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已不年轻,结婚生子,中年发福。
他吸气收小腹,腹部的脂肪往内挤压,
闷住内脏器官,小腹却依旧突出,
憋气久了,闷着的一口气逐渐上升,卡在心头。
张跃升〈再见〉
——2006年11日副刊
这段文字是自由副刊「五感」之二「触觉」的专题里一篇小小说之描述,小说家用此简短行文来描述放弃理想,过着朝九晚五、幸福、无可挑剔的男子,因着腹部肥胖的感觉而思念起分手前躺在他尚未发福的腹部上哭泣的初恋女友。感官经验引发记忆原本即是文学发挥的题材,于此日副刊同一专题下的三篇小小说,都藉由触觉忆往的方式来述说故事。近年来感官与记忆的研究随着身体主题性受到学术界莫大的关注,记忆如何体现于感官经验也成为学界一个重要的研究主题。有趣的是,无论于小说或于学术的领域,从个别感官入手,都有难以毕竟全功的问题。张跃升的〈再见〉虽在「触觉」的大标题下,但行文中其实亦综合其他感官(听觉与视觉)的描述,若稍加强其他感官的描述,放到下一期视觉或听觉的专题,也可能可以。就如前面的引文所述之「发福/肥胖」的感觉,对一般人来说,即常是触觉、视觉(张文中即提到腹部曲线),乃至听觉(例如,手拍腹部的声音)、嗅觉(肥胖的体味)的结合。小说从一般人较少意识到的触觉入手,或因小说家的敏锐,或因《自由时报》副刊此期的专题。
〈再见〉一文故事简单,但极感人,文章动人处,不只在于几千字之小小说的故事内容,更在于感官经验的穿插结合所传递给读者之中年发福、记忆的惆怅、女性体态的优雅、两性双手接触的亲密、及妻子的母性等感觉之交织所呈现之曲折。若拿掉编辑冠于三篇小小说上偌大的「触觉」标题,张文或许少了这个标题提纲挈领的作用所赋予的新意,但对学术的启示性说不定更显著些。著名的人类学家Clifford Geertz的文化理论一直广受不同学科的学者引用,他强调:人乃生活在他自己所编织起来之文化意涵的网络中。〈再见〉一文若无触觉的标题,则更能清楚提醒我们:要能够编织、生活于文化意涵的体系中,人们恐怕更需要先能够组织辨认感官所感受到的讯息,将某些感官的讯息归入软硬、粗细、轻沈、明暗、酸甜、香臭等等。甚至不同感官讯息结合成具有文化独特性之美味、恶心、亲密、温柔、有礼、粗鲁、亲和、骄傲、美丽、可爱、可憎、庄严、精致、粗俗、洁净、污染、有价值等、及〈再见〉中之肥胖、精瘦的感觉,或人类学常讨论之神圣/世俗或阴/阳的对比。小说家固是利用这些感官经验的焦点来叙述故事,一般人何尝不是经由感官讯息的操作、传递与接受,维系与这个世界的关系,组织生活的意义。我们能够感受/组织/分辨/运用/操弄这些身体经验的讯息,并非与生俱有的能力,而是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即开始于文化环境中长期培养,因而我们可以分辨(举例来说)软糖的Q、巧克力的甜/苦,并从这些甜食呈现于感官之视、味、嗅、触等觉讯息的综合,而更精致地品尝、体会赠礼者亟欲传递之亲密的象征意涵、或熟练地利用这些物于人际关系的建立。换句话说,〈再见〉一文呈现的是:人们乃生活在他们所编织的感官经验的焦点所形成的网络中,而且,此论点可能较(reality)。
我和几位同仁将这些感官经验的焦点称之为「身体感」。我们希望能够:一、说明于理论及实证的层面上,身体感为何?二、 从身体感的概念重新思考人类学文化理论的定义(此可说是人类学家最重要的学术任务之一);三、说明从身体感的概念切入,能否较以往主要集中于「心」的层次(如文化象征、结构理论)的研究取向更深入地呈现社会、文化及历史的现象,或发掘过去研究未曾注意的新面向。
「身体感」一词原为著名之比较医学史学者栗山茂久,于研究日本「肩凝」、中国的「虚」、及西方的「紧张」之身体感觉时所提出,以指称身体经验的焦点或范畴,并分析这些身体感的历史发展。我们决定引用「身体感」一词以强调身体经验(而非感官经验)之研究的原因,除了因为身体经验(如洁净/肮脏)常是多重感官的结合,无法划归单一感官研究之外,并考虑有些身体经验的项目,如中国文化「虚」或「气」的身体感,实难以从现代一般认定之五种感官来定位,且牵涉到独特的文化概念与感知方式,因而需要一个能够呈现身体经验乃「多重感官」「融合文化知识体系」之新理论概念。另一方面,我们考虑身体经验乃是身心的结合,因而我们采用「身体感」这个词,而非「感觉」或「观念」,以强调它与认知项目的相似性,并将身体感定义为:身体作为经验的主体来感知内在与外在世界的项目(put into order),加以解读并做出反应的根本,更是我们日常生活之所依赖。这些感觉的项目与感知这些项目的能力乃于成长环境中养成,充分内化于我们的身体,形成身体能力的一环;换句话说,我们企图论证,人们能够于走入佛堂及教堂中即能感知到两者宗教气息的差异,从阴暗、污秽的景物感受到恐怖,或能够传递亲情、散发亲和力,不只是因为有一套客观存在于人与人之间之文化意涵的网络充当媒介,而是因为长期在文化环境培养之「有经验及展演能力」的身体。
我们认为身体感的概念提供我们重新检视人类学文化理论中之身─心关系的机会。学界长期引用之象征理论采取的立场,若套用另一位著名之人类学家Asad的话,可说是「与『身二分的心』藉由象征的媒介来面对我们生活的世界」(“disembodied mind confronts the world through the interface of symbols”),身体感的取向则要求我们从「有经验能力的身经由身体感的媒介面对这个世界」,来思考何为文化的课题。
目前我们的首要工作在于利用田野及历史资料具体指出,人们乃生活于一套具历史及文化特色之身体感的体系之中,并从这些民族志及史学的研究出发,来呈现身体感于社会、文化及历史所扮演的角色。目前构思的方向包括「现代化」「阶级认同」「民俗医疗」及「日常生活」等常被研究的主题,希望从现代的洁净与舒适感如何形成来探讨生活起居空间的转变、中国宋朝以来之文人如何将阶级认同凝聚于「清」「淡」食物「本味」的身体感「惊吓」的身体感如何成为需要医疗的症状、及「修行之坐」而至「日常生活之坐」的身体感等等。这些研究乃系过去主要从社会组织、论述、观念(如魂魄的人观)及思想史的方向切入,而难以顾及的面向,我们希望能够从「身体感」的研究取向,重新呈现它们的意义。
本文来源:台湾中央研究院民族所
作者:余舜德(民族学研究所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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