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振华]找寻有温度的田野——《扮玩:鲁中三德范村的年节生活》(自序)



在某种意义上,民俗学者与乡间老农并无不同,他们都要在一片呼之为“田野”的土地上劳作,还都强调“人勤地不懒”。大家相信,除了年景的好坏,劳动收获的丰歉主要取决于耕者对土地投入的热情。在20世纪90年代前后,山东农村在重新分配或调整各家责任田的地块时,为了保障公平,乡间保留着“抓阄”的传统,地块的远近优劣全赖自己的手气。因此,农民们面朝哪块黄土挥洒汗水实则充满偶然性。与之相似,从身边师友的治学经历来看,大家与“田野”的结合也常出意料之外。本书的田野调查地点选择在山东省省会济南市的城边村“三德范”,也是由几个偶发事件促成的。


2004年,我在一所艺术院校修读艺术史论专业。在很长一段时间,我所受教、熏陶和理解的“艺术”或者是诗词曲赋,或者是吹拉弹唱,再或者是琴棋书画、影视、戏剧。在2006年春天,学校主办了一场主题为“乡民艺术与近现代华北社会”的学术研讨会。期间,部分学者还应邀见缝插针地做了几场学术报告。纯粹是因为有参加学生讲座的硬性要求,我意外地发现,被主持人介绍为国内著名学者的大学教授(当时做专题讲座的有刘铁梁、赵世瑜、王铭铭、傅瑾等几位先生),他们讲述的田野故事,非常熨帖我这个在泰山脚下,大汶河边抓泥鳅、粘知了长大的青年人的生活感受。更重要的是,原来老百姓的生活文化也可以登上大雅之堂,竟然还值得名校名家津津乐道!紧接着,我选择继续攻读硕士学位。尽管报考的是艺术学专业,但学习的兴趣却由此转向了民俗学,并最终以非物质文化遗产方向研究生的身份完成了一篇以城市民俗为个案的毕业论文。就这样,伴随“城市语境下的泰山皮影戏”为主题的论文写作,我发现在城市社会的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作为文化资源的“民俗”开始蜕变为一种文化资本,并在国家政策和市场经济的助力下化身为市民社会的一种艺术政治。


从那时起,艺术民俗的权力表达问题成为我很感兴趣的学术话题。当然,由于学养不足,现在看来,当时那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田野调查还十分肤浅稚拙。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随着时间流逝,透过“语境”去体悟民众生活文化的理念逐渐转变了我之前只注意本体的庸人短见。

 

图 |2012年正月十二,在河北邯郸姚家峧村跟混熟后的孩子们(摄影:李生柱)

过去十年间,得益于山东省民俗学界注重田野调查的风气,我先后奔赴河北省及太行山东缘一带系统地考察了“姚家峧村大进驾”“白府村拉死鬼”“固义村捉黄鬼”“土山诚会”等多个春节社火活动。在河北省广宗县、永年县我随同山东大学民俗学研究所师生深入调查了“梅花拳”的组织和传承情况;在辽宁、吉林、黑龙江,借力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的支持,我与师友们近距离感受了山东人“闯关东”的心路历程。不仅如此,在李万鹏教授、刘德龙研究员、张士闪教授的带领下,我们更是先后在鲁中、鲁东、鲁西南等地的城乡之间共同做过几十次田野调查。这种种因缘,使得自己对中国北方农民及其土地、生活的理解渐渐超越了以往狭隘的,出于个体生活感受但缺乏文化震撼的认识。

 

图 |2014年冬,与刘铁梁教授在河北省广宗县做“梅花拳”田野调查

基于以上渊源,在攻读民俗学博士学位期间,我曾试图选取黄河下游一带颇有名气的乡民艺术“鼓子秧歌”做专题研究。但在进行了4次田野调查以及周备的案头工作后发现:关于鼓子秧歌的研究不仅学术成果丰赡,而且其表演活动本身亦逐渐脱离乡土语境,有走向“精致化”“职业化”“商业化”“城市化”的趋势。换言之,鼓子秧歌像华北地区诸多乡民艺术的现代遭遇一样,它们不但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经历了剧烈的革命化、政治化、艺术化的改造,又随着当代中国现代性问题的急剧扩张而面目全非了。一方面,这导致它“离土离乡”,从文化根基上渐趋流失了乡民们广泛参加、自主运筹的组织传统;另一方面,它又在表演文本方面日趋精致、唯美,不但成了一种“舞蹈学院的专家指导过的文化遗产”,甚至还在向市民社会展演的过程中引入了企业化的组织、管理机制。这种种现象所引发的问题同样值得学者们深入探讨,但却远超出了我的研究旨趣。


就这样,虽然我围绕艺术民俗与国家政治的话题,以“国家与社会”关系问题为着眼点做了多次田野调查。但具体到20世纪上半叶以来,中国乡土社会的公共文化传统何以延续?进一步言之,在中国社会转型带来乡村秩序再造的过程中,乡村公共文化组织机制及其行动逻辑发生了哪些变化?针对这一问题,我始终没找寻到一片适合自己深耕细作的“田野”。

 

图 |2014年季冬,赵世瑜、罗志田、刘志伟、刘晓春、赵旭东等学者在三德范村

及至2014年底,“鉴于礼与俗作为勾连官方、文人精英与普通民众的重要机制,对于理解中国社会、阐释中国文化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山东大学民俗学研究所邀请历史学、民俗学领域的16位资深教授,组织了一场名为“礼俗互动:历史学与民俗学对话”的学术研讨会。研讨活动结束后,主办方组织与会学者在济南市章丘区文祖镇做了为期半天的田野调查。乘此机会,我偶然走进了三德范村。在一番即兴式地入户访谈后,我对这个村落的乡民艺术与礼俗传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获得张士闪教授、刘德龙教授的同意后,在之后的两年里,我在三德范村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且后来很荣幸的被乡民们爱称为“名誉村民”。现在呈现给大家的这本小书,就是笔者在博士论文基础上完成的一部作品。


三德范村是中国北方农村基层社会变迁的缩影。即使从短时段观察,三德范村也十分完整地展示了中国民族国家建构的宏大叙事与微观政治碰撞的历史谱系、礼俗智慧和实践反馈。例如国家制度的顶层设计,传统儒家与礼俗体系的解体,现代性问题的渗透与扩张,这些影响现代中国的明波暗流都在这个鲁中乡村互相激荡且余绪绵远。事实上,国家如何借助文化传统控制社会和日常生活,是20世纪中国一直讨论的问题。当我熟悉了三德范村,我不禁追问:“为什么这个体量庞大的城边村能够全村总动员,持续在年节里自发组织起来‘大扮玩’?”再进一步,“我们应该怎样理解游离于城乡之间,且处于风险社会之中的中国农民及其各式行动的内在逻辑?”。就这样,站在社会转型的大背景下,怎样理解国家政治与地方文化传统的关系问题?这就成为了自己最想解决的问题。在这背后,实则延续着这样的问题意识——民俗学者应当怎样理解地方社会里的国家?更进一步,民俗学怎样凭借田野调查和“以小见大”的方法去理解并探寻礼俗传统在当代中国的传承?就此而言,在三德范村,作为一项历史悠久,联系广泛,能够引起村落内外共同参与的集体性春节社火表演活动——元宵节“扮玩”,就可能成为理解现代中国及其权力的各种微观运作机制的显微镜。

 

图 |2016年,山东省济南市章丘区三德范村“大扮玩”

当然,我始终提醒自己,面对当前处于快速变革期的中国社会,仅从广袤的国土面积而言,任何凭借单一社区来概括中国问题并试图得出标准答案,或者说那种追求超越时间空间的“普遍性”探索经常是徒劳的。我在三德范村发现,虽然政府行为的影响几乎遍及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但政府行为之中亦贯穿着与社会生活相近的逻辑。换言之,那种无视一方水土,却将“国家”“社会”二分,乃至置于对立或博弈关系的宏大分析,其不论研究单元大小,得出的结论恐怕是有问题的。在乡土社会,国家制度和政策法令“嵌入”在礼俗、人情、惯习和非正式运作之中,后者不但不能被前者替代,而且正是前者在实践过程中出现问题的根源所在。由此,我想避开关于研究单元大小或者典型性问题的争执,将“人”而非“国家/社会”作为分析的中心。或者说,在将国家、社会、村落视为多元一体的分析之上,再加入对“乡民”的行 为逻辑和行动意义的考察。庶几如此,我们才能够跳出研究边界之争,深入到民众的“主体性”和生活叙事之中,真正做到“有温度”的呈现出当代中国基层社会的主体形象、精神气质和现实图景。


本书即立足村落民俗志,从乡民艺术与民间自治传统的视野,以20世纪上半叶以来的乡土社会变迁为着眼点,重点探讨国家政治和地方社会的互动关系,探寻国家、地方、村落、民众等多元主体建构现实生活的历史、文化传统与社会运行机制。在此基础上,尝试从生活叙事的角度,为讨论现代中国如何进一步建构统一秩序的问题,寻求一种民俗学意义上的文化解释。


是为序。

朱振华:齐鲁师范学院乡村调查与研究中心副教授,民俗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后。兼任山东省民俗学会秘书长、《节日研究》编辑部主任、中国民俗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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