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盘瓠神话既为多种历史文献所记载,又在瑶、苗、畲等民族民众中具有重大影响,故而一直很受学界关注。盘瓠神话中对盘瓠部族与高辛氏部族间长期的矛盾斗争避而不谈,反而突出两部族间结盟、交好的插曲性事件,这种对历史的选择性记忆表现了盘瓠部族缓解族群间紧张关系的愿望,体现了弱小民族的生存智慧。瑶、苗、畲等民族民众在盘瓠神话中对历史的选择性记忆表现出的生存智慧对于建设中国新型民族关系具有借鉴意义。
关键词
盘瓠神话;瑶族;选择性历史记忆;空间资源;生存智慧
一、问题的提出
盘瓠神话最早见于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继应劭之后,又可见于东晋郭璞的《〈山海经·海内北经〉注》《玄中记》、干宝的《晋纪》《搜神记》、南朝宋人范晔的《后汉书·南蛮列传》等。学界一般认为,盘瓠神话见之记载始于《风俗通义》,详于《搜神记》,完成于《后汉书》,然后流行于后世。
瑶族民众把盘瓠神话记录在民间汉文文献《评皇券牒》(又称《过山榜》)中,一直把它作为维护民族权利的重要凭证之一;同时,盘瓠神话也一直在瑶、苗、畲等民族民众口头传承,对他们的生产、生活具有重大影响。盘瓠神话既为多种历史文献所记载,又在瑶、苗、畲等民族民众中具有重大影响,故而一直很受学界关注,仅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公开发表的相关研究论文就有上百篇之多。这些研究论文或探讨盘瓠神话的史料价值,如徐华龙的《盘瓠神话的历史和文化价值》、刘亚虎的《盘瓠神话的历史价值及其在武陵的源起与流传》、吴晓东的《盘瓠神话:楚与卢戎的一场战争》、张佳的《南蛮民族盘瓠传说史料考》等;或探讨瑶、苗、畲民族民间信仰与盘瓠神话的关系,如孟慧英的《盘瓠神话与畲族的盘瓠信仰》、李本高的《瑶族盘瓠崇拜内涵论》、冯智明的《瑶族盘瓠神话及其崇拜流变》等;或考察盘瓠神话与盘古神话之间关系,如姚宝瑄的《盘古、盘瓠神话源于昆仑神话考》、彭官章的《盘古即盘瓠说质疑》、高峰的《论盘古与盘瓠》等;也有人探讨盘瓠神话与瑶、苗、畲民族民俗的关系,如丘国珍的《畲族的“盘瓠”形象的民俗学解读》訛輯輥、刘绪义的《盘瓠神话与民俗的传承流变》等,总之,盘瓠神话是学术界研究的一个热点,相关成果非常丰富。
笔者也曾涉足盘瓠神话的研究,一度提出过“盘瓠神话与葫芦图腾无关”的观点。今笔者不揣浅陋,在借鉴以往学界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再就盘瓠神话的历史性问题发表一点拙见。
二、盘瓠神话对历史的反映
神话、传说与历史究竟是什么关系,学界虽一直有不同看法,却很少有人彻底否定它们的历史价值。顾颉刚曾说:“《山海经》是中国最古的一本地理书……书里面谈到哪个山上有什么神,祭山要用什么祭品等等,对研究古代史非常有用。在封建社会里,旧有的神话变形成为历史,人们不了解神话在原始社会里的地位,就把《山海经》看作一部荒诞无稽的书。这是绝对的错误,我们应该加以严格的纠正。”由此可见,顾颉刚虽然认为神话、传说与信史存在距离,但并不否定其中包含着历史的因素。徐旭生则认为:“无论如何,很古时代的传说总有它历史方面的质素,核心,并不是向壁虚造的。”徐旭生认为神话、传说虽有虚构,但有“历史方面的质素,核心”。因而,一直以来有不少学者对神话与传说做历史学研究。
有不少学者在研究盘瓠神话时采用了历史学的视角。刘亚虎认为:“盘瓠神话……当反映了这样一个历史事实:苗蛮系统的先民(或认为即史书所称的九黎)早期在北方活动时,与殷商先民有过密切的关系,包括协助作战以致立下大功、以及联姻等。”盘瓠神话反映了殷商先民与苗蛮先民的友好历史。关于盘瓠神话的历史蕴含,徐华龙也有近似认识,他认为盘瓠神话反映了“盘瓠作为南方民族共同信仰的神灵,去征战杀敌,并成功杀敌,得到嘉奖”。所谓的“嘉奖”自然是指盘瓠部族得以与高辛氏部族联姻。
总之,在相当多的盘瓠神话研究者看来,盘瓠神话反映了这样的历史:盘瓠氏最初是高辛氏部族为首的部落联盟的一员,后来在战争中立功,得以与高辛氏部族结成姻亲。在远古时期高辛氏部族与盘瓠部族的关系是密切与和谐的。
三、盘瓠神话中的历史内容是一种选择性的历史记忆
不少学人对盘瓠神话所反映的历史内容都做了解读。笔者认为他们的解读基本符合盘瓠神话文本的实际,但盘瓠神话反映的历史内容并不准确、全面,没有反映历史的本质。今笔者在前述学人研究的基础上,就盘瓠神话的历史性问题再做探讨。
列维-斯特劳斯曾经指出:“在过去土著的回忆中经常出现有关每一个氏族或村庄的惯用语,像是一个主旋律似的:‘他们是很特别的人……他们不像其他人……他们有自己的习俗和传统……’这些特异之处有各种各类:聚居地、经济活动、服装、食物、才能和趣味。”笔者认为盘瓠神话正是列维-斯特劳斯所说的这种惯用语,盘瓠部族正是以盘瓠神话说明他们的“特异之处”,尤其是用以解释说明他们“聚居地”的特别。
盘瓠部族在盘瓠神话中“采取溯源和说明等狭义的历史表述形式”,解释他们聚居地、服装、习性、语言等特异之处。盘瓠神话讲,高辛氏经常受到犬戎的侵扰,高辛帝征伐不能取胜,于是张榜悬赏称:如果有能得到犬戎吴将军头的,“购黄金千镒,邑万家,又妻以少女”。高辛帝饲养的一条“毛五采”“名曰槃瓠”的犬,在高辛帝张榜悬赏之后,“衔人头造阙下”“乃吴将军首”。高辛帝非常高兴,但又感为难,觉得人狗不能相配,不愿将公主嫁于盘瓠。公主却告诉高辛帝:“皇帝下令,不可违信。”帝只好践行前诺。盘瓠背负公主离开都城,远去南方深山之中,“人迹不至”之处。三年之后,两人生下十二个子女,六男六女,“自相夫妻”。他们用树皮织布,以草染色,“好五色,衣服制裁皆有尾形”。公主后来回到帝都探视,把他们生活的情况告诉了高辛帝。高辛帝派人迎接盘瓠与公主的后代,见他们喜欢穿五色斑斓的衣裳,语言怪异,“好入山壑,不乐平旷”,于是顺应他们的喜好,赐以“名山广泽”。
盘瓠神话解释了瑶人服饰、语言等方面的特点,重点说明了盘瓠部族何以聚居于高山峻岭之中、人迹罕至之所。神话讲,盘瓠部族之所以聚居深山的原因是:盘瓠娶高辛氏之女后,自觉为世俗所不容,所以“负而走入南山”,与公主一起躲入崇山峻岭,后来,高辛氏见他们“好入山壑,不乐平旷”,便顺从他们的本性赐以“名山广泽”。
那么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呢?神话与传说虽然有历史的因素,但是,它们对事物的解释却往往并非事实。譬如《共工与颛顼争帝》的神话讲:“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该神话将中国大地西北高、东南低,水向东流,归因于共工“怒而触不周之山”。又如民间传说常以屈原故事解释端午节的来历,以介子推故事解释寒食节来历。凡此种种,这些神话或传说虽然都反映了一定的历史内容,但基本上都没有说出事物起源的真相。譬如解释端午节来历的传说,对于屈原忠而被逐,怀石投汨罗江而死的叙述,是符合历史实际的,但以其解释端午节的起源则是想象与虚构。同样,盘瓠部族对他们聚居于荒山大泽之中原因的解释说明也距离历史真相甚远。
古之百越之地,在当时是毒蛇猛兽出没之所、瘴气弥漫之地。汉代贾谊被贬长沙,便以为“长沙卑湿”“寿不得长”。直到唐代,今之湖南一带仍是贬谪放逐官员的地方,柳宗元曾有“永州多谪吏”(《送南涪州量移澧州》)之慨。就此来讲,瑶族先民聚居区的自然环境是相当恶劣的,他们之所以聚居于此地,显然不会是出自自觉自愿,而是无奈之举,更不能看作是高辛氏的恩赐。那么,历史真相究系如何呢?
不少学者认为瑶族祖先最早生活于黄河流域,然后不断南移。费孝通在《〈盘村瑶族〉序》中曾说:“盘瑶可能是瑶族的基本成分,就是很早从淮水流域,逐步南徙,后来退入山区,进行刀耕火种的游耕的所谓‘过山瑶’。”何英德认为:“瑶族在远古时代并非住在长江流域,最早的居住地应该是在黄河流域,中原腹心地带,他们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往东南方、南方迁徙……”蔡邨认为:瑶族先民在“唐尧时期“”居住在黄河流域中游地方及伊、洛两水”。总之,瑶族先民最早生活于北方黄河流域,后来才迁居百越,基本上是学界的共识。
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瑶族先民一步步南迁呢?有不少学人都对此做过探究。陈斌指出:“瑶族是否真如某些史书所载‘好恋险阻’而‘不乐平旷’?答案曰否……从先秦到元、明、清这一漫长的历史时期中,瑶、汉之间一次次的战争,从某种程度上讲,也就是相互争夺领土的矛盾激化的结果,但一次次的失败,迫使瑶族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深山。”陈斌认为瑶族之所以一次次迁徙,最终聚居于深山,源于与其他部族争夺生存空间的失利。蔡邨则指出:“瑶族的发展史,几乎可以说是一部战争史,他们所经历的各个战争时期,战争对手都是比自己不知强大多少倍的统治者。”蔡邨则认为瑶族历史就是战争史,他们在战争中一直处于弱势状态。笔者认为以上学者的论述揭示了盘瓠部族聚居于山林杳无人迹之处的根本原因,盘瓠部族之所以聚居于所谓的“名山广泽”,并不是来自高辛氏的恩赏,也不是因为他们“好入山壑,不乐平旷”,而是在部族斗争失利情况下的无奈选择。就此而言,盘瓠神话所反映的内容并没有反映历史的本质。
虽然如此,笔者认为,盘瓠神话中还是含有信史的元素。史载“: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黄帝)五十二战而天下大服”。由此可见远古时期部落间战争的频繁。又有文献载:“当禹之时,天下万国,而至于汤而三千余国。”由此又可见部落间兼并的情形。但是,我们认为,在远古时期,各部落(族)之间也不仅仅是相互进攻或兼并,不同的部落(族)间也会有暂时的结盟和联合。周取代殷商的过程中就联合了其他许多部落,还因此与其他部落结成姻亲关系,周与属于炎帝后裔的姜尚所在部落就是如此;再如,春秋或战国时期,各诸侯国之间,除了战争之外,也会通过歃血为盟或联姻之类手段形成一时的统一战线;另外,自汉之后历代王朝与周边少数民族的关系就不仅仅是相互间的征伐,也会采取“和亲”之类政策,结成临时盟友,就此,我们可以推断,盘瓠神话中所反映的盘瓠部族与高辛氏部族结盟及结成姻亲关系的历史应该不虚。蔡邨指出:“(苗蛮集团)在唐尧时期居住在黄河流域中游地方及伊、洛两水,参加中原炎黄集团的大联盟,这已是史界共识。”蔡邨所说的这一“史界共识”正与盘瓠神话所反映的历史内容相契合。但是,我们认为盘瓠部族与高辛氏部族的蜜月期不会太久,这只是两个部族关系史上的小插曲,两个部族间的战争与斗争才是双方关系的主流。因而,盘瓠神话对盘瓠与高辛氏两个部族关系史的反映虽有一定的历史依据,却不是对两部族主流关系的反映,没有揭示历史的本质。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在远古时期盘瓠部族与高辛氏部族存在着既联合又斗争的关系,联合只是小插曲,而斗争则是长期而持久的,是两个部族关系的主流。盘瓠神话仅仅反映了两个部族间的联合,因而,笔者认为盘瓠神话虽然有历史的元素,对历史的反映却不够全面与准确,没能揭示历史的本质。
盘瓠神话初创之时,盘瓠部族应该还没有忘记本部族与高辛氏部族长期而激烈的争斗历史,然而,在盘瓠神话中为什么却仅仅反映了两部族间温情的一面,而看不到刀光剑影呢?笔者认为,这是因为盘瓠部族在通过口头传统传述本民族历史的时候,有意做了选择。盘瓠神话中的历史内容是一种选择性的历史记忆。
四、盘瓠神话有选择地反映历史是弱势族群在民族斗争中求生存的一种策略
钟进文在《“创伤经历”与幻想记忆——藏边社会民间叙事研究》一文中讲,他在藏边做田野考察期间发现了一种矛盾现象。就历史事实来讲,明末清初保安族人居住在青海同仁一带,这里逐步成为保安族、回族、藏族、汉族等各族人民杂居的地方。后来,由于各民族宗教信仰、风俗习惯不同,特别是在农业灌溉时各不同民族之间因为抢夺水资源而发生激烈冲突,又加之统治者别有用心地挑拨,这里发生了大规模的民族械斗,保安人被迫迁徙到甘肃积石山一带,然而,在保安人的民间传说中反映的历史内容却大相径庭。在这些传说中,保安人的迁徙,不再是因为民族冲突中的失利,而是因为保安人不满于原聚居地的自然环境,主动地寻觅“水草丰美”之地,对各民族关系的记忆也变得充满温情:不同民族的人们同喝一条河流里的水,吃同一块土地里收获的粮食,像一家人一样和睦相处。一些传说称,劫后余生的三个小伙分别娶回族、蒙古族、藏族姑娘为妻,繁衍子孙,成为保安人的祖先;又有传说讲,保安族、东乡族和土族的祖先是“团结和睦,齐心合力”的三邻舍。针对这种民间传说与历史事实不符的现象,钟进文将民间传说称为“幻想记忆”,他认为:由“幻想记忆”生成的“弟兄祖先”故事,其叙事内容也许不是历史事实,但是它能够将族群间的“空间资源”关系与“血缘”关系相结合,由此消除、缓解不同族群间因为争夺“空间资源”而造成的关系紧张。
笔者不同意钟进文把保安族民间传说中保存的历史称为“幻想记忆”。历史上保安人曾长期在青海同仁一带与回族、藏族、蒙古族、汉族等各族人民杂居,虽然最后是因为民族矛盾激化而不得不远走他乡,但其间也肯定有一些民族友好的插曲,譬如,保安人与其他民族的人成为好邻居,结成好兄弟、好姐妹,或者相互间通婚。这种现象或许不是当时民族关系的主流,但从情理上讲是应该发生过的,因此,笔者以为把保安族民间传说中保存的历史称为“幻想记忆”是不准确的,如果将其称为“选择性历史记忆”似乎更为妥帖。
钟进文在《“创伤经历”与幻想记忆—藏边社会民间叙事研究》一文中所论,有助于我们理解盘瓠神话与瑶族历史的关系。笔者认为,流传于瑶族先民口头上的盘瓠神话对历史的反映即是钟进文所说的“幻想记忆”,也即笔者所称的“选择性历史记忆”。瑶族先民在神话中回避了他们躲入深山密林中的真实原因,对盘瓠部族与高辛氏部族间激烈而持久的冲突与矛盾避而不谈,反而突出讲述两部族间结盟、联姻的插曲性事件,他们对历史的反映显然是有选择的,至于他们为什么做了这种选择,笔者以为也正如钟进文所说,他们是希望通过在民间故事中植入团结和谐的叙事内容,缓解族群间为了争夺“空间资源”而导致的关系紧张。作为弱势族群通过这种方式向其他部族示好,表达民族间团结友好的愿望,无疑是一种正确的生存策略,反映了盘瓠部族民众的生存智慧。
结 论
总之,我们认为,盘瓠神话虽然有历史的元素,但对历史的反映却不够全面与准确,对历史的反映是有选择的。这种选择,表现了盘瓠部族缓解族群间紧张关系的愿望,是弱势族群在民族斗争中求生存的一种策略,体现了他们的生存智慧。这种生存智慧显然有助于减少民族间的冲突和增进民族间的友谊。当前党中央提出:“维护和发展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社会主义民族关系”“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党中央强调民族团结,铸造“中华民族共同体”。瑶、苗、畲等民族民众在盘瓠神话中对历史的选择性记忆表现出的生存策略与智慧无疑对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实现民族共同团结”建设我国社会主义新型民族关系具有借鉴意义。
(注释及参考文献请参照原文)
文章来源:《民族艺术》,201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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