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阿祥]《长安十二时辰》里的“道具”是如何“穿越”的



最近看的热播网剧《长安十二时辰》,日前已经完结。说到原著作者马伯庸,我在媒体采访与写文章时提到过,事情的缘起是这样的:2013年的时候,扬州市文物局宣布发现了隋炀帝陵,关键证据是出土了“随故炀帝墓志”,注意,墓志上的“随”,不是隋朝的“隋”,而是“随便”的“随”。很快,马先生在微博中发出质疑,说墓志中出现了“大业十四年”字样,而大业十三年李渊就取代隋朝了,所以这块墓志涉嫌作伪;接着,又有扬州大学的教授指出,墓志中隋朝的“隋”非常可笑地错成了随便的“随”,而且皇帝的墓穴中只可以放玉册、不可能有墓志。于是一时之间,围绕扬州隋炀帝陵造假的质疑,为许多人所接受。


事有凑巧,我早年正好研究过相关问题,而按照我的理解,出土了墓志、墓志上的“随”字写法、“大业十四年”纪年,这三点质疑不仅难以成立,反而是坐实此墓为隋炀帝陵的“铁证”。我为此写了一篇文章《有关扬州隋炀帝陵“质疑”的质疑》,估计马先生没有看到或者没空看这篇文章,所以没有回应。


说回《长安十二时辰》,有网友开玩笑说是《强拆引发的长安血案》,或者中国版的《最长的一天》。我看下来感觉不错。不错在于马先生能扯出这么多的内容,这就是作家与我们这帮小心翼翼做历史的人的差别;不错在于本剧头绪繁多,背景复杂,立意宏大,制作精细,烧脑的程度与观赏的美感也非常值得肯定;还不错在马先生的历史知识与史学功底,真的不可小觑,虽然我没有看过原著小说,但网剧版的《长安十二时辰》,总体而言,真的可以作为哪怕专业人士感悟大唐的参考剧目。



如果把《长安十二时辰》比作一台多幕大戏,那么,要看懂这台大戏,就需要掌握剧情、明了舞台、熟悉演员、理解道具。剧情的发展,也不必事先掌握,以免少了观剧的悬念;演员的情况,大家应该有一个基本概念:大唐长安是座超级国际大都会,外国商人、教徒、使臣、学生以及西部与北方少数民族的居住人数、到访次数与倾慕之情,都堪称空前。这样也就有了基本了解。


接下来,我在这里,不妨就所谓的舞台与道具,各举一个例子。


“舞台”,这里指的是《长安十二时辰》的大唐长安。剧中长安县、万年县,东市、西市,怀远坊、平康坊等地名,显然不是随意设置的。比如张小敬是长安县不良帅,那他到万年县探案办事就多了些麻烦;取义“怀柔远人”的怀远坊,是四方杂糅的“胡人”的主要聚集地,既在长安县的管辖范围内,又北向紧靠着相当于国际化小商品市场的西市。而林右相所住的平康坊,在万年县管辖范围内,东向紧靠着东市,东市的周围建有众多达官显贵的豪宅,东市也就相当于高端人群的消费区。这类消费其中之一就是青楼,与剧中表现的情况一样,平康坊确实是当时莺歌燕舞的妓女集中之地,以至后世将“平康”作为青楼的代称。其他如张小敬被关押在怀远坊南面的长安县监狱,大唐“中情局”靖安司在西市东面的光德坊,等等。于是张小敬、檀棋等人就不得不在长安东西之间奔来奔去,而剧情由此得以展开,大唐长安的面貌也得以较为全面地呈现。



呈现出来的大唐长安面貌是怎样的呢?通过观剧,我们就能了解到长安宫城、皇城、坊市的大致分布。对照着看唐朝长安城示意图,剧情就会立体起来。比如剧中呈现最多的坊、市,“坊”是格局规整的居民区,“市”是买卖商品的市场。不同于宋朝汴京的前店后坊,也不同于明朝北京的坊市融合,唐朝长安是坊市分离的,就是把居民区与商业区分开管理。那纵横交错的25条街道,分出108坊,对应着天上的108星宿。而以朱雀大街为界,长安东半部属万年县,有53坊和占地两个坊的东市;西半部属长安县,有55坊和占地两个坊的西市。据说这东市、西市的布局,还是“东西”一词的由来呢。要是果真这样,那又是陆上丝绸之路对中国语言词汇的贡献。


与东西走向的陆上丝绸之路协调一致,由西安往兰州以至河西走廊的城市,在古代的市场分布,基本就是东市、西市,甚至城市的形状也是东西延伸,而不同于内地许多城市的北市、南市,以及南北延伸的城市形状,而且我们注意到,西市往往更加平民化、胡化、小商品化,这又对应了“胡人”也即少数民族、外国人进城以后方便住在城西的情况。历史就是这么有趣,有规律可寻。


再说说剧中的“道具”。《长安十二时辰》以服装道具考究著称,而这里所说的道具意义又有不同。道具对于戏剧来说,起着符号、象征、点睛、串连等复杂作用,看戏的人应该有所知会,比如《关大王单刀会》里的青龙偃月大刀,《十五贯》里的那串铜钱,《孙悟空大闹天宫》里的那根如意金箍棒,都是全剧的关键或者串场的工具。具体到《长安十二时辰》,全剧得以展开的基础、情节得以悬疑的关键,似乎都可以说是伏火雷,从曹破延炸了旅贲军的3车15桶,再到徐宾舍命得知、张小敬舍命追踪、可能炸毁整个长安城的龙波、鱼肠的300桶,伏火雷一直是巨大的隐患。因此我把它比作《长安十二时辰》这台大戏的道具。



那么,伏火雷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可以肯定的是,伏火雷的主要原料是黑火药和剧中所说的延州墨。黑火药容易理解,它是用硝石、硫磺、木炭三种原料的粉末,按照一定的比例配置搅拌而成的,因为在燃烧时会生成大量的黑色烟雾,所以称为黑火药。当药量足够大时,尤其是将它放在密闭的容器中燃烧时,由于会在刹那间释放出大量的光、热与冲击波,因此具有了摧毁力。而在《长安十二时辰》中,让黑火药威力倍增、以至成为恐怖“核弹”的关键还是延州墨,这又是什么东西呢?其实这涉及到中国古代一个重大的科技发现。


大家应该都知道北宋的沈括和他的《梦溪笔谈》。在《梦溪笔谈》中,有这样的一段记载:“鄜、延境内有石油。旧说高奴县出‘脂水’,即此也。生于水际,沙石与泉水相杂,惘惘而出。土人以雉尾挹之,乃采入缶中。颇似淳漆,燃之如麻,但烟甚浓,所沾幄幕皆黑。予疑其烟可用,试扫其煤以为墨,黑光如漆,松墨不及也,遂大为之,其识文为‘延川石液’者是也。此物后必大行于世,自予始为之。盖石油至多,生于地中无穷,不若松木有时而竭。”这段记载译成白话文,意思是:鄜州、延州即今陕北延安一带,有一种石油,过去说的高奴县出产脂水,就是指这种东西。石油产生在水边,和砂石、泉水混杂在一起,时断时续地流出来。当地居民用野鸡尾毛把它沾取上来,采集到瓦罐里。这种油看上去很像淳漆,燃烧起来像烧麻杆,只是冒出来的烟很浓,把帐篷都熏黑了。我猜想这种烟可以利用,就试着扫了一些烟煤用来做墨,结果写出来的字又黑又亮,即使是松墨,也远远不及它。于是就大量生产,并且定名为“延川石液”。这种墨以后一定会在世上广泛流行,只是从我开始做它罢了。我推想那石油肯定极多,地下的蕴藏无穷无尽,不像松木会有用完的时候。


沈括真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虽然他的预测是油墨大行于世,而非今天的石油大行于世。回到《长安十二时辰》的剧情,因为石脂燃烧后,生成的烟可以用来制墨,所以“反派”报关时报的是300桶墨料,这就没有引起“海关”人员的注意,而黑火药加上石脂,一旦爆炸,石脂飞溅,就会把处处上灯的上元夜长安焚烧殆尽,这就是神秘的突厥语“阙勒霍多”怪物伏火雷。当然,伏火雷之所以神秘,关键还在于它的“穿越”,因为唐朝时内地人连石油都还不熟悉,就更谈不上以石油加火药制作伏火雷了。不过马伯庸的这个穿越,就小说来说,实在是精彩的一笔。



《长安十二时辰》里值得说的东西很多。2016年年初,我曾用8天的时间,看了54集的《琅琊榜》,然后用21天的时间,写了本13万字的《胡阿祥解说<琅琊榜>》,包括原道、明时、释名、寻人、证事、说物、穿越7篇49节。当年我写这本书的旨趣,是“还原历史真实,以为剧情谈助,解读剧情关节,以为社会添趣”。如果大家也这样来看《长安十二时辰》,那就不仅是看热闹消闲,也是得门道做学问了。



图文来源:“探索与争鸣杂志”微信公众号  2019-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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