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建中]鼠年说鼠



经过十二年的轮回,鼠年又回来了。鼠,尽管不是人类豢养的动物,却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和我们的关系非常“亲近”和密切。于是,我们世世代代都在讲述着关于鼠的传说和故事,并且形成了对鼠的信仰。


为何十二生肖鼠为大?


说到老鼠,它最值得炫耀的地方是它处于十二生肖之首。至于说到鼠何以居此显要地位,很多人并不清楚。关于这个问题,许多民间传说给予了解释,下面的两则民间传说可谓最典型也最有趣。



传说玉皇大帝要给十二种动物排座次,派猫去通知其他十一种动物,其中并没有老鼠。老鼠偷听到了猫对牛的传话,便先下手为强,偷偷地第一个到天宫报到。糊涂的玉皇大帝见老鼠应卯,也不辨真伪,当下排在第一位,第一个被通知的反而成了第二。猫给其他动物一个个传话完毕后赶到天庭,十二个座位已排完,没有了它的位子,所以十二生肖老鼠成了老大,反倒没有了猫。从此,猫与老鼠结下大仇,见老鼠就要追咬。


另一个传说却和纪年有关。据说有一天,玉皇大帝觉得凡间用天干地支纪年虽然不错,但是一般人哪里记得什么子午卯酉?若是用动物来代替,岂不通俗又方便?于是决定召开一个甄选生肖大会,颁下圣旨通知各类动物。那时候猫和老鼠原是好朋友,吃住一块儿,情逾兄弟,接到圣旨都很高兴,说好要一起去参加大会。因为猫喜欢睡,常常一睡就日上三竿,所以大会前夜同老鼠商量:“鼠弟,明天大会,我怕睡过头,拜托你早上叫我好不好?”老鼠说:“猫哥!没问题!你放心睡好啦!到时我一定叫你。”猫听了,道声谢谢,真的放下心来呼呼大睡了。次日,天还黑黑的,老鼠就起床,蹑手蹑脚地梳洗一番,却没有叫醒熟睡的猫,独个儿走了。



天大亮时,各种动物陆续都来到大会场,盛况空前。玉皇大帝详看斟酌,选出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十二种动物,作为人的生肖。挑出十二种动物后,接下来就是排次序的问题,这时起了骚动和争执,每个都想作领头。玉皇大帝似乎也有点儿头疼,不知怎么排才算公平。看大家吵吵嚷嚷,只有敦厚老实的牛静坐一旁,安然悠闲一点也不激动。当下有了主意,说:“别吵了,顺序由我来决定。你们之中的牛个头大,性情稳重,让牛做第一肖。”玉皇大帝的话,谁敢不从?就连一向凶猛,自尊为百兽之王的老虎,虽然怏怏不乐,也没有提出异议。不料小老鼠跳出来,吱吱两声说:“应该是我最大,排第一才对!”大家好生奇怪,十二种动物中明明就是它最小,怎么自称最大呢?真是头脑有毛病了。


老鼠说:“每次我一出现,看见的人总会叫,呀!好大的老鼠,从来也没有听人说过好大的牛,可见得我在人们心目中比牛大。”老鼠这一番话,大家都不信服,玉皇大帝也感到怀疑,怎么人们会认为鼠比牛大?老鼠提议:“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到人多的地方试试,如果人们都说我大,就让我做第一肖,怎么样?可不能反悔呀!”众禽兽满腹狐疑,玉皇大帝也同意试一试,于是相伴到人间的市集去。当牛走入市集时,人人都视若无睹,继续他们的买卖,这时狡猾的老鼠突然爬到牛背上,赶集的人们一见牛背上的老鼠,果然惊呼起来:“啊呀!好大的老鼠!”玉皇大帝亲耳听到人人都这样说,无可奈何,只好让老鼠做第一肖,牛屈居第二了。



老鼠当上第一肖,意气风发,得意扬扬地回来,这时猫刚睡醒,睁开惺忪的眼睛,伸了个懒腰说:“鼠弟,咱们快准备去开会吧!”老鼠嘴一撇,说:“你还在做梦呢?大会早结束了,我还当上第一名。”猫吃一惊,睡意全消,圆睁大眼问:“真的?那你为何没叫我?不是说好一道去的吗?”老鼠云淡风清地回答说:“哦!我忘了。”猫气得胡子根根翘起,大声嚷骂:“鼠子!你不讲信用,答应要叫醒我的,我才放心睡,却害我误了大事,看你怎么赔?”老鼠不但不认错,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尖口利舌:“又不欠你,凭什么要我叫你?是故意不叫的,又怎样?”这下猫气坏了,说:“平日你胆小,看我怎么护你,今日情义全无,可恨!”从此,猫见了老鼠就难掩心头恨,欲置之于死地,成了世代冤仇。



上面只是民间老百姓的传说,事实上,十二生肖的排序一直是历代学者谈论的一个话题。一些学者另辟蹊径,以期从其他角度给出圆满的结论。如宋代学者洪巽写了一部叫《谷漫录》的书,认为动物的形体决定了它们的次序。古人认为一昼夜分为十二时辰。子、寅、辰、午、申、戌俱阳(阳性地支),所以取相属之奇数以为名,鼠、虎、龙、猴、狗都是五个脚趾,而马也是单蹄,均是奇数;丑、卯、巳、末、酉、亥俱阴(阴性地支),故取相属之偶数为名,牛、羊、鸡、猪皆四个爪,兔两个爪,蛇两个舌,均是偶数。也就是说,生肖是根据这些动物足趾的奇偶数排列入选的。老鼠前足四趾,后足五趾,体态奇、偶皆俱,颇为特殊,故在第一位,依次是牛(四趾)、虎(五趾)、兔(四趾)、龙(五趾)、蛇(无趾舌偶)、马(单蹄)、羊(四趾)、猴(五趾)、鸡(四趾)、狗(五趾)、猪(四趾)。



明代有位大学者叫朗瑛,则依据动物出没的活动时间,也就是动物的习性来作出推论。他在《七修类稿》中认为,昼夜中,子时(深夜23点至凌晨1点),夜色最黑暗,老鼠最活跃,“子”同鼠搭配;丑时(凌晨1点至3点),这段时间牛吃足了草,准备清晨出来耕地,所以“丑”就同牛搭配;寅时(早晨3点至5点),据说这个时候老虎最凶猛,所以“寅”同虎相配;清晨五时后,月华还在照耀大地,故“卯”时(5点至7点)与月宫玉兔相连;辰时(上午7点至9点),恰是群龙行雨之时,“辰”就属龙了;巳时(9点至11点),这个时间,蛇即便在路上游动,也不会伤人,如此,“巳”时属蛇;午时(中午11点至13点),阳气由极盛而衰,阴气即将产生,由于马是“阴”类动物,“午”时就归马;末时(下午13点至15点),羊吃此时的草,不会影响草的生长,故“末”时归羊;申时(15点至17点),猴子喜欢啼叫,故让猴与“申”时搭配;酉时,鸡开始归窝,“酉”时(傍晚17点至19点)就属鸡;戌时(落夜19点至21点),狗开始看守门户,所以“戌”时与狗相联系;亥时(21点至23点),万籁俱寂,猪睡得最熟,就把“亥”时送给了猪。这样一种解释,从动物的体态、习性出发,探寻它们与时辰的联系,似有一定道理,但又没有说清为什么时辰要用动物来相配。另外,这样的解释渗透着阴阳五行之说,又使十二生肖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鼠为什么进入十二生肖?


以动物命名人的属相,是在我们先民与这些动物有了密切关系,这些动物关联到我们先民生命存在的首要前提下逐步形成的。为什么人类会产生用动物为属相名称的想法呢?这一意识形态是如何形成的呢?马克思在探索人类文化意识生成的历史时指出:“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同时这也是人们仅仅为了能够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要进行的。”人类的文化意识就是在这个历史前提的基点上发生的,为了摄取生存的生活资料,我们的先民便向生存的空间索取,狩猎禽畜成了主要的活动。



牲畜的存在,对我们祖先来说,实在是生命攸关的大事,因而产生了矛盾的心理行为,既要吃它们,又要对它们顶礼膜拜,祈祀它们能茁壮成长,为人类提供源源不绝的食物、用品,最早的动物信仰禁忌、图腾崇拜就此诞生了。毫无疑问,人类最初所崇拜的当然是那些最常见的、与人们生活关系最紧密的动物,如牛、马、犬、羊、鸡、狗之类。在原始祖先看来,它们的价值几乎和人的生命一样重要,这在后期流传的习俗中可以窥见一斑。据南朝时期宗懔编写的《荆楚岁时记》记载,民间将一年之中最新、最美好的日子让位于一些熟悉的动物:如大年初一是鸡生日,初二是狗生日,初三是猪生日,初四是羊生日,初五是牛生日,初六马生日,人类自己却很谦让,生日放在了初七。



动物本身的特性以及它们与人的关系,决定了人们对它们信仰崇拜的程度和入选生肖与否的标准。生肖的十二种动物中没有猫,也是由此而造成的。道理再简单明了不过了,中国远古没有猫,现在的猫是后来从国外引进的。我们生活中吃老鼠的猫,最早的故乡在非洲苏丹,后传入埃及,很晚才由埃及传到其他国家,中国当然也在其内。在中国大地上,猫作为人们生活的伙伴,确确实实是后来才加入的。人们与它的关系,远不如牛羊马鸡猪狗等动物亲密,以它作为生肖似乎是不可思议的。



总的来说,列入生肖的动物,都是与我们远古祖先的生活生存有密切关联的,受到我们祖先敬仰关注的。牛马羊鸡狗猪兔自不必再说,龙蛇虎本身就是民族融合中占主流的图腾信仰。龙虽是虚拟的,但它神秘的权威性已在六七千年前就与我们民族的生存息息相关了。猴类是动物中唯一与人相似的动物,对其示礼,也势在必然。至于鼠,它的德行虽然不佳,但要知道,在远古,行动敏捷、双眼骨碌碌会转的生性聪颖的鼠类和人们内心的向往追求还是有一致性的。人们恨它,无非是它常使人们束手无策。同性相斥,可这不能损害它的出众。此外,它的体态、生理和活动习性不得不使人侧目相视。为此,鼠列入十二生肖是没有疑义的。鼠类受到人们关注,是我们祖先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直接感受到它的存在和我们人类关系非常密切的基础上产生的。


咬开天的“财神”


我们都知道一句俗话,就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说明人们痛恨老鼠的程度。其实啊,老鼠过街未必人人都敢喊打。



老鼠是一种“家居”动物。对于老鼠,民间俗语很驳杂。我们都知道,由于它咬坏东西、偷吃粮食、传染疾病,所以人们恨它,以为是不祥之物,列为“四害”之一。可事情往往存在相反的一面,我国有些地区则将老鼠视为灵兽,人生重要的两件大事——生育和发财竟然都和鼠类有着密切的关系。


古代广泛流传“鼠咬天开”的传说,那还是在远古时期,天地混沌一片,宇宙没有形成,是老鼠等在夜半子时出来活动,将这混沌咬破,使得天地分开,宇宙就成型了。类似的神话故事在中国许多民族中都有记述,只不过天地未开时的混沌状态,常常是以葫芦、金鼓等象征方式表现出来的。拉祜族神话故事说,混沌未开时代,创世神厄莎种植了一个葫芦,葫芦老了,滚到山下海水里,螃蟹从海中把葫芦拖上岸来。老鼠咬了三天三夜,终于把葫芦咬通了一个洞,一男一女从葫芦里走出来,这就是拉祜族洪水后人类再传的始祖扎迪和娜迪,而老鼠也因此赢得了吃人粮食的特权。这一神话故事也说明老鼠是开天辟地的功臣,帮助人类再生和繁衍。而十二生肖中的其他动物,基本上和这类创世及造人的传说没有关联。从这一点上来说,也足以证明鼠在古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了。



北京故宫博物院珍藏有一部《十二生肖图册》,是清末著名画家任预的作品。其中的《子鼠图》画了5只小鼠,正抢食罐中撒出的瓜籽(想必是葫芦籽)。在十二生肖中,鼠属子,而瓜籽之籽与子音同,都表达了多子的意味。鼠的繁殖能力极强,而瓜籽也是数量多、生长茂盛的植物种子,因而《子鼠图》成为多子多福的象征。


老鼠与一些植物合为一体,也是民间常见的吉祥图案。诸如“老鼠与葫芦”、“老鼠与葡萄”、“老鼠与石榴”等,是民间剪纸及年画普遍表现的题材。在这些题材中,老鼠成了人们敬奉的对象。鼠具有惊人的繁殖力,《本草纲目》称,鼠孕一月而生,而且一胎多子,多者竟然达近20只。这种快而多的生育能力,实在令渴望多子多孙的人家向往。所以,鼠被民间视为多子多孙的象征。而葫芦、葡萄、石榴也属多子,因此,人们便把老鼠与这类东西放在一起,强化了繁衍后代的愿望。


民间还有一些有趣的吉祥图画,表现了同样的主题。如“老鼠偷南瓜”,表示瓜瓞绵绵;“老鼠偷白菜”,因为鼠喻“子”,白菜的“白”谐音“百”,比喻“百子”。另有一种“老鼠揭盖碗”,也隐喻生殖崇拜的观念。在婚礼中常见的盖碗、扣碗等剪纸图案,寓意“合卺之喜”。华北有些地方的婚俗,要举行在厨房揭盖碗的仪式,暗喻男女相求、交欢的观念。



老鼠不仅和人类生育有关,而且还与发财有关系。将老鼠和生育联系起来,有一些合理的地方,鼠被尊称为“财神”,则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老鼠原本是专门破坏人家财物的啊。


尊奉鼠为“财神”的习俗竟然很普遍,人们对它的光临,甚至有点欢迎。因为在过去,广大劳动人民(主要是农民),多半是家无隔宿之粮,鼠驾到,意味着这户人家粮食有余,哪个不希望自己富足!所以,鼠便成了受欢迎的“财神爷”。老鼠藏在人家中,为的是能够偷吃东西。如果吃不到什么,它就不在这里了。基于这样一种观念,民间认为家中鼠多是一种吉祥富裕的象征。如果家中老鼠突然离去,反而认为不吉利,是将要发生火灾的征兆。湖北一带俗呼“失鼠”为“失水”。俗话说,“仓鼠有余粮”,仓鼠即田鼠,有掘穴存储粮食的习性,人们将之延伸为积财之意。


老鼠常在夜间出来活动,有时其叫声如数铜钱一般,俗称“老鼠数钱”。各地老百姓对此认识不一。过去,上海崇明一带的妇女,以为听到此声,家中将出祸事,因之日夜悬念,怕大锅降临。等到过了数日后,不见灾祸,才能放心。湖北一带则认为是吉祥之兆,而声啧啧者不吉。浙江又有“鼠鸣如数钱声,若在前半夜主得财,若在后半夜主散财”的说法。



清代有一位道光进士,叫方颐,他在《梦园丛说》中说,广东东部有一种钱鼠,嘴巴尖尖的,尾巴长长的,其叫声好像数钱一般,所以称之为钱鼠。当地人以为见到这种老鼠,预示主人家有吉庆事情,就好像北京人尊奉刺猬为财神一样。其实,一般的老鼠也能发出数钱的声音。按民间说法,早上听到这种叫声,为数出,表明要耗费钱财;晚上听到这种叫声,为数入,表明能够积攒财物。由此,也引申出老鼠为钱鼠、财神的习俗。《梦园丛说》提到“北京人尊奉刺猬为财神”的风俗,其实,包括鼠、猬在内的五大仙都曾被北方人奉为财神。清代学者薛福成在《庸奄笔记》卷4中说:“北方人以狐蛇猬鼠及黄鼠狼五物为财神。民家见此五者,不敢触犯,故有五显财神庙。南方亦间有之。”这句话是说,狐、蛇、猬、鼠及黄鼠狼曾被民间百姓供奉为五显财神,这种信仰在我国的南方和北方都流行。


正是依据这种民间风俗,在天津一带还形成了以求财为目的的年节活动——鼠猬驮宝。上元节期间,除向神佛供奉花糕、馒头外,还有面蒸的老鼠和刺猬,它们背上都驮着元宝。据说上供鼠猬形状的面点还有讲究,正月十四或正月十五上供时,鼠猬的前脸朝外,等到烧香参拜以后,要把鼠猬的脸朝里,表示鼠猬已把财宝驮回家来了。供奉神佛的面点原本是会被鼠猬偷吃的,鼠猬反而成为驮宝送宝的灵兽,被奉为财神,这也表现了人们的求财心理。



冯文洵《丙寅天津竹枝词》说:“俗尚原无理可推,人情大半为求财。谷糠未引钱龙至,鼠猬先驮宝藏来。”谷糠引钱龙是天津一带流行的一种节庆活动,在农历二月初二这一天,撒一些谷糠在地上,据说可以把财神钱龙引到自己家里。引钱龙和鼠猬驮宝都是为了满足人们普遍拥有的求财心理。就像这首竹枝词所说的,这种做法并没有什么合理之处。



鼠是一种具有生命现象的灵性动物,又是一种文化性动物。在人鼠共处的历史长河中,鼠是开创世界、营造物质天地的文化英雄,是一种顽强生命力的象征,是财神、多子多孙和人丁兴旺的象征。鼠文化是中华民族神话时代的产物,是人类开创世界、征服自然的艺术反映。


来源:生命世界


作者简介


万建中,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长期从事民俗学方面研究,在中国民间口头叙事文学、中国民俗史、民俗学理论等领域较有成就。


文来源:微信公众号“古籍” 202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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