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富莲]咒猴瘟:凉山彝族经籍的瘟疫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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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山彝族毕摩文献《疟责哈姆尼》与彝族对瘟疫的认识


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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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疟责哈姆尼》(食猴经)是凉山彝族毕摩驱咒猴瘟仪式中使用的一本专用经书,内容主要包括引言、 召唤并祭祀神灵、报经书名、祈求真理、追溯猴瘟、驱遣绝嗣债、颂毕、神灵会师、掠取猴瘟、围猎猴瘟、击碎猴瘟、斩断猴瘟、封锁猴瘟等章节。猴瘟不仅使一个家庭、 一个家族(社区)成员、牲畜等全部死亡,甚至连庄稼也颗粒无收。该经书与仪式相结合,形象逼真地展示了一幅通过集体行动和集体力量战胜生命危机的生动画面。


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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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族;彝文文献;猴瘟;《疟责哈姆尼》



凉山彝族社会生活中,人们最忌讳和害怕的疾病有三种,即“粗娜西娜”(cut na xip na)、“疟娜”(nyut na)、“惹娜”(rep na)。



彝族认为,“粗娜西娜”疾病由天上的雷电带来,人们如果烧了被雷电击过的树木、喝了刚出现过彩虹的河水中的水,就会得此病,其病症主要表现为各种严重的皮肤疾病,如皮肤溃烂、皮疹、鱼鳞病等。彝族还认为蛇和蛙也会使人得此病,主要表现为病人的头发、眉毛等脱落,象蛇和蛙一样没有头发和眉毛,彝语称“史奴巴奴”,“史”即蛇之意,“巴”即蛙,“奴”即癞。“粗娜西娜”相当于现代生物医学中的麻风病。解放前,凉山彝区民众普遍认为此疾病具有遗传性,因此,患者及其家族都会受到人们的歧视,忌讳与之联姻,如今,虽然凉山医疗条件得到了较大改善,但人们对此疾病的认知却并未发生根本的改变。


“疟娜”与“惹娜”通常合称为“疟娜惹娜”,在驱咒“疟娜”疾病的专用经书《疟责哈姆尼》中常常有驱咒“惹娜”的内容,而在驱咒“惹娜”疾病的专用经书《惹责哈姆尼》中也常常有驱咒“疟娜”的内容,甚至主持宗教治疗仪式的毕摩也认为“疟娜”和“惹娜”是同一种疾病。但是,从“疟娜”与“惹娜”的疾病特征和传播范围来看,二者之间实际上存在着一定的区别。


“疟娜”中的“疟”即猴,“娜”即疾病,意译为“猴瘟”,它主要在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社区)较大范围内传播,可导致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社区)的人员全部死亡,在群体之间传播和死亡人数较多是其典型特点,因此,此疾病相当于现代生物医学中的瘟疫。


“惹娜”则是指一个家庭中某一成员长期生病,强调个体与病程时间的漫长,大致相当于现代生物医学中的肺炎、肝炎、肾炎、结核等各种慢性疾病。


彝族认为“疟娜惹娜”也属遗传性和家族型疾病,故凡是有此类病史的家族也是缔结婚姻时重点排斥的对象。


由于“疟娜”可导致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社区)绝嗣,彝语称“疟者给”(nyut zze ggit),意思即被猴瘟吃绝嗣,因此,当某户人家出现此疾病时,必须举行“疟尼姆”(nyut nip mu,驱咒猴瘟)仪式,届时,其家族内部三代以内或五代以内的所有家庭,每户凑集一定数量的粮食、牺牲、酒、钱等给主持仪式的家庭,共同参与仪式活动,以确保整个家族人畜两旺、五谷丰登。



“疟尼姆”仪式的特点是,参加仪式的人员多,一般为本家族内部十几户人家或几十户人家共同参加;仪式规模大、时间长,仪式时间大多为9至11天左右;参与仪式的毕摩多,除了一位主持仪式的大毕摩外,还有无数位助手毕摩;仪式中使用的经书数量较多。


“疟尼姆”仪式的规模决定了参加仪式的毕摩人数和仪式中使用的各类经书。在该仪式中,所用经书分为日常用于各种诅咒仪式的通用经书(如:召唤各路神灵类的招兵经、驱咒各种鬼祟类的驱鬼经等)和专门用于“疟尼姆”仪式的专用经书两大类,《疟责哈姆尼》(nyut zze hxa mu hni)为专用经书。




《疟责哈姆尼》中的“疟”即猴,“责”即食、吃,“哈”即舌、口,“尼”即红色,意即通过毕摩百变之舌诅咒食人的猴瘟,意译为《食猴经》。该经书必须由经验丰富的大毕摩吟诵,否则,毕摩若因其自身法力不足,驾驭不了该经书,就会受到伤害。


《疟责哈姆尼》,因毕摩不同,所收藏的经书名称和所包含的内容以及内容详略等也有所别,因此,《疟责哈姆尼》又有《泽泽普屋硕木疟其者》(zzyp zzyp pu vut shuo mu nyut qip zhe)、《疟其者》(nyut qip zhe)、《疟娜迪》(nyut na ndip)等多个名称,内容主要包括:引言、召唤并祭祀神灵、报经书名、祈求真理、追溯猴瘟、驱遣绝嗣债、颂毕、神灵会师、掠取猴瘟、围猎猴瘟、击碎猴瘟、斩断猴瘟、封锁猴瘟等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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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疟娜”带来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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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驱咒“疟娜”,首先就要历数它给人们带来的灾难和痛苦,《牛尔》(nyo ly,祈求真理)一章罗列了“疟娜”的种种罪行。祈求真理是凉山彝族毕摩驱鬼治病类经书中必有的内容,其目的一方面是向公正、万能、神明的日月控诉各种疾病的鬼祟在人间犯下的滔天罪恶,祈请日月神灵明察秋毫并作出客观公正的裁决;另一方面则是重申和交代主人家邀请毕摩举行诅咒鬼祟仪式,实属被逼无奈之举。《疟责哈姆尼》中的《牛尔》(nyo ly,祈求真理)一章十分详细地叙述了“疟娜” 犯下的各种罪行:


可恶之猴瘟,自从有了你,不能剪之毛,麂獐之毛不能剪,麂獐之毛被你剪;不能骑之马,猛虎不能骑,猛虎被你捉来骑;不能耕之牛,麋鹿不能作牛耕,麋鹿被你捉来作牛耕。


……猴瘟啊猴瘟,自从你得势,所养之鸡食不了,所养之猪售不了;山羊难弯角,绵羊难白尾,牧牛不长角,养马不成骏。


……家畜被猴食,不留捉鼠猫。


……稼穑猴食尽,祭祖无粮供,祀妣无食奉;粮尽食粮种,不剩麻籽粒,何来敬神品?五畜猴食尽,送祖无牺牲。


……养儿难蓄髻,养女难出嫁。……父子不愿分,父子被你逼分离;母女不愿分,母女被你逼分离;宗亲不乱伦,宗亲被你丧人伦;兄妹有规矩,兄妹被你丧人伦;君民不连姻,君民被你逼成姻;姻戚不相仇,姻戚被你逼成仇。


麂、獐、虎、豹、麋鹿等动物在彝族社会被奉为具有神性的动物,人们一般不敢轻易伤害它们,但是,“疟娜”肆虐,致使这些动物油亮乌黑的皮毛大片溃烂,毛发脱落(即毛发被剪),还将这些神圣的动物捉来当坐骑,任意驱使,大肆亵渎。家里,人们饲养的家禽和家畜也深受其害,所养的鸡和猪还来不及宰杀就已死亡,山羊头上的角还没有长弯、绵羊尾巴的毛还没变白、牛犊头上的角还没长出来、马驹还没有长成骏马,即家畜都还没有长大就得病成批地死亡。捉鼠猫死绝,老鼠猖獗。地里,庄稼颗粒无收,甚至连仅存的一点粮种也不放过,致使人们超度祖先、祭祀祖灵时没有祭祀品——粮食和牺牲。养育的子女,还未来得及长大成人娶妻或出嫁即已夭折早逝,致使家族人丁日渐衰败。猴瘟还导致人们无法享受天伦之乐,父母与子女阴阳两隔、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由于“疟娜”作祟,家族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君臣之间、姻亲之间常常因违反人间常伦而发生一系列械斗等。由此可见,“疟娜”所到之处,无论是野生动物还是家禽与家畜以及农作物等均无一幸免,人们之间更是战争不断,一片民不聊生的凄凉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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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疟娜”的起源



破坏力如此强的“疟娜”究竟来自何方?彝族历来对任何事物都有追根溯源的传统,对各种疾病的起源也有自己独特的解释:


一声朗朗叫,苍天日光灿,月生辉之后,猴瘟在天界,天上乌一代,乌阿顾两代,顾阿格三代,格赤巴四代,巴阿迪五代,生下一蟾蜍,来到木乃伙史。木乃伙史,出了一美女,这位美女氏,育得三男儿。长者名阿额,阿额居杉林,杉林始有猴;闻得有猴瘟,闻得有痨疾,彼来搏猴瘟。公猴嘴蠕蠕,母猴腮鼓鼓,猴崽毛茸茸。……次子名哲伯,哲伯居崖下;崖下有猴瘟,闻得有猴瘟,闻得有痨疾,彼来搏猴瘟。……幺者名阿略,阿略居水中,水中有猴瘟,闻得有猴瘟,闻得有痨疾,彼来搏猴瘟。


凉山彝族民间毕摩手抄本《疟迪俄野》(nyutndip nge yip 驱咒猴瘟经)也有类似的叙述:


猴群住高山,天上乌一代,乌阿顾两代,顾阿格三代,格坡赤四代,尔阿迪五代,产下一黄蛙,产在木乃伙史,木乃伙史呢,出了一美女,生了三个儿,长子名阿俄,住在杉林里,次子名哲波,住在悬崖边,幼子名阿牛,住在江河边。


“疟娜”源自天上,它从天上降落至生活于高山的猴群中,而这些猴群同样来自天上,即“天上乌一代,乌阿顾两代,顾阿格三代,格赤巴四代,巴阿迪五代”,经过五代繁衍后,来到木乃伙史,在木乃伙史生活数代后,各分支又逐渐向森林、草原、峡谷、江河等地迁居繁衍,故长子阿俄住杉林,次子哲波住崖边,幼子阿牛住江边,自此森林、草原、峡谷、江河等地只要有猴群生活的地方就有“疟娜”:


猴瘟源于杉林中,在森林之间传播;猴瘟源于山崖间,在山石之间传播;猴瘟源于江河中,在江河两岸传播;猴瘟源于平原上,在大地蔓延与扩播。


……在沙马莫火山、界依说诺山、比基洛莫山之间传播;……在沙马莫火山顶住、说诺目赤山脚、霍洛沼泽地之间蔓延。


有关猴的生活记录在凉山彝文文献中十分丰富,如毕摩文献《勒俄布此特依》(hne wo bbur cyt tep yy创世史诗)中,有一章名为《阿牛举惹此》(a nyt jju ssyt cyt),阿牛——猴,举惹——名,此——谱系:


来数猴子的谱系,木乌格日为一代,格日格乍为二代,格乍哈姆为三代,哈姆阿苏为四代,阿苏普米为五代,普米乍吉为六代,乍吉乍迪为七代,乍迪阿牛为八代,阿牛举惹为九代。发展至九代,阿牛举惹啊,体型似人形,叫声如猿猴,苔藓为衣服,沙石当粮食,有眼不看路,有口不吃兽,有手不劳动,似熊压树枝,似猴爬树顶,无法变成人。


彝族先民与猴群共同生活,对猴群的生活习性观察得非常仔细,比较真实地记录了猴群的形体、发声状态及饮食习惯、行为习惯等。《疟娜博帕》(nyut na bbo pat追溯猴瘟起源)一章则记录了猴群随着季节的变化,在不同地方辗转觅食的生活特性:


阳春三个月,白天在高山,寻找充饥物,草莓为它食;夏季三个月,住在松林中,松果为它食;秋季三个月,住在森林里,荔枝为它食;冬季三个月,住在江河边,搜寻鱼与虫。


彝族将此疾病命名为“疟娜”,源自彝族先民与猴群共同生活的经历,山脉、森林、草原、河谷等地,只要有人类活动的地方,必然也有猴群的身影,人们与猴群之间始终保持着密切联系(至今凉山彝族民间还流传许多与猴相关的神话、传说、故事、谚语等),由此认为猴群将疾病传播给了人类,此观点被主持治疗仪式的毕摩们所认同。正因如此,经书中必有追溯猴的起源和追溯猴瘟起源的内容;为了达到仪式的最佳效果,必须使用一只活猴,以便在仪式结束时,将仪式中所驱咒的鬼祟和瘟疫等,全部转嫁到猴身上,此猴由专人背到远处野外放生,或扔入河中,由它将疾病带走,忌讳它返回村子,若返回村子则认为它又把疾病带回村子,所举行的仪式无效。


值得注意的是,不同版本的《疟责哈姆尼》在追溯“疟娜”的起源时,又都与鬼始祖兹兹尼乍的故事和替主人兹米阿基报仇雪恨而发动战争的哈依迭古故事联系在一起。


彝族将疾病归罪于鬼魂作祟,因此,在诅咒鬼魂时,必须追溯鬼的起源,毕摩文献《尼此惹》(nyit ci ssyp咒鬼经)、《尼此迪》(nyit ci ndip驱鬼经)和《疟责哈姆尼》(nyut zze hxa mu hni食猴经)、《疟娜迪》(nut na ndip驱猴瘟)中都有兹兹尼乍和哈依迭古的故事,故事情节基本一致,即有一天,猎犬从森林中将一神兽(雄性灰白獐子)撵出来,獐子在逃命途中先后躲过了多位猎人射来的箭,最后遇到了陪同主人打猎的射箭高手哈依迭古时,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于是像人一样站立起来开口说人话:


莫射莫射我,迭古莫射我,你也日哈鲁木出生人,我也日哈鲁木出生兽,人兽自有别。倘若我是可射兽,也断九付弓;即使可射兽,也非可倒兽,即使可倒兽,也压九脚断;即使可倒兽,也非可解兽,即使可解兽,也断九把刀;……


你若闻听言,你父之言传于你,你母之语传于你,……你父思念你,呆呆坐地上,直直站地上,行路步蹒跚,徘徊九道间。你母思念你,心烦意也乱,白昼窜九邻,黑夜泪湿枕。……你可思念你亲人?倘若思念你亲人,思念亲人应归去。



哈依迭古没听劝,一箭射中该獐子,獐子一灵未灭终于脱险,后来被猎犬追赶到悬崖边无路可逃时变成了一位美丽的少女,与猎人兹阿维宜库邂逅,两人一见钟情结为夫妻。婚后三年,丈夫怀疑妻子是恶鬼,暗中邀请毕摩设计,将兹兹尼乍诅咒现形为一只山羊,山羊被捆绑后扔入河中,下游的人们将山羊打捞吃后全部死亡并变成了食人的魔鬼,这些魔鬼到处乱窜,所到之处,所有生命被灭绝:


瓦萨拉且部落被食尽;……乌勒吉祝部落被食光;……司兹吉木部落被食绝;……倮兹吉萨部落从此绝;……阿克阿木部落从此绝;……彭火乍渣部落从此绝;……尔吉阿姆部落从此绝;……欧曲甲巴部落从此绝。


……一日到林中,麂獐被食尽,杉林无生机;一日到山崖,蜜蜂被食光,山崖无生机;一日到河中,鱼类被食绝,江河冷清清。


而哈依迭古自从听了灰白公獐的话语后,日夜思念亲人,于是告别主人兹米阿基回家探亲,可是刚进村还没到家就得到了乌鸦传来的噩耗——他的主人兹米阿基被阿嘎惹尔杀死:


人尸垒成堆,人血和成泥,君血民血混,君尸民尸叠,人惊似蜂拥,人脚互踏断。……哈依迭古啊,闻听便返回,坐着闻声坐着起,站着闻声站着行,经过土尔高山上,到达兹兹朴窝方,驱咒强敌离境去,追赶仇人入水中。策洛觉乌方,阿嘎惹尔氏,猴尸垒成堆,猴血和成泥,猴毛云飞扬,猴逃若惊鸟。挑拨之人由此杀,离间之人由此杀,阿嘎惹尔由此杀,阿基之仇由此报。


兹兹尼乍和哈依迭古的故事结局,似乎已经隐含了这样的信息:即腐烂变质的山羊使河下游的人们中毒死亡,人们在葬礼聚会中不断将疾病传播扩散;大规模战争中,无数战死者尸体腐烂与瘟疫的爆发有着必然的联系。由于彝族认为鬼是人生病的罪魁祸首,因此,在凉山彝族毕摩经籍文献《尼此惹》(nyit ci ssyp咒鬼经)、《尼此迪》(nyit ci ndip驱鬼经)和《疟责哈姆尼》(nyut zze hxa mu hni食猴瘟)、《疟娜迪》(nyut ns ndip驱猴瘟)中,在追溯疾病根源时,最终追根溯源到鬼始祖兹兹尼乍和发动战争的哈依迭古身上,而兹兹尼乍与哈依迭古的故事也仅出现在这两类经书中,因此,腐烂变质的动物尸体和大规模战争中战死者的尸体腐烂与瘟疫之间应有着必然的内在联系,瘟疫所带来的灭顶之灾使彝族先民刻骨铭心,因而这些故事不仅以口头形式在民间广为流传,而且还以韵文诗体形式在毕摩文献中代代传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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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灭“疟娜”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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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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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来势凶猛的“疟娜”,彝人采取举行大型的驱咒仪式来保护人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通过仪式中通用经书和专用经书的吟诵,毕摩把“疟娜”扎成草偶现形,同时,配合相应的象征性行为动作等,在毕摩和护法神灵及参与仪式众人等共同努力下,围猎、剿杀、封锁,最终消灭“疟娜”。


反复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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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族坚信,在特定的诅咒仪式中,毕摩吟诵的咒语具有超自然的魔力和神力,能够达到消灭鬼祟的目的,因而,《疟责哈姆尼》以咒词为主:


一滴金铁液,降落怪诞诞,落到日神鼻梁上,日神落下一滴血,落到宇空星身上;星神落下一滴血,落到昊空雁身上;大雁落下一滴血,落到中空鹰身上;老鹰落下一滴血,落到树上猴身上。落到猴耳上,猴瘟成聋子;落到猴手上,猴瘟成残手;落到猴脚上,猴瘟成瘸腿;落到猴腰上,猴瘟成驼子;落到猴头上,猴瘟头疼痛;落到猴眼上,猴瘟成瞎子;落到猴牙上,猴瘟牙折断;落到猴舌上,猴瘟成哑巴;落到猴肠上,猴瘟肠断节;落到猴胃上,猴瘟胃穿孔;落到猴身上,猴尸团团滚将去。


……猴瘟你一个,一代也要瞎,两代也要瞎,……九代也要瞎,……一耳也要聋,两耳也要聋,……九耳也要聋,……一脚也长癣,两脚也长癣,……九脚也长癣,癣债中猴瘟,中在猴脚上,中脚脚瘫痪,中在猴手上,中手手瘫痪,……一代也要绝,两代也要绝,……九代也要绝,猴绝不留根,……一代也绝亡,两代也绝亡,……九代也绝亡,猴亡不留根,……猴瘟你一个,一代也要匿,两代也要匿,……九代也要匿,猴绝不留根。……


疟责哈姆尼,一日食三猴,两日食六猴,三日食九猴,派遣食者吞者去,前来驱猴并逐猴,前来搏猴并嚼猴。……


……猴瘟鬼怪一日咒三个,两日咒六个,三日咒九个,咒也咒猴瘟,食也食猴肉,喝也喝猴汤,猴绝不留根。……


……猴瘟你一个,一代出生也衰落,两代也衰落,……九代也衰落,衰债中猴瘟,中在猴头头昏晕,猴瘟中头不能过天亮……


从天上掉下的神秘液体穿过日月星辰、大雁、老鹰身上后落在猴瘟身上,诅咒猴瘟由此头疼、眼瞎、耳聋、牙落、舌断、手残、腿瘸、腰弯、肠断、胃烂、皮肤溃疡;诅咒猴瘟从头到脚,从五官到四肢,从肌肤到骨骼、五脏六腑等等,层层糜烂;诅咒猴瘟代代衰败、绝嗣,从此销声匿迹。


彝族信仰观念中,灵魂与肉体可以分开,灵魂主宰着肉体,肉体消失后灵魂仍然存在,因此,仅仅消灭“疟娜”的肉体还不够,必须将其魂魄召唤至仪式场并活捉后进行反复诅咒,最后还须将猴瘟放到锅里蒸、煮、炖,食猴肉、嚼猴骨、吮猴髓、喝猴汤,真正从肉体到灵魂完全彻底消灭之。


围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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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摩在护法神灵的保驾下开始逐户点名,逐户围猎驱咒猴瘟:


主人此一家,院内有瘟围猴瘟,屋内有痨围痨疾。等待从今后,捐物所贡者,税费所上者,牺牲所供者,祭品所献者,毕摩用物所出者,毕摩食物所出者,缚牲所出者,转牲所出者,美酒所出者,茶水所出者,已触用物报名者,仪式柴火所出者,欲作仪式者,有规有矩此一家,院内有瘟围猴瘟,屋内有痨围痨疾;莫让猴瘟去传染,猴瘟围来捉;莫让痨疾去传染,痨疾围来捉。……


堂堂大屋内,屋内驱猴瘟,置于锅庄之上方;锅庄上方驱猴瘟,置于锅庄之下方;锅庄下方驱猴瘟,置于门槛上;门槛之上驱猴瘟,置于院坝上;院坝驱猴瘟,置于晒坝上;晒坝驱猴瘟,置于分路口;路口驱猴瘟,经过九道凯神座,穿过九道纪神座,压进黑卓博,锁进德布罗莫山。匿兮猴瘟匿,隐兮猴瘟隐,纷纷滚将去,去兮浩浩然。


凡是出资捐赠了一定数量钱、粮、酒、茶、柴、牺牲等参与该仪式活动的家庭,都属重点保护对象,如果属于应该出资参与仪式,但又没有出资的个体家庭,因无法得到应有的保护,这时,被驱赶的“疟娜”就会逃窜到这些人家,给生命和财产带来极大的危害,为了防止意外,举行仪式之前,主办方会通知到家族内需要出资的各个家庭,得到通知的家庭自愿参加,一般都会积极出资参与仪式活动。



毕摩分两次为主人逐户进行围猎并驱咒猴瘟,地点从各家各户屋内的各个角落开始清扫。第一次从供奉祖灵的位置到超度祖灵仪式中绕灵的青棚内再到野外森林、江河、草原逐层向外围猎驱咒。第二次从屋内火塘锅庄上方→锅庄下方→门槛→院坝→晒坝→村子分路口→到达仪式阵神枝象征的白色关卡,通过花色关卡、黑色关卡→封锁进鬼居住的德布罗莫大山之中。


由于猴瘟具有善变的特性,常会变幻成各种动物如松鼠、小猫、蜘蛛、鹿子、獐子等,隐匿躲藏在房前屋后,甚至会变成婴儿模样躲藏起来,因此,众人必须全力配合毕摩仔仔细细地搜寻,从四面八方围猎猴瘟,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角落:


主人此一家,取出灰猴赤猴之缠绕,取出犬瘟鸡瘟之缠绕,取出公猴母猴子猴之缠绕;取出变为红腹松鼠者,取出变为花足小猫者,取出变为怪头蜘蛛者,取出麂獐所变鬼;取出牛变鬼,取出马变鬼,马与牛来取;……人们取猴瘟,马与牛来取;毕徒取猴瘟,公猴腮蠕蠕者也取出,母猴嘴鼓鼓者也取出,子猴毛茸茸者也取出,取出猴瘟置于日光下,马与牛来取。


严防猴瘟婴儿悄悄坐,严防猴瘟婴儿悄悄立,……猴瘟婴儿白天藏褥中,夜晚翻枕头者来诅咒。……


在整个围猎驱咒过程中,始终伴随着毕摩的诅咒声、众人的吆吼声和助手的围猎驱赶动作等,真实的仪式场景使每一位参与者完全沉浸在围猎“疟娜”的精彩战斗中。


剿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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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浩浩荡荡的队伍剿杀“疟娜”:


起兮毕徒起,毕徒吼震震者起;起兮尼徒起,尼徒声悠悠者起,前来断猴根;猴逃入北方,北方斯神起,前来断猴根;猴逃入南方,南方乃神起,前来断猴根;猴逃杉林中,杉林麂獐起,前来断猴根;猴逃草原上,草原云雀起,前来断猴根;猴逃江河里,江河魔蜮起,前来断猴根;禽君兽酋起,前来断猴根;尼神毕神起,前来断猴根;大屋之下主人起,已到斩断猴根时。

……


吟诵经书的毕摩及护法神灵、敲击法鼓的苏尼及护法神灵、北方神灵斯神、南方神灵乃神、林中麂獐、草原云雀、江河水神等组成声势浩大的围剿“疟娜”的队伍,将逃窜到北方、南方、杉林、草原、江河等地的“疟娜”驱逐至仪式阵来剿杀。毕摩指挥各路神灵运用各种武器采取各种手段剿杀猴瘟:


刺者有九人,刺猴矛七根;射者有七人,射猴弓六副;劈者快速速,劈猴剑四把;击者凶恶恶,击猴石四个。猴瘟鬼怪刺而捉,猴瘟鬼怪射而捉,猴瘟鬼怪劈而捉,猴瘟鬼怪击而捉,捉猴啊来捉猴。


等待今日时,枪矛刺猴瘟,弓弩射猴瘟,击具击猴瘟,刀剑劈猴瘟,捉得猴瘟魂,擒来猴瘟魄。捉猴捉其头,捉头稳固固;捉猴捉其尾,捉尾紧牢牢;捉猴捉其手,捉手快速速;捉猴捉其脚,捉脚沉重重;断取猴首级,剖出猴皮来张挂,取出猴肝与猴肺,煮食猴肉和猴骨。


剿杀猴瘟的神灵有森林之神——鲁、朵,草原之神——斯、乃,江河之神——木、阶,悬崖之神——此、批,动物之神——黑鹰与赤雕;所用武器有矛、弓、剑、石、枪、弩、刀等。对付凶恶的“疟娜”,必须使用各种狠辣的手段将其制服,如,捉住猴瘟,擒住猴魂,先把猴头、猴尾、猴手、猴脚牢牢捆绑,然后用枪矛刺,用弓弩射,用刀剑劈,用石头击。斩断猴头,活剥猴皮,活掏猴肝与猴肺,将猴瘟碎尸万段后蒸煮,食猴肉,嚼猴骨。


封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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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草原、江河、悬崖之神鲁、朵、斯、乃、木、阶、此、批等在毕摩的召唤和指挥下,来到仪式阵将“疟娜”封锁进森林、悬崖、江河、草原,并用铁链、铜钩铁网、金矛银盾、柏签樱枝、马桑竹片等把猴瘟的退路牢牢封锁,打鸡、打狗施咒将死鸡死狗挂在道路两旁以阻止猴瘟返回。


一声叫朗朗,两声清悠悠,三声过去后,再把猴瘟来封锁。……鲁神长铜嘴,朵神戴铁盔;鲁神朵神锁牢固,鲁朵前来锁猴瘟;斯神乃神锁牢固,斯乃前来锁猴瘟;木神阶神锁牢固,木阶前来锁猴瘟;此神批神锁牢固,此批前来锁猴瘟。……猴瘟痨疾由此锁,死神病魔由此锁,病根疾源由此锁。


……大屋之下主人起,已到斩断猴根时;等待从今后,打狗路下方,挂于猴瘟后;打鸡路上方,挂于猴瘟后;柏枝樱枝来隔离,马桑竹片来隔离,约定猴瘟不返回,诅言施其后,咒语施其后,去兮浩浩然。


……铜钩铁网来封锁,金矛银盾来封锁;柏签樱枝来封锁,马桑竹片来封锁。

……


在封锁“疟娜”仪式中,选择铜、柏树、樱树、马桑树等作为封锁“疟娜”退路的材料具有深刻含义。在凉山彝族传统信仰文化中,金属类的铜被认为具有防雷制鬼的作用,此观念源于射日英雄支格阿龙使用铜锅、铜网、铜锤、铜帽等降服天上雷公的神话。因铜威力无比,故毕摩法具中法铃的材质为铜,装神签的神签筒“乌图”必须缠绕铜丝等。毕摩法具神签用柏树和樱树制成,只要毕摩将神签握在手中揉搓,鬼祟即刻就手脚麻木无法动弹,而马桑树同样具有防止鬼祟变化作祟的特殊功能。因此,仪式中选用这些具有特殊功效的物品封锁“疟娜”退路,基于人们信仰中深层的文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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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鸡打狗在凉山彝族宗教观念中属黑色巫术,一旦通过毕摩施咒将鸡和狗打死,即以生命为赌注,谁违反咒词中所说的内容,谁就会受到严厉惩罚,象仪式中被打死的鸡和狗一样死去,在封锁“疟娜”道路的仪式中,毕摩的咒词是如果“疟娜”返回,即刻就象这鸡和狗一样死去。先用特殊物品封锁道路后,再用黑色巫术进一步加固,设置多道防线,以阻止“疟娜”返回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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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灭“疟娜”后的景象


大屋之内取猴瘟,用了黄公猪;灵牌之旁取猴瘟,子孙齐整整;青棚之中取猴瘟,后裔兴且旺;祖传之地取猴瘟,耕者得丰收;野外之地取猴瘟,百禽翅有力;草原之上取猴瘟,牛马肥又壮;高山之上取猴瘟,杉柏花蓬蓬;河谷之中取猴瘟,雁鹤声悠悠;毕摩主人取猴瘟,远亲成群群,近亲黑压压。


……已作仪式此一家;人丁齐全此一家,家业昌盛此一家,猴瘟去后不再返。但愿猴瘟纷纷匿将去,但愿封也牢,但愿锁也固。……主人此一家,等待仪式后,毕摩语言必灵验,主人必定能平安。


举行驱咒“疟娜”仪式产生的直接效益:通过祭祀祖灵并清除“疟娜”后,祖灵发挥了其应有的庇护作用,后代子孙健康、人丁兴旺昌盛,家禽、家畜肥壮;农田耕地重获地力,农作物获得丰收;平原、草地、江河又恢复了往日鸟语花香的热闹景象,植物枝繁叶茂,动物悠然自得,“百禽翅有力、雁鹤声悠悠,”处处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最后,毕摩再次为参与仪式的人们纳福祝福,并描绘了一幅从此免受疾病之侵扰和人们从此安居乐业、享受幸福生活的美丽画卷。


凉山彝族认为,传播性极强的“疟娜”自天上降落至高山猴群中,猴群又将此疾病传播给了人类,因而,人们将此疾病命名为“猴瘟”,而且,仪式中还必须使用一只活猴,在仪式结束时将疾病转嫁到猴身上,由猴将疾病带到野外,远离人们生活的社区。民主改革以前,凉山彝区居住格局基本为聚家族而居,即一个家族为一个社区,瘟疫一旦爆发失控时,常常会使整个家族(社区)人员全部死亡,从而使彝族先民认为该疾病具有家族遗传的特性。


凉山彝族还认为每一种疾病都有一个相应的具体形象的病鬼,彝语称“娜色”(na si),“疟娜”的病鬼就是“嘴蠕蠕的公猴,腮鼓鼓的母猴,毛茸茸的猴崽”,为了彻底消灭“疟娜”,毕摩指挥仪式场中的各路神灵们使用各种武器,采取射、刺、戳、劈、斩、杀、砍、割、击、敲、叼、啃、吮、嚼等不同手段以制服和消灭它,从掠取、围猎、击碎到斩断、封锁“疟娜”等每一节仪式中都伴随有相应的一系列象征动作,如在斩断“疟娜”仪式中,毕摩在吟诵《虐克》(nyut kie斩断猴瘟)时,主人家全体成员共同握住一根草绳,毕摩手持砍刀,将每人手中的草绳逐一割断,意为从此与“疟娜”一刀两断;在封锁“疟娜”仪式中,毕摩吟诵《疟祝》(nyt nrur封锁猴瘟)时,助手将“疟娜”草偶从仪式阵中的白色关卡经花色关卡最后到达黑色关卡,每经过一道关卡时,都要用枷锁封锁道路,以防止“疟娜”返回等等。总之,《疟责哈姆尼》为我们展示了一幅由仪式主持者毕摩和参与仪式活动的众人共同精心营造的驱咒和消灭“疟娜”的真实画面。通过该仪式中各种情节的神圣化展演,不仅使患者家族依靠集体行动和集体力量战胜生命危险,而且让参与者从心理上和生理上均获得了极大安慰和满足,有效化解了人们的生存危机。

原文载于《宗教学研究》2014年第2期

文中注释已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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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蔡富莲,彝族,西南民族大学彝学学院教授。出版学术专著《凉山彝族民间文化研究》《当代凉山彝族血缘家支、传统习惯法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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