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和彦
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教授
研究方向
民俗学、文化人类学
代表作品
《异人论——民俗社会心性》
《鬼之玉匣——民族与社会的交流》等
小松和彦专访
小松:“妖怪”其实是有点儿深奥的学术用语,它是学者创造的新词语。从前的人们是使用“鬼怪”“怪物”等旧有词汇,所以时至今日一般人仍对“妖怪”一词一知半解。
只要说“怪物”大家就能立刻联想到各种怪物形象,但要是问道:“妖怪究竟是什么?”就无法产生上述的联想了,而最典型的情况就是脑海中会浮现水木茂的漫画作品。
因为真正让“妖怪”一词传遍日本的人就是水木茂,他以民俗学的研究为基础,运用绘画做出了犹如辞典般的作品,虽然其中的妖怪形象与过去的并无太大差异,但实际上这可说是“鬼怪”的全新概念,只不过人们对“鬼怪”一词的印象,已经在长久的历史中逐渐产生变化。
“鬼怪”一词原有变化之意,是具有超自然意象的词汇,但自从江户时代以来,如辘轳首等无法变换形貌的妖怪也能称之为鬼怪,所以就将“虽无法变形却能做出奇异或可怕行为的异形”也归类到妖怪之中
为何妖怪们要对人类恶作剧呢?
小松:妖怪的外貌虽与人类不同,但在本质上却是相同的,它们同样会高兴、难过,甚至会想和人类做朋友。当他对人类发脾气时就是可怕的存在,但要是能让妖怪感到开心,它们也同样会报答你。
我认为妖怪和人类能用各种形式来往,并借此让对方认识到自己的存在,这种“请你想想我做的事吧”“世界上有我这种妖怪”等想法,从人类的角度看来就成了恶作剧,像座敷童子也会故意制造噪音,但有些行为对妖怪而言是恶作剧,但对人类来说却是恐怖的体验,反之也有妖怪想要吓唬人类,却被视为它想对人类恶作剧的情况发生。
人类能和妖怪成为好友吗?
小松:妖怪和人类是不同的物种,双方来往的相处之道十分困难,不过光就成为好友这点来看,妖怪与人类结交并不是什么古怪的事情。但要是打从一开始就无法正视妖怪,那么双方是无法成为朋友的,因此想和妖怪来往最重要的还是要有一颗“正视妖怪的心”,所以人类不但得拥有丰富的想象力,还必须具备大量的妖怪知识才行。
无论妖怪是否存在,我们都必须抱持着“要是真有妖怪,那么它们会是什么模样”的想象力,并且彻底探究关于妖怪的一切,只有逐渐吸收日本过去的妖怪种类以及古人描绘妖怪的方式等大量知识,才有可能发现妖怪或是创造出新的妖怪,所以知识才是双方成为朋友的第一步。
什么是历史上最古老的妖怪?
小松:从日本人开始使用汉字,以文字记载历史的《古事记》《日本书纪》时代起算,最具代表性的妖怪是“八歧大蛇(高志之八俣远吕知)”,至于在《风土记》中也记载着类似的妖怪“夜刀神”。它是一条头上有角的大蛇,由此看来最古老的妖怪应该是蛇。
不过,从古至今,许多妖怪都被视为自然界的恐怖象征,从前住家之外就是大自然,人类所能支配的领域十分有限,所以无论是原野或是山林,许多地方都不是人类所能掌握的,因此很容易对不明就里的怪异现象感到害怕。
在这层意义上,一切人类所无法理解的范畴就是妖怪的领域,即便白天是属于人类的领域,到了夜晚也会成为妖怪的领域,而在领域的交界处,就是妖怪可能会出没的地点。只不过妖怪无法离开人类生存,人类无法居住的地方妖怪也不会存在。只是,在充满光明的现代,妖怪们光是想出来透透气就得伤透脑筋吧。
那么您个人认为最强的妖怪是什么?
小松:应该会是“鬼”吧,它能打破人类的所有禁忌,可说是聚集人类负面特质的存在,所以鬼的形象才会具有暴力、食人等特征,而角、獠牙、铁棒也是为表现其力量的产物,所以我认为鬼是最可怕的妖怪。
事实上,在“鬼怪”一词成为主流以前,所有的妖怪都称为“鬼”,所以在从前的绘画中,无论是头上没有角的鬼、戴着鹿头的鬼,甚至是像付丧神一类的道具妖怪全都能统称为“鬼”。在角色的定位逐渐成形以后,如今就只剩下头顶有角、体格壮硕的鬼,才是现代人所指称的鬼了。
日本文化中的妖怪文化
日本文化中的妖怪文化有着其独特的文化发展轨迹和历史作用。妖怪文化大体可分为事件性妖怪、超自然性存在的妖怪和造型化的妖怪。妖怪文化丰富了日本文化的种类, “妖怪” 这一文化元素也渗透到了日本文学、 美术、 戏剧、 装饰、 影视等等领域中…
一、事件性妖怪:事件性或现象性的妖怪。
在古代日本有这样一个故事,在一个日本的乡村,乡人经常由于到山里烧炭或耕田而临时住进了在山里搭建的茅草屋,在寂静的夜晚,断断续续地会听到从小溪处传来的奇妙声音,到了第二天,乡人为了搞清楚这种声音,于是就来到了河边,但是乡人无论怎样调查也查不清楚发出这奇妙声音的原因,为此,乡人间将这种类似洗小豆的怪音现象称为“洗小豆”。
这个情节也有类似的故事,有的地方是在从山里的夜晚听到了“通通”的伐木的声音,但是在第二天的调查中却没有发现任何伐木的痕迹,于是人们将此种现象又称为“倒天狗”。
“洗小豆”
这种事件性妖怪会给人们带来心里上的不安和神秘感。而这种不安和神秘感越发刺激了人们的想象力,并将此转化成各种故事和信息。诸如此类的妖怪,我们通过平安时代中期的《源氏物语》、末期的《今昔物语集》以及其后的各种故事集中都可以看到。
也就是说,当这种怪异现象成为当地人们的共同体验时,在这个过程中就会出现像“洗小豆”、“倒天狗”这样的词汇命名问题,进而当这种怪异现象出现词汇固有化的时候,也就为日本的妖怪文化提供了丰富的基础。
二、超自然性存在的妖怪:不能解释或控制超自然存在的妖怪, 人们将其人格化后,使“妖怪文化”有了划时代的意义。
在超自然性的妖怪概念中,实际上是人们尚不能解释或控制的超自然性存在的妖怪。事件性或现象性的妖怪在更多的时候是因为人们尚不能解释其现象产生的原因而行成的故事,许多怪异体验实际上包括这样的内容。也就是说,因为有神秘的或超自然的存在,所以才出现了妖怪或怪异现象的存在。
例如,因为有山狸这种怪异现象所以才引出了山狸这种妖怪。也就是说,妖怪一词本身不仅是一种怪异现象,而且也以为这引起这样现象的神秘性的存在(如生物)。
当然,如果我们不是使用神秘存在去解释这样现象,而是用更加科学的合理性说明的话,这种怪异现象就不会存在,于是其中的妖怪也就不会存在。事实上,我们越是将年代往前追溯的话,怪异的现象就越多。虽然由于古代超自然的记述和文献比较少,即使是一般百姓间的怪异体验中的妖怪也不是太多。
但是,我们还要考虑到古代日本社会中存在着这样一个前提,就是所有自然界中都存在灵魂。这些灵魂因为被人格化后,所以都有喜怒哀乐。换而言之,这些灵魂既有对人类有益处的地方,也有对人类消极的方面。所谓消极的方面就是给灵魂生气的时候就会给人们带来灾祸,而高兴的时候就会给人们带来幸福。这就是人们举行各种镇魂仪式的最初动机。
镇魂仪式
人们试图通过祭祀活动将人们不希望看到的灵魂进行控制。这些灵魂中,总是相对而言的。人们的祭祀活动中有的灵魂是可以通过祭祀活动得到控制,有的即使是通过祭祀活动也得不到控制的。进而,一些灵魂有的还有化身的能力。所以,通常我们所说的妖怪就是可以化身,我们又控制不了的,而且又是我们不希望看到的灵魂。
对于控制不了的灵魂,我们通常又将之称为“鬼”。除了这种称呼外,还有妨碍和尚修行的“魔”以及具有神秘能力的“天狗”。这些被视为“妖怪”(当然,有时也被尊崇和祭祀)还有蛇、狐狸等也是这个时代具有代表性的。古代怪异现象中,许多都被认为是这些妖怪作祟而为。
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些怪异现象被进一步详细归类。每一个事件和故事中,都有被赋予了姓名的妖怪。如中世纪《大江山酒吞童子》的故事中,鬼怪住在位于京都西北遥远的大江山,时常来京都作祟。为此,天皇派遣的武将打跑了鬼怪。在这个故事中,鬼怪的头领名字叫“酒吞童子”。类似这样的鬼怪故事有很多,其构成都差不多,只是鬼怪的名字不同而已。鬼怪故事开始通过鬼怪的命名而增加。
不仅如此,江户时代甚至出现了日本妖怪文化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倾向。这就是所谓“现象妖怪”的急速增加。如前所述的“洗小豆”是现象而不是存在。这个“洗小豆”神秘现象开始向“洗小豆”的妖怪开始变化。“洗小豆”的妖怪开始出现了洗小豆的声音。
这些“现象妖怪”的存在和妖怪化开始在日本广为出现。也就是说,这一时期各种各样的现象妖怪开始按着其现象命名,进而按着其现象开始出现了“存在的妖怪”变化。其结果就是产生了无数的“存在妖怪”。
三、造型化妖怪:将妖怪做可能化处理, 使妖怪形象化, 具有固定化的模式, 日益成为大众娱乐的对象。
1. 造型化妖怪形象的出现
妖怪的另一个领域就是妖怪开始被视觉化。人们为防止灾害的发生,而举行了各种各样的祭祀和礼仪。与之相对应,也出现了许多怪异和解释其原因的各种故事。实际上,这是人们将追赶恶魔的礼仪和打跑妖怪的故事紧密结合在一起而传承下来的。
在古代,人们还没有将这一存在和妖怪进行视觉上的造型。人们虽然将自己喜好的妖怪祭祀在神社,但是并没有产生将妖怪画像的习惯,进而人们也没有将恶神进行可视化处理。或许是古代的人们出于对恶神的信仰和恐惧而没有进行妖怪的可视化。
但是到了中世纪后,居住在京都的许多贵族和僧侣以及商人间发生了变化。人们开发了绘画和诗词一体的“绘卷”,并将有名的故事、政治事件的经纬、寺庙设立的经过以及灵验记等开始放入了“绘卷”的题材。如在《北野天神缘起绘卷》的“泣不动缘起绘卷”中,鬼的姿态变成了“瘟神”。
这些绘画作品不是为信仰而作,而是寺庙为获得信徒以及传教等目地而创作的。进而在中世的室町时代,“绘卷”的享受层开始有贵族层向一般百姓层扩大,而民间流传已久的故事和传说开始出现在“绘卷”中。其中,这里包括了许多打跑妖怪的故事和传说。如《大江山绘卷》中就有了打跑“酒吞童子”的“绘卷”。而在《土蜘蛛草纸》中,也有打跑京都附近的废屋中的妖怪的故事。
《土蜘蛛草纸》
妖怪的图像化造型化是日本妖怪文化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情,也许享受作品的贵族们开始对夜间潜行的妖怪具有了强烈的恐惧心。另一方面,妖怪也开始成为大众娱乐的对象。妖怪的造型化本身确立了人们对于控制妖怪的优越性。
这样,妖怪的彩绘故事开始受到人们的欢迎,有关妖怪的传说开始登上了彩绘故事,并陆续创造出了许多新的妖怪。在木板印刷技术出现后,带有彩色绘画本的图书中也开始出现了妖怪,并在城市居民中广为流传。
2. 造型化妖怪形象的演进
不言而喻,妖怪的造型化是基于故事和民间传承中的妖怪的形象而创作出来的。当然,通过绘画师之手,其造型为人们接受,并出现了妖怪的固定化模式。如较早时期出现的妖怪形象至今都没有多大变化。同样,如果妖怪的造型种类过少,也会使妖怪失去新鲜感。
另一方面可以肯定的是,由于通过绘画师使得妖怪的种类发生了飞跃的增加。为此,妖怪的形象固定化后,开始成为了人们的娱乐对象,从而使得妖怪文化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在古代,人们提到妖怪不过是天狗、大蛇、狐狸等有限的几种。到了中世纪妖怪在“绘卷”中虽然只是一个配角人鬼难辨,但妖怪已经开始具有了眼睛鼻子和手脚。可以说这是中世纪日本人对自然界的灵魂和扩张,在人们制造的工具中,灵魂作为工具的妖怪出现了。
而到了室町时代“绘卷”中工具的妖怪开始变成了主人公。人们相信工具灵魂在经过了几百年后获得了能力。原本是人们弃之不用的工具对于人们丝毫不存感念之心而愤怒,于是这些工具团结一心开始向人们进行报复。这些工具借助古档案的灵魂,得到了变化的能力而成为了“鬼”。最后,这些工具——鬼,被人们征服了,痛改前非参禅念经。
这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废弃的工具成为鬼的过程。这些工具并没有立即成为鬼,而是先具有了眼睛、鼻子、手脚,渐失工具的性格后才成为完全的鬼。在成为鬼的过程中,工具的属性仅仅成为了其身体的一部分,这一点可能是人们比较关注的地方。其后,这一形象被固定化了。而正是由于这一变化过程,使得人们相信所有的工具都有可能变成鬼。这样不仅妖怪的种类开始增加,而且使得后来的《百鬼夜行绘卷》中,出现了鬼在夜间游行的场景。
《百鬼夜行绘卷》
3.造型化妖怪形象的发展
妖怪种类增加的另一个契机就是18世纪后半期的浮世绘绘画大师鸟善石燕绘制的《画图百鬼夜行》系列的发行。可以说这是一个当时的妖怪图鉴。通过图书和戏剧以及民间传承而收集的每个妖怪都占据该画卷的一页,并且每个妖怪都是在继承了以往的形象,在此基础上附加了自己的想象。
对于鸟山石燕来说,其创造可能得益于当时为编撰《百物语》而组织的怪谈会。受到鸟山石燕刊行的绘卷的刺激,在日本这一时期,许多有关妖怪的图鉴开始陆续出版刊行。进而,妖怪图鉴开始脱离民间传承和故事,妖怪开始具有了自己的形象。
另一方面,鸟山石燕妖怪图鉴的成功也刺激了当时的作家和浮世绘画师的想象力。以十返舍一九为代表的江户大众小说家们开始创作了有妖怪登场的“绘草纸”。另外,如北斎、国芳、芳年、晓斎等著名的绘画大师们也从各种文学作品和戏剧中得到灵感,创作了许多有关妖怪的绘画。妖怪的造型化和个性化使得妖怪出现在各个不同的领域中。在儿童的玩具中、在和服和屏风上以至于图章的包装盒等日常用品上都出现了妖怪的形象。
正是由于妖怪的形象化以及妖怪形象出现在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后,引起了学者们的广发关注。其中,井上円了将研究妖怪的学问定义为“妖怪学”。井上円了在1896年还出版了一本题为《妖怪学讲义》的书。当然,该书的目的是在于扑灭人们心中的妖怪。
为此,井上円了将人们心中感到不可思议的现象也称之为“妖怪”,进而将妖怪分为“假妖怪”和“真妖怪”。“假妖怪”就是尽管人们能够通过科学进行合理解释,但是还不具备其说明的方法和知识的现象,而“真妖怪”就是人们虽然不能进行科学合理的说明,但是在科学发展后可以进行解释和说明的现象。
井上円了著《妖怪学讲义》
我们暂且不提井上円了所定义的妖怪范围问题,仅就以井上円了关于妖怪的思维可能代表了为了推行文明开化的当时知识分子的想法。可以说,井上円了是站在日本近代化的高度来考虑妨碍日本近代化的要素的第一人。
总之,无论是日本学者还是外国学者,在研究日本文化过程中都有可能遇到日本古来的“妖怪”问题。无论是日本的文学领域还是美术、戏剧以及装饰、日常用品,进而到漫画、动画等领域都渗透了日本古来的妖怪文化和要素。因此,通过研究和探讨日本古来的妖怪文化所呈现的日本文化可能是真实的,而且也是具体的。
本文中访谈部分转载自网易号“紫图图书”刊载的“小松和彦专访”;后半部分转载自小松和彦论文《日本文化中的妖怪文化》,原载于《日本研究》2011年第4期。翻译:王铁军
图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 东亚评论 2019-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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