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戈金]哭虎彬


虎彬留影于芬兰赫尔辛基的雪天,2013年3月3日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民族文学数据与网络研究室供图) 

 

我的好兄弟尹虎彬今天上午走了,突然离开了我们大家。他应该是带着对生的眷恋和对亲友的不舍上路的吧。 


得知虎彬身体欠安已有不少时日,一直想着冬去春来,定会大有转机。但大家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病是如此的凶险。病魔步步紧逼,没给驻足喘息的机会,让他离去的步履这么匆匆。 


大疫压城的当下,人们都宅在家里,主要靠手机互通音问,病床前探望几无可能。即便是没有疫情阻隔,虎彬也是个特别不愿意给人添麻烦的人。于是,数月之间,检查、治疗、手术等环节,都被他小心地保密着。辗转闻讯想去探望的同事、好友、弟子等,也都被他一一婉拒了。大概是怕大家担心,他在电话或微信中连自己罹患重疾都一直回避不提;连回复人们关切的话,也格外小心地绕开了病情和治疗方案。就这样,大家为虎彬的身体揪着心,又不好冒昧打探他的近况。伏惟他能安心静养,尽快康复,好个彻彻底底,以待重整旗鼓,把酒畅叙。殊料猝得讣报,不胜惊愕,哀恸不已。感悼之际,转益歉仄,实难名状。 


虎彬1960年出生于辽宁宽甸,朝鲜族人。1978年考入中央民族大学,本科毕业后留校任教。1984年,投师白崇人教授门下,成为民大第一批硕士研究生,攻现当代文学,又得马学良先生等大师亲炙。1987年,他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就职于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后更名为民族文学研究所),直到2014年冬天调入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在职期间,他还考取了北京师范大学钟敬文先生的博士研究生,攻民俗学;钟老辞世后,他便转到刘魁立老师名下。在他治学历程中,屡遇名师大家,眼界自是不凡。他在中国社科院工作了三十多年,入职时是27岁的小伙子,骤然离开时,还没满60周岁,让大家抱终天之恨,呜呼哀哉! 

  

我是早虎彬一年进入民族文学研究所的。因年龄相仿,业务方向接近,加上气味相投,共同话题就多,我们之间互动也就频繁些。那时,他在理论室,我在《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但我们常常一起出差,到老少边穷的民族地区参加各种学术活动。那些年,赶上改革开放,学界思想极为活跃,“离经叛道”的想法时常蹦出脑瓜子,口无遮拦,谈天说地,好不快活。特别是难得遇上知己,把酒临风,更是豪情满怀。 

  

我俩原本都是闲散之人,后来渐渐受人赏识,委以职责,日子就慢慢不似先前那般轻快了。他先是做理论室副主任,后来成为主任,再后来成为所长助理,再升副所长,分管的事情头绪渐多。在我们研究所班子里,汤晓青早我一年来研究所,尹虎彬晚我一年。我们就是一茬儿人,所思所想接近,八荣八耻一致,做事一派和谐平顺气象。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后来,无论是在社科院,还是其他机构,这种情况都不是很多见的。虎彬对班子工作和研究所工作的支持,那是全方位的,完全彻底的,不计得失的。说到这里,实深遗憾的是,年前联系虎彬,想约个时间去看望他。此前就知道他贵体有恙,几次说要过去聊聊,每每被他借口阻挡。这次他没有直接推却,只是说汤晓青也要过去,不如年假时从容安排一下。这个提议原本不错,可惜由于疫情阻隔,永远地失去了晤面的机会。 

  

虎彬调到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后,任副所长兼纪委书记,还担任《民族语文》主编。那以后虽然有过聚首,但彼此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在院部开会时碰到,多是寒暄,少有机会从容说话。他调去的研究所是大所老所,人多、摊子大,有不少棘手事儿,耗费他不少时间和精力。尤其是这些年来,纪检工作的繁重和吃力,是大家都多少能知道的。有时候看到他,就觉得他清癯的脸上挂着些许倦容。到新单位打开新局面不易,虎彬却能做得很好。所里几宗民主投票推举贤能,他都得到高票,说明他的人品和能力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和推崇。 

  

虎彬和我都曾是作家文学研究的底子。我偶尔弄弄老舍和张承志,他更醉心于当代文学评论。没承想,我俩先后脚都转去研究民间文艺学了。他先考取了哈佛燕京学社,我翌年尾随而至。我到波士顿康桥时他尚未回京。在我落脚灯塔街的百年老房子里,我俩常聚,弄一点简单吃食,痛饮当地Somervelle酒厂的威士忌。回国后,我们协力提倡帕里—洛德理论和口头传统研究,种子便是在那时种下的。他后来沿着这个方向写了不少文章,著作有《古代经典与口头传统》,译作有洛德的《故事的歌手》等。坊间有“口头传统四大金刚”之说,与他的孜孜不怠是成正相关的。从哈佛回到北京,我们都计划重新回炉,调整专业方向。他先于我去哈佛燕京走动,我先于他考入钟门读书。我俩还先后参加了芬兰国际民俗学者暑校(FFSS),得到弗里、航柯、斯卡拉的熏炙。总之,有意无意地,我俩在专业追求上是越走越近了。于是,合作撰写教科书和工具书的章节、联合署名刊布理论文章,也就顺理成章了。 

  

去燕京之前,虎彬还去了朝鲜。他有位同氏前辈,曾是朝鲜共产党的早期领袖,所以他去金日成综合大学研修,得到学校当局的高度重视。他只身在平壤度过了一年。因为生活质量好,还规律,让多年困扰他的胃病大为改善。说起来他颇得意,好像捡了大便宜一样。后来他又携眷去日本研习,对日本文化和学术有了颇多切近了解。他原本就谦和多礼,日本的生活经历似乎对此有所强化。 

  

虎彬虽为人极谦和,但学术上却一向不含混,颇有理论锐气。他视野开阔,能博采众长。他阅读的书籍范围,远超本专业领域,这就很难得。在少数民族学者中,像他这样写一手好字的,很少。他的毛笔妍丽,硬笔遒劲,风格上清秀俊朗咸备。他喜欢启功先生的字,仿写颇能得其韵致。我知其所好,送过他一册启先生的字帖。说起写字来,都知道他书包不离身,里面永远放着本子和一个精致的笔袋,笔袋里装着十来支笔,有钢笔、圆珠笔和铅笔等。他酷爱做笔记,各种会议和讨论下来,没有人比他记录更全。他还爱用不同颜色的笔,把记录稿标注一番。旁人看着花花绿绿的,他自己倒是乐此不疲。 

  

他悟性好,读书不拘一格,做学问游刃有余,尤其是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能力超拔,但落笔时却总是比较矜持。在我看来,他一个很大的优长是有老派文人的味道。随性作文,笔意畅达就开心。较之那些周密盘算操弄着问学以求闻达的学者来,他的素净、内敛和率性,要可敬得太多太多。他对民俗学和少数民族文学学科的贡献,不是三言两句能说清楚的,眼下也不是合适的时候,另外找机会总结吧。 

  

上午传来噩耗,一直心神恍惚。虎彬的音容宛在眼前——利落的装束,谦和的笑容,稔熟的话语,让我等难以忘怀,也难以平复。虎彬家人遽遭此大故之哀痛更是可想而知的,实乏适言相慰,万望节哀以应变,珍摄再珍摄,是所至盼。 

  

三月的春寒依然料峭,大家翘首期待的重聚竟成为永诀。开箧摩挲遗念物,倚空遥目送远人。虎彬,我的老友,我的好兄弟,一路走好,我们大家永远怀念你…… 


朝戈金 

  2020年3月13日午夜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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