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记|朝山问顶·进京找庙③:从田野理解京城


10月21日:讨论与总结


承蒙陈欣琦女士的热情安排,在国子监后身的“山水客厅”中,大家对为期五天的工作坊进行了讨论与总结。为尽可能呈现话题的丰富性与启发性,以下纪要部分将尽可能保持讨论的原貌,仅做大致分类,避免二次加工造成信息损失。



山水客厅内的讨论


田野的意义


赵世瑜首先强调,这几天的走马观花不是做田野,如果说它与田野有关,也只能算是田野旅行,而不是田野研究,更不是田野中的民族志。我们没有与胡同里的居民聊天,没有深入访谈——当然,即使访谈也很难了解寺庙当年的仪式生活,因为城市人口流动性很强,大多数人并不了解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前的情况,这一点与村落研究相当不同。


这几天我们“进京找庙”,看到的更多可能是困惑,最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寺庙都不在了?它们怎么消失的,为什么消失了?人们对寺庙的需求是否也随之消失了?如果需求还在,人们怎么去解决?新的解决需求的空间在哪儿?是在更大的空间中解决的,还是进入了私密的领域?这些问题只能通过不断询问才能得到答案。历史上的东西永远在不断变化,没有什么会一直存在,但历史学的任务应该是去了解,它如何不存在了,或者它是否还以某种别的形式继续存在。


赵世瑜提醒我们注意,这五天的工作坊中,我们只有第一天与中顶庙的会头们进行了访谈,而当时郑振满一直追问的是不同社区之间的空间关系,这给我们带来很大启发。总之,我们对于实地的感觉、对于当下实践的理解、对历史脉络的认识,以及对历史材料的批评都是结合起来进行的,任何单项的工作都不可能解答我们的困惑。


刘志伟沿着“消失”这一问题继续谈下去。他说,我们这几天经过的寺庙,绝大多数已经不复存在。保留下来的东西,当然对我们而言是很好的材料,但我们更关注的并不是寺庙的艺术价值有多高,因为事实上,正是历史上的东西被保存下来了,它的艺术价值才会高。大量已经消失的寺庙、发生过沧海桑田变迁的地方,同样是我们很好的材料——不复存在,就意味着这些地方在历史上曾经发生了什么,而不同地方发生的故事并不能通过唯一的逻辑而得到普遍性的解释。发生过什么,这就给了我们一个线索,引导我们去追问它们的变化、迁移,乃至消失。只有这种追问,才能进入当时具体的人、历史与生活脉络之中。


赵世瑜很赞同刘志伟的看法,并进一步解释了为什么消失的东西反而更有价值。他说,从寺庙到大杂院的变化,其实正反映出生活居住空间的变化。顾颉刚先生说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当代史也是层累地造成的,居住环境上肉眼可见的历史变化,背后是人际关系的变化。例如,过去北京一说吃饭,都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都在院子里吃,端着各家的饭,各自吃各自的。但是如果有一天有一家有特别好吃的,比如有饺子、炖了红烧肉,都要全院子一起分享。现在这种“社会事实”完全不存在了,是因为当时的空间状态和人际关系都不存在了。


随后,郑振满补充道,田野工作最首要的,是作为一种“思维训练”。无论对任何一门社会科学而言,田野工作首先都是保证自身研究接地气的基础。我们这几天经历的寺庙,哪些变成了大杂院、哪些变成了废墟,这背后暗示着更重大的一些历史转变——国家的制度、宗教的体系、文化的生活,以及人情关系的变化都可能在此发生。但另一方面,历史感也同样重要。我们一旦拥有了历史感,就容易把握自己感兴趣的线索。田野不一定是为了寻找在地的资料,档案等材料与田野的互动是更重要的。


例如,我们在妙峰山上看到的傻佛殿,这里聚集了从东北、天津等地赶来“跳神”的人,这背后其实有着源远流长的传统。一方面,朝山进香对于不同人群的意义并不一样,就像妙峰山对于不同人群的意义也不尽相同一样。皇帝、商人、百姓,他们在妙峰山上寻找的是不同的意义系统。另一方面,这些不同的系统也会在某一个空间或仪式中,集中性地体现出来。这是一个历史实践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不同要素的加入与重组,都会在历史上产生影响,从而影响社会与文化的进程。


总之,郑振满语重心长的强调,做田野工作远远不仅是搜集在地的资料,而是去寻找灵感!资料的积累并不一定有意义,但感觉的积累却一定是有意义的!我们到不同的地方去做研究,每到一处就会回想起之前走过的地方,曾经看到的事物、想过的事情、获得的经验,只有如此,我们方能在写作时知道自己如何去定位并把握文章的分寸。田野感觉的重要性,首先是提醒我们自己还有很多不同经验的存在,同时也能给予我们在地思考、在地感受历史的思维能力。


接下来,邱源媛紧接着发言,分享了自己从学生时代到现在做田野的感受。邱老师首先表示非常理解同学们对田野意义的困惑,因为自己在十多年前初次独立做田野时也遭遇了非常大的困难。她分享道,自己当初最早和定宜庄老师一块去调研,这与自己去调研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2007年底,邱源媛首次前往顺义对当地旗人进行研究,结果在大半年的时间中,跑遍了十多个村子都一无所获。在内务府档案中明确记载的旗人居住地,她问当地民众“是否知道祖上是旗人”,可当地人全都回答不知道,这个矛盾让她困惑了好久。直到将近一年后她再去调研时,无意问到当地村民祖上是否是“庄头”,村民马上便能讲述出非常丰富的故事,辨析出各种关键的概念。借由这个例子,她把话头引回这几天的感受——田野对自身的意义不是具体的史料和具体的问题,最大的感觉是对于历史的感觉和历史观念的转变——在这一田野过程中,她开始去思考: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内,旗人“消失”了?宣统二年(1910),北京登记的旗人还有70万有余。1919年,据甘博调查,北京及四郊的旗人有30万左右。而到了1949年,北京市满族仅仅3万余人,1956年,民族调查和民族识别开始后,北京市满族人口有所回升,1959年,全北京(包括外城)的满族回升到8.9万。从当时的调查资料看,不少旗人都会说不愿意报满族,这也是我们惯常使用的说法。当时她只是把这个问题放置辛亥革命的大历史框架下去思考,认为是革命打破了北京旗人的组织系统。但是这几天学习交流又让她有了新的思考——旗人除了有自己官方的八旗各层级管理机制外,是否形成了民间机制来紧密地联结彼此。辛亥革命更多是打碎了上层,然而从民间基层的视角来看,为什么会出现整个旗人社会“水银泻地”般消失的情况?这个情况说明了什么问题?是否正是因为旗人内部没有形成紧密的民间组织机制,才会造成旗人消失如此迅速?田野就是这样一个让我们不断去追溯的过程,在实践中在地的感受与资料不断互动,以丰富自身对于社会的丰富认识。


最后,邱源媛提出一点疑惑,北京城旗人的民间机制是否真正意义上存在?如果存在的话,那为何其稳定性和组织性如此薄弱,以至于与南方宗族差异如此之大。


北京民间社会的断裂与解体


经由邱源媛的问题,众人的讨论转入了北京民间社会解体的问题。


郑振满结合自己这几天的观察感受,认为北京民间社会的解体是整体性的,而不仅仅是旗人的问题,在北京似乎任何群体的社会组织性都不强。相比之下,福州地区的旗人到今天仍然有很强的传统与凝聚力。


邱源媛认为,这种民间社会的解体状态可能与近代革命相关,辛亥革命所打破的也许不仅仅是上层的系统,而是整个民间社会的传统纽带。


赵世瑜结合之前自己写作的文章《民国初年一个京城旗人家庭的礼仪生活》来与邱源媛讨论清末北京社会的具体情况。赵老师指出,在民国初年其实还有大批的旗人、王公贵族留在北京内城,政体的变革并没有马上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巨变。而且他们还一直持续地向民国政府支取月粮。针对这一点,邱老师补充道,当时清帝逊位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要求皇室和王公贵族的财产依然归他们所有,同时普通八旗兵的财产也归他们所有。因此辛亥之后,国民政府原则上不能收取旗人庄园旗地的赋税,这些土地的地租依然缴纳给相应的如内务府、各大王府等处。然而,八旗贵族的势力毕竟遭到极大打击,负责管理庄园旗地的“庄头”,伴随着王公贵族和旗人的失势,也不再交纳钱粮,成为了“黑地”的地主。这种情况持续到1920年代,尤其是1924年溥仪被赶出皇宫,国民政府采取了赎买旗地的政策,八旗庄园旗地系统逐渐解体。


郑振满此时引入了军队建制的问题。郑老师将华南地区的卫所军队和北京城内的八旗军队对比后指出,不容否认的是,北京的社会生活与上层政治有着密切联系。明代华南地区卫所中的军官部队有很强的延续性,直到今天,士兵仍然会在过年的时候给军官拜年,五六百年都还是如此!而与之相比,北京则有巨大的差异,这值得我们去细细辨析。刘志伟补充道,我们研究北京的最大意义也在于此,华南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关注中国“无法无天”的地方,我们必须要看到中国另外一种极端——如北京这样政治力量与上层格局的能量达到最强大的情况。


接下来,鞠熙也谈到了革命造成的断裂。她认为,除了辛亥革命之外,庚子事变可能也是一个重要的断裂点。从民国北京寺庙登记档案来看,大量寺庙的产权登记与历史记忆只能追溯到庚子事变。义和团入京及随后西方军队的进入,使得一夜之间北京城陷入了无政府状态,凡是有点能力的士绅都逃出城外。到1910年前后,北京街头的很多小庙开始重建,这说明秩序开始恢复。但刘志伟马上提出了不同意见,庚子事变带来的无政府状态持续了多长时间是个问题,如果仅仅只有一两年或者两三年的断裂期的话,社会秩序不至于完全崩溃。赵世瑜也同意,相比起来,辛亥革命带来的断裂性是更大的。因为辛亥革命不仅仅是新政权代替旧政权的过程,也是共和制代替帝制的问题,还是所谓科学的理念代替旧的理念的巨变。


鞠熙同意制度与思想变化对民间社会带来的冲击是更根本性的。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政策,例如卫生制度和收容制度,都可能影响寺庙的存在状况。例如,很多老人回忆,1952年左右胡同口的小庙被拆除,一个重要原因是这类小庙以往承担着收容流浪者的职能,流浪者也反过来照顾并管理这些小庙。但随着收容制度的全面建成,这些小庙再无人管理,随后大规模兴建公共厕所的市政工程又选中了这些小庙所在地——为便于附近胡同居民烧香,这些小庙通常位于相对所有人而言最为方便的胡同口,这也正是公共厕所选址的重要标准——于是今天我们在北京城内看到,很多公共厕所正取代了过去的街心小庙。赵世瑜强调,在讨论这一问题时,必须要看到寺庙功能的转变应该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而不一定存在某一历史节点的巨变。例如,民国时期就已经引入了现代公共卫生制度、消防制度,以及道路交通的拓宽等等,这些制度已经开始影响到寺庙的生存状况。


鞠熙接着赵世瑜的判断继续补充,并将其延伸到更长的历史脉络中去理解。她指出,寺庙功能循序渐进的转变的确有很长的历史。例如,内务府档案显示,从乾隆时期开始,已经有不少北京寺庙将庙房出租给民人或旗人居住,甚至在庙内开办商铺和小作坊。赵世瑜说,这种历史趋势其实意味着我们理解的社会空间被逐渐打开、打散了。过去社区内部联系相当紧密,寺庙是作为社区的中心,这时的寺庙不缺乏资金,不需要出租房屋。我们可以进一步追问的是,为何寺庙慢慢不再被看作是社区的中心了?他和郑振满一致认为,这一变化是由于北京流动人口的不断增加所导致的。人口的加速流动,必然导致人们对于一个社区、庙宇的认识与认同减弱,人们来不及去构建当地的传统,而与此同时,国家作为认知概念也在这一历史阶段被不断强化。



争论之中


中心概念


赵世瑜强调“国家作为认知概念”的观点引起了郑振满的共鸣,他提出,针对北方城市的研究也需要像华南研究一样,找到自己的“中心概念”。郑老师举例说,什刹海周边有各种进行渡亡仪式的场所,尤其是寺庙,它们不仅是仪式举行地,也停放棺材甚至成为坟地。但是,针对不同的人群,会有不同安顿灵魂的方法,我们在南方所强调的“社”,就是为了处理我们自身与祖先、灵魂、死者的关系而应运而生。为了处理与祖先的关系,华南发展出了宗族社会;为了处理与孤魂野鬼的关系,华南有各种厉坛、城隍庙与道教的科仪系统。同样的,我们在面对北京时,也需要这些概念来帮助我们理解社会,这就要求我们去关注当地人日常生活的语言,观察他们自己如何去传承和组合人情。


吴重庆针对郑振满所说的“中心概念”提出,北京的中心概念之一可能是“王朝”。此次工作坊的同仁们大多在广东、福建的乡下做研究,是在“无法无天”的地方理解社会与王朝的互动。但是来到京城看到的各种寺庙,它们承载的内容与华南地区有很大不同,最关键的,是要通过京城的庙宇来理解政治中心与王朝社会,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政府形式下,对不同宗教与神明如何发展出不同的处置方法。吴重庆指出,我们这几天看到很多寺庙早已成为废墟,但这才真实的现场,我们可能更需要去了解它是如何衰弱下去的,而不仅仅是把它们视为一种“文物”。通过理解它们的变迁,我们能够去摸索社区的脉络。此外,北京城作为中国大历史的中心,朝代的变化、军阀混战、外国介入等等巨大的近代史变迁动力,使得整个北京城社会是无比复杂且崩溃的。因此我们从北京看中国的政治,和从华南理解中国的政治,有着巨大的差异。在华南,我们找到了“境”的概念,这能很好理解华南地方社会的组织系统。但是在北京并没有“境”,不过北京也有孤魂野鬼。谁来解决孤魂野鬼的问题,多大范围的孤魂野鬼需要被处理,也许可能成为新的中心概念的出发点。最后,京城的区域有其象征性和实际意义,因此我们可以通过这些要素延伸出许多非常复杂且重要的问题,这些都值得我们去探索。


赵世瑜最后补充到,北京是一个流动性极强的城市,其中虽然存在孤魂野鬼,但是不同的人群用不同的方法处理自身和它们的关系。有些人需要由别人去收埋,有些人希望回到老家,还有些人希望在地安顿。他们的灵魂处于不同状态,需要不同的法事来处理,由此产生出的观念系统、组织和制度系统也复杂而多变。



山水客厅里的课后活动

图文来源:微信公众号“澎湃私家历史”  2020-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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