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书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回忆录《椰壳碗外的人生》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著

徐德林译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8年8月

◆前言


写在前面


戴锦华


就这样,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自传《椰壳碗外的人生》中文版将与读者相遇。捧读它的,也许是那些长久以来热爱着《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的几个代际的学者们,也许是更多的渴望穿过历史的罅隙与裂谷,望向以生命贯穿“二战”前后的人生与精神理路的同代人、后来者。


这部奇特的自传原本应日本读者或曰知识界之邀而写作,最初以日文版面世,如今,在迟来的英文版由Verso——《新左翼评论》的原生地,也是欧美批判理论重镇出版后,经由德林的译笔,抵达中文世界。


犹记得2014年安德森受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高等研究所之邀访华时的盛况。不仅是系列讲座时人潮涌动、场场爆满的盛景,而且是各类媒体趋之若鹜的狂热。彼时彼地,不时需要朋友们“掩护”以逃离媒体围堵的安德森,带着老顽童式的、半是真心迷惑半是狡黠戏弄的笑容追问:“啥事情啊?中国读者为啥如此爱我?”


一个玩笑,也是一个细碎而重要的思想时刻:相遇,碰撞或擦触,交流或误读。如今,《椰壳碗外的人生》在《想象的共同体》流布中文世界很久之后,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辞世之后到来,如同一阙悠悠的回声,也如同一个重要的脚注或一则历史与个人生命的底景,令我们得以在分享一个人、一位学者的生命轨迹与心路历程之时,上溯或叩访一段20世纪的历史,一本重要著作也是思想生成的历史——它的历史语境、质地,和历史的规定与限定。


的确,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是战后美国学术界的诸多明星学者之一。他的生命故事已刻满了那一独特的历史时段的印痕。曾经,在美国,非西方的或非主流学科(诸如区域研究)的学者,以他们基于批判立场的“边缘”论域或身份赋予的“视差之见”而改写了美国学术的流向,重新规划思想的路径,引领着学术的潮汐起落。《想象的共同体》,一部关于战后东南亚的区域研究的学术专著便这样胀破了美国大学学科划定的栅栏,溢出学院的高墙与孤岛,成为关于民族主义——现代历史中最重要的议题之一,也是战后全球最突出的政治实践之一——的突出而极具启示的思想资源。或需赘言的是,区域研究,是战后美国最引人瞩目的晚生学科之一,冷战格局,是其最为基本且重要的坐标参数;一如殖民主义历史,曾是欧美人类学之为大学学科的基本参数。此处,存有一个有趣且多重的历史节点:区域研究,一度意味着欧美中心世界的“外部”研究,同时意味着战后风起云涌的亚非拉独立建国运动对欧美世界的震撼、威胁与闯入。这一新领域意味着全球冷战结构之下,西方阵营对冷战对峙、全球分裂之“脆弱地带”的不无焦虑的紧张注视,同时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序号为三的世界正在改写欧美主导的地缘政治与知识谱系。昔日,作为区域研究又超越了区域研究的专著《想象的共同体》无疑也坐落在这个历史节点上:前殖民地、非西方国家的独立建国意味着现代性逻辑的扩张及全球化进程新的段落,同时意味着西方主导的全球化进程陡然涌入了诸多未知与变数。东亚地区现代国家的建立中民族主义叙述的神话或想象性特征是具体的、历史的区域研究成果,同时是回映作为民族主义之原产地的欧洲民族国家体系及其论述的一面镜。如果说,区域研究的预设是在欧美主体位置上的客体考察,那么《想象的共同体》所开启的论域则是主体反思或自我批判。


或许,这也正是这本《椰壳碗外的人生》的意义所在,它把我们带往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生命故事,同时带往历史现场,带往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那个现代历史为自身制造的暴力戛然折断再重组的特殊段落。我们将在其中读到,一位北美学者的区域研究并非新一轮朝向并深入“黑暗之心”的旅行,而是愈加深广的全球流动的多重旅行线路,是远为繁复有趣的多程往返。如果说,第三世界的腹地曾是19世纪欧洲想象中的“黑暗之心”,那么深入“黑暗之心”的安德森,事实上出生于中国云南,可谓来自“黑暗之心”——西方文明的外部与未知处。尽管“英国作家”“英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之一,《黑暗之心》的作者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亦原本来自昔日欧洲/西欧的边陲地带:东欧。阅读《椰壳碗外的人生》无疑会将我们带向一个独特的个人与学者的生命记录,同时带给我们一份感性丰盈的提示:关于历史刻度,关于主体位置,关于学科设定的历史与现实预设及其偏移,用以校订并确立我们——今日中国读者、学者、当代人的自我定位与反思。或许,我们可以说,正是世纪之交的国际情势与张力、后冷战时代的“冷战”余音与国际地缘政治的实践及错综,造就了《想象的共同体》在我们所身在的东亚、东北亚地区的极盛。《想象的共同体》的中国接受自身已构成了民族主义省思与实践的新的章节段落。今日,阅读安德森的自传《椰壳碗外的人生》,在享有阅读一本传记作品的乐趣的同时,我们间或获得了某种历史的校准器,令我们在获知、还原安德森理论的历史与学术语境的同时,获得通过或借重他、他的思想再度深入我们自己的历史与现实的可能与切口。


此书的题名趣味盎然:《椰壳碗外的人生》。我们也可以带着安德森式的大而狡黠的微笑,将其戏译为“跃出深井之蛙”。超越“椰壳碗”这一封闭、逼仄的世界与视野,望向“小小寰球”,或许正是大于安德森学术的思想与生命启示吧。唯需赘言的是,在安德森的生命故事中,那只椰壳碗,不是某种特定的民族主义,而是为欧洲“原创”的、作为现代逻辑的国家/暴力自身。



不做“椰壳碗下的青蛙”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回忆录《椰壳碗外的人生》上市


1936年,曾辉煌一时的大英帝国逐渐日薄西山,一个“盎格鲁-爱尔兰”男孩在中国云南省昆明市出生。他就是日后在学界声名大噪的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中文世界对本·安德森的认知大多深陷,甚至止步于《想象的共同体》。这部著作于1983年出版,很快便引爆了学术圈,并且三十年来余波不断。兼具解释可能与知识趣味的概念被后来者反复引用,成为了理解当代社会的必读经典之一。而经典的诞生则直接得益于他几十年反复深入东南亚腹地的田野经历,当然,其行文中体现出的丰厚的古典学、文学、人类学、历史学积累,和精深的比较政治和区域研究训练,更与他的成长环境、教育经历息息相关。


相比起“民族主义专家”“东南亚专家”等等外界赋予的标签,安德森似乎更喜欢以“椰壳碗外的青蛙”自况,地理的、历史的、语言的、规训的边界都无法束缚他旺盛的好奇和热情的思考。《椰壳碗外的人生》,书如其名,便是安德森对自己不断跳出“椰壳碗”的一生的回顾。


《椰壳碗外的人生》本是安德森应日本友人之邀而作,于2003年前后开始构思,2009年日文版面世,目的在于通过分享安德森的成长经历尤其是治学经历,批判日本学术中不必要的谨小慎微和家长制般的学术权威。这一写作缘起决定了它不仅仅是回忆,更是历史和反思。英文版的出版有赖于其弟佩里·安德森的促成,然书未面世,作者便于2015年12月在印尼玛琅逝世,长眠在他热爱的东南亚土地。


·近距离检视语言与权力,多维度创构民族与想象


在本书中,安德森脱掉了规规矩矩的学院长袍,换上了东南亚风情的热带短裤。我们看到的是用棒球棍武装自己的好斗男孩,是因在弗朗哥的西班牙不穿上衣而被捕的倔强青年,是啃着字典和小说自学荷兰语、西班牙语的上进学子,是无意间掩护了橡胶走私的穷游学者……异常丰富的人生阅历代表了他不断跨出安全区的尝试,后来也成为了他学术志趣的来源。


生于热战,长于冷战,或许是对安德森一生经历最为简短的概括。少年时代在加州、爱尔兰、英格兰多地辗转,“移动的青春”赋予了他某种“边缘身份”。1950年代,安德森先后以“奖学金男孩”的身份求学于伊顿、剑桥,在古典教育体制下受训。伊丽莎白二世登基、佛朗哥独裁统治、苏伊士运河危机、苏联入侵匈牙利,种种事件都曾间接地左右他的思想和生活轨迹。


1958年,年仅21岁的安德森前往康奈尔大学,投身新兴的东南亚区域研究。在那里,他终于发现了志趣所在,成功取得政治学博士学位并开始任教。1961年,他在印度尼西亚开启第一次田野考察,其后十余年间,多次出入印尼,直到1972年,他因研究揭露1969年印尼政变的真相而被驱逐,并被禁止入境长达27年,直到苏哈托倒台。


安德森戏称,自己或许应该感谢苏哈托“奇怪的恩情”,如果不是他迫使自己超越“一个国家”的视角,将研究焦点转向泰国、菲律宾,自己也不会写出《想象的共同体》。而对于此书产生的难以估量的影响,安德森本人早已看淡,他从未停下前进的脚步,甚至退休以后,他还为自己所作的那些与“事业”无关的工作而感到骄傲,“包括泰国杰出电影导演研究——《暹罗乡村黑暗势力的恶化》、民间传说在菲律宾革命中的作用、广告不断演变的意义等等,还包括各种翻译和一位了不起的华裔印尼记者、历史学家的立项传记。”


正如《卫报》在安德森的讣告中所说的,”安德森的所有书写都具有无畏的原创性,借助发现被忽视或被压抑的声音,挑战所有假说。他从不满足于告诉读者他们想知道的。”


·规避现代教育与研究自有之缚,于现实困顿中明理求真


作为公认的学术明星,安德森的影响遍及人类学、历史学、政治学。《椰壳碗外的人生》主要线索之一,就是介绍安德森个人的求学和研究经历,以此破除现存的学术盲信。安德森所在的康奈尔大学是美国最先开始进行东南亚区域研究的院校之一, 而他本人更见证并参与了比较政治、区域研究、政治文化、社会人类学等多个学科的兴起和建设,亲身经历了学科划分和教育体系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在本书中,安德森主要从区域研究、田野工作、比较研究、跨学科研究四个方面分享了自己的治学经历,一如既往的锋利深刻。


对于区域研究,安德森认为主要问题在于学科间的显著失衡。一方面是当代东南亚研究依赖的政治学和人类学两大支柱,它们很少共享智识兴趣或通用的方法论,致使两者之间留下了巨大的鸿沟。另一方面是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之间的失衡,由于“东南亚”概念本身专属集体性的暗示与事实层面的整体性缺失,东南亚研究往往容易陷入古代与现代、传统与体制的断裂。


对于田野工作,安德森从自身经历出发,认为“仅仅专注于‘研究项目’是无用的”,重要的是漫无目的和陌生经历。“你必须对一切保持无限好奇,擦亮你的眼睛,锐化你的耳朵,凡事做笔记。”他强调,田野工作的重要性不只在于调查或访谈的收获,更在于因为陌生环境而获得的差异感。


对于比较研究,安德森则推翻了自己在《想象的共同体》中以民族和民族国家作为基本单位的比较框架,经过反思,他认为“比较不是一种方法,或者甚至一种学术技巧;更确切地讲,它是一种话语策略”。它需要一种新的叙事结构,也需要在符合情理的论证限度内选取出乎意料的对象。


对于跨学科研究,安德森也略带戏谑的表示,传统学问本来就是跨学科的,正是因为落实到了学校和机构层面,学科的壁垒才越砌越高,这反映出了“学术研究领域”和“声称代表学科的各系的保守的体制权力”明显失配。


安德森浸淫美国学界近50年,不论是人生还是治学,他的感受和反思对当下中国的学界和教育界。乃至普通读者都颇具启迪。正如戴锦华老师在前言中所说,“今日,阅读安德森的自传《椰壳碗外的人生》,在享有阅读一本传记作品的乐趣的同时,我们间或获得了某种历史的校准器,令我们在获知、还原安德森理论的历史与学术语境的同时,获得通过或借重他、他的思想再度深入我们自己的历史与现实的可能与切口。”



    图文来源:民族史,2018-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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