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民国初年,阴阳合历造成历法运行的淆乱和舆论的不满。南京国民政府形式统一全国后,致力于历法改革,将阳历上升为国历,禁止国民使用阴历 ,积极推动改历运动或废历运动。但源于对政府权威的过分自信,在国历推行过程中,宣传策略上存在过于突出改历的政治意义、采用对立思维看待阴历、对阴历进行污名化宣传、对遵行阴历者进行道德审视等重大失误,将“新礼”与旧俗割裂,以礼代俗,导致上层社会与下层社会的二元对立,甚至是暴力冲突。而对传统习俗的强大软控力缺乏认知,对民意缺乏尊重,其内部也不断产生分歧和分化,废历运动最终不得不归于失败。
关键词
民国时期;废历运动;国历;宣传策略;传统习俗
一、引言
民国时期是近代中国社会转型的重要时期,在西学东渐思潮裹挟下,中国传统社会急剧变迁,中西文化冲突、交融与涵化现象加剧。自古以来,“改正朔”问题因其重要政治象征寓意,往往成为新政权优先考虑的重大国策之一。1912年1月1日,孙中山甫一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便于次日正式通电各省改用阳历,“中华民国改用阳历,以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十一月十三日为中华民国元年元旦”。但此时并没有废止阴历,而是阴阳合历。由于阴阳合历造成历法运行的淆乱和舆论不满,南京国民政府形式统一全国后,便进一步强化历改工作,将阳历上升为“国历”,禁止国民过旧历新年,引发了一场全面废止阴历的旷日持久的废历运动。但因为阴历不仅仅是一套计时系统,同时也是几千年传统习俗的载体,常年积习沉淀,已经成为民众生活的一部分,废历运动并没有取得如期的成效,广大民众对旧历情有独钟,导致民国时期呈现阴阳合历、新新年与旧新年并行、“阴盛阳衰”等现象,废历运动遭遇始未料及的重大困局,最后不得不以妥协于民间习俗而告终。在这场废历运动中,国民政府视阴历为封建迷信的代名词,将传统习俗看成阻碍文明发展的绊脚石,对西历不加选择照搬过来,并作为政令强制推行。尽管中国历代统治者尊崇“以礼化俗”,但其礼必本于俗、源于俗,是生活习俗的凝练和制度化。“礼也者,非从天降,非从地出,因人情而为之者也。人情者何?习惯是也。”这种脱离中国乡土社会语境的舶来品之“新礼”,凌驾于习俗之上,必然遭致普通民众的心理抵制,使“新礼”与旧俗形成对垒。对国民政府来说,这是一场虚妄的、无形的、也必然失败的对垒,尽管“新礼”有强大的国家机器作支撑,遵从旧俗的只是普通百姓,但习俗深植于广大民众的心灵土壤,其坚韧性、持久性、渗透性更强,在这场自戕式的消耗战中,废历运动最终惨淡落幕。
二、深陷虚妄之阵:民国时期废历宣传之误区
民国建立前夕,孙中山意识到“崇正朔”的重大意义,具有超前的政治敏锐性,认为改用阳历,是革命成功后向世界文明各国看齐的第一件重大改革,但即便如此重要,因习惯、习俗的强大软控力,其主张在高层内部也未能达成一致。阴历辛亥十一月初八日,马君武、王有兰、王竹怀等代表赴沪迎接海外归来的孙中山,孙即提出此倡议,其他同人对此甚有疑虑,“此问题关系甚大,因中国用阴历,已有数千年的历史习惯,如毫无准备,骤然改用,必多窒碍,似宜慎重”。翌日返宁的代表在代表会上报告了与孙中山的接洽经过,谈到改历问题,亦争辩甚烈,“于改用阳历一节,主张暂时不改者为多,辩论甚久,莫衷一是”,在马君武强调孙中山对此事持态度坚决时,才勉强获得通过。但最后经参议院讨论,再一次“打折扣”,通过了贯穿民国始终也是历改“病源”所系的阴阳合历的历法,相关内容有四条:“一、由政府于阴历十二月前制定历书,颁发各省。二、新旧二历并存。三、新历下附星期,旧历下附节气。四、旧时习惯可存者,择要附录,吉凶神宿一律删除。”对历改事宜,不仅中央政权内部有分歧,地方政府更是消极对待。南京临时政府建立不久,广西来宾县县长何永福、士绅翟富文便以“中西风俗,历史迥异,改从阳历,关系国粹农时”为借口,对之推诿搪塞。银行、商会也以阴历除夕为结算日期对改用阳历有所迟疑。袁世凯当选为临时大总统后,虽然发布公告遵行南京临时政府期间推行的阳历,并发布《临时大总统命令》,但落款则阴阳历年月并署,这种遵行阳历而不废阴历的举措,导致社会上下层的分歧,形成了历法问题上的“二元社会”格局。在此问题上,有人借“官国”、“民国”来批评此种奇异现象,《大公报》评论道:“今年之新年,只可谓官国二年,不当谓民国二年,以庆贺者只有官场,于人民无与也。”
“在废除旧历运动中,西历被定为‘国历’,而旧历则被称为‘废历’;同时,在当时以‘革命’与‘进步’为线索的社会情境之下,‘废历’还被附载了不属于它的内容和意义,使之与‘废历’成为一体,从而实现对旧历的污名化。”这种污名化显然并没有多少合理性,因为广大民众尤其是农民,经过一年的辛劳,过年是他们难得的休息时间,且这个时段符合自然的节气,属于冬末万物凋敝的阶段,过年热闹热闹,实是一种心灵慰藉,是祈求除旧迎新、万象更新,期望来年有一个好收成,来年生活更有盼头。
(四)对遵行废历者进行道德审视
民国时期废历运动,政府为先导,学界、商家紧随其后,而广大民众却无动于衷,署名为“秀”的作者对此甚为鄙视,“惟愚夫愚妇,以旧历为数千年之古例,而不稍思其利弊,即晓以大义,亦不能医其顽固之头脑,而使之深信无疑也。故上行下效之言,非对于愚夫愚妇言之也”。在极度诋毁一番之后,作者用商鞅变法的事例,说明只有通过严刑峻法才能让人民畏法,并推动顽固头脑更新,由此,他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故今日欲行新历而废旧历,非以刑罚不为功。若对于敢行旧历者,始则劝导,中则责罚,中则严刑。不贪利,不徇私,赏罚分明,上下一体,如是岂有尚敢行旧历者乎。夫蚂蚁尚且贪生,而况人类,岂忍因此小举而丧生命乎”。作者赞同严刑峻法惩罚遵循废历的民众,这显然是滥施淫威的过激主张,因为遵行国历与否,属于民众的生活行为,并非违法行为,以礼代俗乃至以法祛俗,则只能适得其反。对于提倡国历的宣传,还有的作者往往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站在启发民智的立场,视广大民众为被拯救被改造的对象,对其进行道德审视,“须知破除废历便是参加国民革命的一种工作,你们都是很革命的爱国民众,定能接受我这个公告,我很希望你们坚决地联合起来!将专制时代遗留下的障碍物——废历——依然丢去!大家都从今日起,一致去实行国历,才不愧为中华民国的国民!”也有心平气和的“交流”,要广大民众站在国家立场出发看待国历问题,对其进行道德捆绑,“我们都只要自己息心静气地问问良心,我们做国民的太惭愧了。自己的国家建设后已有十二年的历史,可是我们做国民的连‘国历’都还不能普遍地采用,未免太可耻了。”
三、正视古旧之俗:国民政府废历运动困局的反思
宣传是一场无硝烟的战争,宣传策略欠妥或宣传失误,将直接降低或消释宣传成效,影响宣传主体的公信力或权威力。民国时期的废历运动,国民政府将“新礼”与旧俗对立,构建一个虚妄之阵,上层社会、“新礼”冲锋陷阵,左奔右突,在一场被淹没的战争中进退维谷,自戕消耗,面对自我构建的软弱却又强大的“敌人”,疲敝不堪,最后不了了之,废历运动以失败告终。
国民政府的废历运动,力度可以说是非常大,在执行过程中甚至采取了强制的手段。以上海为例,上海特别市各级政府部门对使用废历、过废历年的行为执行得更为苛刻和粗暴,早在1914年,上海就出现过在茶寮酒肆搜检过旧历年的过激行为,“虽然,吾上海人果能保其旧历之气象者,则尤大佳。何言之,高昌庙之特别戒备,旧日无此气象也。茶寮酒肆之逢人搜检,旧日亦无此气象也。抚今思昔,感慨更何如耶”。1929年上海国粹书局因为印售不符合“规定”的废历被严查,“乃查上海国粹一局,竟印售二百年阴阳历对照全书,藉资牟利,又有未标明发行书局之‘民众日用百年国历便览’一书,内容系将废历揭载于国历之下,而诡称为便利国民检查以前之废历,希图避免查禁,用心狡猾,殊为可恶。此两种历书,一则公然将废历与国历并列,一则暗示人以阴历之可查,均系为废历作留传之资料,实属有碍国历之推行,亟应严行查禁,以重国历”。为此,上海特别市党部宣传部勒令其交出全部未销售之书,“交部焚毁”,在查禁过程中,党部派袁某前往处理,彼此发生了冲突,袁某被打伤,付诸诉讼解决,最后国粹书局负责人沈某被判罚洋元六十五元。作者针对此事件,写了一首诗《国历讼》,针砭态度鲜明,“多财善贾瘦腰郎,翻版重刊国历忙。只恐阴阳都倒罡,不辞犯法讨当堂。”在新闸大通路汤云记、北成都路琨昌印刷所、南成都路斐章书局等也被查到废历,“勒令汤阿根等三人,各处罚金十五元,废历没收”。当然,在废历过程中还有更激烈的暴力冲突,“国民政府以废除旧历来推行国历的种种举措,便引起了官民的严重对立甚至冲突,出现了警察上街驱赶而民众奋起反抗等恶性暴力事件”。这种暴力冲突并非是偶然事件,如浙江省就因废历新正期间禁赌等原因导致多起暴力冲突,“百官……百官警局,因捉赌将路工一人拘去……速向上虞县交涉,从速释放,免误路务。临平……警局拿获赌徒十余人,余众乃将警所包围……遂迁怒该地第六区党部三分部,致将办公室全部器具,及总理遗像党国旗捣毁一空,其附设机关亦被捣毁,综计损失在二千元以上……硖石……硖石警察分所,亦以禁赌事与民众其冲突,分所致被捣毁……王店。各地警察与民众冲突,大多轻伤,惟王店十一日民警冲突时,有商民两人,当场被警察殴毙,警察受伤者亦甚多,双方具有六七百人,剧斗不息,嗣由嘉兴县警局派警一排,到场弹压,方行逃窜”。分属于浙江绍兴、杭州、海宁、嘉兴的百官警局、临平警所、硖石警察分所、王店警所等都发生了警民冲突,前三者是因为禁赌,后者的原因不明,但后者的冲突更为激烈,人数多达六七百人,死两人,伤者众多,这种直接的暴力冲突虽然在很大程度上由于废历新正期间禁赌引起,但至少也反映出废历运动遭到较大的抵制,实施成效并不理想。
民俗是广大民众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传承、共享和创造的生活文化,是经过岁月积淀形成的相对固化的部分,也就是说民俗具有相对的稳定性。这种稳定性建立在广大民众的民俗认同基础上,通过反复性的参与或展演而不断得到强化,从而变成一种潜移默化的软控力,甚至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对广大民众的社会心理、行为产生潜在的持久的影响。“民俗的稳定性是指民俗一旦产生,就会伴随着人们的生产及生活方式长期相对的固定下来,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只要社会稳定,人们的生产方式及生活方式不发生剧烈变革,民俗文化的稳定性就会越强。民俗文化是在一定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基础上形成的,只要经济基础不变,即便是社会发生了巨大变革,民俗文化仍然具有稳定性。”当然,这种稳定性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不变的基础上。“民俗文化的传承,常常受到传统观念的制约,社会变革如果不和观念的变革结合起来,民俗文化也不会失去传承的思想基础。”民俗的这种稳定性,受传统观念制约,在社会发展不同阶段,其变化往往呈现对立的两个维度,即一方面它可以成为社会稳定的潜在维护力量,另一方面它又可能成为社会发展的阻碍力量。民国时期的废历运动,这种稳定性的呈现则表现为后者,成为阻扰社会变革的障碍物,上层社会尤其是国民政府在虚妄之阵中往来搏杀,精力充沛,洋溢着膨胀的革命理想,不断左突右奔、前冲后突,革命锐气势不可挡,在气势上威猛逼人,但面对巨大的循规蹈矩之心理暗流,面对积淀千年而亘古流动的民俗文化,上层社会不得不败下阵来。“一国之习惯,积数千年之政教之历史之风俗而成者也。事既成为习惯,即如第二之天性,虽百变而不能离其宗。”
相比于阳历新年政府、学校、银行等放假点缀外,废历新年期间广大底层民众仍沿袭着传统的习俗,热热闹闹过旧新年,即便很多报纸以背叛革命、愧为国民等言论加以指摘、批判,广大民众依然不为所动,依然我行我素。国民政府的“三令五申”亦形同废纸,在厚重的积习面前,似乎是“无的放矢”,挫败感尤为强烈。“尽管政府当局三令五申命老百姓过阳历年,可是本土的中国人是喜欢过土产的阴历年的,即就是把‘阴历’叫做‘废历’也没有用,大多数国民是乐意废物利用的……阳历年节除掉机关学校放三天假外,是与一般国民的实际生活不发生关系的。”对于广大民众来说,阳历新年和农业生产没有任何关系,以为在这个节日放假了人们自然就会热闹庆祝,那只不过是政府的“一厢情愿”。阴历新年才是属于普通民众的新年,虽然社会动荡,生活艰辛,但在厚重积习的惯力下,人们还是乐意用光平时节俭出来的积蓄,张灯结彩,将家里装饰一番,燃放鞭炮,热热闹闹庆贺一番,以祛除心霾,祈祷丰年。在河北,各地阴历新年景象十分热闹,如昌黎,尽管政府禁止迎神赛会、鞭炮燃放等,“言者谆谆,听之藐藐,于除夕后,鞭炮锣鼓之声,不绝于耳,各商户均闭门休息……悬灯结彩,燃放花炮,各处扎彩牌楼”;如古冶,“是日下午有刘家庄范各庄等高跷会、小车会,穿巷过街,热闹异常。观众挤肩磨背,人山人海,眉飞色舞,皆大欢喜。夜间满街灯彩,各门首斗艳竞异,五光十色,游者接踵,直至十时余方散云”。如滦县,在近元宵节时,“乡村鼓乐喧闹,更有应时办理高跷会者”。当然,最不懂世故者,则是公安警察机构,在多个地区均加派警力监督,还频繁出现撤拆老百姓悬挂彩灯的“违景”之举。
四、结语
民国建立,为了与世界“接轨”,展现政府革命形象,“改正朔”成为一个重要议程。在孙中山的坚持下,南京临时政府发布了改用阳历的政令,但由于骤然变革,政权内部并没有达成一致,依然保留了阴历。迫于形势需要,袁世凯的北京临时政府延续了阴阳合历的双重历法,直至1928年,国民政府形式统一全国,才将更多精力放在历改问题上。阴阳合历的历法体系,给人们生活带来了很大的淆乱和困扰,造成了历法问题上“二元社会”,上层遵行阳历或国历,下层却我行我素,遵行阴历或废历。针对这种混乱的历法体系,王闿运写了一副对联加以讥讽,“男女平权,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阴阳合历,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 。因此,国民政府发起了废历运动或改历运动,旨在通过革故鼎新,禁止废历,扫除封建迷信,以树立革命形象,巩固统治基础。但是,源于对政府权威的过分自信,“盖废除旧历以后,依据旧历的迷信节期,菩萨诞辰,无谓禁忌,以及虚构之好日忌日,即不复存在,所有迷信观念,封建思想,可一概廓清” 。且不论视阴历为封建迷信载体的说法并非能成立,仅从其立场及宣传策略即可管窥一二,由于国民政府对传统习俗不甚知悉或极为“藐视”,导致宣传中存在过于突出改历的政治意义、采用对立思维看待阴历、对阴历进行污名化宣传、对遵行废历者进行道德审视等策略失误,“二元社会”不仅没有消除,甚至造成二元对立,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的分歧与冲突不断,甚至造成不少暴力冲突。
(注:注释及参考文献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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