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神话一直发挥着重要作用。它曾经是古代宗教的教义,是古人心目中的真实历史和科学知识,并被古人用作社会生活的规范。即使在科学昌明的今天,人们已经不再信仰那些神灵,不再把神话视为真实历史和科学知识,但是神话依然是一种激动人心的叙事艺术作品。神话冲击着我们的心灵,吸引着我们去破解其中众多的谜团。解读神话的方法很多,本文尝试从神话思维的特点与困境来解读大洪水神话中为什么常常出现乱伦婚姻。
一 大洪水神话中存在的疑问
神话中提到洪水的故事很多,我们熟悉的有女娲补天治水的神话,鲧和大禹父子治水的神话。本文所说的大洪水神话指的是人类几乎被大洪水灭绝,遗留下来的一对兄妹或姐弟结合,重新繁衍人类的故事。为了区别于一般洪水神话,我特意称之为“大洪水神话”。
我国现存最早的、完整的大洪水神话见于五代时期抄录的(创作于六朝时代)《天地开辟已来帝王记》,相关的基本情节如下:在远古时代,人口太多,食物缺乏,强者抢夺弱者,以至于出现人吃人现象。上天痛恨人类的恶行,降下大洪水,灭绝了他们。但留下了一对有道德的兄妹伏羲、女娲。这对兄妹依靠龙的保护,逃脱了洪水之灾。这时,金岗天神教导他们应该结合。可是,伏羲、女娲觉得兄妹结婚是羞耻的,就躲藏到昆仑山。伏羲在左边沿着山走,女娲在右边沿着山走,最后他们还是相遇了。他们知道这是上天派遣他们结合。于是,为了避免人类灭绝,伏羲用树叶遮脸,女娲用芦花遮脸,结合为夫妻。后世婚礼戴昌妆花就来源于此。他们生育了一百二十个孩子,各得一个姓氏。
伏羲、女娲兄妹婚的神话在唐代李冗的《独异志》里有类似记载:
昔宇宙初开之时,止有女娲兄妹二人在昆仑山,而天下未有人民。议以为夫妇,又自羞耻。兄即与其妹上昆仑山,咒曰:“天若遣我兄妹二人为夫妻,而烟悉合;若不,使烟散。”于是烟即合。其妹即来就兄。乃结草为扇,以障其面。今时人取妇执扇,象其事也。
李冗记载的女娲兄妹婚故事发生在宇宙开辟时代,其中存在着自我矛盾。因为此时人类刚刚诞生,尚未开始文化生活,所以不应该存在乱伦禁忌观念。怎么会有“议以为夫妇,又自羞耻”呢?由此可见,李冗记载的这篇神话异文可能只是一个片段。但它补充了一个在昆仑山点火冒烟以测试天意的情节,有助于我们解读兄妹婚问题。
《天地开辟已来帝王记》所讲的大洪水神话的主题很清楚,人类如果违背基本道德,以强凌弱,甚至人吃人,就将被上天灭绝。因此,这个大洪水神话实际上是为人类社会道德的必要性提供一个“故事性的证明”。
问题在于:这个论证社会道德规范的神话里为什么会出现兄妹结婚这样违背道德的自相矛盾的乱伦情节?而且兄妹婚还是“金岗天神”建议的,后来还得到天意的最后确认——通过奇迹的出现,伏羲、女娲在昆仑山中奇迹般地相遇。《独异志》中的奇迹是篝火的烟雾不散,现代民间神话则是两兄妹分别从山顶往下滚两扇磨盘,结果它们到山下合为一体等。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说,现在已知的所有人类社会都存在着某种形式的乱伦禁忌。那么,代表道德的上天为什么允许伏羲、女娲兄妹乱伦呢?
二 对大洪水神话的兄妹婚问题的已有解读
第一种解读方法是认为大洪水神话中的兄妹婚是远古时代的原始婚姻制度的反映,是古人对原始婚姻生活的记忆。或者说,兄妹婚情节是远古时代兄妹婚神话的遗留物。按照进化人类学的观点,原始时代曾经有过血缘婚和群婚制度。所谓血缘婚,就是允许兄弟姊妹之间结婚;所谓群婚则排除了兄弟姊妹之间的婚姻。按照这种解读,大洪水神话的兄妹婚情节与现实的乱伦禁忌就可以并存了。
有学者认为大洪水神话中的兄妹婚就是远古时代血缘婚的反映。但是,民俗学家乌丙安先生的论文《洪水故事中的非血缘婚姻观》发现:这些洪水故事中存在三种情节:1.兄妹结婚是被迫的。2.妹妹多次反对。3.兄妹结婚之后生下怪胎。这些情节都是反对血缘婚姻的观念。所以,乌丙安认为:“从大量兄妹婚姻型神话传说的调查资料看,它们所显示的非血缘婚姻观念,足以证明它们主要不是反映了血缘家族的兄妹婚制,恰是反映了从血缘家族的兄弟姊妹婚姻到排除兄弟姊妹婚姻的氏族组织的过渡。”但是,无论是血缘婚还是氏族组织的非血缘婚,都是远古时代的婚姻制度,而中国现有的所有洪水神话记录都是文明时代的产物,二者时间差距巨大,这种远古记忆如何流传下来?没有材料证明。这就使得上述解释只能止步于理论假说。
第二种解读方法是论证兄妹婚是与一种文明社会世俗婚姻制度对立的特殊的神圣性婚姻。
1986年,蔡大成在论文《兄妹婚神话的象征》中说,神话常常想象与客观世界相反的最初情境,正如现实中只有一个太阳,神话可以想象远古时代有十个太阳。所以,非血缘婚的社会恰恰能够产生血缘婚神话。神话把人类第一对男女想象为兄妹,允许在本氏族的最高层次上(即始祖之间)实行兄妹婚,完全是用极端的方式证明族源血统的纯正。这种解释方法的确可以找到一些旁证,历史上的确有一些外国的国王为了保证王室血统纯正,以维护自己的神性而与亲姊妹或堂姊妹结婚,例如古埃及法老、古代日本天皇等。不过,这种解释缺乏直接证据。中国大洪水神话没有关于兄妹婚能够保证血统纯正的内容,反而存在很多反对“血缘婚”的观念。中国历史上也不存在允许皇帝兄妹婚的任何实例。
最近,神话学家陈建宪提出了立足于文学叙事学角度的解读方法。他认为:神话选定血亲婚配而不选择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女,主要是叙事艺术对“陌生化的需要”。“血亲乱伦与现实生活形成巨大的反差,造成强大的心理冲击力量,同时也为想象力展开了更大空间。乱伦在生活中是第一禁忌,洪水后只留下血亲,为人类的再殖设置了难以逾越的障碍,也为故事情节的发展留下了悬念,使受众对故事的结果产生焦虑。正是在不断释放这种焦虑的过程中,人们才获得了心理宣泄和审美快感”(陈建宪《中国洪水再殖型神话研究——母题分析法的一个案例》,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9,120页)。这种纯文学立场的解读较好地揭示了乱伦情节在艺术欣赏过程中的作用。不过,神话并不是一种纯文学作品,而是一种神圣叙事,是为信仰和道德服务的意识形态。因此,这种解读无法解答我在前边提出的大洪水神话的道德自我矛盾。我们还需要重新解读。
三 从神话思维的困境重新解读神话中的兄妹婚
人类始终被自己的求知意志所驱动,原始时代的人类也一样。阿兰·邓迪斯在《西方神话学读本·导言》中说:“神话是关于世界和人怎样产生并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神圣的叙事性解释。”神话思维总是竭尽全力地追寻世界万物的起源,大到整个宇宙空间的起源,神灵与人类的起源,小到天上繁星和人间一草一木的起源。通过追溯万物源头的方法,神话就把现实中各种事物数不胜数的个体归结到数量非常有限的一两个最初的该事物的鼻祖,而所有事物的未来都将遵守其鼻祖的行为规范。
这种思维方法可以把纷繁复杂的世界万物处理得简洁有序,便于理解和掌握。神话思维的长处是明显的,虽然古代科学水平低下,根本不足以正确认识事物的本质和真正的起源,但是,充满野性的神话思维用叙事的方法第一次实现了对宇宙万物的总体性理解和把握。这是人类思维的一个巨大成就。
不过,在大洪水神话中,神话思维遇到了一个困境——它的溯源方法导致了一个逻辑上无法摆脱的乱伦!大洪水之后,只留下伏羲、女娲兄妹二人。结局只有两个:要么人类灭绝,要么兄妹结婚。兄妹婚违背了该神话要证明人类道德必要性的目的。手段与目的相互背离。
面对这个困境,神话思维做出了一个创造性的发明:制定道德的神灵再次出现,为了人类的重新繁衍而特许了这对唯一的兄妹结婚。《天地开辟已来帝王记》中首先出现了金岗天神命令伏羲、女娲结合。可是伏羲、女娲因为乱伦禁忌而感到羞耻,不肯服从。于是,天降奇迹,使他们在昆仑山再次相遇,再次昭示神灵的意志。其他的神话作品中,神灵多次显示奇迹:让篝火的烟雾缠绕不散,滚下山坡的两扇磨盘自动相合……上述奇迹,确定不移地证明了神灵的意志是兄妹必须结婚以重新繁衍人类。
根据神话思维的逻辑,神灵是最高的道德裁判者,他的意志就是最高道德。所以,重新繁衍人类就是最高道德。相比之下,人间的乱伦禁忌是次一级的道德。当大洪水之后,人类面临灭绝命运的时候,两种道德发生冲突,次一级的道德乱伦禁忌必须服从最高级的道德延续人类。从今天的理论来说,如果人类灭绝了,人类的一切道德都会化为乌有,乱伦禁忌就根本无从谈起!因此,大洪水神话创造性地通过道德分级解决了两种道德的冲突,摆脱了神话思维的溯源方法和道德目的之间的自我矛盾。
另外,神话中最高道德也没有废除次一级道德。《天地开辟已来帝王记》说,伏羲、女娲同意结合的时候,分别用树叶和芦花遮盖脸面。《独异志》里是用草扇遮挡面部。这意味着在执行繁衍人类的最高道德的时候,两种道德的冲突已经消除,乱伦禁忌依然存在。上述两个神话的结尾都明确把神话情节当作后世婚礼上的戴昌妆花和执扇的源头,再次证明乱伦禁忌是始终存在的。
通过深入分析神话文本,我认为,大洪水神话的讲述没有威胁文明社会的乱伦禁忌。神话思维意识到了溯源方法和道德目的之间的矛盾,但它解决了矛盾。所以,从神话思维的自我意识出发,这个神话正是后世社会自身产生的神话,不是远古时代乱伦婚姻神话的遗留物。我们完全不必去假设神话中的兄妹婚是远古时代兄妹婚的历史记忆。同样,我们也无须假设兄妹婚神话是为了证明种族血统的纯正性,因为神话中不存在追求种族血缘纯正的情节,世俗社会也没有不存在乱伦禁忌的。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因为篇幅所限,我在这里只是举例分析了几个经典性的大洪水神话作品。人类其他形态的大洪水神话还有很多,对其中的乱伦婚情节进行全面分析只能留待下一篇文章了。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文章来源:《文史知识》2021年第4期
图片来源:网络
免责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立场,与本号无关。
版权声明:如需转载、引用,请注明出处并保留二维码。
本篇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民俗学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