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新福,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三级教授,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近现代中外文学关系、文学文化与教育关系等领域的研究,出版学术专著2部,参编教育部重点改革教材等4部,在《文学评论》《中国比较文学》《复旦学报》《文艺争鸣》等重要刊物发表学术论文60余篇,其中多篇论文被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项,省部级项目3项,获贵州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1项,其他奖项4项。
摘要
唐宋以降,全国各地均有竹枝词流播,或书写地域,或描摹民风,遂成人们喜闻乐见的诗歌形式。而描写贵州的竹枝词亦不少,主要以三个维度为其关要: 一是想象贵州的地理山川,书写黔地偏远、民生多艰;二是描述贵州的历史人文,原生性和落后性并存;三是摹画贵州的民族风情,凸显婚俗、饮食文化的特异性。这些竹枝词成为认知贵州民风民情的重要材料,值得我们今天认真梳读。
关键词
竹枝词;贵州形象;
地理山川;历史人文;民族风情
竹枝词为七言四句的绝句体形式,属风土诗之一种,源于巴蜀民歌,初为日常唱答所用,后演化成传唱书写民间习俗的诗式。其通俗易懂,不重四声押韵、不求对仗,亦极少用典,内容限制少,表达范围宽,尤其在诗歌形式和内容上自由灵活,可不拘格套,随意成诗,故在中国各处皆有流传,中唐诗人刘禹锡就以十余首竹枝词名动诗坛,此后文人一时竞作,于是蔚成大观。“骚人墨客抚时感事,发为诗歌,往往移风而易俗,其感人之速,入人之深者尤为竹枝词。”从体式上看,竹枝词“形式与七言绝句无异,以咏风土为主,无论通都大邑或穷乡僻壤,举凡山川胜迹、人物风流、百业民情、岁时风俗,皆可抒写。非仅诗境得以开拓,且保存丰富之社会史料”。竹枝词的这些优长,承载功能超过了一般诗歌体裁,以灵活性、大众化、平民化的形式书写历史地理、人文风俗、家国情怀、纯美爱情等,深受文人和民众喜爱。尤其竹枝词蕴藏着丰富的有关古往今来各地区、各民族礼节习俗的珍贵文献,故各地域流播的竹枝词,具有地方志的功能。地处西南边陲的贵州,竹枝词亦多有书写,诗人们从地理境况、历史人文、民风民俗等维度展示贵州特色,刻绘贵州形象,或正面比照,或反面猎奇,或中性肯定,或幻想夸张,但不论这些诗人如何进行呈现,都无形中提高了贵州的知名度,使黔地民风民情逐渐为世人知悉。
在跨文化研究中,尤其在比较文学研究领域,“形象”特指一个民族或文化主体对自身之外的文化所做出的整体性想象和建构,它与一般文学理论的形象有较大区别,更为强调主体进行想象背后的文化动因,而非形象塑造的成功与否。法国学者巴柔认为,“形象即为对两种类型文化现实间的差距所作的文学或非文学,且能说明符指关系的表述”。在历代表现贵州题材的竹枝词中,对贵州地理山川的想象和书写是比较常见的,由于受司马迁《史记》“夜郎自大”的定调以及柳宗元“黔驴技穷”铺陈的影响,交通闭塞、环境恶劣是诸多古代文献对贵州形象的固化描述,这在竹枝词中亦然。
一是交通闭塞,崇山峻岭阻断黔地的对外交往。从目前史料的搜集和整理来看,以竹枝词描述贵州最早的诗人应该是黄庭坚。黄氏竹枝词是其贬谪黔州时所作的代言体《梦李白诵竹枝词三叠》。他释诗作之由来时说:“予既作竹枝词,夜宿哥罗驿,梦李白相见于山间,曰:‘予往谪夜郎,于此闻杜鹃,作竹枝词三叠,世传之,不予细忆,集中无有,请三诵’,乃得之。”诗人假托该词是梦中李白所授,共三首,诗云:“一声望帝花片飞,万里明妃雪打围。马上胡儿那解听,琵琶应道不如归”、“竹竿坡面蛇倒退,摩围山腰胡孙愁。杜鹃无血可续泪,何日金鸡赦九州”、“命轻人鲊翁头船,日瘦鬼门关外天。北人墯泪南人笑,青壁无梯闻杜鹃。”黄庭坚从中原贬谪黔州,内心郁积,这些诗句呈现了黔地偏僻,山势险峻,路途遥远的境况,表达了诗人期盼能尽快结束流放、早日回朝的愿景。虽然黄庭坚诗句里的黔中并不是今天的贵州,但也和贵州地理空间毗邻。除黄庭坚外,其弟黄大临也有描述黔地边远的诗句:“风黑马嘶驴瘦岭,日黄人度鬼门关。黔南去此无多远,想在夕阳猿啸间。”诗中的“黔南”是黔州之南之意,在古代文献里通常代指贵州。黄氏兄弟所作竹枝词,是江南文人对贵州地形地貌的直接想象,应多源于口传或书面所载,故与真实的贵州境况有着不小差距。
在唐宋以前,一旦被朝廷外放南方为官,或是判以流放之罚,都会给文人施以无形的心理压力。刚强如王阳明者,当进入贵州境内,也有“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的无助之叹。在他们眼里,去往黔地就恰似迈进鬼门关一般,可见西南地理山川给中原或江南文人留下的心理阴影。当然,在黄庭坚时代,贵州还虽未设置行省,但其广大地区已经基本纳入中原王朝的势力覆盖区,同时也保持着自己相对封闭的地理空间和文化特色。可在长期的渲染中,“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的固定模式,通过官方和民间的不断书写,流播到全国各地,并成为世人解释和想象贵州的“套话”,是贵州的一张负面名片。
需要指出的是,在以竹枝词书写贵州的诗人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并非贵州籍,有些人甚至从未涉足黔地,譬如上文提及的江西黄庭坚兄弟;有些诗人则是客居或仕宦贵州,他们当然要对这一片土地上的风土民情有所了解,以便于游览和施政。他们对贵州地理山川的描绘,虽有着亲身经历,但也大半是高山深谷,雾瘴锁江,位置偏远,民风彪悍的呈示,以表达他们来黔时落寞的心态,同时也凸显了自身文化的优越。如明崇祯年间任贵阳知府的浙江秀水人朱茂时在《黔中曲》中写道:“叠嶂曾无三尺平,盘江狭处铁桥横。短裙窄袖花蛮女,宛在秋千索上行。”对贵州地形地貌、民风民俗给予写实的描写;再如清人梁玉纯《黔中竹枝词》:“怪杀天无三日晴,怪杀地无三里平。天地无情非妾恨,恨郎隔夜便无情。”强化了贵州地理气象的恶劣;杨慎《播南吟》:“百折羊肠一径危,林深常见日光迟。三坡险处君须记,正是行人滴泪时”和毛贵铭《黔苗竹枝词百首》:“乌撒卫高飞鸟愁,桃花溪满渡无舟。草衣油脚佣工去,绝壁无梯猿掉头。”渲染黔地沟壑深广,堪比蜀道;颜嗣徽《牂牁竹枝词》:“云来瘴塞峰峰晦,云去瘴消峰峰对。南邻酒熟咂新醅,北舍缸成开菜。”委婉勾勒出贵州平地难觅、峰峦叠嶂之貌。可以说,这些诗作,重复并强化了贵州“地无三里平”的地缘空间、“天无三日晴”以及雾瘴蔓延的气象特质。当然,真实的贵州境况,却也是山川细密,较少平地,多河流溪谷,且水深难涉,只能利用铁索溜达或以绳通过,交通之艰,由此斑见。
贵州多雨雾瘴的气象条件,是竹枝词经常书写的对象,它是贵州形象的承载者。比如洪亮吉《贵阳元夕灯词》:“一旬强半雨连绵,不信黔南是漏天。骑马出门思镜听,沿街却喜说丰年”和《贵阳采莲曲》:“牂牁秋到雨如麻,盼得新晴露已毕。我自看红君听绿,参差一月赏名花”;张国华《全黔风俗竹枝词》:“欣见黄云积满田,秋深又忌雨绵绵。乞晴终有绿章奏,却恨无权补漏天”等诗作,凸显了贵州地缘气候的独特,刚刚才艳阳高照,瞬间却又云生雾起,虽然农田满眼望去是丰收的金黄,一旦连绵阴雨止不住,就会影响到农作物的歉收和百姓的生计。客居贵州的文人官员,利用竹枝词来书写贵州地理位置的偏远,民风的彪悍,虽然身处贵州大地,却难以在心理上亲近这一方水土。
二是表现贵州自然环境恶劣,民生多艰。贵州是全国唯一没有平原的省份,流行着“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且地处高原,自然生态环境差,文化教育滞后,原住民生活物质缺少,生计维艰。如徐霞客入黔的一段描写:“忽山雨大至,担夫停担,各牵笠蔽雨,余持伞亦蔽一挑。忽有四人持镖负弩,悬剑橐箭囊矢,自后奔突而至。两人趋余伞下,一人趋雇仆伞下,一人趋担夫笠下。皆勇壮凶狞,似避雨又似挟持,余甚恐。问余何往,余对以都匀。问余求烟,余对以不用。久之,雨不止而势少杀,余曰可行矣。其人亦曰可去。余以为将同往而前者。乃余行而彼复止。余益知其必非良人。”黔地山路十八弯,奇怪的衣装和饮食,无不透视着诡异和神秘,这让数千年儒家思想浸润下的中原和江南文人,很难想象这片土地上发生和存在的一切。这样一来,文人笔下的竹枝词,也就表现出别具一格的奇特况味。如齐周华《苗疆竹枝词》:“几许穷黎盼稻黄,辛勤半载未曾尝。火烘粒粒清清洁,都向蜂衙上税粮”;余上泗《蛮峒竹枝词》:“岩间背水趁腰肢,落叶山风面面吹。石路参差行步缓,衔梳鬃髻半边垂”;孔昭虔《乌蛮竹枝词》:“前山樵唱后山闻,树色溪声对岭分。相见坡头一相见,不知遥隔几重云”;陈熙晋《之溪棹歌》:“黄泥滩石最嶙峋,一雨维舟动浃旬。咫尺土城天样远,关头望断算缗人”;姚华《竹枝辞》:“黔道艰难过蜀道,巴人僰仆亦相怜。黎峨风土谁曾识?浪语传呼小四川”等。这些诗词,一方面描述了贵州地理环境的恶劣,民众生存的艰难,贵州居民要付出更为辛苦的劳动,才能获得起码的生存;另一方面也体现了诗人写实的诗风,不仅仅是带给民众异域的审美感受,也希望冀此引起人们对黔地居民的悲悯和同情。
贵州属于不沿海、不沿边、不沿江的“三不沿”地理位置,因此在历史上并未受到中央王朝的高度重视,大一统文化的辐射较晚,也未形成区域文化的核心,再加上自然环境恶劣,商业不振,终年缺少日光照射,雨雾常年多发,农业生产费时费力且产量较低,原住民普遍贫穷且形成代际传递,这就使得贵州成为闭塞、落后的代名词,这些情形在文人竹枝词中更得到了艺术的夸张呈现,而这又反过来强化了人们对贵州形象的整体观照。
上文提及,贵州在历代文人骚客的知识谱系里,几乎是和“夜郎自大”和“黔驴技穷”等固化形象联系在一起的。由于贵州在历史上远离中原和江南等文化中心,即便偶有交集,但受汉文化的影响并不彻底。明王朝大军西进并征服贵州后,旋即施行怀柔归化政策,大量江南军人及家属屯田贵州山区,安邦守土,贵州本土少数民族才开始系统接触到汉文化,民族融合才真正开始。特别是1413年明成祖诏令设立“贵州布政使司”,贵州才跻身全国省级行政单位行列。但具体管辖贵州的实权派仍然是本地土司;清雍正施行改土归流政策后,中央王朝对贵州的全方位把控才算真正完成。贵州与周边文化的交流和学习也才进一步增强,世人对贵州的了解才有所增加。但竹枝词中的贵州形象仍然没有得到较好的提升和改变。尤其贵州以外的诗人,很多并没有到过黔地,他们只是通过间接形式获得关于贵州的知识,因此,他们的贵州书写,很大程度上并不十分真实可信。
纵观竹枝词对贵州文化现象的描述,有以下几端是为代表:
一是表现了贵州文化的拙稚性、朴实性。贵州由于开发较晚,本土又主要以少数民族文化为主,因此贵州文化形成了鲜明的民族特征,最大的特点就是文化形式的拙稚性、朴实性。“在世世代代的生产和生存斗争中,每个民族都形成自己独有的民族特征和文化习俗,都有着流传久远、丰富多姿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体现出先民对自然万物的产生、生命的起源等重大问题的思考和探求,并通过口耳相传的形式世代沿袭下来,有着明显的原生性、古朴性、拙稚性。”尤其表现了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整一等特点;人们依附土地求取生计,由于黔中可耕土地稀少,山民对土地的重视程度高,形成了良好的耕作习性,加上外联较少,文化封闭,形成略带蛮横又不失淳朴的文化表征。
如齐周华《苗疆竹枝词》:“粪土污泥不壅田,秧禾待泽望云天,商量地角休耕尽,留些将来种木棉。”充分体现出贵州先民对土地的合理利用,将有限土地资源盘活,这是千百年来所形成的生存智慧,即便在今天看来也极具参照意义。再如宋庆常《石阡竹枝词》:“甜酒连糟味比饴,高粱包谷酿俱齐。浮桥不用寻沽去,化积消痰有刺梨”、毛贵铭《黔苗竹枝词百首》:“仲冬初一早过年,尖顶苗家忙下田。男男女女荷锄去,半晴半雨好春天”、张国华《全黔风俗竹枝词》:“傍岭开田级似梯,垦边栽豆不成犁。短柴换粪归来晚,绿酒红灯伴子妻”等诗,对贵州大地上的人们耕作情况、日常食用等作了较好的描述和普及。而文化之间的差异,使诗人们产生了对照,其中不乏赞赏和向往。
二是表现了贵州文化的原生性、落后性。在历史上,贵州一直是以儒家文化对立面的形象出现、进而被蛮夷化表述的边缘山区,加之道路难行,发展滞后,风习原始,因此人们对贵州的认知一直处于想象之中,缺少真切客观的审视。恰如钱理群所指出的:“贵州文化也是一种弱势文化,也就会面对被描写或者根本被忽视的问题。”贵州少数民族文化,一直深藏在万壑群山中,千百年来形成相对独立的样态。由于没有大规模的文化交流,再加上民族文化的相对独立,科学知识少,因此,其文化习俗往往被视为原始、落后的象征。
比如:国梁《黔中竹枝词》:“幺姑坐月父兄羞,换带如何俗尚留。更讶端公能跳鬼,鼓歌彻夜疾偏瘳。”黔地民间约请端公跳神祈福等确是蒙昧之举,但诗中将苗女坐月习俗看成是父兄蒙羞之行并不切实。据李宗昉《黔记》所载,“男女们自由结伴唱歌于山上,其间多有自由择配者,其父母兄弟亦听之”,说明在贵州少数民族习俗里,都习惯性默许这样的交流方式存在。再如梁玉纯《黔苗词》:“一方花布裹蓬头,项下银圈似幔钩,制得短裙才覆膝,行来浑不避人羞”、朱茂时《黔中词》:“土风不改古牂牁,铜鼓迎神踏足歌。一种黔南水西鬼,黑罗罗笑白罗罗”和“高髻缠鬃一尺长,浅蓝裙子趁时装。一春远信鸡难卜,暗祝心期拜竹王”、舒位《黔苗竹枝词》:“浅草春开跳月长,聘钱先乞紫槟榔。隔年一笑占归妹,抱得新儿认旧郎”、曾大伦《贞丰竹枝词》:“不信医方信鬼神,伸苗衣襄病致家贫。秤锤卜后锥牛祭,老摩何尝解救人”、毛贵铭《黔苗竹枝词百首》:“仇人活剥又生吞,箐密林深虎豹蹲。子月过年多禁忌,元宵将近不开门”、易凤庭《黔苗竹枝词》:“女人剪发剪齐眉,一桶裙拖匝地垂。将嫁先期敲二齿,恐防牙老食夫儿”等等,这些竹枝词的描写内容,体现了贵州少数民族观念,彪悍的民风,以及对原始部落留存遗风的批驳。这让人们在满足好奇心的同时,也对这一片神奇土地有了大致的认知和了解。
三是表现了贵州文化的他者性、比照性。一般而言,在表述异于自身的文化和现象时,表述者会利用“他者”来反衬“自我”,“他者”就会由潜在走向前台。而“在‘自我’与‘他者’的关系中,‘他者’是凸显‘自我’的参照,对‘他者’的言说主要是对‘自我’文化身份的确证。”一种文化对自身之外的文化如果没有充分的交流,则二者之间的表述很大程度上只能是想象性的构建。而自身之外的文化都具有他者性,并且承担着凸显自身文化特色的比照功能。在不同文化交流时,“外来文化经常被正反两向利用,或用来反证本土文化落后,或以之彰显自我文化优越。”我们以之观照历代竹枝词中的贵州书写,不难发现,作者往往站在文化交流的俯视一端来审视贵州,作为“他者”的贵州往往成为书写者自身意志和想象的载体。
这方面的竹枝词如尤侗《八百媳妇》:“汉宫常说三千女,酋长何居八百妻。应得房中彭祖术,卜年恰与定婚齐”、毛贵铭《黔苗竹枝词百首》:“生苗黑种久流传,行劫深宵火炬燃。改土归流是长策,思量雍正十三年”和“男耕女织过光阴、短短裙儿窄窄襟。亲死唱歌儿死哭,不知此僚是何心”、刘韫良《牂牁苗族杂咏》:“金光飞闪夜荧荧,幸有良方治蛊灵。三百头牛休谜语,仙家说出马兜铃”和“饭颗香炊玉满盆,全家围地作猿蹲。勺抟饭紧圆如弹,抛向空中仰面吞”等是为突出代表。苗民的养蛊放蛊之习,悍匪的明抢暗劫之风,民众的吃食野蛮之形等,都被诗人细腻地摹画于其中。而贵州少数民族的这些诡异风习,和诗人们自身的文化习俗可谓大相径庭,尤其与中原文明、江南文化形成了鲜明对照。
贵州拥有十七个世居少数民族,历史上的贵州腹地常以苗疆称之,“苗蛮”则泛指贵州的少数民族,即黔地非汉族群体的统称。其中苗族、侗族、布依族是几大主体,他们的文化和风习最能代表贵州。因此,在历代贵州题材的竹枝词中,表现苗、侗等族的文化、习俗、风情的篇目就非常多。不管这些描写是否真实客观,都使世人认识到贵州,了解到这片土地上的民风风情;不管贵州少数民族的文化习俗是否值得倡扬,都在某种程度上使贵州走向全国。而历代贵州题材的竹枝词,尤其是很多江南或中原诗人,大都持用猎奇的视角来表述贵州少数民族的风习。
一是原始特异的婚俗传统。孔子说,食色,性也。竹枝词尤长于描述男女之间的情感,因此,历代贵州题材竹枝词对婚俗的描述数量最为庞大。与汉族地区广泛流传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女子的“三从四德”等限制不同,贵州边远山区的少数民族婚俗,较少受汉族“礼”之限制,如苗族、侗族、布依族的走方、坐月、浪哨等特有的婚嫁习俗,在儒家文化深度渗透的汉文化地区几乎不存,因此成为诗人们猎奇和批判的对象。如尤侗《土谣》之《苗人》:“身披木业插鸡头,铜鼓家家赛斗牛。吹起芦笙来跳月,马郎争上竹梯楼”和《僮人》:“入寮鼓乐莫相嫌,千里迎郎提竹篮。有客入门女子坐,主人不用嫁金蚕”及《仲家》:“日出高楼仲氏居,长裙细褶衣青丝。罗敷夫在君休问,珍重相逢未嫁时”、查慎行《黔阳踏灯词》:“赤脚姎徒闹扫妆,木梳笼鬓去随郎。一年一度芦笙会,又赶春山跳月场”、齐周华《苗疆竹枝词》:“盘瓠蛮种自高辛,穴处巢居性率真。跳月不消烦月老,芦笙对对是仙姻”、舒位《黔苗竹枝词》:“折得芦笙与竹枝,深山酣唱姐相思。蜡花染袖春寒薄,坐到怀中月坠时”、张澍《黔苗竹枝词》:“盈盈小妹竹楼居,说是含情待嫁时。公旦原驰仲春会,夭家系自属周姬”、吴仰贤《黔中苗彝风土吟》:“苗姬窈窕赋于归,恶剧无端赤棒挥。莫倚鸳鸯能打散,一肩裸负去如飞”、毛贵铭《黔苗竹枝词百首》:“望郎野外竹窗开,松郎夭坝首重回。木叶为郎制衣服,几时郎上竹楼来”、李祖章《黔中竹枝词》:“苗女风情态亦妍,芦笙吹彻夜郎天。裙拖百幅山头立,疑是蓬莱赤脚仙”等。我们从这些诗作中可见出,诗人们多从汉文化的婚嫁习俗出发,来对贵州少数民族的婚姻习俗进行描述、点评。诗人们在猎奇的同时,也有着一些不经意间表露出来的向往,诗句所述贵州山区少数民族的婚恋习惯,原始古朴,似乎更符合本真的人性追求。
以上,我们通过对贵州题材竹枝词的梳读,其中描写少数民族青年男女爱情婚姻主题者最多,我们只是挑选一些知名诗人的诗作为代表进行分析。而竹枝词对贵州少数民族婚恋习俗的书写,并成为集大成之作,这一方面与竹枝词本身书写爱情题材的传统有关,另一方面也和少数民族婚恋习俗的陌生化效果对外来诗人的吸引力有关。当诗人们到了一个陌生的疆域,尤其亲身体验到异族的婚俗后,一般都会产生新奇感,并以诗志之,于是流传了下来。而在贵州少数民族婚恋习俗中,青年男女通过“以歌为媒”的形式相互认识、了解并结合,婚恋时一般比较自由,较少传统和人为设限;而游方、跳月,芦笙会等形式搭建了青年男女之间的交往平台,使他们有机会深入了解对方性情,以结交情投意合之人。这些和汉文化完全相悖的风习,对诗人们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他们要么以猎奇之眼观之,要么以批判视域审之,但不管出于何种目的,都使得贵州少数民族的婚俗文化为世人所知,并引起人们的好奇。
二是独具特色的饮食习俗。俗话说,民以食为天,由于地理环境、耕种物种、交通条件等限制,长期以来,贵州少数民族只能因地制宜获取生存资料,并由此形成了自己独有的饮食习性,整体风味偏向酸辣,食材包括花鸟草虫,飞禽走兽、鱼虾糯谷等,尤其酸食成为大众化的佳肴美味,共为人们接受的饮食喜好,并体现出就地取材的生存智慧,这和全国其他地区大为不同,极具独特性。
如余上泗在《蛮峒竹枝词》中,对侗族食盐、食辣、食酸的情形有较好的记载:“银圈压顶耳垂珰,饭裹团团糯稻香。盘有山蔬频苦淡,蕨根渍水代盐尝”、“瓮中菜自为良,酸臭蒸腾未可当。尽到仙厨无此味,官家何事不堪尝”和“瘴雨云天暑不消,年年霜雪未曾飘。冬来采得春花戴,漫踏高枝摘海椒”等诗作。余诗叙述的“海椒”,乃黔东北一带对辣椒的称呼。据现有研究,辣椒原产美洲,后由欧洲殖民者15世纪带入中国东南沿海,最初磨成粉末代味胡椒,传入西南地区约在16、17世纪,大量食用则在19世纪初。余上泗乃乾隆年间人,可见在18世纪,贵州腹地已经种植并食用辣椒了。“冬季冷湿、日照少、雾气大,是这些地区食辣最重要的地理环境背景”。而我国滇、黔、蜀等西南区,有大致形似地理构造和气候状况,正是今天中国饮食版图上的重辣区。
毛贵铭在《黔苗竹枝词百首》中也对贵州少数民族的饮食进行勾勒,记录了黔中少盐,只能用蕨灰代盐调味饮食习惯:“满缸菜箸同拈,牯脏家家吃又添。莫厌蕨灰少咸味,迩来三月食无盐。”无盐饮食,寡淡无味,蕨灰自带咸味,成为盐的代用品,很多少数民族善于制,口味酸重,亦可代盐。这从另一侧面反映出古代贵州缺盐严重,尤其交通闭塞、经济落后的边远地区,食盐乃是一种奢侈消费,一般民众只能望盐兴叹。正如杨文莹《黔阳杂咏》所述:“国号无盐仰蜀商,山程千里转般忙。可怜食力人如马,日服盐车上太行”。于是,盐运成为贵州道路上奇特的景观,“山路崎岖,鸟道蚕丛,那种肩挑人驮,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情景,几乎是所有入黔官员、商人、旅人的日记、旅行记中都必然会出现的描写”。既然无盐可供,就只能开发无盐饮食,于是酸辣风味就成为为贵州饮食的重镇。
除了婚恋、饮食这两大习俗以外,贵州题材的竹枝词中,还有很多其他民族习俗的书写。比如居住形式、服饰习惯、丧葬文化、民族类别等,都是十分独特的。而这些无疑是当前人类学、民俗学、社会学等学科研究的优质样本。正如有论者指出,“竹枝词‘志土风而详习尚’,以吟咏风土为其主要特色,故与地域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它往往于状摹世态民情中,洋溢着鲜活的文化个性和浓厚的乡土气息,这对于许多学科特别是社会文化史和历史人文地理等领域的研究,具有极为重要的史料价值”,值得学术界认真关注梳理。
综上所述,以贵州为书写对象的竹枝词,大多为客宦贵州的外省籍人士所撰,它们展现了贵州层峦叠嶂,云生雾起的独特地理空间,亦诠释了民风的原始、淳朴和拙稚;以写实笔触强调贵州地理位置的偏远和民众生存的艰辛;亦以浪漫夸张手法活现了少数民族风情尤其是婚姻习俗、饮食文化的独特等等,内容包罗广泛,囊括古今。我们今天去梳读历代书写贵州的竹枝词,一方面可以还原当时的社会发展情况和民族风情,丰富人们的贵州少数民族历史文化知识,另一方面又可以通过这些描写来认知贵州在全国的形象,更好开掘贵州少数民族文化的特色。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文章来源:《中华文化论坛》2020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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