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是家庭的象征。人类历史上出现了最初的家庭,便出现了赖以生存的火塘。在我国南方,火塘的存在延续了很长时间。从原始的火塘,到近代一些少数民族中还在家里砌有火塘,火塘成为家庭的中心。人类又发明了地灶,在地下挖一个土坑点火烧饭。这个历史大约也相当地长。考古发掘从汉墓里发现了许多不同类型的高台灶的模型。这说明高台灶在那时已经相当普遍地使用了。这些高台灶有进火口,有出烟道,有高高的锅台,与我们今天农村的高台灶并无太大的差异,已经相当的完善了。
学者们证明,人类早期存在着多神信仰,视万物为有灵性的东西,并加以崇拜。灶也不例外,很早就出现了灶神的观念。灶神的产生,实际上是灶对于人类家庭的神圣性和重要性的一个象征。我们现在还常说家庭的“香火”不能断。这火就是灶里的火。后来指子嗣。
据我国民族学家杨堃先生早年研究,最初的灶神是蛙。乍看起来这个说法颇为离奇,但往深里一想,顿绝蛮有道理,所以被许多学者所接受。地灶窝子里常有水,有水就难免会有蛙的孳生;蛙在原始人的想象里成为灶神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完全是可能的。杨先生还从语源学等多种学科作了考证,这里不能尽述。后来,轩辕皇帝、神农氏、火神祝融等神话中的许多“文化英雄”都曾被人类尊为灶神。其中以祝融作为灶神被祭祀的时间最长。在漫长的中国社会发展中,还有很多人物被民间传说塑造为灶神。成书于唐代的《酉阳杂俎》里就说:“灶神名隈姓张,状如美女,又名单,字子郭。”在现代搜集到的大量灶神传说中,形迹不同、名字各异的灶神,也大多姓张;在流传中,也有其他姓的灶神与张姓的灶神并存。民间流传着灶祃(灶神像,一般是套色木刻),上面画着灶神及财神(招财童子和利市仙官)、喜神、福神、聚宝盆以及灶神上天所使役的马匹等。还有的画上画着两个灶王,传说一个姓张,一个姓李。这是民间信仰的盲目性和不确定性的表现。
民间习俗,每年腊月二十三(南方有些地方是二十四)是祀灶的日子。所谓祀灶,就是送灶神(民间通常叫灶王爷,是个准神或半神的角色)上天,祈求灶神向玉皇大帝说下界人间的好话,以保全家老小平安吉祥之意。应当说,对尚不能完全掌握自己命运的老百姓来说,这种愿望是无可厚非的。过去,北京也好,华北、东北许多地方也好,家家户户都在住房的明间砌一高台灶,靠近灶头的墙上贴着一张从市场上买来的灶祃。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时(一般是在晚饭之后),便把贴在考绩灶头墙上的这张旧灶祃撕下来,拿到院子里用火烧掉。这叫辞灶。辞灶伴随着一些简单的仪式。在神像前供上麦芽糖制的糖瓜或关东糖(北京称南糖),意在让灶王爷把嘴粘住,以免他到天上玉皇大帝那里去乱说乱奏。还要烧些纸钱,意思是送给灶王爷上天路上用的盘缠。还要给灶王的坐骑准备一桶水和一些草料(黑豆),供他喂马之用。在祭祀时,户主口中念颂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这类口诀。然后全家人依次叩头,为灶神送行。仪式就这样简单。祀灶有些禁忌。谚云:“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旧俗,祭拜时,一般是男子先拜,而后女子再搬。也有的地方,妇女是不能祭拜灶王爷的。彭蕴章《幽州风土吟·焚灶祃》:“焚灶祃,送紫官,辛甘臭辣君莫言,但言小人尘生釜,突无烟,上乞天公怜。天公怜,锡纯嘏,番熊豢豹充庖厨,黑豆年年饲君马。”记述的就是这一习俗。
关于灶王爷由来的传说,现代民间流传的依然非常丰富多彩。东部,从苏北、山东半岛到华北、东北各地,西部,以四川盆地为中心,流传着一个关于灶王爷的传说,我们有理由把这一传说看作是一种相对固定的形式——“张郎形”。大意说:有一个张郎,不好好种地,出门去做生意,一去之后音信杳然。家里的生活重担,落到了他的妻子丁香身上。丁香拼命地干活养家,并殡葬了先后去世的公婆。有一天,成了富翁的张郎回家来,休了丁香,娶了海棠。老牛(或老马)拉着车,毫无目的地把丁香拉到山中一间茅屋前,停下脚步不再向前走了。这地方就是丁香的归宿。这家里老婆婆和靠砍柴为生的青年相依为命,收留了她,她与青年成婚。后来他们成了富家。过了多年,突然有一个讨饭的来到门下讨吃,丁香发现他就是抛弃了自己的前夫张郎。张郎从前妻递给他的面条里吃出了他们结婚时的簪子和荷叶首饰,知道这个女人便是被他休掉的妻子,于是羞愧难当,一头钻进灶火塘里去给憋死了。张郎死后,大庙不留,小庙不收,魂魄到处游荡。玉皇大帝下界视察,恰遇张郎,由于他们同姓,便封了他个灶王官的名号。人们看不起他,每到腊月二十三,煮一锅烂面条给他上供,羞辱他,却又害怕他在玉皇面前搬弄是非,也不敢怠慢他。大致围绕着这一型式,各种各样的说法很多,人物也有血有肉。
另一种流传颇广的传说大致可定名为“打灶王型”。在形式上,这一类型的传说取意于民间过年时老百姓在灶头所贴的灶王神画像的意象。大意是:皇上派到民间的州官是个好吃之徒,令老百姓不堪重负。有一个叫张大巴掌的乡民,主动请州官来家吃宴席。张大巴掌一巴掌把州官打成肉饼,贴在了墙上。据说,由于这个州官生前是皇上的厨子,所以皇上就封他为“灶王”。
第三类较为著名的传说,是讲述灶王职责的,因此我把它叫做“送灶型”。大意说:灶王原本是天庭里的一名役员,被玉皇大帝派到凡间来监视老百姓的。他的行动很是诡秘,总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溜进家里,所以人们对他提心吊胆。他每年的腊月二十三回天庭去向玉皇大帝汇报人间的情况,年三十晚上回到人间。他的毛病是爱白人是非,所以人们在他临行前,总是用糖瓜粘住他的嘴巴,以妨他旧病复发,说人间的坏话,给人们带来厄运。围绕着这个基本的情节,还派生出许许多多不同的说法,枝叶纵横,色彩斑斓。
灶王爷的传说这个充分世俗化了的神祇传说,反映了中国普通老百姓世界观中存在的矛盾:既有对这位与他们生活关系至为密切的灶神的不敬甚至奚落,却又毕竟无法从束缚自己的神灵观念的幻影中解脱出来。如果我们剔除灶王传说中的迷信成分,灶与灶神作为中国人观念中家庭的象征,在文化学上是有着深远意义的。
从文学的角度来欣赏这些短小的作品,未免显得有些重复,但我们又往往会被它们中间,特别是丁香身上所展示出来的善良勤劳、不屈不挠、乐善好施、济贫救难的民族精神,围绕着从现实中的农民(如张郎)到灶王的转化过程中所浸透着的浓郁的幽默感所吸引、所感染。幽默是文学作品的重要品格。没有幽默的作品,很难称得上是上乘的作品。同样,幽默也是民间文学作品的灵魂,你看,灶君像是被人一巴掌打到墙上去的;喜欢到玉皇大帝那里去白人是非的灶君,人们常常用麻糖把他的嘴巴粘住;灶君又是“邋遢神”,是好吃、馋嘴的神,受玉皇大责骂和处罚的神,是无所归依的游魂;等等,都是充满着幽默感的精彩笔墨。灶王传说广播之广是足以令人瞠目的,是任何作家的作品无法比拟的,尽管各地流行的作品有程式化之嫌,但可看出民间作品的生命力蕴藏在人民的生活之中。
民间故事是分散的,一旦把某种同类的故事集中编选出来,便可从中看出万千的景象。这本小书里所选的有关灶神和祀灶习俗的传说,从不同角度反映了生活于社会底层的中国老百姓的观念,读者既可以把它们当作民间文学读物来读,也可以从中了解和研究中国老百姓的世界观。应该指出的是,在不少传说中渗透着宿命的、迷信的色彩。读者应该用一种鉴别的眼光来读。随着社会的进步和物质生活的改善,灶神的信仰,已经逐渐淡薄,甚至逐渐在式微,如在大城市的知识阶层中;但过小年的习俗却不一定能很快消失,甚至还会长期地存在并传承下去。民俗是传承的,是有惰性的。
(原载刘锡诚编《灶王爷的传说•前言》,花山文艺出版社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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