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兆元]中国色彩文化的“五色”认知与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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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色彩是自然现象,但也是文化呈现,中国的色彩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是中国文化的根本问题之一。不仅中国如此,各国均有对于色彩的独特文化解读。法国人类学家涂尔干和莫斯《原始分类》将色彩当作一个分类知识,从社会阶层的角度予以解读。中国的色彩文化的代表是“五色”观。《周礼》时代将“五色”定为空间标识,宇宙世界只是“五色”之变,“五色”成为一种制度框架。《春秋繁露》将“五色”用于解读历史,夏商周不过是青白赤三颜色而已,春夏秋冬不过是青红白黑,这种颜色观太过凝重。《山海经》将“五色”变为“五彩”加以讲述,突出了江山的灿烂,但是也是制度的变调。《世说新语》里的士人无奈的青白眼,以及“朝如青丝暮成雪”的生活际遇,竟然将“五色”变成了“无色”,水墨的世界由悲剧转为逍遥的审美。《闲情偶寄》终于回归到“素以为绚”的范式,将彩色带回了感性的生活之中。中国的色彩文化,从官方的制度性规定,到民间的感官感性感受,形成了独特的多样性的认知谱系。体现了中华文化的博大与细微、世界秩序与个人感受相统一的特色。色彩的认知与色彩的消费,将在新的时代焕发新的神采。


关键词:五色;五彩;感性感受;制度框架;色彩消费




颜色辨别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辨析是一种分类,而分类是人类心智的飞跃。在对于原始人的研究中,颜色的辨别往往与族群与图腾联系在一起。如在澳洲的某部落,白色凤头鹦鹉图腾与太阳、夏天和风联系在一起,而黑色凤头鹦鹉图腾则与月亮、星辰和流星联系在一起。这种界限的分类依据是颜色。有一派学者认为,分类的动力源于社会。社会区分你我,制造同类异类,生产图腾、氏族、胞族等。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和他的学生莫斯一起写了一本叫《原始分类》的书,讲述了分类的古老的问题,其中很多却是颜色问题。色彩很重要,在一定程度上,它是文化的根本问题。由色彩认知到色彩消费,思维起到重要的制约作用。


《原始分类》从祖尼人的思考中发现很多有趣的问题,比如,他们把空间分为东西南北上下中,这样成为一个七维的世界。而时间就依次配置到相关的方位,这样的时空叠合和中国很相似,更加令人惊讶的是:不同的方位还与特定的颜色相配伍。如北方是黄色的,南方是红色的,上方是彩色的,下方是黑色的,中间则是什么色彩都有。东西南北上下中七方便有七个不同类型的图腾与颜色相区别。“每个区域还专门有一种颜色,反映出该区域的特性”。图腾物也是被颜色化了,黑头白头类型就不同。颜色在人类生活中都被高度重视了,成为社会与文化的分类。读书的朋友都知道,这种分类观与中国是有点相似的,只是我们的六合、五方、四季、五色说,表述有所不同。



作者也专门辟出篇幅讲述中国的分类,讲到中国的空间观与时间观,也提到颜色问题,但是很可惜,可能作者对于中国古籍的阅读能力所限,没有很好展开,这很有些遗憾。但是这些遗憾可以从苏州博物馆的青年学者蒋玮的《五色的哲学笔记》(南京:凤凰出版社,2021年)里得到弥补。这样一本充满深趣的书,反映了中国色彩文化的很多问题。


就像涂尔干和莫斯所说,中国是一个思维发达的社会,但是这个社会带有深厚的古老的传统。了解中国可以去田野,但是进入书斋则是重要的入口。五本中国古典文献可以反映出中国的色彩文化。中国的色彩文化,其根本问题是“五色”问题和“五彩”问题。颜色难道只有五种色彩吗?显然不是的。“五彩”问题是中国文化的问题,而中国色彩文化的代表性问题是“五色”问题。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外者谓之色。“色即是空”是佛教的话语,那个色不仅仅是颜色,更是可触之世界。对生活中的人们来说,不仅物质世界不空幻,就是色彩也是不空的。在中国人的意识中,色不仅是物本身,色还是精神世界、哲学世界。时间空间叠合在颜色里,这就是中国人的颜色认知。虚幻的色彩表皮,却是凝重的,世界不过就是一种色谱错杂的构成:天地玄黄!所以色彩之于中国,远较那些原始族群更为重要。在中国的民俗学、人类学研究实践中,通过传统经典入手,是非常传统也是正确的路径。因为中国人的色彩意识,已经早早地被中华传统经典记录了。



在中国的传统典籍中,《周礼》《春秋繁露》《山海经》《世说新语》和《闲情偶寄》五本书具有独特的色彩话语。但对古籍有点知识,对五色彩有点了解的人看了这个目录就会想,拿前三者来说中国的五色观,是没有太大问题的。那后面两部书,几乎很少说五色之事,放在一起,为什么呢?这问题确实很有意思。


其实,从严肃的国家话语,到充满文化个性色彩的民间话语,这五本书形成了一个中国色彩文化的谱系。前三者与后二者是对于同一问题的不同表述,是中国色彩文化的独特构成。中国的色彩消费,无论是政治性的规范,还是感性生命的审美,都受到认知话语的严重制约。



《周礼》是时空错杂的六维结构: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这个是怎么跟五色结合起来了呢?



天官、地官,那是以空间命名;春、夏、秋、冬四官,这是以时间命名的。这样一种错杂,看起来是有些不伦不类的,但是作为一部中国经典,难道是随意的吗?它是怎么把时空统一的呢?我们还是从色彩上来看。《春官·大宗伯》篇在讲祭祀之礼时候说:

 

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皆有牲币,各放其器之色。

 

这里世界一下子变成了六方,六方变成了六色:苍、黄、青、赤、白、玄。五色为什么成了六色呢?颜色也多出来一种:苍—黑白之间色。苍介于黑白之间,调节了天地四方六合之需。这就是中国阴阳五行学说这一根本思维应对世界之变的权变。空间方位的颜色规范,即制度之色,即“制色”,是天子管理天下的代码。


该怎么理解《周礼》那种时空交错呢?《五色的哲学笔记》有这样的表达:看上去是空间安置,实则蕴涵了时间原则在其内部。冬至礼天,夏至礼地,立春礼东,立夏礼南,立秋礼西,立冬礼北。在此基础上,天有北极,地在昆仑,东有苍精之帝,南有赤精之帝,西有白精之帝,北有黑精之帝,而壁圆象天,琮方象地,圭锐象东,半圭象南,琥猛象秋,半壁象冬。苍璧、黄琮、青圭、赤璋、白琥、玄璜,形色相称,貌似平行,不可分离,而末尾一句,“皆有牲币,各放其器之色”“各放其器之色”,不是“各放其器之形”,实则把“色”,在特殊的语境中,推升至于“本体论”高度。


这样讨论,对于中国色彩与时空的制度性话语应该说讲得很是清楚。那么这个五、六看似矛盾的问题如何解决呢?我们发现《周礼》是六数的大框架,五数的核心框架,如:“画缋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青与白相次也,赤与黑相次也,玄与黄相次也。”“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之,谓之巧。”这里还是天的玄与北方的黑,实际上是一个类似的颜色。六合还是五色。当然这个玄很多的时候用“苍”来表达,天的玄其实是程度比较浅的黑。天地四方是六合,但是春夏秋冬是四季,这就有了五的调节。天地东西南北后来就演化为东西南北中,这样看,五色彩最后竟然影响了我们的世界观,成了现实的社会秩序、族群观念、领土观念。随着“五色”观念的深入人心,围绕着王权,言说权力的意识形态话语体系,也即制度文化被立体地、多维地建构起来—“五色”虽为兆气,其所兆者也便不再是远古“人民”的个人命运,而事关国祚之威权,必须放在民族、国家的宏阔视野中去理解。也不得不说,中国这种对色彩的都有点“过分”的文化观,真的就是这样。


可以说,《周礼》给中国的“五色”定了一个主调,成了传统的主流话语。《春秋繁露》是将《周礼》理想图示转化为现实图示的谋划,是以五色观对于历史与当下的解读。夏、商、周分别以青、白、赤表达其政治色彩。而春夏秋冬舞龙,龙的色彩不一样。春天舞苍龙,夏天舞赤龙,季夏舞黄龙,秋天舞白龙,冬天舞黑龙。这个五龙成为五色龙,只是四季难配五色,就在夏天末季增加了黄龙。《周礼》给出理论大框架,《春秋繁露》历史化现实化。


近年来《山海经》是神话学、民俗学的学术热点,也是文化创意的关注热点图书,作为哲学书来读则更为直接。《山海经》一开篇便是《五藏山经》,南西北东中,六合变成了五方,这是色彩学对于宇宙世界的重构。“中”成了中国的话语表述关键词。


山经是“山”,重出产;其他讲的是“国”,重族群诸民。所谓“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所以“海外经”就没有海外中经,“中”只有一个。


但是我们发现,前几个经:山经五山,海经之海外经海内经,其次序都是南、西、北、东;荒经即变成了东、南、西、北的顺序。这种空间顺序的变动或许与地域发展有关,但是东西南北怎么都不是单一的中心,而是整个东、西、南、北都是“大荒之中”,都是一些“中国”之国。《周礼》里面的天地,在《山海经》这里变成了“中”,这就是六合向五方的变迁,也是五色找到了真正的对应归属。但是《山海经》却不全然遵守之。



现在的《山海经》研究者绞尽脑汁,想鼓捣出一点什么秘密来,这都很难。蒋玮《五色的哲学笔记》采用了简单的方式:统计。山经的出产核心是金玉。青碧玉是重点。青碧玉把蛇的地位也提升了,所以“青蛇”也是重点。青碧美玉,后来指代什么呢?青就是天。碧云天、黄花地这样一幅灿烂的图景,是天地玄黄的美术版。天也被描述为青天,青碧玉,那是天的色彩。这也许就是五色玉中,青碧玉凸显的原因。黄金出产在《山海经》里重要,那黄色,当然是大地之色。所以《山海经》把青碧玉、黄金强调出来,不仅仅是对金玉的重财重宝那么简单。统计还表明:丹红很重要。这既是生命之色的注重,当然也是与大汉时代尚赤开始铸就的“中国红”难脱干系。


《山海经》的色彩选择,真的就是那么一体多元,既重视五色的传统,又关注当下的选择,把天、地色加重,把家国色、生命色加重,是不是有点创造性转化的味道?这中间的核心是天变了:玄天变成了青天碧云天,后来经过女娲一补,有了五彩色的天。还有那红,红遍了江山。再仔细想一下:是不是五色真的变成了五彩?黑白这两种消色,在《山海经》里面淡出了。这样看,称为“经”的《山海经》真不能说很民间,真的国家主流意识很强。


于是,我们发现,《周礼》《春秋繁露》和《山海经》都是国家色彩主流话语的书写者、推进者。



《世说新语》与《闲情偶寄》说五色,则是民间的“五色”观,体现了中国民间的色彩观念。他们从“无色”的无奈变成五彩斑斓的色彩拥趸。


一批在野的知识者,他们感到秩序感就是压迫,是不是有解构五色秩序来达到解构社会的目的?无论如何,他们想恢复和展现世界的斑斓,那不仅仅是五色的问题。魏晋时期的一些知识者时运不济,感觉岁月流逝,如白驹过隙。像董仲舒那样出入王侯家,那真是少数。可是灿烂的世界,在传统知识者那里,也是难以消受其真美的存在。老百姓要么是“黔首”,要么是“苍头”,哪有什么灿烂的颜色?这样,现实的悲剧就把世界点染成无色。于是,白色与黑色这两种消色,既是普通百姓的色彩,也成了魏晋以来,一批知识者的选择。



阮籍的青白眼,把世界分成了两种色彩。这个世界,后来演为水墨的世界,墨色成为艺术主调。我们称赞水墨中国审美格调,是不是有点忽视了中国知识者的悲剧本色。享受这种在野,是《世说新语》的主调。朝如青丝暮成雪,这是一种生命的慨叹,这黑白世界对于彩色世界的过滤,有过多少泪流。而当我们把黑白的世界视为生命的本体,超脱个人的得失,这种色彩选择就成为民族的审美与智慧呈现了。


《世说新语》里的在野文人第一次解构了五色谱系,五彩变成了“无彩”。但是,这只是一种民间知识者的传统,在庶民生活世界里,食色之性一直是在莽莽苍苍的奔流着,他们享受这真实的色彩世界,江南尤甚。随着江南经济的发展,文人不一定要仰赖官方供养,民间的文化消费可以为文人带来生计。明清重要的文化形式是戏曲,戏曲强调剧美、声美,更有形美色美。李渔这位杰出的戏曲家,重新发现了“素以为绚”的中华色彩传统。其对于女性美标准的提出,也许有人说是变态,却是其真心的发现与赞美。这就是李渔的著作《闲情偶寄》,一部色彩之书。强调以白为核心的形体基质是在野文人民间传统,这是“素”;但是妆饰就是一种感性本源色彩的精彩应用,这是“绚”。他说“但脂粉二物,其势相依,面上有粉而唇上涂脂,则其色灿然可爱,倘面无粉泽而止丹唇,非但红色不显,且能使面上之黑色变而为紫,以紫之为色,非系天生,乃红黑二色合而成之者也。黑一见红,若逢故物,不求合而自合,精光相射,不觉紫气东来,使乘老子青牛,竟有五色灿然之瑞矣。”这种对于色彩的知识表达,真的就是专家级别的表达了,不再有审美制度之色了。他说,三分人才,七分妆饰。李渔是一个将无色之白的女性基质与五彩之饰结合起来的人,很好地调节了自然的色调与人文的色调的关系。


李渔感叹自己“一介寒生,终身落魄”。但是,他有绝对一流的“好色”禀赋。且看他关于簪花之论:

 

富贵之家如得丽人,则当遍访名花,植于阃内,使之旦夕相亲,珠围翠绕之荣不足道也。晨起簪花,听其自择。喜红则红,爱紫则紫,随心插戴,自然合宜,所谓两相欢也。寒素之家,如得美妇,屋旁稍有隙地,亦当种树栽花,以备点缀云鬟之用。他事可俭,此事独不可俭。

 


这到底是爱女人还是爱花啊?其实,这是“好色”。这才是五色的真正的解构:从制度之色向生命色彩的回归。至此,庶民的色彩消费,在生活世界得到了关注。


我们因此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南方的戏曲都北上了,因为这人还是感性的存在,帝王不仅以“五色”治天下,还真好色。有皇帝七下江南,目的很多。赏江山秀色难说不是非常重要的动机之一,帝王的色彩消费,也是理性与感性的统一。


但是,选择这些典籍,只是一种选择。关于“五色”,不同的人可能会选择大不相同的典籍来解读。但是回归典籍,这是中国学术发展的前提。读书以承道,解书以达理,写书以明志。从读书开始治学之路,怎么说都是正路。


赤橙黄露青蓝紫,七色为基本,世间何止五色?中国人为何独钟情五色,这是说色彩有民族性问题。目之于色有同好,这是说色彩有人类共性问题。这样一看,五色的问题真是不小。要说是审美问题,那是美丑好恶;说是政治,那真是族群身份和阶级划分;要说是历史,那是朝代更替、文化转型,这都是色彩的大问题。要说色彩哲学、人类思维,以上都是:辨类构型,色以类分。涂尔干、莫斯想从社会学找出解读方式,那也只是路径之一,还远远不够了。


从《周礼》“五色”,到《山海经》变为“五彩”,这是江山的美丽所致,色彩是一种空间的制度,也是王朝的不同旗帜。而《世说新语》时代的文人之“五色”,开辟了文人世界的黑白色调,起初是一种悲剧性的放诞,后来成为中华审美格调之一,那是不断叠加解读的结果。到了江南的文士李渔那里,民间真的打开了绚烂的色彩之门,“素以为绚”的审美传统便开出来自由之花。


“五色”的文化,是一种传统,远非感官感受那么简单。“五色”的官方、士大夫与民众合力构建的色彩认知,是中华智慧与审美的文化结晶。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文章来源:《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2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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