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学智]“钟山”有珍宝——钟敬文教授访谈识记

钟敬文教授是我深为敬慕的一位老前辈。1993年夏,一次偶然的机缘使我有幸同他朝夕相处。在近距离的观察、交谈中,我突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感受:

他仿佛是一座山——

一座崇高人格的山,

一座辉煌事业的山,

一座顽强生命的山。

这山,在我的心里是那么清晰、奇伟,拔地参天,佳木葱笼,紫气缭绕。

这山,是钟老的象征,故我称之为‘钟山”。



治学之道

“钟老,您自1924年起,至今近70年如一日,坚守自己选定的学术之路,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这不是任何一位学者都能做得到的。能谈谈您的治学之道吗?有一次我这样问他。


老人家欣然应诺,却没有立即进入正题,先对“道”字评论一番。


他说这个“道”字用得好。一般人只问治学之“术”,其实光有“术”不行,首先得有‘道”。“道”为根本,有‘值”必有“术”,有“术”却不一定有“道”。


然后开始谈治学之道(包括“术”):“我治学有四句话,就是:有理想,敢舍弃,有毅力,讲方法”。


按照钟老的意思,所谓有理想,就是要根据民族文化建设的需要和自己的实际情况,选定一个有意义的学术目标,把它作为一种人生事业,作为自己生命的需要,下定决心,孜孜追求,奋斗终生。他认为,花开一朝,人生一世。人的这一世来之不易,不应虚度,总要做点什么,总要有个理想,有个目标。对于一个学者来说,树立学术理想非常重要。它是学术生命的动力源泉。


确实,一个人有理想,就会有动力,就会生机勃勃,就可以知难而进,在困难和挫折面前保持自信,自强,自立,一往直前。


钟老的经历就是极好的例证。上世纪30年代以前,他在诗歌和散文创作上已经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用他自己的话说,“如果继续下去,驾轻就熟,到今天至少可以达到二流水平。”但那时他看到外国人对中国的民俗资料视若珍宝,就觉得我们的国家也应该建立自己民俗学,于是改道从事民俗学研究,下决心为实现这一目标奋斗毕生。是这个理想使他获得一种特殊的精神力量,鼓舞着他也鞭策着他,始终坚守在这个岗位上。时至今日,70年过去了,这个理想依然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他说:“每当想到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就有一种责任感,就感到心里会生出一种力量,现在还要抓紧工作,争取多一点安慰,少一点遗憾。根据我的体会,不论谁想要在学术上有所成就,第一条就是要立志。为学之道志为先。”


说到第二句,钟老指出,“做学问是一件很艰苦的精神劳动,必须集中精力智力,认认真真、孜孜不倦地去进行,不能分心。这就要求敢于舍弃,舍弃那些影响做学问的东西。一定要明白,有所舍才能有所取,有所失方可有所得。”


钟老说的“敢舍弃”,概而言之,有三层意思:一是要敢于舍弃对生活享乐过多的追求,以免去物质之累;二是要敢于舍弃对功名利禄、个人得失的追求,以免去心理之累;三是要敢于限制自己其他的爱好,以免去精力之累。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够最大限度地把有限的智力和精力集中起来,专心致志,一门心思搞研究。如此持之以恒,方能有所成就。


钟老强调,“这个道理,说起来都明白,但实际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有些人,很聪明,很有才气,本来可以在学术上做出比较大的成就,但却不能摆脱上面说的‘三累’,精力分散,心里也不得安宁,结果自我埋没了。很可惜”。正因为如此,钟老对一些有志于学术研究的同事、学生和青年朋友一再地说;“要想在学术上有所成就,必须在别的方面敢于舍弃,敢于割爱,要不然,样样都像做学问那样认真,那就什么也做不成了。这是无情的辩证法”。他经常拿自己做例子,说如果当时舍不得割掉诗文创作的爱好(变为业余),下决心专门从事民间文学、民俗学研究,在学术上决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第三句话是“有毅力”。钟老认为,“任何一项事业,它的过程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总是要碰到各种各样的困难。有些困难来得很突然,持续时间又很长,例如‘文化大革命’,从一张大字报开始,一下子搞了10年,那简直是谁也没法子预料的。在各种困难面前,能不能坚持下去,这就需要毅力了。”


他举例说,有的同志在困难和压迫面前坚持下来了。他们相信“穷阴终久要回阳”,总有一天学术还是要振兴的。他们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和条件,顽强地研究写作。到乌云一过,很快就推出一批有份量的学术论著。(据我所知,钟老那几篇关于中国近代民间文艺学史的文章,就是在当“右派”的“夹缝’”里偷偷地搞出来的,这些文章填补了我国民间文艺学史研究的空白。)他又补充道:“当然在恶劣的政治环境下,做到这一点是不容易的。所以才需要强调有毅力,能坚待。困难时期顶不住,坚持不下来,到后来是要后悔的。”


我对钟老说,现在像“文革”那样全局性的政治压迫和破坏是不会再有了。但近几年来,由于商品经济的大潮汹涌澎湃,来势很猛。知识分子生活贫困,经费短缺,许多人被迫“下海”,不下去的也心神不定,科研事业又面临着新的经济方面的威胁。


钟老对科研部门人才流失、事业萎缩的现状深有感慨,他说:“我作为一个老兵,心里很难受,很着急,但是又没有回天之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根本改观,不过我还是相信,我们的政府是会逐步解决这个问题的。我衷心地希望,在这方面也要思想更解放一点儿,步子迈得更大一点儿”。


他沉思了一会儿,语气坚定地继续说道:“我要强调的是,不管怎么样,我们国家的科学研究事业是必须发展的,而这个使命只能由知识分子来完成。从这一点来说,我们没有理由不坚持下去。在困难的对候,我常常记起毛主席的诗句:‘风物常宜放眼量’。作为对国家对民族负有特殊使命的学人,我们一定要把眼光放远大一些,任何时候也不要忘记了我们的责任”。他认为,为了经济“自救”,暂时抽出一些精力从事一些经济效益好的工作,也是可以理解的,但那只能是一种手段,目的应该是为了解除后顾之忧,把学术事业继续下去。他说:“我现在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但只要有气力,还是要坚持干。我给自己 的要求是;知难而进,至死方休。”


最后,我们谈到方法问题。钟老认为,对于一个学者来说,“研究方法的确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有些人也在搞研究,但不懂得方法的重要性,不是钻进材料堆里拔不出来,就是死守住一种老规矩不变,结果辛勤终生,少有建树。”他指出,“必须树立自觉的方法意识。”



根据自己的体会,他着重强调了以下三点:


一是要坚持正确的哲学方法论。他说:“我仍然真诚地相信历史唯物论、唯物辩证法的基本原理的有效性。”他同时指出,哲学方法论只能是一种宏观的指导,而不能代替具体的学术研究,“代替”了,不仅不能推动研究,反而会影响学术的发展。因此,“必须放弃过去那种教条主义或实用主义的态度”。他认为,马克思主义是密切联系社会现实、吸收并改进一切新学理建立起来,并发展过来的。它是一种开放的学术体系。它与封闭的、僵硬的思维方式和治学态度是无缘的。现实是不断变化的,反映现实的思维方法,也在不断变化,不断丰富。总之,在哲学方法论上要采取一种既要坚持,又要开放的态度。


二是要熟悉各种方法。研究方法分不同的层次,它自身也是一个系统。哲学方法居最高层次,以下还有中间层次和具体层次。在后面两个层次中,有多种多样的理论和方法,如“三论”的理论方法,结构主义的理论方法,符号学的理论方法,心理学的理论方法,人类学的理论方法,等等。它们各有自己的领域,各有自己的功能,各有自己的长短。钟老认为,作为一个学者,对于自己学科以外的领域的新理论新方法,不能视而不见,墨守成规,必须积极地去了解,去熟悉,并且有选择、有批判地借鉴和运用,这样才能“开阔视野,打破局限,不断进步”。他说他个人的态度是,“凡能找得到的资料都认真看,但不主张随意借用,更反对盲目照搬。”他强调,能不能借用,如何借用,一切应由“研究对象的具体需要”来决定。有一次,一位外国留学生问他:“结构主义能不能用来研究中国民间文学?”他回答:“我想过,就我个人的研究来说,目前还难以应用,因为研究对象不一样。”他感到系统论的方法适应性较强,比较可取。他不赞成有些研究者对一种新的理论方法并没有真正的消化,就把人家的概念和程式生搬硬套,弄得别人眼花缭乱,不知所云,而其实呢,只是故弄玄虚地讲述了一个尽人皆知的老问题,于学理进步没有任何价值。他指出这是一种很不好的学风。


三是大量占有资料,真正深入对象。他风趣地说,“苏东坡有诗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那是写诗,不是对真理的概括。其实要真正科学地认识一个事物,仅凭在它外面看看是不行的,应该是:‘欲识庐山真面目,还须身入此山中’。”


钟老反复说明,科学研究是一种老老实实的学问。要认识一个对象,只有从占有材料开始。材料包括死的和活的,有形的和无形的。要真正占有它,光是静止地收集、“观看”不行,还要通过你的思维,让它“活”起来,同它朝夕相处,交朋友,打交道;同时又须用心灵去感受,去体会,去领悟,慢慢地使自己与它声息相通,融为一体。这时才能进入一种比较自由的境界。达到这种境界,借用别的理论方法,就会自觉地从对象主体需求出发,进行选择、取舍、改造,从而避免形式主义的生搬硬套;并且不止于此,当没有适当的理论方法可供借鉴时,还可以独立地创造新方法,提出新理论。那些新理论新方法的创造者,都是从研究对象的特殊性出发而获得成功的。因此他的结论是:“一切从实际出发,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是方法论的精髓所在。”


钟老的治学之道,抓住关键,深入浅出,要言不繁,是他 70年治学经验的精华所凝成,对于学界晚辈确是至可宝贵的金玉良言。


为人之本

钟老不仅以严肃的态度治学育人,树起一座事业的大山,而且在为人处世上,德高望重,堪为楷模,甚至一些桀骜不驯的青年狂生也不能不为之折服。这里也藏着一座宝库。


我抓住一个机会,提出请求:“钟老,今天谈谈做人的道理吧。”


老人家很爽快,开门见山地说:“我的人生座右铭是:正直、勤奋、淡泊,六个大字”,没等我追问,他便自己解释起来。 他说:“正直,是指政治和人品而言。要按照自己对科学的掌握和对社会人生的体验,明是非,辨善恶,识美丑,确立积极的行为操守,并且坚持不渝,始终如一。勤奋,是指对学术,对自己选定的事业,要专心,要刻苦,要持之以恒。淡泊,是指对功名利禄,对赞誉和非议,一概淡然处之。”他非常反感学者的“贪”,说“如果名、利、烟、酒、色,‘五贪俱全’,怎么还能搞学问呢?”他告诫学人,听到别人的赞誉,不要洋洋得意,沾沾自喜;对待别人的批评,讲到点子上的,要认真听取,讲得不对的,不去管它,甚至一些不负责任的非议,也不必计较。


他强调:“为人之道,正直为本。为人正直,光明磊落,不贪私欲,才能淡泊名利;淡泊名利,才能脱俗守神,心有所专;心有所专,才能勤奋不已,事业有成。”


钟老的话简单而朴实。我想,这六个大字,谁都能明白。但并不是谁都能做到,尤其是不能在任何环境,包括难以想象的压力和困难之中,都能坚定不移。这里的关键是要去做,去实践。


钟老以70年的经历表明,他真正实践了自己的座右铭。试举几例:


他立志以学术研究为自己的生命追求,但在国难当头的抗战时期,毅然投笔从戎,“应邀”到四战区服务;解放战争时期,作为中山大学教授,他坚决“反蒋拥共”,被“南京政府”视为“危险分子”而解聘,仍义无反顾;他虽然一直是一名党外学者,但自二三十年代接受马克思主义之后,对其宇宙观和方法论,至今“仍然真诚的相信”;作家王蒙当年在“反右”中受到错误处置,后来去新疆,他不顾自身危境,在家中设便宴为他饯行,并赋诗相赠;他自己也被错划为“右派”,身处逆境20年,更是在“夹缝”中坚持写作,已是耄耋之年,还是每天四五个小时伏案奋书;解放前夕,有位政府要员动员他“出山”为官,他婉言谢绝,专心当教授,专心搞学术;当有人把他与日本民俗学泰斗柳田国男相提并论时,他自谦地说,同柳田相比,“我当她吊学生差不多”;在评价顾颉刚的学术成就时,他说顾先生20年代写的关于孟姜女的论文,水平很高,就成熟的程度而言,“我至今也不一定能够达到”……透过这些事例,我们强烈地感受到钟老政治上的坚定,理论上的清醒,事业上的勤奋,待友的真诚,为人的谦逊,以及对功名利禄的淡泊,感受到一种光辉的人格力量。


古人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数十年来,钟老在“不言”之中,以其强大的人格力量吸引着也教育着一批又一批中外学人。这种人格之美也是一宗宝贵的财富。


养生秘诀

钟老今年已是92岁高龄。提起这个年龄,按照常规,人们脑海里立即会出现那些卧床不起,或是老态龙钟、头脑迟钝的老人形象。岂知钟老是个例外:他不仅饮食起居完全自理,行动自如,而且精力充沛,思维敏捷,去年夏夭在市郊避暑50天,竟亲手写成近 5万字的文稿。


目前他还坚守在教学第一线,亲自指导博士研究生和博士后。这实在是一个奇迹,一个生命的奇迹。我很想知道,在这个生命奇迹中,究竟隐藏着哪些奥秘,钟老的养生秘诀是什么?于是我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钟老自信地告诉我:“我的养生之道很简单,一是心胸开阔,二是饮食适度,三是坚持散步。”


说起“心胸开阔”,他的经验也有三条。一条叫“大事不糊涂”。就是在政治是非、为人道德、事业追求等大的问题上,要讲原则,能坚持,做到问心无愧。心无愧事,自然能平静安详。我以为这是至理。须知心不安则神不宁,心神不宁,必有病至。另一条叫“专心事业”。钟老说:“我为人一世,除了学术,别无所求。”他是把事业与生命真正融为一体了。在他那里,专注事事业,就是专注于生命;追求事业也便是追求生命;在事业的发展中,本身就包含着生命的运动。事业对他来说已成为一种生命的动力之源。再一条叫“小事不计较”。他多次说到,一个人不可太精明。如果对个人利害得失斤斤计较,不仅将沦为庸俗之辈,成不了大格局,而且必将劳心伤神,为“精明”所累。他开玩笑地说:“我到现在连拿多少工资都不知道,这些全由女儿去管。”钟老确实从不计较小事,所以活得洒脱自在。上述三条,既是钟老“开阔”心胸的“决窍”,同时也展现出他高尚无私的大家风范。



关于饮食和散步的情况我是亲眼目睹了的。一日三餐,不外乎豆浆、油条、馒头、炒菜(每餐一菜,无汤)之类,简单而朴素。早、中、晚餐他都有自己的定量,严格控制,即使遇到很喜欢吃的,如水饺、包子等,也决不过量,始终保持良好的食欲。散步,是他基本的锻炼方式。每天早、晚以及上、下午的工间,必须到户外活动,总时间一般在两个半小时左右,雷打不动。有时下起濛濛细雨,也不肯间断。


如果说专心学术是他生命的精神运动,那么坚持散步则是他生命的物质(肌体)运动。两种运动的长期结合,使他的身心始终处在一种内在的自由与和谐之中。这种自由与和谐,一方面凝聚着生命的能量,一方面又调节着生命的运动,从而维护着生命的平衡。或许,这正是钟老长寿的秘密所在。


作为一名中年知识分子,我对自己同辈人的健康有着一种特殊的关注。每当看到或听到“英年早逝”的讣告、消息时,心里便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压抑和不安。我衷心期望钟老的养生之道,能够给朋友们一点积极的启示。


在我的心目中,钟老是一座高山,也是一部大书。这书,有的地方写着文字,有的地方则一片空茫——那是一部包含了有形和无形的“活书”。


在即将分手的时候,我又直截了当地向钟老提出两个问题:“您认为,一个学者最需要的是什么?最忌讳的又是什么?”


钟老略加思索,答曰:

“最需要的,是无私奉献精神和自我批评精神;

最忌讳的,是无知狂妄,心胸狭窄。”


当时,钟老的声调十分平和,而我听来却如雷贯耳,整个心灵都受到震动。


现在当行文结束时,我愿借钟老的这两句话与学界同仁共勉。


写于1995年

    文章来源:中国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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