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由于中国大陆古文化研究会同志的努力，关于云南省纳西族的研究，尤其是对他们的口头文学的研究已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其成果的一部分已为《中国大陆古文化研究——纳西族特集——第八集》（1978年）所登载。在这一特集中，收录了两篇纳西族创世神话的译文。一篇是和志武整理、君岛久子和新岛翠合译的《人类迁徙记》。另一篇是约瑟夫· F ·洛克收集、村井信幸翻译的《洪水故事》。尽管这两篇作品的收集者和题目不同，内容上小有差异，但系同一神话的变体，这不必依类比较研究便可一目了然。至于这些资料，我也曾采用过。

这两篇纳西族创世神话的故事梗概如下：

从混沌的大海中，出现了独身的神，不久，就变成了人类远祖的六兄弟和六姊妹同胞神。他们互相结为夫妻，这种近亲结婚招致了天神的愤怒，引起了天翻地覆的灾祸，因而除了敬神虔诚的小弟弟一人受到天神的恩宠生存下来以外，其余的兄弟姊妹都死了。他与最初遇见的仙女结了婚，生下了熊、猿、蛇等。接着又与另一个仙女相遇。俩人为了结为夫妻，取得天神的同意而访问了仙界。他俩在经受了天神的考验之后，得到了仙女的父亲、天神的允许，结为夫妻。不久，他俩回到人间，子孙繁衍昌盛起来。从此，人类成了世界的主人。

在洛克的《洪水故事》中，作为主人公的是六兄弟中的小弟弟，名叫瑳支路沽夫。他在由于天神恩都的愤怒而发的大洪水后生存下来。他向天神支拉阿波询问：将成为自己伴侣的女子在何处？天神支拉阿波便说：“在高天星星下的绝壁处，那里有两个女子，其中的一个是直眼，她比另一个美丽，名字叫蛮釆妙楚。（Muan=天，mi=女性，miutsu=直眼）另一个是横眼，她不美，但善良，名叫娥玛妙得。”但是，路沽夫违背了天神苦心孤诣的教导，与直眼女子结了婚，结果生下了动物。

这段故事在和志武的整理本中是这样叙述的：主人公名叫崇仁丽恩。他跪在出现在他面前的一个老人脚下，乞求给自己一个伴侣。老人指教他说：“在那美山根俺的山脚下，住着两个仙女。一个长着直眼睛，生得非常美丽，另一个长着横眼睛，却生得不漂亮。不过，你千万要记住：决不可娶直眼仙女，只能与横眼仙女结婚。”但是，丽恩由于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终于与美貌的直眼仙女结了婚。婚后，直眼仙女三次都生了动物。

另一则纳西族的创世神话是由李霖灿搜集的。他以《洪水故事》命名的这篇作品，其内容完全与上述二者类同。主人公选择伴侣的情节是这样的：格大神对瑳热莉恩说，“某耍阁崖下，有两个长着翅膀的仙女。貌美的是直眼仙女，但善良的还是横眼仙女。记住，你决不要拿直眼仙女的羽衣，而要拿橫眼仙女的，那是你的配偶。偷到了她的羽衣，你就得到了好伴侣。”但是，瑳热莉恩被美貌的直眼仙女迷住了，终于与直眼仙女结了婚。结果，却不能生育后代。

李霖灿还搜集到另一则创世神话，讲到莉恩在寻找伴侣时对他进行指点的是莱兹米天神。莱兹米对他说：“在一座山崖下的湖边，有两个仙女在洗麻线，一个是直眼仙女，另一个是横眼仙女。直眼仙女容貌美丽，横眼仙女心地善良。谁好呢？去拿横眼仙女的羽衣吧，她才是你的好伴侣。”可是，莉恩拿了直眼仙女的羽衣并和她结婚，最后生下了野猪、青蛙等动物。莉恩因此而灰心丧气时，莱兹米再次帮助了他。在一个十五的晚上，莉恩拿走了正在湖边跳舞的横眼仙女的羽衣，终于与横眼仙女结成夫妻生育后代。

在最后介绍的这一有莱兹米出现的神话里，说明了莉恩第二次与之结婚的是横眼仙女。在另外三例中，关于第二次与莉恩结婚的仙女却没有眼睛形状的说明。但是从故事的脉络来看，那是横眼仙女，这大概是不会错的，因为这样的省略法在口头文学中是常见的。总之，作为人类的祖先，这则神话中主人公选择配偶时的标准，完全在于女方眼睛的形状，即以女子的眼睛是直眼或横眼的区别作为选择的标准。

纳西族的同类型的创世神话，还有由云南省民族民间文学丽江调査队所搜集整理的《创世纪》。但在这一作品中只讲到洪水后莉恩脚下飞来一只白鹤，脱下了身上的羽衣，变成一个美丽的仙女与莉恩结婚。最初结婚后未生下人类，才重与另一个仙女结婚的说法；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直眼、横眼的说法也没有。上述四种说法都是纳西族《东巴经》所记载的，而《创世纪》则是从民间口头传说搜集来的。这是民间本来就流传着形态不同的作品呢，还是经过翻译、整理后与原来口头传诵的不一样呢？据说，在翻译为汉语发表时，《创世纪》是由调查队研究整理的，所以，大概是在整理阶段将以眼睛形状作为选择配偶的标准这一部分删去了。这样的情况，在近年来中国发表的民间故事中是常见的。这样，《创世纪》中的情节就不很详尽了。

没有以眼睛的形状作为选择配偶标准这一情节的纳西族创世神话，还有另外一份整理稿。这一作品的主人公名叫丛蕊刘偶苴，他也是在大洪水中余生的。洪水泛滥以后，地上可作为他的伴侣的人已没有了。但在天上，阿普天神却造出一些长着眼睛和嘴的木偶，并在他偶发恶念时，让木偶变成妖怪到地上作恶。其中一个变成了美女来到丛蕊刘偶苴身边并与他结婚。但是，与他的愿望相反，这个美女生下了一些似人非人的动物。后来，丛蕊刘偶苴又与阿普天神的女儿邂逅并相爱。她叫来了一只白鹤，同他乘着白鹤上了天，在取得天神的许可后结为夫妻，再一道返回地上。他俩在经过大洪水的土地上从事耕作、畜牧、生育子孙。从此，四季风调雨顺，满地鸟兽草木，到处生机勃勃，成了美好的时代。

这里没有谈到直眼、横眼的情节，但是，与丛蕊刘偶苴最初结婚的女子是妖怪而又是美女的说明，在与直眼美女的比较上值得注意。这一点将在后面涉及。

那么，在纳西族的创世神话中，第三者（天神、老人、莱兹米等）向作为人类祖先的主人公推荐横眼女子作为婚配对象而避开直眼女子，这意味着什么呢？在洛克的《洪水故事》里，是因为横眼女子是天神支拉阿波自己的女儿，所以天神只推荐自己的女儿与主人公结婚。然而，这种功利的解释是不能成立的。在和志武的《人类迁徙记》中，教主人公如何选择配偶的是一个白胡子老人，横眼仙女蔡很保白命的父亲天神祖老阿普则是另一个人。再有，这个老人可能是怒于同胞婚的龌龊而发洪水毁灭了不干净的人类祖先的神的化身。至于李霖灿的《洪水故事》中的引导人莱兹米就不用说了。在李氏的同一资料中，另一处的洛大神也是与横眼仙女翠海苞波的父亲朱拉啊菩相区别而存在的。这个洛大神也是发洪水荡涤银赛斯托的污秽的神祗。

根据以上所述，在纳西族的创世、人类起源神话中，从有关为主人公选择配偶，以及所给予的指教也有所不同这一点来看，应该是合适的。洛克所捜集的作品中所谈天神支拉阿波结果成为自己女儿的推荐者，莫如可以看成一种变体。总之，作为选择伴侣标准的直眼和横眼，是有其含义的，而且可以从这里察知眼睛的象征。

那么，所谓直眼和善良的横眼这一各自的眼睛形状象征着什么呢？在洛克的资料中，对横眼女子仅仅说明“不美丽但是善良”，除此并没有作进一步的解说。另外，李霖灿的两份资料中只说到直眼仙女“美”，横眼仙女“善良”，仅仅说到“眼小”的男子往往被美色迷住了眼睛。这一点，和志武整理的资料也是相同的。

还有，从这些神话来看，与我国的《古事记》中琼琼杵尊先后和美女木花开耶姬及丑女磐长姬结婚的传说非常相似。但是，也不能由此而确定这便是“香蕉型”的死亡的缘由或是它的变型。我认为有必要对那以前有关直眼和横眼所具有的意义以及它的象征性作一番考察。

可是，君岛在关于直眼和横眼的纳西族传说的解释中，原封不动地引用了李霖灿的注解，这种描写在纳西族文字中被表现为：

它说明“前者表现了美人的媚态，后者表现了所谓的善良”。一般认为，眼睛的形状包含着人格、伦理的意思。就是说，与善良的女子为伴较好，而不应与不贤的女子为妻。这样，选择配偶的标准就在于眼睛的形状，即要把眼睛视为道德的象征。从眼睛的形状看岀人格的象征的例子，在中国古代文献中也是常见的。例如，《后汉书•梁翼传》中有“冀为人鸢肩豺目。”这个豺目就是象征野兽豺狼的直眼（豺目目竖也——章怀太子贤注），一般认为这不是好人的相貌。

然而，把眼睛的形状解释为人格的象征，似乎还不能准确地理解直眼仙女必然生下野猪、猿、蛇等非人类的东西这一神话的含义。在纳西族神话的眼睛的象征里，难道不能找到其它更深的含义吗？

在云南省楚雄自治州彝族中流传的创世神话《梅葛》中，也有直眼、横眼的情况出现。我们姑且来看一下《梅葛》的故事梗概吧：

天地造成以后，地上还没有人类。于是，天神抓一把雪撒下来，产生了最初的独脚人。这虽然是第一代的人类，但由于这些人不合乎神意，天神又抓了一把雪撒下来，产生了第二代人。这代人是独眼人，他们也不能令神满意。天神又抓了一把雪撒下来，造出了第三代人。可是，那些人是横眼睛，他们生性懒惰，做事粗糙，也不能让神如愿以偿。因而，天神发大洪水毁灭了第三代人。其中只有善良的兄妹俩人由于天神的帮助，躲进了葫芦，得以平安地生存下来。兄妹俩不得已结为夫妻，生下了一个葫芦，从那个葫芦里产生了今天的人类。

这则神话是根据云南省民间文学调査队所写的《论彝族史诗——〈梅葛〉》的介绍。而由这个调查队所搜集整理的《梅葛》，内容更为详尽。它大概是前者的原文，或许变体。其内容是：

天地造出来后，格滋天神就着手造人。他抓把雪从天上撤到地上，造出了最初的独脚人，身长只有一尺二寸。他们单独一人不能走路，是些身肢不健全的孩童。他们把泥当饭，把砂当菜，终于在阳光下晒死了。第二代人是身长一丈三尺的巨人。他们没有衣裳，没有裤子。那时，没有水和火，没有吃的和住的，也没有春夏秋冬的区分，四季不变。天上九个太阳发出的光热，把巨人们终于晒死了。天神用錾子和锤敲下了八个太阳，从此地上四季分明，长出了草木。天神第三次抓把雪撒到地上，生出了第三代人。这代人都有两只眼睛，但眼睛是直的。天神送给直眼人谷子、麦子和荞子，又给了他们火。但是，直眼人却不尽力耕作，总是一天到晚睡了就吃，吃了便睡，做事也很粗糙。天神觉得这代人的心不好，决计要换这代人。于是，天神派遣武姆勒娃下凡。武姆勒娃发起大洪水，使这代人死亡了。那时，有一个叫学博若的直眼人有五个男孩，其中最小的一个很善良。所以武姆勒娃在洪水前给了他和他妹妹二人一个葫芦，因此兄妹二人钻进葫芦里得以在大洪水中生存下来。

以上是彝族长篇民间史诗《梅葛》第一部的梗概。这个创世神话的第二部、第三部谈到了狩猎、畜牧、农耕，以及各种文物的起源，记载了彝族社会一切秩序的由来。总之，对于楚雄自治州的彝族人民来说，现代已经是人类发展的第四代人的时代，他们的始祖就是第三代直眼人学博若的小儿子，这样，即便是在彝族的创世神话中，直眼人的结局也是以一种不符合神意的异类而存在。虽然直眼人与他们前面的第一、二代的独脚人、独眼人相比较，由于有两只眼睛而更接近人一点，但仍被看作一种并非人的人类，是一种不完善的人类。对此，《梅葛》的描述没有明确地提到。但是，以学博若的小儿子为祖先的第四代人，是与现代彝族有联系的横眼人，这是不会错的。

直眼和横眼的象征，在居住于云南省弥勒县西山一带与彝族同系的阿细人的民间传说中也可以看到。以《阿细的先基》这一标题发表的创世史诗，也是阿细人的一部长篇史诗。前半部分谈到了天地创始和人类起源等等。兹将其要点叙述如下：

由于造出了天地，天神用泥土造出了居住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不久，人类子孙就繁衍昌盛起来。当时人类的眼睛都是瞎的，象蚂蚁的眼睛那样，什么也看不见。这个“象蚂蚁一样瞎眼的时代”的人，不久在七个太阳的照射下晒死了。其中，只有迟多阿力列和退多阿力勒（大概是兄妹）幸存下来。其时，叫做阿拉的神处置了六个太阳，只剩了一个象今天看到的这样的太阳。接着迟多阿力列夫妇生下了第二代人，他们是象蝗虫一样的直眼人。可是在这个“蝗虫的直眼时代”，从水牛骨中起的火蔓延起来，把“象蝗虫一样直眼”的第二代人全部烧死了。那时，只有吉罗涅底泼和吉罗涅底摩二人（大概也是兄妹）在洞穴中得以逃生。不久，风雨神熄灭了蔓延在地上的大火，吉罗涅底泼夫妇生下了男女各四人。由此进入的第三代，是具有象蟋蟀的眼睛一样的横眼人的时代。这个“蟋蟀的横眼时代”的四兄弟和四姊妹，每天都在田里精心地耕作。可是，第二天早晨到田里一看，挖好的土又成了原来的样 子。除了最小的兄弟以外，所有的哥哥都怨恨这种恶作剧。实际上那既是天上金龙神的考验，也是警告。不久，天神扮成个老人，出现在兄弟们面前，警告兄弟们大洪水必将袭来。结局果然如此。只有最小的弟妹得到了天神的恩宠，坐上葫芦舟从洪水的袭击中脱险，另外的兄妹六人都被淹死了。于是，“蟋蟀的横眼时代”结束了。兄妹二人在洪水退了之后听从了天神的指教，成为夫妇，种下瓜种。不久，从长出的瓜中出现的人类，他们的眼睛是象筷子一样的横眼，从而成了“筷子的横眼的时代。”

就这样，史诗根据各个时代人类眼睛的形状，讲述了人类的进步、人类历史的发展。

根据以上所述，我们可以把本文开头提到的纳西族创世神话中，应为纳西族祖先的主人公在决定伴侣时，作为二者中择一对象的直眼仙女或横眼仙女这种空间的并列，与在彝族创世神话中的独眼人时代→直眼人时代（横眼人时代），或者盲人时代→直眼人时代→蟋蟀的横眼人时代→筷子横眼人时代的年代层序，可以这样设想：他们出现的时代与历史的发展顺序相对应，他们的位置是按这样一种纵的关系来安排的。就是说，在纳西族创世神话中，主人公最初与直眼女子结婚生下了非人类的东西，其后，又与另一个女子（大概已经指出是横眼女子）结成夫妇生下人类，被视为人类的祖先，这一故事的展开，仍然意味着历史的发展是可以理解的。这样，如果直眼、横眼的人不是平面的横的关系，而是安排于时间性的纵的关系之上，那么，在纳西族神话中作为选择配偶的眼睛直、横的形象，是否仅仅作为正与邪、善与恶的表现，还是不限于人伦、道德观念的表现呢？

眼睛深深地包含着“文化”的意义。岩田庆治曾就“眼力”提出了意味深长的见解。岩田庆治认为：眼睛具有“智力”。这虽与腕力、体力的性质不同，但却具有使对方屈服的力量。众所周知，眼睛的智力有优劣。古人有“目胜”“面胜”的观念，以及被认为也许和这种观念有着某种承传关系的儿童游戏“比眼睛”“瞪眼”。

如果直眼和横眼是作为单一的平面的对立概念，那么，作为邪与正、恶与善的象征就成为同性质的人之间的价值观的对立概念。纳西族的创世神话中选择伴侣的情节是一个例子。但如果眼睛能够看出智力的优劣，那么，直眼、横眼形态的差异也就是智力的差别，进而不是可以发现人类世界质的差异了吗？总之，一只眼睛和两只眼睛，同样两只眼睛的直眼和横眼的差异，可以认为是象征着从非人类社会到人类社会的进化、发展阶段。这些，可以从眼睛各种形状的对比，说出人类文化的各个发展阶段这一点推想出来。例如：在阿细人的《阿细的先基》中，第一代象蚂蚁盲人时代，是作为下面所说的原始蒙昧的时代来叙述的：

当时的非人类的人，栖身树上或者睡在洞穴中，过着采摘野果为食，或者打野兽食其肉，剥兽皮或者树皮做衣裳这种原始的生活。对于第二代蝗虫的直眼人时代，没有与上述那样相应的说明。到了第三代即象蟋蟀的横眼人的时代，人们已经从事农耕，饲养了马、牛，猪、鸡等家畜、家禽。更进了一步的第四代，即筷子式的横眼人的时代，如所提及的那样，是从大洪水中余生的兄妹所种的瓜中出现的。据说，这个瓜“一个不剩地收藏了世上所有的东西”。而且除了人以外，虎、豹、鸡等一切野生动物和山羊、狗等各种家畜，桃花和各种各样的花草也是从那个瓜中产生出来的。以后，“世界上有了万事万物”。不但如此，日、月、昼夜、春夏秋冬的交替也是在这个时代确定下来的。从此，“有太阳的是白天，有月亮和星星的是晚上，白天和夜晚，合起来是一天。三十天为一个月，十二个月叫一年，那长长的一年啊，有三百六十天。筷子横眼睛这代人，就是这样分年月的。”这就是筷子横眼睛的人的世界。这时，宇宙的秩序构成了，现代世界的基础建立起来了。人们从此得到了小米、玉米、荞麦、高粱等农作物，有了屋顶，住上了三间相连的房子，并且拿出供品祭祀诸神。“世界初开之时就是这个样子。”阿细人就是这样称赞其远祖们真正人类历史的开端。创世歌到此告一段落。

彝族的《梅葛》中眼睛的形状以及阿细人的《先基》中有关眼睛的叙述，也同样是和人类文化史相对应的。第一代独脚人、第二代巨人的时代，如上所述，吃的是泥砂，没有衣服穿，而且是没有四季交替的野蛮、混沌的时代。第三代直眼人的时代虽已知道了农耕，但直眼人还不会享受这一切，还不能使神满意。作品就是把他们作为这样的时代来描述的。但是，到了继此之后的第四代人的时代，如已言及的那样，狩猎、畜牧、农耕等各种文化、各种文物已经存在，使今日彝族世界的一切秩序有了根基。

筷子横眼人时代以前的蟋蟀横眼人时代，以及先于这一时代的直眼人时代，进而再前面的独眼人时代和更早的盲人时代，在人们的观念中被看作是一个更为野蛮的未成熟的时代。总之，可以这样说：较为异常的眼睛形状象征着较为蒙昧的、没有文化的时代。

在保存于纳西族经典里的一系列创世神话中，说到了人类祖先的主人公最初与直眼女子结婚生下了熊、野猪、青蛙、毒蛇等非人的东西。这莫如说是和非人类结合的必然的结果。因为直眼人本身就不是真正的人，所以与她结婚当然不可能期待生下人来。因而希望在地球上产生人类的天神势必禁止主人公与直眼女子结婚。前面提到的以丛蕊刘偶苴为主人公的另一个纳西族创世神话的情况也是一样的。天神阿普用妖术把做出的木偶变成了妖怪。那个妖怪变成美女接近丛蕊刘偶苴，与他结婚，但她本身仍然是妖怪，不是人。我想，这大概是与《东巴经》中的创世神话出现的直眼女子相对应的。因而，和丛蕊刘偶苴所期待的相反，她不可能生下作为人类祖先的真正的人。她生下了不知享受文化的非人的兔子、野猪、獐等野生动物。这样看来，在本文开头所提及的纳西族神话中，天神支拉阿波之所以避开直眼女子，推荐自己的女儿横眼女子作为伴侣，也许意味着横眼人是能够享受文化的神的女儿，直眼人则是属于与神对立的鬼怪类。

直眼的存在，虽然不是象一只眼睛那样古怪，但也是作为真正的人产生以前的非人类而存在的。直眼是对人类加以危害的鬼怪所具有的眼睛。前面引用的《后汉书》已指出了用豺狼的直眼来形容梁冀狼心狗肺的人格。此外，直眼作为非人类的表现，在中国古籍中也是屡见不鲜的，还有古代壁画等也有所描绘。例如：《楚辞•招魂》有“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楚辞•大招》有“豕首纵目，被发鬤只。”诗中所说的是直眼的豺狼尾随不离，想要夺走人的魂灵；猪头直眼的妖怪披头散发，想要伺机毁害魂灵的意思。总之，直眼象征着与横眼人相对立，说明直眼人不属于人。因此，直眼是不完全的人。由于这一原因，直眼人不能 象横眼人那样享受神给予的文化，没有资格祭祀神，是有人类以前的不合神意的一种异类。

在彝族的《梅葛》中，虽然说第一代是独脚人，第二代是巨人。然而这种异形的存在，和异常的眼睛形状一样，仍意味着属于非人类中的一类的存在。象这样非人的人——异形人的存在，在中国古书里，特别是《山海经》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在这本书的《海外》《海内》《大荒》诸篇中所记载的各种各样的异形人，是作为居住在远离中国的荒野之地未开化的人，即作为异类的人来描述的。而且，这又是以住得越远越不开化的地方的人越是形象怪异的人来安排其位置的。这不过是把彝族创世神话中按纵的时间关系来排列异类，安排在横的空间关系上罢了，二者的本质是不变的。关于这一点，打算在另外的文中论述。总而言之，不论哪种说法，都是纳西族创世神话中所表现的一种神话分类的概念，即直眼象征着妖魔鬼怪、蒙眛和邪恶，而横眼则象征着神、文化和纯正。也可以把这一概念变换为丑与美，恶与善的人伦、道德的价值来叙述，这就是这两种变化的原因。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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