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明成祖朱棣的二位军师刘伯温与姚广孝进行设计竞赛,各自依着哪吒的模样,背对背画出了北京城的传说,现在已经成为北京市的标志性民间传说。文史专家邓云乡说:“明清以来民间传说把它演义成为十分离奇的故事,不但在北京民间流传,而且辗转到外国,在法籍传教士的著作里,也说得有来有去。”可是,这个传说在文献中第一次出现的时间是1957年,并不古老。现在的问题是,它到底是不是一个“明清以来”广泛流传的民间传说呢?
刘伯温去世的时候,朱棣刚刚15岁,离他夺取皇位还差28年,刘伯温从未辅佐过朱棣。这则关公战秦琼的传说是何时、何因、如何兴起的?历史学家陈学霖从1965年开始关注该传说,于1994年写成《刘伯温与哪吒城——北京建城的传说》,其结论是:传说大约形成于清末这一敏感时期,而且与秘密会社“反清复明”的概念生产和舆论宣传有关。而本文则通过对传说异文及其出现时间的分析,认为八臂哪吒城传说的产生不会早于1940年代,也不是口口相传、广为人知的民间传说,而是由北京说唱艺人创作,金受申(1906—1968)整理出版,主要经由文人和学者的书面传播而扩散的现代传说。
一、哪吒城之说始于元代
北京城的前身,元大都始建于1267年(元至元四年),城址的勘定、宫城的规划主要出自刘秉忠(1216—1274)。把北京比喻为“哪吒城”,元末已有流播。元末明初杨维桢《大明铙歌鼓吹曲十三篇》直称幽蓟为哪吒城:“嗟政不纲可奈何?自底灭亡可奈何?国运倾,六师驻,那吒城。”元末另一诗人张昱在《辇下曲》中也说:“大都周遭十一门,草苫土筑那吒城。谶言若以砖石裹,长似天王衣甲兵。”明代笔记《农田余话》说得更明白:“燕城,系刘太保定制,凡十一门,作那吒神三头六臂两足。世祖庚申即位,到国亡于戊申己酉之间,经一百一十年也。”幽蓟、大都、燕城,都是北京的历史地名,奇怪的是,哪吒城一说主要出现在元末明初,随后就近乎消失,罕见被人提及。
三头六臂或八臂本是释家用来比喻佛之威严与神通,并非哪吒特有,比如千眼千臂观世音,又如修罗道者“并出三头,重安八臂,跨山蹋海,把日擎云”。哪吒本是密宗护法神,佛教典籍中着墨不多,仅有名号传世。宋代以来的禅宗开始提及哪吒的三头六臂形象,如《五灯会元》卷十一:“三头六臂擎天地,愤怒那吒扑帝钟。”《碧岩录》第八十七则:“忽若忿怒那吒,现三头六臂;忽若日面月面,放普摄慈光。”几乎同时,八臂说也开始流传,如《五灯会元》卷十四:“三尺杖子搅黄河,八臂那吒冷眼窥。”卷十八:“八臂那吒撞出来,稽首赞叹道难及。”卷二十:“赤脚波斯入大唐,八臂那吒行正令。”宋慧开《无门关》:“若是个汉,不顾危亡,单刀直入,八臂哪吒拦他不住。”南宋以降,哪吒地位逐渐提升,进入道教神灵谱系,受到民间信仰的崇奉。
所谓“三头六臂二足”,无疑是为了对应“京师十一门”之数。刘秉忠基本是按《周礼·考工记》的要求来设计元大都的,但又没有完全遵照其原则。侯仁之说:“《考工记》描述‘王城’是‘方九里,旁三门’,而大都城并非正方形,而是长方形,四面城墙既不等长,北面城墙上又只有两门而非三门,这就是一种创新。”创新依据是什么呢?元代黄文仲《大都赋》称:“辟门十一,四达憧憧。盖体元而立象,允合乎五六天地之中。”意思是说十一是天五地六相合之意。南则五门,取象阳数,北则六门,取象阴数,为象天法地之数。当然,这是精英文化的观念,而民间传统素来好做附会玄想,更愿意将之想象成三头六臂的哪吒。
不过,刘秉忠的知识结构也值得我们注意,他入过全真道,后又出家为僧,法名子聪,精通天文、地理、易经、律历和三式、六壬、奇门遁甲等卜算之术。北方禅宗临济宗领袖海云应召去见忽必烈时,听说子聪和尚博学多才,遂邀其同往。子聪很快得到忽必烈的重用,遂改名秉忠。像刘秉忠这种儒释道三家通吃的政治家,在城建规划上来点故弄玄虚的奇谈怪论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谁也不能排除刘秉忠的工作团队在设计元大都的时候,有意利用释道两家的神学舆论,将大都十一门附会为哪吒的三头六臂二足。
二、毁弃城门,唤醒哪吒
哪吒城的说法明初之后急剧式微,近乎沉寂500年,究其原因,当与明朝改建北京城有关。朱棣将北京城门由十一门改成了九门,东西各减一门。当城门只剩了九座的时候,无论怎么数,再也拼不出三头六臂二足的样子。传说十一门与现实九门严重冲突,传说的核心依据遭到现实的强势反驳,传说也就没法传承了。
清末民初,北京城墙开始一段段遭到损毁,先是庚子事变几座城楼被焚,接着是北洋军阀修筑铁路拆掉部分瓮城和箭楼。1952年开始,北京城墙被陆续拆除。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实城墙的拆除,有利于虚拟城墙的建立。随着城门意义的不断弱化,人们对于内城九门、外城七门的概念开始变得模糊。当金受申讲到“正阳门东边的崇文门、东便门,东面城门的朝阳门、东直门,是哪吒这半边身子的四臂;正阳门西边的宣武门、西便门,西面城门的阜成门、西直门,是哪吒那半边身子的四臂”的时候,已经到了1957年,不仅城墙基本被拆光,新北京居民也多是外省人口,许多读者已经意识不到其中不妥之处。没有北京生活经验的香港学者陈学霖也没意识到这一点,他还依此画了一张“哪吒身躯与北京内城相应会意图”以佐证金受申的说法。
现在的北京居民可能不大理解,但是生活在明清两代的北京老百姓肯定非常清楚,东便门和西便门根本就不在内城,而是外城东西两端的小偏门,建筑时间比内城九门晚了一百多年,规模也很小,甚至有人戏称这是拉粪便进出的“便门”。东西便门无论从修筑时间,还是作用、规模、建制各方面来说,无一可与都城九门相提并论,不可能被当作哪吒双臂。
所以说,只有当城门逐渐失去作用,淡出人们日常生活的时候,对于哪吒城的想象才会重新回归民众的口头传统。《故都风物》作者陈鸿年说他读初中的时候(大约20世纪20年代):“有位先生讲地理,不知怎么扯到北平城了!他说:‘当年刘伯温建造北京城,是按着哪吒三太子的像儿造的’,哪儿是他的什么部位,哪儿又是他哪块儿,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记得最清楚的,他说天坛、先农坛,是哪吒两个髽髻。地坛是足蹬的风火轮,下水道是他肚子里的肠子。前门是哪吒嗓子眼儿,彼时是北平将有电车不久,前门左右掏两个豁子,我这位老师,且喟然而长叹曰:‘往后哪儿好得了啊!正嗓子眼儿的地方,叫人掏两个大窟窿!’”我们从“前门是嗓子眼”“地坛是足蹬的风火轮”就可看出,这决不是“八臂哪吒”的形体,否则前门不会是嗓子眼,更不可能把风火轮安在哪吒的肚脐上。由此足见当时八臂哪吒城传说尚未出现。正是因为国运日下,毁城墙、切龙脉,引发民众恐慌,以及对于北京城命运的担忧,这才重新唤醒了哪吒城的旧概念。
那么,刘伯温是怎么建哪吒城的?据陈学霖考证,目前可知最早的文献,是英国人沃纳(Werner)的《北京城建造的传说》(1924年)。说的是朱元璋第四子朱棣英姿伟岸,受到皇后妒嫉,只好离开南京前往燕地,有一位叫刘伯温的道士临行送他一个锦囊,叮嘱他遭遇危难时拆开,依计而行即可。到达燕地之后,发现这里一片荒芜,不禁怆然,拆开锦囊,发现上面写着需要在燕地建一座“哪吒城”,而且指示他如何获得建城资金,纸背则是城市蓝图。这个故事说明哪吒城的说法已经与刘伯温搭上关系。
瑞典学者喜仁龙1920—1921年旅居中国,对北京城墙展开专门调查,于1924年出版《北京的城墙和城门》,他在“北京内城墙垣”一章说到:“对于北京的平面布局、四个城区和各个城门,中国人都赋予了丰富的象征意义。”说到这里,你以为他要点到哪吒了,可他却说:“他们声称,把城市规划为正方形并按东、西、南、北确定方位,不仅是由于实际的需要,这种安排是以天宇中各星宿的位置为依据的,因为不服从天道,就无法建成一座坚固的城市。”然后,他又在“北京内城城门”一章说:“北京这座城市将五十万以上生命用围墙圈了起来,如果我们把它比作一个巨人的身躯,城门就好像巨人的嘴,其呼吸和说话皆经由此道。全城的生活脉搏都集中在城门处,凡出入城市的生灵万物,都必须经过这些狭窄通道。”这里已经将北京城比作“巨人”了,却依然没有提及哪吒。至此只能有一种解释,作为北京城墙文化的专门调查者,喜仁龙根本没听过哪吒城传说。
另一佐证事件是,日本学者仁井田陞(1904—1966)于1941—1944年间在北京的手工业行会调查。1944年10月,他两次到绦行祖师庙“哪吒庙”抄写碑文[最早的《绦行恭迎圣会碑记》刻于乾隆四十年(1775年)],以及访问行业会长和相关人士。此外,担任翻译的辅仁大学日语教授奥野信太郎(1899—1968)是最早研究《封神演义》的日本学者之一,1931年开始长住北京,对北京风物传说非常留意,他在《古燕日涉》一文中也记述了这次哪吒庙的考察。但在所有这些材料中,均未提及与刘伯温建城相关的口头传说。哪吒庙的庙祝告诉日本学者,绦行每年在庙里举行两次祭典,农历三月十五是哪吒诞,行会的所有成员都会参加祭典。1946年的《一四七画报》也有文章谈及哪吒庙,谓“其寓意所本,亦不过《封神演义》而已”。
北平文人荟萃之地,民国文献浩如烟海,这里芝麻大的事都会被记载和谈论,可却找不到一则八臂哪吒城的传说,甚至相关的蛛丝马迹都很难找到。可见哪吒城的概念虽然隐约登场,但还远未形成共同知识,八臂哪吒城传说更是尚未出炉。
三、刘伯温修下北京城
关于“刘伯温修下北京城”的说法,倒是广泛地流传于华北、东北,以及华东、西北的部分地区,比如1957年沈阳文联编印的《鼓词汇集》就有《十三道大辙》:“正月里来正月正,刘伯温修下北京城。能掐会算苗光义,未卜先知李淳风。诸葛亮草船去借箭,斩将封神姜太公。”
这些唱词的流行年代至少可以追溯到清末民初。日本学者泽田瑞穗20世纪三四十年代常驻北京,收集了海量的俗曲唱本,现藏早稻田大学的“风陵文库”。文库中涉及“刘伯温制造北京城”的唱本非常多,如宝文堂的大鼓书新词《十三月古人名》卷首:“正月里来五谷丰登,斩将封神姜太公,洒金桥算命的苗光义,刘伯温制造北京城。”卷末称:“我唱本是十三月,这本是六十五个古人,名十三道大折。”据此可以判断《十三月古人名》也就是东北流传的大鼓书《十三道大辙》。清末剧作家成兆才(1874—1929)的《花为媒》就曾将这首大鼓曲揉进戏中,怀春少女五可在戏中唱道:“正月里开迎春春光初正,刘伯温修下北京城。能掐会算苗光义,未卜先知徐茂公。”
此外,北京学古堂的《绣花灯》中也有相似唱词:“正月里来正月正,柏二姐房中叫声春……先绣前朝众先生,刘伯温制造修下北京城。”《绣花灯》在“风陵文库”存有4种,木刻版书和铅印本各二,唱词基本相同。清末民初,北京打磨厂街有宝文堂、学古堂、文成堂、泰山堂等7家专门出版俗曲唱本的书坊,全都有这类刻本。
《绣花灯》流传于整个北方地区,如山西《绣花灯》:“花灯上绣众位先生,刘伯温在早修过北京,能掐会算苗广义,徐茂公有神通。”陕北《绣花灯》:“能掐会算的苗广义,刘伯温修下北京城。斩将封神姜太公,那孔明草船借箭祭过东风。”吉林《绣花灯》:“一绣花灯众位先生,刘伯温修下北京城。能掐会算苗广义,徐茂公,有神通。”山西、内蒙古一带的民间小戏二人台,北方秧歌竹板落子,全都一样。在河北邢台、辽宁本溪等地,这首曲子也叫《表花名》《十二月》,曲子巧妙地将十二月的花名与古人名融合在一起。
“刘伯温修下北京城”在劳动号子中也有体现,如山东运河号子:“正月里,正月正,刘伯温修补北京城,能掐会算苗广义,未卜先知李谆风。”天津打夯号子:“正月里来正月正,刘伯温修下北京城,能掐那会算诸葛亮,斩将那封神姜太公。”此外,天津的《风柳子》《莲花落》《十二月花歌》诸曲种也有类似唱词。有学者评论说:“‘正月里来正月正,刘伯温修下北京城,能掐会算苗广义,未卜先知徐茂公。斩将封神姜子牙,孟姜女寻夫她哭倒长城。’这在知识分子看来是没有韵律的瞎编、瞎聊、瞎磕,恰恰得到农民的无比欢迎。许多农民不识字,不读书不看报,也不熟悉历史。看戏记得快、记得牢。有人一说谁有预见性,他一下子就能对出‘能掐会算苗广义,未卜先知徐茂公’。有人问到,谁修的北京城?那我知道,‘正月里来正月里正,刘伯温修下北京城’。这些数白嘴的戏词,使没上过学的农民增长了见识,得到了历史知识。”
北方地区早在清代就已经流行刘伯温修下北京城的传说。陈学霖认为:“从明末清初开始,刘伯温已俨成传奇的历史人物。到了清末民初,由于秘密会党鼓吹反清复明,崇祀他为翊助革命之护国军师,伯温的传说故事,也就愈变荒诞,成为民间信仰中最玄秘的民族英雄。”比如,在咸丰、同治年间所传抄的天地会文献中,刘伯温就被奉为襄助排满的神机军师,留下锦囊妙计,预言反清复明一定成功;托名刘伯温的《烧饼歌》更是明确预言了清朝的灭亡、国运的更新,甚至邹容《革命军》也引用其“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人方肯休”等谶语,预言革命的成功。原本流行于江南地区的刘伯温传说,明末清初一路北上,其中既有《英烈传》的传播影响,也有反清复明秘密会社的宣传之功。
因为有了刘伯温修下北京城的传说,北京城内一切建筑都有可能被附会到刘伯温名下,而一旦这些建筑遭遇变故或面临危机,那些湮没已久的传说就会重新浮现。比如,1935年计议拆除西直门箭楼的时候,刘伯温就又一次站出来,暂时逆转了箭楼被拆的命运:“本市某当局,鉴于平西为北平名胜集中地带,每日前往游览中外人士,不绝于途,故交通极为重要,因之有拆除西直门箭楼之计议。连日工务局派工前往测量,但西直门外路南有楼房七所,系刘伯温完成北京城后按照天文形象所兴建者,名曰七星楼,其部位一为北斗。经工务局呈府请示,是否一并拆除,市府为保留古物起见,已决定不动。”
这则新闻很有趣,因为要保护七星楼,顺带保护了西直门箭楼。七星楼是刘伯温建的,难道哪吒城就不是刘伯温建的吗?我们接着追问,刘伯温修下北京城,跟哪吒和姚广孝有关系吗?答案是:至少在1935年,还没发生关系!我们不仅搜检“风陵文库”找不到一本与哪吒城、姚广孝有关的唱本,即便搜遍目前开放的各种民国书刊数据库,也找不到与此相关的任何信息。
事实上,关于刘伯温建造北京城的民间传说,各地异文并不相同,如抚顺的《刘伯温修下北京城》说:过去的北京是一片汪洋大海,刚好刘伯温来到这里,一看是块福地,是个建都的好地方。但是都城不能建在水上,于是刘伯温找到了水源,发现是个大泉眼,堵不住。刘伯温就去向财神爷借来聚宝盆,把泉眼压上,再修通河道把水给排干了,然后搁这建起了北京城。
天津的《永乐爷定都北京》则说:永乐帝平定北方之后,打算寻个好地建都城。他和刘伯温二人微服出行,有一天在路上见到有人家出殡,刘伯温掐指一算,不对,今天本是黑道日,不宜出殡,怪而上前询问为何如此择日,主家说,是潭柘寺的方丈给他择的日子。于是君臣二人找到潭柘寺,发现和尚们早已列队等候他们。二人见到方丈就问,为何选择黑道日让主家出殡,方丈说:“因为天子驾到,黑道日自然也就变成了黄道日。”君臣二人大吃一惊,只好向方丈请教选址之事,方丈说:“由此往东四十里,名曰北平,本是元朝皇城,乃天赐之地。”于是永乐帝就在这里建了北京城。
就算在北京当地的建城传说中,八臂哪吒城的说法在20世纪上半叶也难觅踪影。北京的一则《刘伯温建北京城》就说,燕王要在北方建都城,找来刘伯温,刘伯温让徐达向北射一支箭,说:“箭落在哪儿,就在哪儿修建京城。”徐达从南京一箭射到了北京的南苑。南苑的八家小财主吓坏了,拾起箭又把它射到了如今后门桥的地方。刘伯温带人追到南苑,要财主们把箭交出来,财主们说只要不把城建在南苑,他们愿意出钱建城。可是刚建完西直门楼,就把财主们的钱花光了。于是刘伯温又找来沈万三,没钱就打。沈万三被打得死去活来,只好瞎指,结果他每指一处,就能挖到大缸大缸的银子。后来北京城建好了,城里却被挖出许多大坑,这就是今天的什刹海、北海、中南海。
四、金受申传颂八臂哪吒城
1957年,在没有任何异文的前提下,一则成熟的八臂哪吒城传说由金受申整理问世,不过,像陈学霖这样关注该传说的学者并不多。1978年之后,民俗学重焕活力,民间文艺工作者推出了大量民间文学作品集,诸如1982年的《中国地方风物传说选》、1983年的《北京风物传说故事选》等书,不仅收录了金受申的这则传说,而且将其排在首要位置,使这则传说大放异彩。陈学霖的研究更是将传说的文化意义阐释得淋漓尽致。进入21世纪之后,借助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春风,该传说遍地开花,日渐奠定其经典地位。
金受申是著名的北京曲艺史家,“九、十岁时即听评书,对评书艺术颇有研究”,32岁(1938年)开始为《立言画刊》执笔《北京通》专栏,1953年经老舍介绍,调入北京市文联编辑《说说唱唱》(主要刊载说唱文艺)。金受申的身份有助于我们联想到,该传说很可能来自曲艺人的说说唱唱,而不是民间文学的口口相传。刘锡诚就曾指出:“金受申这个传说……不是从北京市民的口中搜集采录来的。”
金受申《北京的传说》一书中,《八臂哪吒城》与《高亮赶水》《三青走到卢沟桥》《北新桥》《黑龙潭》《蜈蚣井》等几则传说,明显是一串环环相扣的故事系列。《八臂哪吒城》结尾处说:“刘伯温这么一修造北京城不要紧,没想到惹得孽龙烦恼起来,这才又引起‘高亮赶水’一大串故事来。”《高亮赶水》结尾处又说:“甜水呢?甜水叫龙子给带到玉泉山海眼里去啦。龙公呢?‘北新桥’故事里再讲。”而在《黑龙潭》的开头则说:“咱们不是说过‘高亮赶水’的故事吗?……现在说的这个故事,就是打这里说起的……”这种埋下伏笔不在本单元解决,要求且听下回分解的结构方式,显然不是民间故事的典型形态。
《高亮赶水》讲的是哪吒城修建过程中,龙王报复刘伯温,用水篓将水源运走,企图枯竭北京水源,高亮主动请缨,奋力追赶,最终扎破水篓,追回水源,自己却被大水卷走牺牲的故事。这则传说的来历比较清楚,最早出自北京天桥艺人的撂地演出,是为数不多流传至今的鼓曲唱段。铁片乐亭大鼓艺人王佩臣(1901—1964)的拿手“蔓子活”中就有《高亮赶水》,北京琴书创始人关学曾(1922—2006)在1950年代末还曾改编《高亮赶水》唱段,同一时期,戏曲家翁偶虹(1908—1994)也编过《高亮赶水》。尽管曲艺形态不一,但基本情节却是一致的。《高亮赶水》唱本之所以在1950年代硕果仅存,不断改编,得益于故事表现了劳动人民不怕牺牲、勇斗恶龙的大无畏精神,符合当时的文化主流。
通读金受申《北京的传说》,我们发现几乎所有的北京建城传说都可归入两个故事系列,一是刘伯温、姚广孝与北京自然条件的斗法系列,一是鲁班先师对工匠的点化系列。由此可以推断,两个传说系列的主要来源是北京曲艺人的商业说唱,当然,不排除部分说唱是对民间口头传统的创造性改编。
我们还可以借助一些间接资料,证明说唱艺人在八臂哪吒城的概念传播中起到了积极的推广作用。比如,老辈相声演员一说到故事热闹处,往往会冲出一段贯口,带出八臂哪吒城的概念:“不到一个时辰,就惊动了整个北京城,什么四门三桥五牌楼、八臂哪吒城的人都来看热闹,也不管是什么五行八作、土农工商、回汉两教、诸子墨家、三百六十行、街市上走的人……大伙儿都围过来了。”岳永逸也告诉笔者,他在北京天桥一带的曲艺民俗调查中,有些老艺人就曾提及早期演出曲目中有过《八臂哪吒城》。即使在新兴的网络评书或相声表演中,还有好些与八臂哪吒城传说相关的音频与视频。
五、曲艺说唱向民间传说的转化
在口口相传的散文叙事作品中,那些冷僻知识很容易被相似功能的共同知识所取代,尤其是人名和地名,这是口头传统很突出的一条传播规律。明清以后,元大都的设计者刘秉忠已经慢慢淡出了普通老百姓的历史记忆,逐渐成为冷知识。与此相反,刘伯温却日渐神化,不断升温为新的热门知识。由于二人的功能、功业十分相似,都是开国君主帝王师、能掐会算、熟稔奇门异术,关键是都姓刘,明《英烈传》甚至直接说刘伯温就是刘秉忠的孙子。在民众口头传统中,故事主人公的冷热替换是十分常见的现象。
作为冷知识的刘秉忠淡出了,可是,同样作为冷知识的姚广孝为啥没有淡出呢?姚广孝虽然在通俗小说和说唱文学中偶或登场,但在民间故事中极少出现,甚至他自己家乡的《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江苏卷》都没有收录任何关于他的传说。姚广孝为什么会在传说中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呢?不仅如此,传说的情节还十分稳固,异文之间差异很小,这些特征都是有悖于民间口头文学传播规律的。
我们再看哪吒形象。《西游记》中的哪吒是“三头六臂,恶狠狠,手持着六般兵器”。《封神演义》中的哪吒是“八臂已成神妙术,三头莫作等闲看”,无论六臂还是八臂,三头都是固定配置。就算按元大都十一门计算,十一门减去三头,再减二足,哪吒理应只剩六臂,而不是八臂,这是一个很容易发现的漏洞。如果按明清北京城的九门计算,至多也就是一头六臂二足,六臂哪吒城勉强说得通,但八臂哪吒城是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
如果八臂哪吒城传说真是从北京民众的生活经验中自然生长出来的,故事就一定能够在口口相传的民间传承中补足缺失,获得自我优化,八臂哪吒城就一定会被纠正为六臂哪吒城。正如前引明代《农田余话》早就指明了“燕城,系刘太保定制,凡十一门,作那吒神三头六臂两足”。另外,英国人阿灵顿(Arlington)《寻找旧北京》(1935年)也提到“北京城的型制是要象征哪吒的三头六臂两足”。但在目前可见的各种哪吒城传说中,哪吒俱为八臂形状,从未出现过六臂哪吒的异文,这种错误形态的高度稳定也是有悖于口头传统的。
综合上述各种有悖于口头传统的特征,结合传说首发者金受申的特殊身份及其知识结构,这些非常现象一再提示我们,元代虽然已有哪吒城的概念,但是并没有配套的故事情节,所谓八臂哪吒城的传说是由北京说唱艺人创作并传播的。
说唱艺人是职业故事家,相当于故事界的“意见领袖”,既要传唱故事,也要发明故事。旧北京的天桥说唱艺人多数靠故事说唱谋生,演出质量既有赖于艺人的表演技艺,也有赖于故事的新鲜热辣。如果故事传唱达到一定时长,逐渐为公众熟知,也就意味着该故事不再具有商业价值。这时,说唱艺人就得及时放弃旧故事,发明新故事,如此不断刷新。因此,从艺人利益的角度出发,他们不愿意故事太快为公众所熟知,这样有利于延长新故事的“有效传唱期”。
说唱艺人的故事一方面要新奇,一方面还得跟同行的同类故事保持大致一致,否则很容易受到听众质疑,引发同行之间的相互倾轧,所以说,同时代艺人说唱水平之高下,主要体现在个人演出技艺,而不是故事差异(个人创作的、非共享故事除外)。同一门派的共享故事尤其稳定,因为门派既要对外展示其原创性和独特性,又要对内强化其权威性和统一性,最大限度地盘定市场份额。因此,由说唱艺人创作的故事往往会有一些明显特点,比如,受众范围比较稳定、异文之间差异小、逻辑漏洞被忽视、冷知识能够得到稳定传播等。我们将这些特点对照于八臂哪吒城传说,基本上全都吻合。
目前可知的八臂哪吒城传说源头,几乎全都指向金受申,著名的北京学编辑赵洛在《赵洛讲北京》中提及城门传说时,通篇只引了“金受申说北京城图是刘伯温和姚广孝画的”,可是金受申却强调说:“北京人都知道、都传说:‘刘伯温、姚广孝脊梁对脊梁画了北京城。’”这里所谓的“都知道”,应该是指他自己生活的曲艺圈周边。著名评书艺人连阔如有一绰号“八臂哪吒”,1939年的一篇业内软文介绍说:“(我们)仿效水浒传点将录的先例,给他加上一个绰号,唤做八臂哪吒。”全文丝毫没有涉及“北京人都知道”的八臂哪吒城传说,很可能该传说在1939年尚未出现。由该传说在20世纪50年代尚无其他异文的情况来看,传说在当时应该尚处于“有效传唱期”。由此推测,陈学霖将八臂哪吒城传说的生成时间定位于“清末民初”,还是过于信而好古,八臂哪吒城传说的创作时间不会早于20世纪40年代。
文章来源:《民族艺术》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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