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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以下简称民研会)在搜集、整理和研究民间文学作品的过程中,作品的分类及体裁划分成为重要的学术问题。经过数十年发展,在几代学者共同努力下,民间文学的体裁研究已经较为深入:对大量丰富的民间文学作品进行体裁的划分与归类,在歌谣、故事、史诗等具体体裁理论层面的研究取得了重要成果,初步建立了以作品为中心的体裁学。新时代,民间文学的体裁研究面临两个新课题:一是立足已经搜集和整理的民间文学作品和文本,对传统的民间文学体裁分类进行反思和再研究;二是拓展研究视域,将民间文学体裁研究置于更广泛的日常叙事中加以讨论。
01
民研会对体裁的关注
首先,民研会对体裁的关注和研究,最初与其对民间文学的认识紧密相关。作为一个全国性的专业民间文艺机构,民研会在1950年初成立时的宗旨中即明确指出:“在搜集、整理和研究中国民间的文学、艺术,增进对人民的文学艺术遗产的尊重和了解,并吸取和发扬它的优秀部分,批判和抛弃它的落后部分,使有助于新民主主义文化的建设。”换言之,尊重和了解文学艺术遗产,强调对其进行搜集、整理和研究,促进新民主主义文化的建设,是民研会成立的根本目标。
民间文学是文学遗产中最生动、最丰富的组成部分。郭沫若曾说,“民间文艺包括范围很广,文学之外还有各种……就可以发现中国文学遗产中最基本、最生动、最丰富的就是民间文艺或是经过加工的民间文艺的作品。”钟敬文旗帜鲜明地提出“口头文学:一宗重大的民族文化财产”。周扬则明确表示,“成立民间文艺研究会是为了接受中国过去的民间文艺遗产。”民间文学为新文化的创造和发展提供可能,接受、尊重和了解民间文学遗产成为早期民研会的共识。这一遗产有其独特性:大都是口头流传。民间故事口头流传,民歌口头歌唱,每一次说唱都有变化。因此,人们更愿意称其为“野生的文艺”“口头文学”“口头文艺”“民间文学”“人民口头创作”。
我很喜欢《国风》这个“风”字,这“风”用得真是不能再恰当了。民歌就是一阵风,不知道它的作者是谁,忽然就象[像]一阵风地刮了起来,又忽然象[像]一阵风地静止了,消失了。我们现在就要组织一批捕风的人,把正在刮着的风捕来保存,加以研究和传播。
民间文学像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不可捉摸,却又真切地存在。如何认识和了解,进而接受和研究民间文学遗产?民研会当时提出一个口号:“人走歌息,要抢救。”抢救民间文艺遗产,重视搜集、整理和研究工作;倡导到民间去,在田野中聆听和领会那些口耳相传、世代传扬的故事和歌声。
到民间去,到老百姓那里去“采风掘宝”,采录什么?如何采录?采录的作品如何分类呈现?在具体的采风、搜集、整理和研究实践中,体裁研究成为当时提出的重要理论问题之一。“民间文学体裁具有分类、概念和功能的混合特质,它是从搜集资料转为理论研究的中介形态,历来受到重视。”体裁概念和体裁研究,为民间文学遗产的搜集、整理和研究提供了学术支持:一方面有助于进一步认识民间文学的基本特征;另一方面,有助于民间文学作品的搜集采录、分类整理和综合研究。
体裁概念在中国早已有之。古代文论较早便有了体裁、体制、体例之说,不同时期有其代表性体裁,如唐诗、宋词、元曲等。有学者认为,中国现代的歌谣搜集与研究,发端于鲁迅。鲁迅在1913年就提出了搜集整理各地歌谣的意见和办法,“当立国民文艺研究会,以理各地歌谣、俚谚、传说、童话等,详其意谊,辨其特性,又发挥而光大之,并以辅翼教育。”中国民间文学中神话、歌谣、童话等体裁名称,最初是从西方翻译而来,这些体裁术语、概念都是借鉴、翻译西方的。
民研会对体裁的关注和研究有两个特点:一是继承了民国以来关于体裁的概念。即移植和移用国外体裁理论对神话、史诗、童话、传说、笑话等体裁的命名与区分,并尝试总结民间文学本土搜集经验,针对各体裁之间因为没有较明晰的边界而难以清楚区分的问题,提出具体体裁的界限和特点。
二是针对民间文学搜集实践中所遇到的现有体裁并不能囊括所有民间文学作品的问题,将体裁范围加以调整和拓展。“我总喜欢把事情的范围扩大,一经收集了歌谣就并收集谚语,一经收集了谚语又聊带收集方言方音。”从歌谣、童话等体裁出发,不断扩大体裁研究的范围,寻找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可以说是中国民间文学体裁研究进程中的重要“经验”。
02
搜集整理的深入与体裁分类的完善
歌谣和故事,是民研会早期最为关注的民间文学体裁。1955年成立的《民间文学》编辑部,主要分两个组:故事组和歌谣组。从《民间文学》早期刊发的民间文学作品来看,以故事、歌谣为主,也有民间童话、寓言、笑话、传说故事、地方传说、谚语、谜语等体裁划分,此外,也刊发了鼓词、二人台、倒七戏、相声、花鼓戏、采茶戏等表演艺术门类作品。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民研会的组织和倡导下,各地民间文学特别是少数民族地区的民间文学采风活动不仅数量较多,且初具规模。1956年组织的云南大理等地采风,整理出版《白族民间故事传说集》《白族民歌集》《纳西族的歌》,即主要集中在故事和歌谣这两类体裁。
云南大理的采风带动了云南、四川、贵州等地区广泛开展深入调查,新的民间文学作品不断被发掘。云南大学中文系的师生对傣族进行了长时段的调查采录,发现了多部长篇叙事诗。贵州省亦组织队伍对苗族、彝族、侗族等民族的民间文学进行了深入发掘,陆续出版了《苗族古歌》及民间文学资料几十本。四川省则编选了《四川民歌》,陆续出版彝族史诗《勒俄特依》等。查阅民研会1950年至1962年编纂出版成果目录,主要有“民间文学丛书”“中国各地歌谣集丛书”“中国各地民间故事集丛书”“中国民间叙事诗丛书”。其中,“民间文学丛书”包括《嘎达梅林》(蒙古民间故事诗集)、《东蒙民歌选》《阿细人的歌》《爬山歌选》《青海民歌选》《茅山歌》《康藏人民的声音》(藏族民歌集)、《召树屯》等,这些图书出版时间集中在1950年到1958年,基本以歌谣体裁为主。《民间文学》刊载的民间文学作品,除故事、歌谣外,还出现了吴德堃选译的《姊妹歌》(苗族长歌)等新体裁。
民研会对歌谣、故事、叙事诗等具体体裁的划分及其特点范围的确定,是经历了长时间摸索的结果。最初,不同体裁时常混称,界限不清,特别是传说与故事之间,如《民间文学》刊发的民间文学作品里有彝族传说故事三篇、少数民族传说故事、河北省民间传说故事六篇、民间传说故事、义和团的传说故事等。另外,一些体裁名称也经历了较长时间的混用,比如史诗,也有称民间史诗、英雄史诗、蒙古族史诗、彝族史诗等的。
这一时期的体裁研究以民间文学作品为中心。民间文学作品的体裁划分成为这一时期体裁研究的重要内容。在搜集、整理中,新的民间文学作品类型大量涌现,故事、歌谣等简单的体裁划分已经无法满足实际工作的需要。在这一背景下,《民间文学》刊物不仅出现了叙事诗、英雄史诗、民间寓言、民间童话、笑话等体裁,也有古歌、长歌、祝词、赞词等体裁归类。仅“古歌”作品,《民间文学》就做了贵州苗族古歌、黔南苗族根古歌、贵州苗族民间古歌、壮族古歌、瑶族创世古歌这样的划分与归类。
我们可以发现,一方面,神话、史诗、故事、童话、传说、笑话等体裁的命名与区分,是翻译、借鉴、移用国外及“五四”以来我国民间文学体裁研究成果,尽管这种“描红格子”与中国民间文学的现状及资料并不完全符合,却为民研会体裁研究提供了理论基础。另一方面,来自民间和本土的丰富的民间文学作品,特别是民间对体裁的命名与区分,为民研会的体裁研究带来了挑战,也带来了新鲜活力,古歌、长歌、祝词、赞词等体裁的划归,可以视为民研会对来自民间体裁概念的吸收、改造并加以呈现的成功尝试。
03
“三套集成”与民间文学体裁系统的确立
20世纪80年代,文化部、国家民委、民研会联合发出《关于编辑出版<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国歌谣集成>、<中国谚语集成>的通知》,决定在全国范围内组织力量编辑出版三套集成,由民研会主办。《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编纂总方案》提出,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普查,广泛搜集各地区、各民族口头流传的民间文学作品。全国各地民间文学工作者和爱好者积极投入普查工作,普查地域之广和收录作品之多,堪称前无古人。在一些地区发现了此前我们民间文学“武库”中从来没有的作品,如英雄史诗《江格尔》,钱塘江流域古典防风神话遗存,浙江古吴越地区的“人有尾巴”的神话故事,并在鄂西北地区和长江三角洲吴语地区先后发现和采录了一批极富价值的民间长篇叙事诗。其后,陆续出版的三套集成,收录了民间故事(神话、传说、故事)、歌谣、谚语等体裁的民间文学作品。这些民间文学作品为我国民间文学的体裁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范本,也为民研会探索民间文学体裁系统提供了重要的资源。神话、传说和故事的概念被用于民间文艺学研究,但对这些体裁概念并没有严格的界定与区分,而是按照中国的实际,在文献和口头资料中去找相应的文本作品。“从概念上说,对神话、传说和故事的体裁,有时使用广义的概念,有时使用狭义的概念,并不统一。”以作品为中心,建设民间文学体裁系统成为这一时期体裁研究的重要方向。
为培养民间文学人才,高校本科恢复民间文学学科的教学,民间文学教材和概论陆续出版,如钟敬文主编的《民间文学概论》、乌丙安的《民间文学概论》、张紫晨的《民间文学基本知识》、段宝林的《中国民间文学概论》、陶立璠的《民族民间文学基础理论》等。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概论教材图书中,体裁已经成为重要的学术概念和理论框架。这些图书的编纂体例已经打破之前按照苏联民间文学史编写中以文学史年代为分类体系的撰写方案,而是在介绍民间文学基本特点、价值、搜集方法等总论之后,按照故事、神话传说、童话寓言、歌谣等民间文学体裁进行分类介绍。其中,张紫晨的《民间文学基本知识》对民间传说故事、民歌、民间小戏、民间叙事诗等不同体裁的民间文学作品的搜集和整理进行了分别论述,为这一时期相应的民间文学作品搜集整理工作提供了理论指导。
1980年,隶属于民研会的中国民间文学出版社(后改名为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成立,出版了大量各类体裁的民间文学作品,包括《泰山的传说》《泰山传说故事》《白族民间故事传说集》《苗族史诗》《中国神话传说》等等。从图书的书名我们可以看到,传说与故事,神话与传说这些体裁并未严格区分,和三套集成将神话、传说、故事归入广义故事,大体一致。
1982年,《民间文学论坛》正式创刊,这是民研会主办的民间文学理论刊物。该刊开设了神话研究,民间故事研究,歌谣研究,谚语研究,俗语、谜语研究,史诗研究等栏目,也有关于某一体裁的专题研究,如孟姜女传说研究、英雄史诗《格萨尔》研究、八仙传说研究等。民间文学的分支学科,神话学、歌谣学、传说学、故事学等也因体裁研究成果显著而独立成分支学科,成立了相应学会。1985年,民研会决定开办中国民间文学刊授大学,组织编写刊授大学的讲义,包括《神话学》《传说学》《故事学纲要》《歌谣学概论》等,神话、传说、故事、歌谣各类体裁不仅有了区分,并有了各自相对独立的范围和自成体系的内容。
尽管各体裁的概念和范围仍存在一定的模糊性,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讨论和争鸣,这些体裁的概念和范围有了较为清晰的界定,并大都有其经典的代表性作品。中国民间文学开始以体裁为中心建构其体系,民间文学研究史及各少数民族文学史也吸收了体裁研究成果,将其书写成各体裁研究史,各体裁搜集、整理和研究理论史。可以说,体裁为民间文学学科独立性提供了条件,同时也为民间文学与其他学科进行对话和交流提供了渠道。
中国丰富多样的民间文学作品,为体裁研究提供了广阔的前景。体裁成为中国民间文学的核心概念和理论术语之一,是研究者认识民间文学的重要工具,是其表述和呈现研究成果的重要方式。在民研会这一全国性民间文学专业研究机构的引领下,民间文学学术共同体内基本形成了“体裁”共识,并初步建立了以作品为中心的民间文学体裁系统。
04
新时代民间文学体裁研究向何处去
在许多民间文学作品中,都出现过八仙之一张果老倒骑毛驴的情节,有的地方还流传有:“问了多少人,不如这老汉。不是倒骑驴,万事回头看。”民间文学的体裁研究,既要回头看,更要往前走。回顾民研会引领下民间文学体裁研究走过的路,我们需要进一步厘清体裁研究的核心问题。
一方面,以作品为中心建立起来的体裁系统具有一定的生命力,但“民间文学的体裁是会飞的”,像“空中的鸟不受任何阻碍”“从这一类飞到那一类”。不同体裁之间内容的交互性和情节的相似性,容易对体裁的划分造成混乱。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各体裁之间对话和交流有了某种可能。“中国汉族的民间文学有一个特点,同一个情节往往会在各种体裁中反复出现,这是中国的一笔极其宝贵的财富。孟姜女的故事,有民歌,有鼓词,有宝卷,还有大量的地方戏等等。”另外,不同体裁的界限也不是绝对的,“故事”与“讲唱”可以相互转换,“传说”与“故事”可以互渗,“体裁是可以丰富和改造的,又是可以相互渗透的,它是一种开放的结构”。以钟敬文为代表的学者在本土研究经验上,提出“这些体裁的定义有广狭之分”“不以体裁论画地为牢”。另一方面,21世纪初民间文学研究范式开始转向,学者们更强调田野作业以及语境的重要性,在民间文学作品及文本研究方面则有所弱化。“每当民俗学的探索进入一个新领域时,研究者便看到口头传统的某类体裁,而且往往集中在某一类特殊体裁上。”从民俗学视角切入进行体裁研究,或者从日常生活出发,对日常叙事中的“体裁”进行研究,成为新的研究方向。这对以作品为中心的民间文学体裁研究及其体裁系统提出了新的挑战。西村提出拉家是一种日常叙事中的体裁。张士闪对鲁中洼子村“拉呱”进行了探析,陈爱辉和尹湘兵对潮油地区的“讲古”作了研究。
日常生活中诸如“拉家”“拉呱”“讲古”等体裁的发现与认识,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传统体裁研究的理论架构。这些研究成果也为新时代民间文学体裁研究揭开了新的帷幕,即突破既有作品和文本,重新走向田野,在广袤的大地上和鲜活的日常生活中去发现更多的叙事形式,并将之作为体裁研究的新材料,从而在广度和深度上拓宽体裁研究的视域。当然,这绝不意味着传统的以作品和文本为中心的体裁研究已是“明日黄花”,恰恰相反,在不断探索新体裁的同时,对过去已经搜集和整理的文学作品进行更具理论深度的体裁分类研究,生产更多的专业知识,是当前民间文学研究领域的更具操作性也更有学术前景的议题。
(注释从略,详见原文)
图文来源:微信公众号“ 民族文学学会” 2021-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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