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月十五在唐代已有专门的名称、特定的习俗活动和传说故事,故而在唐代已经成为民俗节日。这是在中国古代重月传统下唐代人进行文化选择的结果。唐代人的中秋情怀体现为欣赏自然之美、珍惜韶华与渴望团圆。
关键词:中秋节;八月十五;唐代;重月传统;文化选择;
作者简介:张勃,女,北京联合大学北京学研究所研究员,兼任中国民俗学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中国节气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方志学会副会长,北京古都学会副会长等职。主要从事民俗学和北京学研究,尤其注重节日、礼俗研究。著有《唐代节日研究》《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清明》《中国人最应该知道的77个礼俗》(第一作者)《中国民俗通志·节日志》(第一作者)等著作多部,主编《中国端午节丛书·史料卷》《齐鲁特色文化丛书·礼仪》《中国人的风俗观与移风易俗实践》等,发表学术文章150多篇。其中著作《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获第十一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主持国家级和省部级项目多项。
中秋节在唐代已是民俗节日
Mid-Autumn Festival
中秋节是我国当代四大传统节日之一。关于这个节日的起源时间,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中秋节起源于宋代,此说可以尚秉和、周一良、萧放、朱红、刘德增、熊海英为代表。如周一良在《从中秋节看中日文化交流》一文中指出,“中国人在唐以前以及唐代,根本不过中秋节”,并从中国官方文献、敦煌书仪、笔记(如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韩鄂《岁华纪丽》)、类书(李昉编《太平御览》等)以及“显然沿袭了唐朝的典制”的日本文献(即菅原道真在892年从《六国史》中分类纂辑而成的《类聚国史》卷七三至七四的岁时部)中没有对中秋节的记载加以论证。另一种以为中秋节形成于唐代。此说可以张泽咸、李斌城、吴玉贵、杨琳、黄涛为代表,张泽咸、李斌城、吴玉贵通过对唐代中秋节习俗活动的描述而间接表明了中秋节源于唐代的观点。杨琳、黄涛则通过直接的论证坚持了唐代说。
笔者亦赞成唐代说。如果我们将一个日子之所以称为节日,是因为这个日子已有了自己的专名,同时有一定数量的人会在这个日子里不约而同地举行某些相对固定的活动的话,那么中秋节确实在唐代就已经出现了。
首先,在唐代,中秋、八月十五已经成为专名。中秋,也称仲秋,本来是指秋季的第二个月份,并非专指八月十五日,然而在许多唐代人那里,中秋已经专指八月十五了。李峤、朱庆馀、无可、马戴、张祜、李洞、潘纬、方干、栖白、薛莹、白居易、许昼、唐彦谦、裴夷直、武元衡、崔备、柳公绰、徐放、王良会、郑畋、元稹、许浑、孙纬、孙蜀等人都有针对八月十五月或八月十五情感而作的诗文,但题目径直为“中秋”或“中秋夜”如何如何。
除了中秋之外,在唐代,“八月十五”也是一个节日专名。以节日所在历法中的时间指称节日,在我国传统社会是一种极其普遍的事情,甚至在今天,亦不鲜见,比如在笔者的老家——山东定陶,如今依然将时在农历二月二的龙抬头节称为“二月二”,将时在五月五日的端午节称为“五月五”,将时在七月七日的七夕节称为“七月七”,将时在九月九的重阳节称为“九月九”等等。唐人留下的关于玩月赏月怀月的诗作,除了以“中秋月”或“中秋夜月”冠名外,便多以“八月十五夜”来冠名。《全唐诗》中收录30余首,如杜甫有《八月十五夜月二首》,刘禹锡有《八月十五夜观月》《奉和中书崔舍人八月十五日夜玩月二十韵》,白居易有《答梦得八月十五夜玩月见寄》《八月十五日夜同诸客玩》,刘沧有《八月十五夜玩月》,秦韬玉有《八月十五夜同卫谏议看见》,韩愈有《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陆龟蒙、皮日休都有《天竺寺八月十五日夜桂子》等。翻检唐人的诗作,可以发现,除非是节日,否则很少出现许多诗人不约而同用某个日期作为诗文题目(或题目的一部分)的现象,据此可以认为,多个诗人以“八月十五”命名自己的诗作,便揭示了“八月十五”作为节日专名的事实。
第二,中秋节所在的八月十五日已有众人参与的约定俗成的玩月活动。据刘德增统计,《全唐诗》咏八月十五中秋的诗有111首,出自65个诗人之手。这100余首诗,最核心的主题就是玩月。依据这些载有丰富信息的文学作品,辅以其他记载,可以揭示唐代人对八月十五玩月活动的普遍参与。
一些学者认为,在唐代,八月十五玩月主要只是文人的喜好和作为。然而,只要看看这时的一些诗作,就可以发现它其实并非只是文人的风习。比如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诗中写到“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张南史《和崔中丞中秋月》诗中写到“千家看露湿,万里觉天清”,吴融《八月十五夜禁直寄同僚》诗中写到:“中秋月满尽相寻,独入非烟宿禁”,刘禹锡的《奉和中书崔舍人八月十五日夜玩月二十韵》中也有“远近同时望,晶荧此夜偏”的诗句,“人尽望”、“千家看”、“尽相寻”、“远近同时望”这些词汇语句,虽不免有夸张之处,但也能说明八月十五夜玩月已是极其普遍的行为,而且往往是以家庭为单位来进行。
唐人玩月时往往有饮酒宴会之举,上引“去年今夜醉兰舟”句、前引元凛《中秋夜不见月》“玩处临尊却掩扉”句均可为证。《开元天宝遗事》载,某年的八月十五日夜,苏颋等人“于禁中直宿,诸学士玩月”,亦“备文酒之宴”。《纂异记》所载“嵩岳嫁女”是以八月十五玩月为背景展开的传说故事,田璆、邓韶二人因中秋玩月,得以参与嵩山上的群仙之会,并主持了上清神女和玉京仙郎的婚礼。故事以田璆、邓韶二人相约中秋玩月开始,而他们的玩月就与酒有关:“三礼田璆者……家于洛阳。元和癸巳中秋望夕,携觞晚出建春门,期望月于韶别墅。行二三里,遇韶,亦携觞自东来”二人都带着名为“乾和五酘”的美酒,显然是准备边饮边玩了。十分有趣的是,当嵩山神仙之会的主角西王母问刚刚驾临的穆天子“何不拉取老轩辕来”时,穆天子回答说:“他今夕主张月宫之宴,非不勤请耳。”可见在时人心目中,连神仙也要在中秋宴饮的,而这当然是时人过中秋节的反映。
第三,唐代流传着一些有关中秋的传说故事。中国人对于月亮有着十分特殊的情感,很早就有许多想像,并形成了诸如嫦娥奔月等美丽传说。在唐代,这样的传说依然流传。不过,值得特别关注的是,唐代新生成了若干关于中秋的传说故事,其中又多与唐玄宗有关。前文提到的“嵩山嫁女”亦是其中之一。在这则传说里,唐玄宗名列仙班,有自己的职掌范围,称为“李君”。他出现在嵩山神仙会现场时,“驾黄龙,戴黄旗,道以笙歌,从以嫔嫡”。只是在这里唐玄宗并非处于主导地位,这与他在唐玄宗八月十五游月宫传说中的角色是很不相同的。
唐玄宗八月十五游月宫的传说,在唐朝已经广为流传,《太平广记》卷二二“罗公远”条和卷二六“叶法善”条均有记载,其中“罗公远”条的情节如下:八月十五夜,帝于宫中玩月→罗公远取拄杖化为大桥→帝登桥行至月宫→见仙女乐中舞蹈→帝记音调→返回→据记忆制《霓裳羽衣曲》。“叶法善”条的情节如下:八月十五夜,叶法善与帝游月宫→听月中天乐名“紫云曲”→帝记音调,归传其音,名曰《霓裳羽衣》→自月宫还,过潞州城上→师请帝以玉笛奏曲→师遣人回寢殿取玉笛回→奏曲→投金钱于城中→返回→潞州奏八月望夜有天乐临城,并获金钱以进。此二则传说,《太平广记》注云前者,出《出神仙感遇传》《仙史拾遗》《逸史》等书;后者出薛用弱《集异记》。
另外,相传为柳宗元著述的《龙城录》中也有关于唐玄宗八月十五游月宫的专门记载,即《明皇梦游广寒宫》,它的描写更为绮丽详细:
唐玄宗八月十五游月宫的传说至迟在唐玄宗逝世不久即已传至敦煌地区,敦煌本《叶净能诗》讲述的这则故事就非常的完整的。唐玄宗八月十五游月宫传说在唐代的广为流传,既是唐代时八月十五已为民俗节日的重要表现,同时也丰富了八月十五这个民俗节日的内容,使其具有了更强的神秘色彩和趣味性,而这也有助于八月十五节在更广阔的时空范围内流传。
最后,唐人对于中秋月还有神性崇拜,以为可以震慑妖精。对此,孙纬《中秋夜思郑延美有作》中明言:“中秋中夜月,世说慑妖精。”另外,方干《中秋月》“列野星辰正,当空鬼魅愁”句,秦韬玉《八月十五日夜同卫谏议看月》“寒光入水蛟龙起,静色当天鬼魅惊”句,亦可为证。
综上所述,笔者以为,八月十五在唐代已是节日毫无疑问。当然,考虑到有关八月十五的资料主要来自盛唐之后,因此,中秋节的形成应该不会早于盛唐,而且在唐代它还没有成为国家的法定假日,也不像后世那样拥有丰富多彩、具有较大地方性差异的习俗活动。
这里还需要说明的是,持中秋节形成于宋代说的学者,通常并不否认唐代有八月十五玩月的习俗,但为什么他们仍然坚持中秋节形成于宋代呢?主要是因为在他们看来,八月十五玩月只是唐代文人的习惯,没有全民认同,不足以称为节日。他们与笔者的分歧主要有二:其一,笔者以为,不能以全民认同作为判断一个日子是否是节日的根本标准,只要一个日子有约定俗成的活动,而且社会上有一群人在这个日子里从事这些活动,这个日子的节日性质就是可以确定的。其二,笔者以为八月十五玩月并非只是唐代文人的风气,它有更多的俗民主体。
关注月亮的传统和时人的文化选择,八月十五在唐代成节的原因分析
Mid-Autumn Festival
(一)中秋节形成原因诸说
关于中秋节形成的原因,学者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提出了不同的观点,至少有如下几种:
1.新罗说。如刘德增有文《中秋节源自新罗考》,熊飞也在《中秋节起源的文化思考》中表达了同样的观点。开成四年(839),日本高僧圆仁在文登县清宁乡赤山村法花院见到寺中新罗僧人过八月十五节,遂在当天的行记中写道:“十五日,寺家设馎饦饼食等,作八月十五日之节,斯节诸国未有,唯新罗国独有此节。老僧等语云:‘新罗国昔与渤海相战之时,以是日得胜矣,仍作节乐而喜舞,永代相续不息。设百种饮食,歌舞管弦以昼续夜,三个日便休。今此山院追慕乡国,今日作节。其渤海为新罗罚,仅有一千人向北逃去,向后却来,仍旧为国。今唤渤海国之者是也。’”刘德增以圆仁的上述记录为基本资料,结合其他文献,认为:“在唐代文献中,中唐,特别是入晚唐以后,士大夫中出现中秋赏月之事。但在唐代,中秋尚无节日性质。中国传统的中秋节是唐朝士大夫的赏月活动与新罗侨民的节庆活动相互影响,融合而成。”
2.祭祀说。如杨琳认为:“中秋节是伴随着唐王朝繁荣稳定的社会局面的出现而形成的,它跟新罗国庆祝战争胜利的节日风马牛不相及”,其形成基础是“秋分祭月的古老礼俗”,但“秋分是八月的中气,日期并不固定。如果秋分出现在上旬或下旬,祭月时所见之月就是缺月,甚至还有可能根本见不到月亮,这种情况下祭月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所以唐代民间选择八月十五这一月满之日来祭月赏月,让祭月之俗摆脱秋分的束缚,并将宗教色彩的庄严祭典世俗化为娱乐色彩的民俗活动,这就形成了中秋节。”
3.玄宗生日说。如孙机在《中秋节·秋千镜·月宫镜》中以为它“似乎与唐代的千秋节不无关系。千秋节为八月五日,本是唐玄宗的生日。自开元十七年起,将皇帝‘降诞’的这一天定为大节”。“但千秋节是八月五日,与八月十五日还差十天,人们的注意力是怎样越过这十天,聚焦到八月十五夜之月亮上的呢?”孙机先生认为与玄宗游月宫传说密切相关。这一传说在当时非常流行,“而中秋赏月之举,在这种形势下,也就不胫而走,成为一种新的时尚……在后人的印象里面,中秋夜与唐玄宗的关系几乎比其降诞日八月五日更为密切。”后来,玄宗的千秋节虽然“自节令中消失”,但是开元全盛日,却在人们心目中难以忘却。“这种感情在满月流辉的八月十五夜更易被触发,于此夜赋诗者遂不乏人。”
4.融合说。以朱红为代表,认为“由于皇帝(唐玄宗)的提倡,道教在当时兴盛起来。中秋玩月的那种虚空之境、月宫神仙的不老传说,与道教的思想开始融合,因此,原本即是诗歌传统题材之一的中秋赏月,则由于道教思潮的促使,而在唐代玄宗朝以后开始兴起”,并以如下的一个线性图来说明中秋节在宋代的形成:
对于新罗说、祭祀说和玄宗生日说等三种观点的难以服人之处,朱红在她的博士论文中已有若干辨析,这里略作补充。祭祀说应该说在一个方面解释了中秋节的起源,但这种观点仅仅阐明官方的“秋分夕月”之礼,并不足以构成对中秋节在唐代形成原因的充分解释,因为秋分夕月礼早在先秦时期即已出现,为何中秋节却只是在唐代才形成呢?再就八月五日说、新罗说、融合说而言,这三者都将注意力放在对唐代特定因素的探讨上,这种思路无疑是十分正确的。但是,八月五日乃唐玄宗诞日,其活动自有官方设计施行,上寿也好,献镜也罢,均与八月十五玩月无关,因此,完全将八月十五的起源归结为千秋节的八月五日说不能成立。隋唐时期新罗重八月十五亦是事实,但其节俗活动主要是宴赏与射,亦与八月十五玩月无甚关联,故而将八月十五完全归结为受了新罗人影响的新罗说亦不能成立。朱红的解释将八月十五的兴起与作诗联系起来,并同孙机先生一样,将唐玄宗游月宫传说也看做兴起的原因,确实有其合理性。但是对于阐释八月十五的兴起而言,尚有所欠缺。更何况唐玄宗游月宫传说的兴起,并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它到底是八月十五玩月行为兴起的原因,还是八月十五玩月行为已经流行的体现。
笔者以为,探究中秋节在唐代形成的原因,一方面应该考虑中国历来有关注月亮的传统,另一方面则应该考虑唐朝的时代背景以及时人的主观诉求。
(二)中国素有关注月亮的传统
日月这两大天体,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它们不仅带给人们温暖和光明,其运行规律还是中国古代制订历法的基础;根据它们抽象出来的阴阳观念,则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对范畴,也是中国人理解自然和社会现象的基本概念。而月亮的时缺时盈,盈时的圆满、照亮黑夜以及无月时的无边黑暗,都能引发人们对月亮的兴趣和感情。中国素有关注月亮的传统。
这个传统的表现之一是历代王朝都重视对月亮的祭祀。《文献通考》“祭日月”对祭月礼的价值、内容与源流有十分详细的考证,姑引其中一些如下:
从这两段文字可以看出,我国古代是十分重视日月祭祀的,虽然不同历史时期祭月时间有所不同,但“春分朝之于东门之外,秋分夕之于西门之外,此祀之正与常者也”,也是普遍的主张和做法。
夕月属于国家祭祀活动,民众难能参与。然而,这并不影响人们对月亮普遍抱有神秘而美好的情感。关注月亮传统的表现之二,就是民间流传不少关于月亮的传说和故事。
表现之三,则在于我国拥有大量吟咏月亮以及借月抒怀的文学作品,从《诗经·陈风·月出》到宋谢灵运的《怨晓月赋》、谢庄的《月赋》,到梁元帝的《望江中月诗》、梁沈约的《咏月诗》等,月亮成为一个颇具中国特色的文学意象。
关注月亮的传统在唐代依然延续。在国家层面,依然重视对月亮的祭祀,如根据《大唐开元礼》,政府要在秋分日于西郊祭月,卷26、27分别有关于“皇帝秋分夕月于西郊”、“秋分夕月于西郊有司摄事”的详细规定。在民众层面,一方面,人们依然讲述着先前已有的月亮故事,李白的《古朗月行》可谓这方面的明证。“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白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作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在仙人、桂树、白兔、蟾蜍等词汇的背后,都隐藏着关于月亮的美丽传说和想象。另一方面则有拜新月的习俗。吉中孚妻所作《杂曲歌辞·拜新月》就描绘了女子们拜新月的景与情:
至于唐代文人对月亮的书写,有新月、初月,有春月、秋月、关山月,更是不胜枚举。庾抱的《卧痾喜霁,开扉望月,简宫内知友》,上官仪的《入朝洛堤步月》,李峤的《秋山望月酬李骑曹》,姚崇的《秋夜望月》,陈子昂的《月夜有怀》,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卢照邻的《明月引》《江中望月》,张九龄的《望月怀远》《秋夕望月》,等等,或写月色月景,或借月抒情,无不显示出月亮在他们心目中的重要位置。
基于上述种种,或可以说,中秋赏月习俗的兴起,其实是中国素来关注月亮这一传统在唐代的延续,当然,在唐代这个具有其自身特性的历史时期,经由时人的文化选择,它也变得与先前有所不同了。而最大的不同,就是赏月这个本来在很多日子都可以进行的活动,已越来越集中于八月十五这个日子。
(三)赏月集中于八月十五夜:唐代人的文化选择
贞元十二年(796)八月十五夜,诗人欧阳詹与众文士聚集于长安永崇里华阳观观月赋诗,留下了一首有名的《玩月》诗,在为这首诗所作序中,他写道:
这里,欧阳詹阐述了为什么要在八月十五玩月的理由。在他看来,八月十五“稽于天道,则寒暑均,取于月数,则蟾兔圆”,这时候,“埃尘不流,太空悠悠,婵娟徘徊,桂华上浮。升东林,入西楼。肌骨与之疏凉,神魂与之清冷”,正是赏玩的最佳时机。这里颇值得注意的是,唐代以前玩月的诗文,即欧阳詹所谓“谢赋鲍诗”(当指谢灵运的《怨晓月赋》或谢庄的《月赋》,鲍照的《代朗月行》或《玩月城西门廨中》等),都没有明言是在八月十五,而细读这些诗作,可以发现它们其实与八月十五并没有多少关系。因此,欧阳詹对八月十五宜于玩月的解释,其实只是他自己的个人观点,当然,从他的解释得到了在座所有人的认可来看,他的个人观点应该代表了当时的一般看法。
从地球上望月,月有盈有缺,但无论盈缺,都可以给夜晚带来光明;若从实用的角度言,似乎不必格外强调它的缺或盈。即便考虑缺盈,一年也会有十二次月圆(闰年会有十三次)。从天文学的角度看,八月月半的月亮并不比其他月半时的月亮更圆一些;更何况,“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八月十六的月亮比八月十五的更圆也是惯常现象。但是唐代人基于自己的需求,对八月十五青睐有加,并肯定、赋予其非同寻常的价值和意义,欧阳詹对八月十五之所以玩月的解释就是一种价值判断和意义赋予。栖白在其《八月十五夜玩月》中所说“寻常三五夜,不是不婵娟。及至中秋满,还胜别夜圆。清光凝有露,皓魄爽无烟。自古人皆望,年来又一年”,同样是一种价值判断和意义赋予。而这里的“需求”,主要是指“玩”的需求。
唐代人爱“玩”,并且“不以耽玩为耻”。玩不是简单的娱乐,尤其在文人那里,玩是欣赏,是研讨,是探究,是体味。爱玩,有玩的心情,有玩的兴致,往往就会产生玩的艺术。当月亮成为玩的对象,一些“好事者”便会主动比较最宜于玩的时间,结果发现:八月十五,中秋恰半,金风荐爽,玉露生凉,此时天高气清,月亮比平常显得更大更圆,此时的月亮是最美、最堪玩赏的。他们不仅发现了这一点,而且将这一发现运用于生活中,果然就在这一天去玩月了;而有的人还将自己的发现、体味写成诗篇。在特定的语境中,由个别人发现并赋予本体的意义可以成为社会的普遍认同,由个别人所做的价值判断可以成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念,由个别人率先开始的八月十五玩月活动也可以成为更多人的文化选择。而事实正是如此,八月十五玩月活动在唐代的盛行就是诸多唐代人于多种生活可能性中加以选择的结果。
如果要细究这种选择的基础,或曰形成这种选择的“特定的语境”,除了经济、政治、社会的因素之外,我们不应忽略唐代人的人生态度和精神追求。大体而言,唐代人普遍爱好自然,亲近自然,欣赏自然之美;具有较强的生命意识,享受人生,珍惜美好时光,追求人事的圆满。而这些,在唐人留下的中秋诗篇中都有集中的体现。
欣赏自然之美、珍惜韶华与渴望团圆:唐代人的中秋情怀
Mid-Autumn Festival
(一)欣赏自然之美
也许和大唐是诗的国度、人人心中有诗意相关,对于大自然赐予的美,唐代人总是能够仔细观察,认真体会,哪怕为生活所累的凡夫俗子也不例外。戴叔伦曾有一首《女耕田行》,描写了两个农村女孩子生活的艰难:
哥哥打仗去了,母亲年老体衰,两个女孩子只好自己下地耕田,偏偏牛又死了,拉不动犁,她们所能做的就是用刀来翻地。她们先到市上买了刀,怕人家认出来而用头巾掩住脸面,因为她们实在感到不好意思,谁家像自己这样用刀来耕地呀?姊妹两个又是疏通畦垄,又是整顿沟塍,干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活,又累又饿。生活是这样的艰辛啊,可当两个女孩子收工回家时,仍然不忘记看看身边的花,感受身边的美,甚至因为看到“东邻西舍花发尽”而“共惜馀芳泪满衣”了。也许这两个普通的女孩子根本不会写诗,但是她们拥有和诗人相似的情怀。这种普遍存在的诗人情怀会令人对自然之美有着格外的瞩目。
具体到中秋玩月,无论是月形、月色还是月亮升起后周边环境的改变,都被时人摄入他们的眼底心中,创作于当时的不少诗篇都描写了中秋夜的风光之美:
“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星辰让光彩,风露发晶英。能变人间世,翛然是玉京。”在这首名为《八月十五日夜玩月》的作品中,刘禹锡以清丽的语句描绘了月光“能变人间世”的神奇力量,在它的照耀下,秋夜的一切显得那样清凉干净。“万古太阴精,中秋海上生。鬼愁缘辟照,人爱为高明。历历华星远,霏霏薄晕萦。影流江不尽,轮曳谷无声。似镜当楼晓,如珠出浦盈。岸沙全借白,山木半含清。小槛循环看,长堤蹋阵行。殷勤未归客,烟水夜来情。”是张祜对杭州中秋夜的描写。在他的笔下,似镜如珠的月亮将中秋夜的杭州装扮得安详宁静,情意绵绵,诗意无限。“镜里秋宵望,湖平月彩深。圆光珠入浦,浮照鹊惊林。澹动光还碎,婵娟影不沉。远时生岸曲,空处落波心。迥彻轮初满,孤明魄未侵。桂枝如可折,何惜夜登临。”在陈羽的眼中,澹动的湖水、惊起的山鹊、摇曳的月光,共同构成一幅动感十足、活泼可人却又格外显得静谧的月夜图景。不同地方不同年份的中秋夜是不同的,然而在唐代人的心目中,中秋夜皓月当空的疏朗与高远,月色如水的清凉与沉静,月光化平庸为神奇的伟力,无疑是最值得玩味的自然之美。
为了更好地欣赏自然之美,唐人非常讲究玩月的地点。寺观是唐代文人八月十五的常到之处,白居易的《华阳观中秋夜招友玩月》、许浑的《鹤林寺中秋夜玩月》、欧阳詹的《太原和严长官八月十五日夜西山童子上方玩月寄中丞少尹》、广宣的《中秋夜独游安国寺山亭院步月李益迟明至寺中求与联句》等所记述的都是在寺观中赏月玩月。有时人们也在船上或水边玩月,裴夷直的《同乐天中秋夜洛河玩月二首》,就描写了“清洛半秋悬璧月,彩船当夕泛银河”的动人情景,许浑在《中秋夕寄大梁刘尚书》中提到“去年今夜醉兰舟”,可见他也有船中玩月的经历。高处最宜赏月,所以唐代人也喜欢八月十五到山上去。刘禹锡《八月十五日夜桃源玩月》诗云:“凝光悠悠寒露坠,此时立在最高山”,就明言是在山上玩月的。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唐玄宗甚至为望月之便还打算修建专门的望月台:“玄宗八月十五日夜与贵妃临太液池,凭栏望月不尽,帝意不快,遂敕令左右:于池西岸别筑百尺高台,与吾妃子来年望月。”只是由于安史之乱的爆发未能如愿以偿。
(二)珍惜韶华
珍惜韶华是与欣赏自然之美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无以复加的中秋之美,固然令人心生愉悦,却也往往激发良辰短暂、美景难再并进而哀叹生命易逝的焦虑与感伤。身心愉悦与焦虑感伤叠加在一起,使得他们不由自主地展开对生存与死亡、短暂与永恒的思考,思考的结果往往将其导向珍惜韶华、享受当下的人生态度。这是生命意识在特殊场合里的觉醒和释放。欧阳詹的《玩月》诗可以说很好地揭示了这种觉醒和释放的过程:“八月三五夕,旧嘉蟾兔光。斯从古人好,共下今宵堂。素魂皎孤凝,芳辉纷四扬。徘徊林上头,泛滟天中央。皓露助流华,轻风佐浮凉。清冷到肌骨,洁白盈衣裳。惜此苦宜玩,揽之非可将。含情顾广庭,愿勿沉西方。”在月明星稀的中秋之夜,诗人首先感受到月光之美、秋夜之韵、人情之欢,但很快就意识到眼前的现实:圆圆的月亮远在天边,“揽之非可将”,是根本无法接近的,而且很快就要落下去;而这,让他自然产生了“愿勿沉西方”的深切期望。与欧阳詹相似的还有韩愈和白居易,前者在《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中极写中秋美景和人事沧桑之后,不由地感慨:“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后者在其《八月十五日夜同诸客玩月》显示了几乎同样的心路历程:“清景难逢宜爱惜,白头相劝强欢娱。诚知亦有来年会,保得晴明强健无。”
在珍惜韶华、享受当下这一人生态度的导向下,许多唐代人尽量延长玩月时间,常常到更深才罢,有的人甚至通宵不眠。当时留下的诸多诗篇都对此做了记录。如崔备《和武相公中秋锦楼玩月(得前字、秋字二篇)》诗云:“清景同千里,寒光尽一年。竟天多雁过,通夕少人眠。”又徐凝《八月十五夜》诗云:“皎皎秋空八月圆,常娥端正桂枝鲜。一年无似如今夜,十二峰前看不眠。”其他像孙蜀《中秋夜戏酬顾道流》中有“不那此身偏爱月,等闲看月即更深”句,刘禹锡《八月十五日夜桃源玩月》中有“金霞昕昕渐东上,轮欹影促犹频望”句,王建《和元郎中从八月十二至十五夜玩月五首》中有“立多地湿舁床坐,看过墙西寸寸迟”“夜深尽放家人睡,直到天明不炷灯”等句,均可以表明当时有许多人都是玩月到深夜甚至到次日天明的。
事实上,还有一些人对玩月是如此热衷,以至他们绝不满足于仅仅在八月十五这一个夜晚欣赏月亮。比如大历二年的杜甫,就曾经连续玩月三天,并留下《八月十五日夜月二首》《十六夜玩月》《十七夜对月》的诗作;更有甚者会连续玩月五天,并十分自豪地宣称:“合望月时常望月,分明不得似今年。仰头五夜风中立,从未圆时直到圆。”如若天阴不能见到月亮,他们会痴痴等候。等来了,便格外觉得惊喜;等不来,便异常觉得遗憾。刘禹锡的《八月十五日夜半云开然后玩月因书一时之景寄呈乐天》描写的是前者:“半夜碧云收,中天素月流。开城邀好客,置酒赏清秋。影透衣香润,光凝歌黛愁。斜辉犹可玩,移宴上西楼。”诗人等到夜半时分,终于盼来云开月出,于是不顾天晚夜深,摆下了酒席。元凛的《中秋夜不见月》则描写了后者:“蟾轮何事色全微,赚得佳人出绣帏。四野雾凝空寂寞,九霄云锁绝光辉。吟诗得句翻停笔,玩处临尊却掩扉。公子倚栏犹怅望,懒将红烛草堂归。”描写月出情景的诗句已经想好,为玩月而设的酒杯也已备齐,月亮却始终不露形容,人们痴心地盼啊等啊,到很晚还不愿意回去。
珍惜韶华、享受当下这一人生态度,使许多唐代人不仅自己不放过玩月的时机,而且劝别人也要做出同样的选择,恰似许浑在其《鹤林寺中秋夜玩月》中所说:“莫辞达曙殷勤望,一堕西岩又隔年”,又如薛莹在其《中秋月》中所言:“劝君莫惜登楼望,云放婵娟不久长。”
(三)渴望团圆
在我国,明月早已与思恋亲人、怀念故乡联系在一起。而中秋月,既圆且明,又处于万物开始变得萧索的仲秋季节,就更容易触动人们的心弦。对月思人,是许多唐代人的中秋节活动主题;渴望团圆,则是他们的萦绕难去的中秋情怀。
团圆,只有在离别后才显示出其存在的意义,渴望团圆,也是离别后才会滋长的一种情绪。在唐代,由于社会经济的发展、社会风气的开放、守卫国家安全等因素,离开故乡亲人外出求学、经商、仕进、游历、戍边的人很多,相知相交的好友也会由于多种原因被迫分开。在这种情况下,“高秋今夜月,皓色正苍苍。远水澄如练,孤鸿迥带霜”的时候,也便成为“旅人方积思”的当然时间。鹊飞露重里的寂寞,清秋朗月下的孤独,他日相守相聚时相知相契的温暖与欢乐,此时此地不能共享良辰美景的惋惜与遗憾,种种滋味酝酿发酵成浓得化不开的情思与乡愁。一般的人也许将这种情思和乡愁化作泪水,而诗人则将他们化作诗行。武元衡怀念从兄,于是写道:“地远惊金奏,天高失雁行。如何北楼望,不得共池塘。”(《八月十五酬从兄常望月有怀》)白居易思念元稹,于是写道:“银台金阙夕沈沈,独宿相思在翰林。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李群玉怀念家乡,于是写道:“泪逐金波满,魂随夜鹊惊。支颐乡思断,无语到鸡鸣。”(《中秋广江驿示韦益》)。仔细阅读唐朝人留下的中秋诗篇,类似武元衡《八月十五酬从兄常望月有怀》白居易《中秋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的作品是相当多见的,如郑谷的《荆渚八月十五日夜值雨寄同年李屿》、孙纬的《中秋夜思郑延美》、许浑的《中秋夕寄大梁刘尚书》等,诗里都充溢着对亲人朋友的思念之情。张祜更在其《中秋月》中发出了“人间系情事,何处不相思”的反问式感叹。中秋节,在唐代已经具有了深深的团圆内涵。
欣赏自然之美、珍惜韶华与渴望团圆,这些在唐代有突出表现的中秋情怀,并没有因为后来唐代的灭亡而消失,只是伴随着社会变迁和不同时代价值观念、审美倾向的变化而有所变化。尤其是中秋节所蕴含的团圆内涵,由于现实生活中别离现象的普遍而越发浓厚,宋代以后,中秋节成为中国传统节日体系中最具团圆意味的一个节日,乃至许多地方就径直以团圆节来称呼它了。
原文发表于《民族艺术》2013年第1期。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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