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的国花,有各种讨论和说法。比如,有人提出,春兰、夏荷、秋菊和冬梅之任意一种都是国花,只是一年四季不同时间的值守。还有人提出牡丹和梅花双国花的。
今天,我主要想和大家谈谈荷花。中国的荷花灿烂美丽,负载国家社会文化的重大功能,有着满满的正能量。可以说,没有哪一种花卉像荷花那样,担当强大的政治、经济与文化的现实职能。
在中国古代神话中,也可以见到荷花的身影,比如《封神演义》中的哪吒,就是依托莲藕再生的。那么,在中国文化中,荷花有着怎样的独特叙事?
荷花不独属于江南,它在中国是具有代表性的
据说荷花在中国有上亿年的生长历史,是恐龙时代留下来的活化石。恐龙扛不住自然的残酷性,被淘汰了,但是荷花经受考验活下来了,可谓“不老神仙”。
考古发现多见古代中国人种植荷花的遗迹,《诗经》《楚辞》也都记载了荷花的身影。要论色彩,荷叶池塘绿水,芙蓉彩霞飞红,也真是很少有花种敢与其争艳的。
早在汉代的时候,有这样一首古乐府诗流传着,原文是这样的: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北。
这首古乐府诗的名称就叫《江南》,一下子把荷花莲子与江南地域紧紧地连在一起了。这是一段歌词,一唱三叹,反复咏诵,荷花成为江南的地域标志,一时成为主旋律。
文化是一种叙事,或者叙事成就一种文化,通过叙事构建认同,是文化的生成方式。荷花莲子与江南的关系,被民间歌谣与文人墨客反复言说,形成了强势话语,也建立了人们的深厚的心理认同模式,仿佛荷花只是生长在江南,“采莲”也只是江南女子所为。
南朝的时候,又有一首抒情民歌叫《西洲曲》,中间有一大段“采莲”的歌词:
采莲南塘秋,
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
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
莲心彻底红。
如果我们把这两首诗加以比较,就会发现一大秘密:汉乐府《江南》每句都有“莲”字,是一首歌曲,咏叹色彩很浓厚。而《西洲曲》的这一段,也是每句都有“莲”。如此浓墨重彩渲染一种鲜花,可谓罕见。
莲鱼剪纸
《江南》的采莲意象,其莲鱼组合图像,逐渐形成了莲莲有鱼的中国吉祥图案。而《西洲曲》“莲子”诗,把荷花的爱情象征主题推向了高峰,其地位犹如西方的玫瑰。
李白也有一首《采莲曲》,这样写道:
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
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
这是江南采莲生活的诗意描述,又带有一点模糊的情爱意味。男女的交流,热烈而又有些伤感。这是对于青春的感怀,生命的感怀,所以格调很高。
《采莲曲》是一个很大的系列,白居易、王勃、贺知章、张籍、温庭筠等很多著名的诗人都有《采莲曲》。六朝的皇帝也写《采莲曲》。
但是写得最好的,大家觉得还是王昌龄的《采莲曲》:
荷叶罗裙一色裁,
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
闻歌始觉有人来。
这个画面感太强了。姑娘的裙子与荷叶融为一体了,姑娘的脸与荷花融为一体了,荷叶荷花姑娘混融在池塘里,只有歌声响起,才能够分辨有人来了。
文人塑造的江南的莲花,一是美,二是爱。荷花美轮美奂,荷花之爱则极具扩展性:荷音同“和”与“合”,是爱的意象,莲音同“怜”与“连”,也是爱的意象,还有藕与偶,丝与思,所谓藕断丝连。
可见,荷、莲、藕、丝,都是爱情的表达,所以古代诗文与绘画,莲荷意象之美之爱,是常用的题材。
这里我顺便说一下,由于荷花与江南文化有着深厚渊源,江南的文人与江南的民间男女,写啊唱啊的,给荷花身上打上了厚重的江南文化痕迹,以至于让人觉得荷花只是江南的特产。其实,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荷花不独属于江南,它在中国是具有代表性的。
莲荷何以成为文人修养的重要标志?
荷花不仅仅只是看上去漂亮,与其他大多数花种不同的是,它还是一种食品、药品。
《尔雅》云:“荷,芙渠也。……其实,莲。其根,藕。”这是人们食用的两种珍贵的食物。而根据《本草》说:“莲,上品药。食之,安中补藏,养神强志,除百病,益精气,耳目聪明,轻身耐老。多蒸曝,蜜和饵之,长生神仙。”
这就不同寻常了。贾思勰因此在《齐民要术》里讲了种藕法,种莲子法,指导农民生产,并告诉老百姓:“多种,俭岁资此,足度荒年。” 可见,莲荷在人们的生活中具有特别的意义,并非仅仅是精神食粮,还是真正的粮食。
今天,江南的荷花种植依然有着食品生产的独特意义。《舌尖上的中国》的“食材”篇,一开始就是在南方湖泊里挖藕。
梅花也好,牡丹也好,兰花也好,不大可能成为大宗食品,但是荷花不一样,万亩荷花并不稀奇,如鄱阳湖的“莲荷国”生态园,万亩荷花的磅礴气势,可以用无以伦比形容,那不仅仅是为观赏旅游而种植,而是莲子、莲藕,以及荷叶茶等产品的生产基地。荷花的象征意义之所以能够不断扩展,就是因为荷花全身是宝,太“有用”了!
由于莲藕长在水中,相对来说江南生态更为适宜,所以“采莲”便成为江南重要的生产民俗,莲藕也成为江南特产。在江南大量种植的基础上,食品兼药品的莲藕,成为审美对象,是实用与审美的统一。
而成为恋爱话语,更是因为生产劳动,男女交流,在充满诗意的水乡生产空间里,情爱自然滋生出来的。所以,江南人对于莲藕的情感是发自内心的。
荷花莲藕呈现的视觉盛宴,加之对人的食品营养滋养,对于那些重视人格修养的人来说,真是一个楷模:美丽而又有益社会人生。于是,荷花便成了美好人格的象征。
屈原《楚辞》里便说:“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以荷花为衣裳,象征着自己的修养,世世代代为人景仰。
北宋周敦颐的《爱莲说》出世,使莲花的人格修养形象进一步提升,达到了高峰。尤其是“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一句,莲花之君子形象得到了广泛的认同,成为人格修养与境界的典范。由此,莲荷成为文人修养的重要标志,演化为中国传统文人的标志性的艺术语言。
佛教传入中国,佛祖出生与莲花的传说,佛祖菩萨坐莲台的景观出现,荷花的信仰色彩厚重起来。据说,佛祖走了七步,步步生莲花,然后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时人们感到,莲花的娇柔之身,具有了大雄无畏的力量,具有了驱邪精进勇猛的力量。
与宗教如此紧密的关系,这也是其他鲜花所没有的。有寺庙名曰红莲寺,各地都有,如上海奉贤的庄行,就有一座规模盛大的红莲寺。
除此之外,历史上还曾出现与荷花有关的民间秘密结社的宗教,名叫白莲教。自东晋慧远建立白莲社以来,凿池栽种白莲花,在中国民间社会产生了重要影响。南宋昆山人茅子元正式创教,在民间社会的影响越来越大。白莲花成为信仰的标志,这是前所未有的。在信仰世界里,以花为代表符号,也是少见的。
越南、印度等国家将荷花视为国花,中国的荷花文化更有了国际对话的意义。在今天的“一带一路”视野里,荷花也是一条文化交流的纽带。
廉政教育基地为何大多栽种莲花?
中国的荷花并没有被束缚在文人空间里,也没有简单与爱情挂钩。因其荷莲语音的巨大的联想空间,荷花与中国文化的社会与政治生活连起来了。
荷与和谐的中国生活价值相关联。在民间文化里,语言语音的联想叙事谱系打开了,便焕发出巨大能量。
“家和万事兴”,这本来是与荷花无涉的。但是“荷”“和”语音的联想,与那个江南可采莲的意象一下子便关联起来了。莲花的美丽优雅与鱼儿畅游便组成了和谐的图画,加上使用一段主题文字,如“和谐”“家和万事兴”等,图像的叙事功能便有效呈现了。
“荷”“蟹”和谐图
荷花图像在这里甚至起到的是直接的语言表述功能。从生产、爱情、人格的叙事,荷花切进了主流社会的叙事视野。在当代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背景下,荷花担当了一种美丽政治的讲说者。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的“和谐”,其宣传画多是荷花;而“法治”,也多是荷花图像。
因“莲”“廉”的关联,莲花成为廉政教育的标志符号。在多数廉政教育基地,几乎都有栽种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这不仅是人格理想,更是社会与官场最高理想。
云南一村落的廉政文化广场
荷花在承担政治功能的同时,也将政治文化诗意化、审美化,这是当代廉政教育带来的中国政治文化的新特点。
由此可见,政治文化并不一定是严酷的形象,可以以美丽的形象呈现,这也是古来人们的“美政”理想。建立美好的政治形象,是美好的社会形象的重要标识,这是当代荷花文化的一大拓展。
荷花的审美政治,带来政治的审美化,即社会的和谐与理想化。在这方面,没有哪一种花能有此能量。由此可见,荷花承载的文化内涵实在是厚重的。
柳永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何以成千古绝唱?
江南地区的荷花叙事不断叠加,故事越来越神奇。北宋词人柳永《望海潮》词中,有描述江南杭州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句,这句直白的表达不外是说了荷花较多吧,要是没有别的叙事话语铺垫的话,实在难说有多美。
但在民间传说那里,却是大事了。罗大经在《鹤林玉露》里说,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一场大战竟然是荷花起因,这当然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但是这个故事传开了,柳永的词一下子变成了千古绝唱,已然是事实了。
当时有个叫谢处厚的诗人作诗云:
谁把杭州曲子讴?
荷花十里桂三秋;
那知草木无情物,
牵动长江万里愁。
这就是说,一首词作的荷花句子,导致了一场大战,实在是夸张的。但是罗大经却说:“余谓此词虽牵动长江之愁,然卒为金主送死之媒,未足恨也”。这又是在进一步夸张这首词的意义:真正的价值不是引发了战争,而是战争把侵略者消灭了。一首词导致了侵略者的灭亡,那荷花也是太厉害了。
可是还有更大的问题在后面。罗大经说:“至于荷艳桂香,妆点湖山之清丽,使士夫流连于歌舞嬉游之乐,遂忘中原,是则深可恨耳”。荷花太美,桂花太香,导致南宋士大夫忘却中原故土,仿佛“商女不知亡国恨”,导致祖国山河不统一,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因此也和其诗云:“杀胡快剑是清讴,牛渚依然一片秋。却恨荷花留玉辇,竟忘烟柳汴宫愁。”
这是对于柳永的荷艳桂香词的神话般解读,成为流传甚广的荷花叙事。但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江南荷花,不只是风花雪月,也关乎家国大事。
金主为了荷花发动一场战争,这比特洛伊战争为了一个女人而战更有神话意义,简直就是荷马史诗般的叙事。而鲜明的潜台词可以有很简单的表达:江南好。这些诗性的、神话的叙事,塑造了江南荷花的神话,强大的话语力量,一时难以撼动。
于是,我们便看到,荷花叙事既有小家碧玉之美,又与国破家亡大事相关。可是没有人说,荷花容易引发战争,容易引发懒惰,大家不要种荷花了。这个故事只是强调了江南的荷花之美。战争、政治,在荷花的叙事里,都被雅化了。荷花提供了一个“审美可以让世界更美好的”的标本。
今天上海的荷花节在讲述哪些故事呢?
古猗园夏荷
江南的荷花叙事在上海同样引人注目。近代学人王韬在其上海文化叙事的代表性著作《瀛壖杂志》中说,豫园的湖心亭,“池植红莲,夏日盛开。晓起立桥上,面面皆花,绛霞晕目,水风送凉,真佳景也。”可惜这一景观,被外国侵略者破坏,“靡有遗茎”。王韬还记载了近代露香园故址有“露香阁”,阁东有“露香池”,“池可十亩,广植红莲,开时池水欲赤”。可见,上海之地有着荷花种植传统。
新世纪以来,上海开始举办各类荷花节,如十年前松江新浜镇开始举办荷花节。据说古时候新浜镇名曰芙蓉镇,荷花种植传统久远。十年来该镇荷花种植面积由200亩增加到1000亩。古猗园荷花节已经举办七年,影响日趋扩大。海湾森林公园举办了六届荷花节。上海荷花节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在长三角体现出独特的优势,展现了江南文化的灿烂图景。
荷花景观叙事
叙事是文化价值实现的前提,今天上海的荷花节在讲述哪些故事呢?我们发现,几乎没有一处荷花节不提到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诗句的,这就是江南荷花的千年诗性叙事。
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描述西湖的诗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好在哪里?似乎也是白描,诗句本身有何特点呢?这首诗进入了中小学的课本,大量的教案充斥在网络上。
有的老师和同学这样讨论:因为是杨万里送林子方,是朋友告别,咱俩一个是荷叶,一个是荷花,朋友感情深。也有的说,林子方你去当官,要像荷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这些解读,虽然也有些道理,但是并没有真正抓住这首诗的意境。
其实这首诗既是对于江南荷花景观的时空辽阔的想象性的夸张书写,江南的秀雅的有限空间被夸大到辽阔的无限空间;也是对于送别场景的真实描绘:接天莲叶无穷碧与唯见长江天际流一样,突出了“送”。而“晓出”点明了时间,这个映日就是朝霞对荷花的阳光沐浴,当然是难得美景,所有的意境是通过读者的想象呈现的。“接天”与“无穷”都是在描述荷花空间的阔大,而“晓出”与“六月”则是仲夏清晨最美好的时辰。
这时我们就会想起,那个“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是具有同样的美妙之处的。都是良辰美景,特别时空,宏大的景观。从这个意义上说,上海的荷花节是在延续传承江南荷花的时空叙事,讲述无限江山。
上海的荷花节把江南的审美传统放到第一位,同时通过摄影比赛等形式,以图像传达荷花神韵。摄影是荷花景观的再传播,扩大了上海荷花的影响力,有的摄影高手的一幅作品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点击。
由此可见,当代的荷花文化传播有着过去不可比拟的优势。现代摄影技术、网络技术,以及图像编辑艺术,扩展了荷花的叙事空间。而这种叙事影响来自荷花景观的生产,包括种植、培养等技术,更有涵养市民文化精神的公共文化策略,以及相关的文化概念植入。
荷花节总是伴随着舞蹈、音乐、摄影,以及各类荷花主题的展览。所以我们今天的景观生产,不仅仅是荷花种植的文化,更是一种荷花文化生态的生产。
景观是文化浸润的凭依,消费是文化实现的手段,认同是文化生产的目的。荷花的景观生产带动了旅游消费,逐渐升级的旅游娱乐活动,是荷花审美认同增进的证明。
客观上讲,没有哪一种花像荷花一样,观赏期那么长:春天的水面圆叶就足够引人入胜;花期从6月到9月,延续整个夏季,跨越到秋天;采莲多是在秋天,还“留得残荷听雨声”,残荷形态,别有韵味;冬天的挖藕,是一种独特的生产收获民俗,经过《舌尖上的中国》的传播,完全具备了观赏属性。荷花莲藕生长形态,一年四季都有其可观之处。
古猗园藏民国前瓷板画 荷花神西施
上海荷花节的古老习俗也与长三角密切相关。如荷花之神,上海古猗园所藏瓷板画为西施。西施是江南美女,代表了荷花之美艳及责任担当,所以这位荷花神的选择就十分精当。荷花神是荷花文化的符号代表,在西施的故乡浙江诸暨,每年都有荷花神西施的祭祀仪式。荷花神西施也是整个中国的荷花神。
荷花是江南文化的旗帜,也是中国文化的代表。随着荷花文化景观的传播,荷花文化一定会更大规模地突破江南的区域局限,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道亮丽风景,并走出国门,在交流与交融中,体现“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文化意境。
图文来源:转载自“海上风民俗论坛”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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