒体使用的影响,结果发现错失恐惧心理不仅可以直接影响用户对社交媒体的使用,而且可以中介个体心理变量对社交媒体使用的影响。类似地,Alt和Oberst等人也分别发现了错失恐惧心理对社交媒体使用的直接效果与中介效果。在对移动媒体使用的影响方面,已有研究发现:错失恐惧与问题性的智能手机使用显著正相关,与手机使用、不恰当的文本表达以及网络霸凌行为之间存在显著正相关,以及与私立学校男生的手机依赖之间存在显著正相关。


尽管尚未有实证研究检验错失恐惧心理与永久在线、永久连接之间的关系,但我们可以从理论上推论:错失恐惧代表的是个体希望与外部世界保持连接的心理体验,个体越是害怕自己被社群排斥、越是忧虑他人在自己不在场的情况下发生价值性的体验,就越可能以永久在线的方式时刻连接世界和掌握他人活动。因此,错失恐惧心理与永久在线、永久连接之间的正向关系是可以预期的。为此,本研究将检验如下研究假设:


研究假设2:错失恐惧的程度越高,永久在线与永久连接的程度越高,包括更高的永久在线行为(H2.1)、更高的永久连接行为(H2.2)、以及更高的在线警觉心理(H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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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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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网民“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现状:

行为与心理

首先,我们分析中国网民“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行为现状。结果显示(表2):在15种不同社会情境中上网接触内容(浏览、阅读、收听、观看或搜索)或与他人联络的比例超过半数的高达13种情境(仅有开车和骑车两种情况下除外,但两者的比例也超过四成)。无论是上网浏览还是联系,比例最高的情境均为“一个人吃饭”(分别有91.3%和90.6%的网民在一个人吃饭时上网查阅信息或与他人联系),其次是“在等待时”(比例超过87%),再次是“在公共交通工具上时”(比例超过86%)。比例在80%以上的上网情境还包括“和同学(事)/朋友聚餐时”“和伴侣(配偶/恋人)吃饭时”“在排队时”“和父母或家人吃饭时”。有趣的是,逾七成网民在“上厕所时”上网浏览信息或与他人联系,近六成网民在“半夜醒来时”上网浏览内容或与他人联系,在线与连接可谓“不懂夜的黑”。总体上,有18.1%的网民在所有15种情境下均有上网浏览内容的行为,20.5%的网民在所有15种情境下均有上网与他人联系的行为。

对在线与连接的均值进行配对样本t检验发现(表2):在15种情境中,网民在一个人吃饭、等待、在公共交通工具上等7种情境下在线浏览内容的频率显著高于联系他人的频率,但在上班或上课、走路、上下楼梯/电梯/扶梯等另外6种情境下在线与他人联系的频率则显著高于浏览内容的频率。


根据因子分析分出的两个维度计算均值后发现:低负载情境下永久在线行为均值=2.44(标准差=1.24),高负载情境下永久在线行为均值=1.40(标准差=1.13),聚类分析后发现(表3):占比最大(54.8%)的群体是在低负载情境下永久在线程度较高、高负载情境下永久在线程度一般的“常规永久在线者”,其次是在不同情境下永久在线程度均较低的“低度永久在线者”(35.3%),在不同情境下都保持高度在线浏览习惯的“重度永久在线者”占比9.6%,另有0.3%的网民属于“另类永久在线者”。

在永久连接方面:低负载情境下永久连接行为均值=2.39(标准差=1.24),高负载情境下永久连接行为均值=1.48(标准差=1.19),聚类分析后发现,占比最大(51.6%)的是在低负载情境下永久连接程度较高、在高负载情境下永久连接程度一般的“常规永久连接者”,其次是在不同情境下永久连接程度均较低的“低度永久连接者”(35.4%),在不同情境下都保持高度在线与他人联系的“重度永久连接者”占比12.9%,另有0.1%的网民属于“另类永久连接者”。


本研究发现:在拥有手机的7445名用户中,68.2%入睡时将手机放在手边,远超将手机放在远处的比例(31.8%);81.9%保持正常的开机模式,6.7%采取飞行或夜间模式,只有11.5%完全关机。比较手机位置和开机状态不同的网民可以发现(表4):睡觉时将手机放在靠近手边位置的网民,相比于放在远离手边位置的网民,其永久在线与永久连接程度(包括行为和心理)显著更高;保持开机状态的网民,其永久在线行为与在线警觉心理程度也显著高于关机的网民。

表5呈现了中国网民“永久在线、永久连接”心理层面的基本状况——“在线警觉”心理均值=2.79,标准差=.85。它与“永久在线、永久连接”行为四个维度之间的相关系数分别r =.514***(与低负载情境在线),r =.415***(高负载情境在线),r =.514***(低负载情境连接),以及r =.431***(高负载情境连接)。可见,“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行为与心理层面之间存在较高的相关性

值得指出的是,实证分析发现: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四个行为维度和在线警觉心理与上网时间长度(以自我报告的每周上网分钟数衡量)的相关系数仅在.066***(高负载场景连接程度)~.141***(低负载场景在线程度)之间,由此进一步证明“永久在线、永久连接”与传统“媒介使用”意义上的使用时间是两个在理论和经验上清晰可分的概念。


02

“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影响因素

分析


个体人口统计学与地区层面变量的影响

首先,在个体人口学变量方面,研究发现:第一,性别和年龄对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行为与心理的影响具有一致的规律——女性相对于男性,更不容易是常规永久在线者或重度永久在线者,其在线警觉的心理程度也显著更低,年龄越大,永久在线和连接的行为程度和心理程度也显著更低;第二,在社会经济地位水平的影响方面,教育和收入程度越高,其成为常规与重度永久在线者、永久连接者的概率均显著更高,尽管它们对永久在线的心理层面(在线警觉)缺乏显著的独立影响;职业群体方面,党政机关人员、企业职员成为重度永久在线者、重度永久连接者的概率显著更高,他们的在线警觉心理也显著更高;工人更不容易成为重度的永久在线者、永久连接者,农民成为常规或重度永久在线者、永久连接者的概率都显著更低,其在线警觉的心理程度也显著更低;拥有现代家用物品数越多,其成为常规永久在线者、永久连接者的概率更高,在线警觉心理也更高;第三,单身群体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行为可能性显著更高。


在地区层面变量的影响方面:中部地区网民相对于东部地区网民,成为永久在线者、永久连接者的概率显著更低,在线警觉的心理程度也显著更低,居住在西部地区、东北地区相对于东部地区对永久在线与连接的预测也呈现负向趋势,尽管其系数与显著性规律不够稳定;值得注意的是,在控制所有其他个体与地区层面变量、其它所有自变量后,地级市网民相对于一线城市网民成为永久在线与永久连接者的概率更高,农村网民成为常规永久在线者与永久连接者的概率也更高。



技术可供性的影响

在控制个体层面与地区层面变量的基础上,本研究发现:相对于主要使用固定设备上网的受众,主要采用移动设备上网的受众成为“常规永久在线者”“重度永久在线者”“常规永久连接者”“重度永久连接者”的概率都显著更高。由此可见,移动互联网为永久在线、永久连接提供了技术可供性基础,是影响永久在线与连接行为的重要因素。H1.1和H1.2因此被证实。


与此同时,尽管“移动互联网取向”对在线警觉心理的影响系数为正,但在控制其它变量后,未达到统计上的显著程度,因此H1.3未被证实。这说明,相对于对行为的影响,技术可供性对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心理缺乏显著的独立影响。



生活方式的影响

在控制其它变量后,研究发现,生活方式对永久在线、永久连接具有显著影响。具体来看:“价格敏感”的程度越高,网民成为永久在线与永久连接者的概率也越高,在线警觉的程度也越高;越是注重时尚、国际化的生活方式,也越可能成为永久在线与永久连接者,拥有显著更高的在线警觉心理;“积极进取”的程度越高,网民的在线警觉心理程度越高;而越是认同“稳定悠闲”的生活方式,成为“常规永久在线者”“重度永久在线者”“重度永久连接者”的概率均越低;越喜欢参加聚会,其在线警觉心理越低。总体上,生活方式变量对永久在线、永久连接行为解释的虚拟R2分别达到8.1%和8.5%,对在线警觉心理解释的R2达到21.9%。



错失恐惧的影响

最后,与理论探讨的方向一致,错失恐惧心理被证明对永久在线、永久连接具有显著的独立影响。研究发现:错失恐惧可以显著正向预测成为“常规永久在线者”“重度永久在线者”“常规永久连接者”“重度永久连接者”的概率,对在线警觉心理也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β =.419,p <.001)。总体上,错失恐惧变量对永久在线、永久连接行为解释的虚拟R2分别达到4.0%和4.9%,对在线警觉心理解释的R2达到11.5%。因此,研究假设H2.1—H2.3均得到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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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论与讨论


在移动互联网迅猛发展的时代背景下,“永久在线、永久连接”已经成为中国网民重要的生活方式。表现在数据上,已有18.1%的网民在本文所测量的15种情境下均有上网浏览内容的行为,20.5%的网民在15种情境下均有上网与他人联系的行为,以六级量表衡量(0~5)的低负载情境下的永久在线与连接行为均值分别达到2.44与2.39,高负载情境下的永久在线与连接行为均值达到1.40与1.48,聚类分析显示,可归入“永久在线”群体的网民比例达到64.4%(其中9.6%为在高低负载情境下均高度在线的“重度永久在线者”),可归入“永久连接”群体的网民比例达到64.5%(其中12.9%为在高低负载情境下均高度与他人联系的“重度永久连接者”)。如果折算到18周岁以上的全体受众中,大致相当于四成左右的受众在不同程度上具有“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特征;当然,其中具有严格意义上的“重度”永久在线与永久连接者约占总体受众的6.5%和8.7%。与此同时,以五级量表衡量(1~5)的永久在线与连接心理程度(“在线警觉”)平均值为2.79(取值大于3的占网民的38.5%)。尽管没有与世界其他国家的严格比较,但基于上述数据,我们可以认为,“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确已经成为一个不仅在理论层面值得关注、而且在经验层面展现出来的、值得重视的传播现象。


本研究的另一个重点内容是分析影响“永久在线、永久连接”行为与心理的因素。首先,研究发现人口统计学变量的重要影响,男性相对于女性、年纪越轻、社会经济地位越高、单身的网民,其“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行为概率与心理程度都显著越高,在职业群体中,党政机关人员、企事业单位职员具有更高的永久在线与永久连接倾向。这些发现给我们展示的基本图景是“永久在线、永久连接”需要以教育和经济资本为基础,但可能也折射了特定群体的社会角色与生活方式——如党政机关人员、企事业单位职员可能有更强的工作压力与负载要求,促进了他们的永久在线与永久连接,如需要随时在线沟通工作、响应任务。同时,研究发现“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分布也具有地区差异,特别是所处经济地理区域变量的影响较为显著和具系统性。


其次,研究证实了技术可供性的显著影响,选择以移动设备为主要上网方式的网民永久在线与连接的行为概率显著更高,但却未能独立显著地影响在线警觉心理,这一方面证明了媒介物质性思想的重要性——移动互联网为永久在线与连接提供了重要的物质性基础与行动可能性,另一方面则提示永久在线与连接的行为与心理层面在概念高度关联的同时,也具有差异性——移动互联网技术为行为提供了可能性,却未能显著影响心理状态,后者更多受到其它因素的影响。对技术可供性的分析也提醒,当我们聚焦“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同时,也不要忘记那些尚没有进入在线世界的非网民。


再次,本文提出并发现了日常生活方式对“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显著影响。那些关注价格、热爱时尚、崇尚国际生活方式的网民,永久在线与连接的行为与心理都显著更高;那些偏好稳定工作、喜欢轻松悠闲生活方式的“佛系”网民,永久在线与连接的行为概率显著更低;向往成就、喜欢挑战、给自己生活设立更高目标的“进取”网民,在线警觉的心理程度则显著更高。这些结果背后浮现出转型期中国社会的“众生相”,在国家高速发展的“加速社会”,不同的社会群体与阶层形成了对如何工作、生活、消费与分配时间的不同理解与偏好,而“永久在线、永久连接”可能恰恰为实践不同的生活方式创造了条件,那些精打细算、追求时尚、积极进取的网民,可以通过保持在线和与他人连接更好地获取价格的优势、掌握时尚的潮流、以及把握人生发展的机会,而如果选择相对恬淡的“佛系生活”,就会舍得适度与网络保持距离。实践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不仅有个体的能动(选择性),也受结构的制约(非选择性)——例如,通过分析人口学变量与生活方式的关系可以发现,相对于其他职业,企事业单位职员“积极进取”的程度显著更高,而工人、农民“稳定悠闲”的程度显著更高。


最后,本研究证实了错失恐惧心理对“永久在线、永久连接”行为与心理的显著影响,人们不希望自己被外部社会世界所排斥,是影响他们保持在线和连接的重要因素。


如果从历史的角度审视上述研究发现,特别是生活方式和错失恐惧与“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高度相关关系,我们可以加深对于当代社会生活的理解,也可进一步体认“永久在线、永久连接”作为对移动互联网时代受众行为与心理的新的概念化,对于受众和媒介效果研究的重要意义。“永久在线、永久连接”不仅是敏锐捕捉与描摹了当代媒介使用的重要特征,而且代表一种与以往有清晰起点与终点的“媒介使用”概念不同的使用形态,更重要的是,它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媒介使用”范畴,而具有生活方式的意义。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永久在线、永久连接”不仅是传统意义上简单的受众与媒介之间的关系,它还意味着我们生活经验的巨大改变。这与媒介技术的发展,即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息息相关:在传统媒介时代、直到互联网发展的初期,社会生活的主体仍然在线下展开,失去网络并不会让人失去太多;而随着移动互联网的发展,线上内容与社会关系急剧增多,当代社会世界与社会生活很大程度上都通过在线空间展开,线上不仅有具体的内容,更有关乎我们生活与存在的经验,如果我们要实践所认同的生活方式,如果不想失去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不想失去寻求他者与展现自我的经验能力、不想失去自身的“在世存有”(being-in-the-world),就不得不保持在线与连接。本研究没有检验生活方式、错失恐惧与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因果关系,但我们大致可以预期,实践特定的生活方式、害怕错失的经验感受恰逢当下移动互联网的技术可能,它们既驱动与技术保持连接,又反过来被技术连接所强化和加剧,让人们欲罢不能。这也就可以理解,尽管社会不断呼吁适度离线,但我们似乎不能真的一直离线;即使离开一段时间,仍旧会回到在线世界中。确认自己的生活方式,担心自己被外部世界排斥,是影响永久在线与连接的重要机制。幸或不幸,当代人甘苦自知。


综合上面的分析和讨论,本文所做的主要贡献和创新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


第一,本文在中文的语境中系统阐释了“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理论概念,并首次运用一个全国性的随机抽样调查数据,实证分析了“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现状与影响因素,不仅有助于推动移动互联网时代中国的受众研究,而且由于就世界范围而言,对“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实证研究都刚刚起步,且很少有针对全体受众的随机样本研究,因此本研究对“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研究整体具有独特意义;


第二,本文对“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研究包含了行为与心理两个层面,分别进行了系统的概念阐释和实证测量。在行为层面的研究中,本文阐释并实证区分了高负载和低负载两类情境,并构建出“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不同类型,对概念化和操作化有所推进;


第三,本文构建并实证检验了媒介可供性、生活方式与社会心理的解释模型,特别是媒介可供性与生活方式两个维度的解释,超越现有研究(包括国际研究)仅从人口统计学与心理变量两个维度加以解释的框架,拓宽了“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理论解释。


我们之所以关注“永久在线、永久连接”,一方面是由于在理论上它是对移动互联网时代受众行为和心理的新概念化,也挑战了传统的媒介效果研究,因此需要关注“永久在线、永久连接”而非特定“内容接触”的社会影响,发掘“内容特定效果”之外的效果研究范式;另一方面则是缘于现实的关怀。前文已经提到,随着“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趋势凸显,人们在肯定其积极意义的同时,也关注到潜在的消极后果。就中国社会而言,最能影响中国人“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媒介产品之一——微信也开始反思自身的技术影响,如其产品负责人张小龙倡导“用完即走”,腾讯研究院等机构也曾发起组织“社交斋戒”活动,鼓励对网络的适度抽离。尽管这些行动最终只能促使人们反思“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弊端,却无法阻止人们重新回到网络中去——即便他们认为短暂的抽离是有回报的(如更专心、效率更高、增加交流),但这样的反思、倡导与自觉依然具有意义。当生活都在网上,也许我们今天再也回不去了,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发现、探索与实践“永久在线、永久连接”与健康、生活、家庭之间的平衡,通过建立自己的策略,调整生活方式,少一些“错失恐惧”的心理焦虑,有节制地使用网络与连接社会,与此同时也需要打破社会权力结构中的不平等与不公义现象,特别是强制性的在线与连接。因此,对“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研究终究是为了反思我们今天如何获得美好生活。


最后,本文是对“永久在线、永久连接”实证研究的初步探索,未来仍有许多工作需要开展。正如有研究讨论到的,永久在线与连接给研究方法带来巨大挑战:持续泛在的连接、瞬间高频的切换都使得采用自我报告式的调查方法的准确性受到影响,因此基于在线行为记录的用户行为数据采集与挖掘、捕捉日常生活中不同情境下媒介使用的体验与感受的经验取样法等方法,都可以在未来研究中加以进一步探索。

全文及参考文献见《新闻大学》 2020年第3期,总第167期,第84-120页。本期推文为节选摘录,略有删减和编辑)

图文来源:微公号”复旦新学术“2020-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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