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黄涛,河北景县人,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基地主任,河北大学文学院外聘博士生导师。担任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出版工程编纂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中国节日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中国分会副会长,中国民俗学会常务理事等职务。主要研究领域为传统节日、民间语言、民间文学、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出版学术著作《语言民俗与中国文化》《中国民俗通志·民间语言志》《流行语与社会时尚文化》《中国礼俗语言与传统文化》《话说清明》等十余部,发表学术论文一百余篇。
摘 要
关于新故事是不是民间文学,民俗学界存在很大争议。文章从新故事的作者队伍构成、文本特征、创作过程与传播情况等方面展开分析,归纳了近年来学界关于新故事归属问题的各种观点,认为新故事与传统故事固然有差异,但二者的相近相同之处是主要的,新故事是在传统故事基础上发展起来并与传统故事有着密不可分的血脉联系的新型民间故事文体,它是传统民间故事的创新性发展,是有一定个人化和一定专业性的民间文学。
关键词
新故事;传统故事;民间故事;创新性发展
新故事指以个人署名方式发表为主、为普通民众喜闻乐见、以表现当代社会生活为主要内容的故事。近年来《民间文学》《故事会》《山海经》等杂志发表的作品大都属于新故事。中国文联、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办的“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民间文学作品奖”下设民间文学作品奖、新故事创作奖两个分项,其中的“新故事”即为本文讨论对象。关于新故事是不是民间文学,存在很大争议。一般民俗学者按照民间文学的基本特征,特别是其中的集体性、口头性特征,认定新故事不是民间文学。但也有不少民俗学者认为新故事是新民间故事。实际上,新故事虽然大多以个人署名方式和书面形式发表,但在创作及传播过程、文体特征上仍然有一定程度的集体性和口头性特点,在受众范围、思想内容、艺术形式、文化形态等方面与民间文学在根本上是接近、相通或一致的,如果判定新故事不是民间文学,那么把它归为哪种文学类型呢?相关学术逻辑和既有事实已经表明,作家文学、精英文化及其相关学科没有也不会容纳新故事。新故事最接近的还是民间文学,最有可能接纳新故事为研究对象的还是民俗学。那么,如果仅仅因为它不大符合民间文学的两大特征就断然把这个在现代民众中影响广泛的文学形式排除在民间文学之外不予关注,是不是民俗学的一个失误、遗憾和损失呢?民间文学基本特征的理论创建和相关阐释是不是有特定的历史条件和适用范围,在社会生活和相关主体已经发生根本变迁的历史条件下,是否有重新审视和适当调整的必要从而可以接纳新故事呢?我认为这是值得讨论的。另外,新故事作者们普遍认为自己所创作的新故事是民间文学,热切希望民俗学界能接纳新故事为民间文学。新故事创作理论研究者一般也把新故事当做民间文学,如蒋成瑀称“江南故事大王”吴文昶的新故事是“当代新民间故事初放的蓓蕾”:“这些新故事并不‘雅’,没有幽美、缜密的文字,但是上得口,记得牢,说得出,传得开。这是传统民间故事的特色,也是吴文昶新故事创作的主要特色,更是他一生所孜孜追求的目标。”知名新故事家丰国需表达了新故事的尴尬处境和他的愿望:“很多老专家都认为新故事是作家文学,而不是民间文学。而作家协会又认为我们新故事还是民间文学,我们新故事在当时的地位可以称作‘钱塘不收,仁和不管’,像个没娘的孩子。”
开始,我同很多民俗学者一样,出于民间文学的传统认定标准,认为新故事不是民间文学,跟口头的匿名的民间故事分明是两回事。近几年,我参加了多次与新故事相关的活动,阅读了较多新故事作品,并与同行进行了一些讨论,与新故事作者也有一些交流,自己做了一些思考,对新故事归属的看法逐渐转变。在此不揣浅陋,把几点不成熟的想法写出来,供学界同行讨论和批评指正。
一、新故事与传统民间故事的相近相同之处
判定新故事是否可归属为民间故事,需要客观深入地考察二者各方面的关系与异同,而不能只根据表面的一两项指标就轻下断语。需要考虑的相关情况主要包括:新故事作者队伍构成,新故事文本特征,新故事的创作过程、传播情况等。
第一,从作者队伍构成来看,新故事作者是接近于精英作家还是民间艺人。精英作家即“纯文学”或“雅文学”作家。我国精英作家的主流是专业作家或职业作家,但也有一些作家从事其他职业。新故事作者没有完全职业化的写作者或“作家”,都是在日常工作的业余时间写作新故事的,其所从事职业大部分为生产劳动者、商业经营个体户,小部分为干部、编辑等。从创作主体的职业情况和生存状态,也可以看出新故事作者队伍与精英作家队伍的明显不同,但毕竟各有一部分人员的职业情况和生存状态是相同或相近的,故暂不把这方面情况作为区分二者的重要指标。新故事作者与精英作家的显著区别在于其主要作品类型、写作技艺习得方式等方面,前者更接近于民间艺人,而后者则有明显不同。一般来说,新故事作者的创作成果主要是新故事及其他民间文学体裁的讲唱或搜集整理作品,而极少小说、诗歌等“纯文学”作品。有的新故事作者主要是传统故事的讲述人,也有少量的新故事作品,如湖北故事家刘德方,其口头讲述的新故事记录整理后就是本文所说的新故事。有些新故事作者主要创作新故事,但也喜欢讲述传统故事,并参与传统故事的搜集整理工作。如丰国需发表了三百余篇新故事,出版了《看一眼一百万》(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丰国需故事选》(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等专集,但他几十年来也一直从事民间故事的收集和整理,他搜集整理的传统故事约有40万字,出版过传统故事集《塘栖传说》(浙江摄影出版社,2006)。他还擅长、喜欢讲故事,常给单位同事们讲,也曾在当地电视台讲“老塘栖故事”,并且还带了多名讲故事的徒弟,参加了多次各地举办的故事会,拿下多个奖项。他所讲的故事既有传统故事也有新故事。应该说,新故事与“纯文学”在思想内容、表达方式、艺术风格、创新要求、发表阵地、读者范围等方面都是迥然不同的,主要从事新故事创作的作者一般驾驭不好“纯文学”创作的路子,“纯文学作家”一般也不习惯新故事创作的写法。丰国需年轻时学写新故事遇到挫折,也曾尝试小说创作,写过不少小说习作,但没成功发表,所以还是回头继续写故事:“想来想去还是写故事啊!理由有二:一是我写故事已经有过成功的欢悦,二是写故事讲究的是通俗的语言,这对我这个文学修养不高的人正合适。”在写作技艺获得方式方面,新故事有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作者培养可以通过传统的收徒传艺的方式,这是特别注重个人风格和艺术创新性探索的“纯文学”作家不可能采取的成才方式。比如丰国需38岁时在新故事创作上已崭露头角,为了进一步提高写作技艺,他拜新故事创作名家、有“江南故事大王”之称的吴文昶为师,而且相关部门为他举办了正式的拜师仪式。1993年11月,杭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和桐庐县文联共同主办了该仪式,仪式上吴文昶收丰国需和方塞瑞为徒,师徒签署了《师生教学责任书》。后来,这对徒弟在新故事创作方面都很有成绩,都获得了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丰国需在新故事创作上成名之后,也开始招收弟子,并且创办了“网络新故事创作培训学校”网站,每三个月招收一期学员,每期招收15名左右学员,先后办了29期,培训学员六百余名,其中有不少优秀学员获得了“山花奖”。他在网上讲课,点评学员作品,他的讲义还出了教材《推开新故事创作之门》。他不仅招收新故事创作的徒弟,也招收口头讲故事的徒弟。值得注意的是,他招收徒弟的仪式是按传统仪式进行的:背景墙上写着“弘扬传统文化传承民间艺术——丰国需收徒仪式”,他居中而坐,接受徒弟的跪拜礼。新故事作者收徒拜师的情况是他们属于民间艺术传承人的典型标志,因为新故事创作技艺可以通过收徒拜师传承,而且可以成批培养创作人才,正说明新故事创作是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掌握创编套路和模式的,而且其拜师仪式也是按较严格的传统习俗进行的。新故事作者通过拜师或接受培训的方式习得创作技艺的方式比较多见。上面主要是针对书面创作的新故事作者而言,20世纪50年代以来,还有在故事讲述活动中进行新故事的口头创作和讲述的大量故事员,他们一般文化程度并不高,不善于书面表达,但口头表达才能出众,平时就是普通民众的一员,其社会身份的基本情况与传统故事讲述者更为接近。
第二,在文本特征上,新故事与传统故事的一致与相通之处。传统故事为口头文本,新故事为书面文本,二者肯定有若干不同之处。但二者同为普通民众喜闻乐见的故事,必定有根本的相同相通之处,同大于异。而且有许多新故事脱胎于传统故事,许多新故事沿用以至效仿了传统故事的表达方式。许多新故事作者和研究者认为新故事是在传统故事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前者是后者的拓展和蜕变形式,既肯定新故事是一种新型故事文学样式,又肯定它与传统民间故事的一脉相承关系。丰国需总结他在这方面的经验和体会:“应该说,我们现在的新故事是从民间故事脱胎而来,现在新故事的创作中吸收了很多民间故事的结构技巧,其‘三段法’‘顺序法’‘误会法’的套路现在还在大行其道。我在初学写故事时,就有许多老师要我从民间故事中吸取些营养。故我在写新故事的同时,也在从事民间故事的搜集和整理工作,从中吸收营养,提高自己的创作水平。”这段话很清楚地说明了新故事的叙事方式与传统故事的相通之处。当然,“纯文学”作家也从多方面从民间文学吸取营养,但一般并不是如同新故事这样直接吸收情节结构技巧。
日本学者加藤千代认为,新故事惯于运用传统故事的母题,新故事作者就是现代的故事家,并对此进行了专门研究。她将现代社会的口头新故事和书面新故事统称为“新故事”。她分析了两篇新故事对传统母题的运用,认为:“在评价故事作者的新故事时,应该重视与当代传说的比较,强调根据民间故事的各种母题来分析。优秀的故事作者使故事的各种母题在现代故事中再生、新生,可以把他们视为现代的故事家,应给予高度评价。”需要说明的是,并非所有的新故事都能找出传统故事母题的运用;而且由于不同作者的文化素养、审美情趣和艺术风格的差异,新故事文体内部在叙事手法上也有不同类型。刘守华说:“民间文艺学家曾于1964年赴上海郊区进行考察,发现当时的新故事有三种类型,有的接近评书,有的接近小说,而那些熟悉民间文艺的农民作者编故事,则很自然地借用了传统故事的手法,如《老队长迎亲》《两个稻穗头》等,成为群众喜闻乐见的优秀之作。”对新故事受到评书、小说叙事手法影响的问题,刘守华认为:“但一定要有独立自主的精神,立足于继承传统民间故事的艺术形式,将其它体裁的优点融化进来,使自己独具的特色越来越鲜明。”也就是说,他认为接近小说或评书的作品不是新故事的主流和发展方向。总的说来,叙事“接近小说”的新故事作品的确存在,不过数量很少,而且不为一般新故事作者及研究者认同,比如在新故事评奖时,多数评委会给叙事接近小说的作品打低分,认为这种作品的新故事资格是有疑问的,因为它们更适合阅读而不便传讲,不符合新故事的叙事特征和普通民众的审美趣味。较为多见的是有些新故事作者会在其作品局部带有小说笔法,但这都不妨碍说新故事在叙事方式上与传统故事在根本上是相同相通的,二者的叙事差异是次要的、局部的。
侯姝慧较为全面地考察了20世纪几个发展阶段的新故事,认为它是一种“口头与书面结合型”的文体,并对其文体特征做如下表述:“新故事是在语言方面以群众口语为蓝本,吸取方言土语、民谣俗谚,同时引入与群众生活密切相关的部分外来语、科学用语等,形成了精炼通俗、明白如话、形象生动、具有时代感和一定思想性的‘口头—书面’结合型语体。结构方面,在传统民间故事、现代民间故事的基础上,新故事借鉴我国古代小说艺术、传统说唱艺术、西方小说叙事艺术,形成了既能满足群众的阅读需求,同时满足向口头文学的可转化性,也就是以‘易讲、易记、易传’为目标的‘一过性’结构形式特征。”这应该是涵盖各种类型新故事作品的较为客观的表述,既承认新故事在一定程度上采用了西方小说的叙事手法,又肯定它在根本上是与民间口头文学一脉相承的。
第三,新故事在创作和传播过程中具有一定程度的集体性和口头性。这是与传统故事的一致和相通之处。由于新故事以个人署名方式在报刊发表,不熟悉新故事创作及传播过程的人们就认为它是书面化、个人性的文学类型而与集体性、口头性无缘,从而被一般民俗学者断然排除在民间文学范围之外。但实际上,一般新故事的创作、传播过程是具有一定程度的集体性、口头性的。20世纪50至60年代,是新故事讲述活动和创作特别兴盛的时期,这时期的新故事主要体现为大批故事员在故事会上口头讲故事,再由文字功底好的人将其中基础好的故事改写成书面故事在杂志发表出来,也有新故事作者先写出故事再由故事员讲述,作者根据听众反映再修改的情况。新故事创作的集体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写作过程中经常有多位作者参与策划、修改甚至经过开会出谋划策的情况,二是新故事往往在开始书面创作之前就有过口头讲述的基础,写成书面故事后又到故事会等场合讲述,根据听众的反映再修改故事,这一过程中实际上是听众也参与了创作,跟传统故事的文本形成过程类似。比如“江南故事大王”吴文昶的创作过程是这样的:“吴文昶创编新故事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来自民间,回到民间;来自群众,面向群众。他创编故事的过程,一般是从现实生活中取材,先打腹稿,有了故事坯胎,就利用各种场合开始在群众中进行讲述。一边讲述,一边吸取听众的反映,不断加工、修改和丰富、完善,然后再动笔写定。从讲述到写定,这中间的过程可能有长有短,然而由于有听众参与创造,因此,每一次的讲述,都是一次口头上的集体创作。一旦故事成熟,写定发表,就使这种集体口头创作得以基本成型。”
上述创作过程同时也体现出新故事文本的口头性。而且,无论是新故事作者还是研究者都一直强调新故事要符合口头性要求。吴文昶在新故事创作和研究中都始终坚持和强调新故事应有鲜明的“口头性”,认为口头性是新故事的生命力所在,并撰写了《新故事必须坚持口头性》《还是要坚持口头性》《坚持口头性,立足群众性》等多篇理论文章。他在指导弟子创作时也强调这一点。他的弟子丰国需说到自己讲故事对写故事的影响:“我讲故事完全是受老师吴文昶先生影响,吴老师要我学学讲故事,说是学会讲故事对写故事有好处。我每次构思故事,他都要我先讲出来,写好的稿子他也要我先讲给他听。就这样,在老师的要求下,我慢慢讲起了故事。我并且学会了有了素材先讲,讲熟了才动手把它写下来。我那个《抓阄》的故事,就是一遍遍地讲给大家听,在讲的过程中丰富了故事的情节,然后再把它写下来的。我觉得老师传授的这个办法真好,在讲的过程中,你可以发现这故事是否受欢迎,还能在讲的过程中发现故事情节的不足,你如果一个故事自己都讲不清楚,那就用不着写了。”20世纪80年代以后,大规模的新故事讲述活动没有了,只在局部地区还有保持,如2012年开始的“上海故事汇”持续至今;新故事创作形式转为书面为主,其传播渠道也转为以书面媒体为主,但许多新故事作者和研究者仍然坚持新故事应有必要的口头性。其口头性的要求不仅体现在故事语言方面,而且体现在故事题材及情节等方面。对此,新故事研究者何承伟明确概括:“新故事这种文学体裁的口头性特征,具体的表现在它的艺术形式以及它所反映的内容上,从艺术形式上来看,它采用了一系列具有口头性特点的语言、结构和表现手法;从内容上看,它则选择了适合口耳相传的题材、主题和情节。”这是对新故事口头性的比较全面的概括,也是新故事能为普通民众喜闻乐见的关键所在。
20世纪80年代以后,学界围绕新故事文类的性质展开了讨论。侯姝慧在总结了这场讨论之后指出:“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21世纪初,学者们对新故事性质研究的贡献是明确地提出‘口头性’是新故事的基本特征,即使它作为书面创作也要坚持故事的‘口头性’。”新故事作者及研究者大都认同好的新故事应达到易讲、易记、易传的标准,或者说应达到“讲得出、听得进、记得住、传得开”。侯姝慧认为新故事在创作和传播两个方面的文体特征是:在创作上“口头与书面相结合”,在传播上“书面传播与转化为口头传播相结合”。
由以上考察可知,新故事与传统故事在作者队伍、文本特征、创作及传播等方面有着根本的密切的内在联系,“剪不断理还乱”,确实不能把二者当做没有关联的不同文类,把新故事断然排除在民间文学范畴和民俗学研究之外。
二、对新故事的定位
文章来源:《民间文化论坛》202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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