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上方“民俗学论坛”可订阅哦!
摘 要
客家地区广泛流传着“讨饭骨头圣旨口”的罗隐秀才传说,从石城县的传说在地化调查中可见,各地民间传说相似性、稳定性的表现主要有二:一是创编思维的相似性,只要社会条件、叙事目的、思维逻辑三者相似,虽说是各自创编,但故事的结构思路是相似的;二是接受心理的相似性,故事传播中,相似的生活逻辑导致流传地民众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些故事,并使之在地化为本地传说。民间传说的变异性也有二种表现:一是记忆偏差导致的传说变异,大凡故事中核心设置相似的人物传说,尤其容易发生情节互渗,共享一些由该设置而派生的情节类型;二是判断偏差导致的传说变异,主观意愿和情感偏向,会影响到传播者的判断偏差。
关键词:故事研究;传说研究;罗隐传说;故事创编;变异性
唐代著名诗人罗隐于唐宣宗大中十三年(859年),27岁这年春天游学到赣州,秋天七八月间,“隐在虔州(南康郡)参加秋试取解,入贡籍。特受虔州刺史青睐。”罗隐自己曾写过一首《南康道中》,特别回忆这段经历,李定广考证说: “《南康道中》诗见于宋刊《甲乙集》卷十,回忆自己初次赴举自南康郡(即虔州,宋以后改名赣州)随计入京的情景。……朱自清在《中国歌谣》一书中指出,罗隐是客家地区民间崇信的神祇,那里有许多关于罗隐的传说和歌谣。传说广东、江西兴国等地著名的‘客家山歌’就是创自罗隐。
由罗隐“十上不第”的传奇身世及其诗谶传说,逐渐演变出风靡半个中国的罗隐信仰和数以百计“讨饭骨头圣旨口”类型的罗隐秀才传说。据李定广考证,早在罗隐63岁尚未去世的时候,在今温州一带就已经有罗隐信仰的苗头: “(瑞安县)大罗山有罗隐洞、罗隐寺。罗隐寺初建于唐天祐三年(906年)。”罗隐秀才的传说是江南、西南和华南地区广泛流传的同题故事,故事类型大同小异。“世以罗隐出语成谶,浙江、福建、江西一带,凡事俗近怪者,皆云罗隐秀才所说。因此,民间流传的种种罗隐故事,颇富传奇色彩。其故事之多,流传地区之广, 影响之大,意义之深,绝不亚于徐文长故事。
历史上的诗人罗隐和传说中“讨饭骨头圣旨口”的罗隐秀才,其实应该视做两个世界的两个罗隐。诗人罗隐公元833年生于杭州新城县戴家湾, 即今杭州富阳市新登镇双江村。但在民间传说中,罗隐永远以“秀才”身份出场。传说在哪里落地,罗隐秀才就成为哪里人。传说中的称呼总是“罗秀才”或“罗隐秀才”,在许多地方也被讹为“罗衣秀才”“罗游秀才”“卢远秀才”,等等,甚至成为俗语中的“野罗仙”。以福建省的流传情况为例:“罗隐的传说是福建最有代表性,流传面最广的十种传说类型之一,共流传在福建的33个县市。从《中国民间文学集成福建卷》所附的《福建省重点传说分布图》可知,闽南大部分的县市皆流传有罗隐的传说。此外,金门、澎湖、台湾等地也有,尤其金门还将罗隐当成是金门本地人,有的直接说是金门贤厝人,因贤厝的居民为卢、颜二姓氏,以谐音故,罗隐在金门被称之为‘卢远’。”
赣南是客家人的主要聚居地之一,加上罗隐曾在这里“参加秋试取解,入贡籍”,千百年来,赣州地区流传着大量罗隐秀才传说。在兴国县,甚至传说兴国山歌就是罗隐传下来的:“兴国民间有一首流传久远,几乎是尽人皆知的山歌这样喝道:‘会唱山歌歌驳歌,会织绫罗梭接梭;罗隐秀才造歌本,一句妹来一句哥。’同样,还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山歌一唱动人心,唐时起来宋时兴;罗隐秀才造歌本,代代相传到如今。’”
在笔者家乡石城县也流传着许多罗隐秀才的传说。1989年版《石城县志》中收录了四则“罗源秀才的传说”,分别是《罗源出生》《好炒豆》《松树飞子飞孙》《咒油桐》。2012年出版的《石城民间传说》则多收录了《少出酒,多出糟》《山蚂蟥》《鸡笼集蚊》《罗源坝》《水灌千蔸禾,不养“老猪婆”》《三难三妹》《罗源之死》则传说,总共11则。凭着职业的敏感,我一眼就认定这是一组关于罗隐秀才的同题故事,“罗源秀才”就是“罗隐秀才”石城在地化的讹名。
不过,我小时候并没有听说过这些传说。我试着从石城中学的初中同学微信群(主要生于1967年)开始调查,知道的同学似乎很少,个别同学略有耳闻,但不知其详:“小时候听过三言两语,大意是这个秀才嘴巴功夫行,但不实在,很自私,最后不得善终。所以老人们常教导我们读书不要学罗源秀才。
罗隐秀才在石城县多被称做罗源秀才,而且跟石城珠坑的罗氏家族挂上了钩。虽然我从一开始就认定“罗源(石城音nian)”是“罗隐”的讹名,但为了尊重家乡的民间叙事,方便行文,下文仍以“罗源”为名进行叙述。
一、三舅妈口中的“罗源子”
2016年春节,我回到家乡石城县,进行罗源秀才传说的在地化调查。实地调查照例是从亲友中开始的,比我(1968年出生)年纪小一些的表弟表妹基本都没有听过罗源秀才的传说。后来的调查进一步证明,除了一些有罗源秀才“遗迹”留存的村庄,1970年以后出生的石城人,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我母亲(1944年生)开始也说没听过,但在我三舅妈徐竹莲(1948年生)讲了一个罗源秀才的故事之后,突然想起来了:“哦,就是‘罗源子’的故事呀?这个我也听过。他这个人嘴巴十分有灵,说什么就会应验什么。小时候听老人家骂别人吹牛皮时,都是说:‘你这个人野罗仙一样,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你全知道。’”于是,我知道了罗源秀才的另一个别名“罗源子”。
三舅妈的故事不大完整,但听得出是“女人为什么变笨”和“人死蛇蜕壳”两个传说。
传说1:有个女人在挖地,罗源子问她:“你一只锄头挖啊挖,你一日挖了几千几万下?”女人见他骑马来的,就反问他:“你一只马子嗲啊嗲,你一日行了几千几万脚?”罗源子一只脚蹬在马鞍上,问女人:“你晓得我要上马行还是下马行?”女人一只脚跨在门槛上,问罗源子:“你晓得我要进屋里还是出屋里?”罗源子觉得女人太聪明了,就拿出一条围裙送给女人,女人一穿上,他就说:“三尺麻布拦你胸,你不晓世界几多重。”搞得这些女人穿上围裙以后,就把心肝蒙住了,没有男人聪明,以后就只能做一些屋里的事,变得更木讷了。罗源子就是这样,说什么都很灵。
传说2:以前是蛇死人蜕壳,人要躲到门角:背蜕壳,十分疼,不得过。罗源子看了,就说:“人死蛇蜕壳。”他这么一说呢,就变得人有生有死,蛇要蜕壳了。
《石城民间传说》中只收录了“传说1”,题为 《三难三妹》,故事大意相同,但是多了许多细节,篇幅几近三舅妈故事的十倍。“传说2”书中没有收录,但这个故事我小时候听过多次,似乎并没有跟罗源秀才联系在一起。富阳等地搜集的罗隐传说中,也没有这个故事。但将这个故事加入到罗隐秀才的同题传说群中,用来说明罗隐“出语成谶”,倒是十分贴切。
可惜的是,三舅妈能讲的罗源秀才传说只有这两个。我不断以“听说罗源秀才本来有皇帝命”“罗源秀才为什么嘴巴这么灵”“听说罗源秀才是被石头压死的”等提示语诱导她,希望她能想起更多的传说,但是未能如愿,看来她小时候听过的相关传说也很有限。我母亲更是只听说过罗源子这么个名字,知道他嘴巴灵,一个故事都讲不出来。
二、燕珠坑的“罗元”功名石
根据我的经验,每个县至少都会有一两位对本县历史文化特别了解的文化人,这些人长期浸润在地方史料与民俗文化当中,对本土文化了如指掌。石城县图书馆馆长刘敏,是我所知最了解石城历史文化的。在进入具体调查之前,先征询刘敏的意见,无疑是事半功倍的做法。
刘敏倾向于认为罗源秀才就是石城县人,他告诉我,罗源的真名叫“罗元”,就是琴江镇大畲村燕珠坑人,燕珠坑是个纯罗姓自然村,至今仍存有罗元的功名石,当地还住着一个老人,能讲罗元秀才的传说。
燕珠坑距离县城不到10公里,却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小山村,出了大畲村的村级公路,还得沿田坎及山路步行约一公里。小村极美,但已经长满杂草。村前的小鱼塘前,立着两对爬满青藤的功名石,我小心地撕开青藤,一对刻着“乾隆戊戌年□□,岁进士罗元□”,另一对刻着“乾隆戊戌年恩拔,□□□罗元立”。两相对读,很可能两对文字是相同的“乾隆戊戌年恩拔,岁进士罗元立”。
小村已经空无一人,除了功名石,没有其他任何线索。步行离开燕珠坑,走了十几分钟才遇见几位老人,可惜都不知道任何“罗元”的传说,甚至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有老人告诉我,首塅自然村的罗氏三兄弟是从燕珠坑搬出来的。于是我折向首塅,找到了三兄弟的老大罗荣生(1963年生),但他也说不出那对功名石的来历,也不承认自己是罗元后人,怀疑罗元是珠坑乡金钱坑人,因为石城所有姓罗的,包括燕珠坑罗氏,都是从金钱坑迁出的。罗荣生怀疑功名石是金钱坑人立在这里的,他说小时候听过罗元的传说,但已经全忘了,也不知道还有谁能讲这些故事,建议我到金钱坑去查罗氏总谱。
正在我失望回走的时候,突然听到首塅村汉帝庙打醮的唢呐声。一般来说,农村的善男信女更乐于讲述那些具有神异情节的故事,我决定到庙里去碰碰运气。打醮休息用点心的间隙,我向在座的道士和醮主吴道勤打听罗源秀才的传说。吴道勤(1947年生)表示曾经听说过,罗源秀才好像是明朝人,功名石应该是后人立的,还说罗源秀才的字写得非常好,为人爱打抱不平。我听着听着,就知道吴道勤老人已经把罗源秀才与石城的另一个传奇人物“吴佳”串成一个人了。
吴道勤说罗源秀才本来要做皇帝的,后来没有做成,就到处走。我问他为什么没当成皇帝,他说不知道,只听老人说他本来有皇帝命。本来明朝之后,就该罗源坐天下,后来没坐成,被顺治皇帝坐了天下,罗源只好到处流浪。那些原来跟着他的人,也都散了,没做成什么大事。吴道勤已经记不起罗源秀才的具体故事,只知道他是个本来有皇帝命,嘴巴说话灵验的人,后来在一个石岩下躲雨的时候,被石头滑下来压死了。
等吴道勤走开了,正在汉帝庙参与打醮的黄运泉(1934年生)、巫立桥(1942年生)等几位老人,七 嘴八舌地给我讲了“罗源子妈妈说错话”和“罗源子被自己咒死”两个故事。
传说3:笃文军,孟将军,他们两个人本来是要辅佐罗源子当皇帝的。笃文军力气非常大,孟将军足智多谋,本来是可以成大事的,都是因为罗源子的妈不好,乱说话,害得罗源子当不了皇帝。有一天天热,罗源子睡在凳子上,身体不停地长大、长大,放了七条凳子都睡不下,他妈一看,吓坏了,就说:“孩子,你不能再大了!”于是罗源子就不再长了,没长成皇帝的骨头。
还有一次,他妈拿一把火钳,在灶上敲:“我们罗源子要是能做上大人,我就灶君婆婆一刀,公太婆太一刀。”灶君一听,那还了得?罗源子要是当了皇帝,灶君婆婆要杀,公太婆太也要杀,什么人都会被他杀光。所以他们就把罗源子一身的皇帝骨头全部剥掉了,只给他留了一张嘴赚吃。其实,他妈的意思是,给灶君婆婆烧一刀纸钱、给公太婆太烧一刀纸钱,结果灶君听成了把他们都杀一刀。
传说4:有几个鲁班先生(木匠)在山上解板(锯木板),罗源子从边上过,说:“坐下来歇歇。”鲁班先生就说:“坐不得,要做事。坐了呢,一天解不到一围板。”罗源子说:“坐了也是一围板,不坐也是一围板。”说完走了。鲁班先生就停下来,坐到太阳落山,数一下,还真有一围板。鲁班先生就使坏,他们藏起一块。等罗源子回来的时候,他就问:“我说的有灵吧?”鲁班先生说:“我们听了你的,今天就没够数。”罗源子数一下,差一块,心想,不好了,嘴不灵了。
罗源子往回走,走到半路打雷下雨。路边有一个石檐,石下有几个放牛的小孩在躲雨,罗源子也想挤进去。人多挤不下,罗源子就骗他们说:“上面的石头就要压下来了。”几个小孩一听,赶紧跑出来。罗源子心想,反正自己的嘴已经不灵了,就自己躲了进去。结果,上面的石头真的压下来,把罗源子压死在里面。
其他几位打醮的道士也肯定地说,罗源秀才是石城人,是被一块岩石滑下来压死的。但对于罗源秀才具体在哪里出生,死在什么地方,大家都不清楚。此外,巫立桥还说到一个情节,他说有天晚上罗隐搬了一条凳子睡觉,睡着睡着身子就开始长起来,他姆妈就给他加一条凳子,过了一会又长起来,就这样一直加了8条凳子,家里没凳子了,只好把他叫醒,要是加到9条,他就能做皇帝。这个情节往往出现在以“造反”为主题的“早发的神箭”类型故事中,很少被附会在罗隐身上。
三、小屋里的出酒井
从燕珠坑回来之后,刘敏又告诉我,燕珠坑所在的琴江镇大畲村是罗源秀才传说的主要流传地,当地还有个小屋里自然村,据说村里有眼井,井水有两种颜色,《石城民间传说》中的《少出酒,多出糟》讲的就是这眼井的故事。
传说5(梗概):在通天寨的山脚下,住着罗源秀才的一位朋友,爱喝酒,但家里并不富裕。某日,罗源秀才到访,叫朋友老婆拿来七粒糯米,走到井边,开口说:“通天泉水细细流,流入井里变米酒。”说完就走了。朋友老婆第二天来挑水,惊奇地发现,一边井水是奶白色,一边井水是淡青色,奶白色的是酒,淡青色的是水。更奇怪的是,井里每天所出的酒量,恰好是朋友一天的应酬量。过了一年,罗源秀才又来了,一来就问朋友的老婆井里的酒怎么样。朋友老婆回答说:“酒是有了,可惜没有喂猪的酒糟。”于是罗源秀才对着井说:“少出酒,多出糟。”从此,井里就只有一些酒槽和一点酒水味,再也没有酒了。
第二天我来到小屋里自然村。进村一打听,人人都知道罗源秀才这事。有人把我带到井边,我一看是两眼井,看起来已经很久不用了,井里飘着许多树叶和绿藻。村里人说:“里面更浅的那眼是井水,外面更深的这眼,就是原来的酒井。酒井的水原本是黄的,像米汤水。后来有个搞地质的探矿队,走到这里,觉得很奇怪,拿探头在这里探了一下,井里就再也不出米汤水,两口井都只有清水了。”
关于地质队到村里来探井的时间,有说1950年代的,有说1970年代的,有的笼统说是“毛主席的时候”,村里70多岁和50多岁的村民都说见过酒井发黄的样子。不过,村里最年长的,1934年出生的曾金财老人却明确告诉我,井里出米汤水的事,他也只是听老人说,并没有亲眼见过。
在小屋里,我问到的所有成年人都能讲几个罗源秀才的传说,讲得最生动的,是“水井和酒井”的传说,以及“蚊子叮枫树”的传说,因为这两则传说都发生在他们村。
传说6:原来我们村没有井,每年都做旱。有一年,罗源子从这里路过,问一个老太太有没有茶喝,老太太说:“有,你进屋来,坐落来,我去打水。”老太太是个小脚老太太,一去去了大半天才回来。罗源子问她:“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老人说:“这里没有干净水,我到将军桥底下打水。”罗源子说:“这样啊?我帮你就在这里弄眼井,不用走那么远。”他用雨盖竹子(伞的竹柄)在地上“笃”了两下,就笃出两眼井。过了一会,罗源子又央求老太太说:“筛碗酒来吃吧?”老太太说:“冇酒。”罗源子说: “拿七粒糯米来。”老太太就给他七粒糯米。他把七粒米扔到一眼井里,井里就有酒了。
不知道过了几年,罗源子又从这里过,又问主人:“有酒吃吗?”这里的主人说:“酒是有得吃,就是猪婆冇糟吃。”罗源子说:“猪要吃糟呀?拿桶来。”罗源子用勺子从井里捞了整整七桶酒糟。走的时候,说了一句:“天高地高,你人心还更高。”从那以后,井里再也不出酒了,只出浑水。
小屋里的人对于罗源秀才的热情明显高出其他地方,每一个故事都是大家抢着讲。几个讲述人围着我七嘴八舌,往往一个讲述人讲到情节A的时候,另一个人就会抢进来说情节B,甚至还有人说到另一个故事上去,有时还会打断讲述人,插入一番争辩。有时辩论完之后,可能就转移到另一个话题,回不到原来的故事了。比如有的讲述人把“出米洞的故事”也附会到罗源秀才身上,说出米洞是罗源秀才点出来的,于是有人就岔出去说:“原来陈友谅在山上(小屋里位于通天寨的山脚处)占着寨,他妹妹命里有七分天下,出米洞是给他妹妹那些兵士吃的。”于是故事瞬间就转向了陈友谅。
传说7:罗源秀才被小屋里的蚊子咬了,很生气,就把蚊子都抓到一个袋子里,把袋子挂到一棵枫树上,说:“要叮叮枫树,不准再叮人。”于是蚊子都去叮那棵枫树,村里再也没有蚊子。
当我问到村里现在有没有蚊子的时候,曾过煌非常遗憾地说:“那么多蚊子都去叮一棵枫树,枫树哪受得了,早被蚊子叮死了,前些年枫树已经砍掉了,蚊子又出来了。”另一个老太太陈细秀(1936年生)则说:“是一帮小孩吃了没事干,拿竹子去捅那个袋子,把袋子捅破了,蚊子就飞出来了。”老太太用一种非常不满的语气谴责说:“这帮吃了没事干的,你说那袋子好端端挂在那里,你去捅它干什么嘛?”
我问有没有人见过这棵枫树,几乎所有人都说见过,就在某某屋后的山坡上。我请求他们带我去看,于是,陈细秀老太太自告奋勇地叫上他小儿子,一起带我去找。山坡不大,到处都是蜘蛛网,老太太心急火燎地转了十几分钟才找到一个土坑,指着土坑告诉我“就是这里”。她说枫树砍掉以后,不知谁把枫树蔸也挖走了。我问挖了干嘛用,她说:“当柴烧。”
小屋里公认最见多识广,最会讲故事的人是陈细秀丈夫,时年82岁的曾金财。曾金财说:“罗源子的故事很多,但他是哪里人我就不大清楚,有的说是燕珠坑出来的,又有的说是金钱坑人。”他想了想,不置可否地说:“他可能是宋朝以后,元朝时代人。”
曾金财的故事储量很大,讲述也很生动。在我的提示下,曾金财几乎将《石城民间传说》中所有罗源秀才的传说都讲了一遍,其中“罗源教人筑陂”跟 《石城民间传说》中的《罗源坝》差距比较大。“罗源出生”也跟其他人的讲述有所区别。
传说8:我们石城人筑水陂要用石头和草皮,宁化人筑陂很简单,把树枝往河道里面一扔,上面压上石头,再淋上沙就可以。这都是罗源子教的。罗源子从宁化过,看到一段田都枯涸了,就问宁化人:“干嘛不筑个水陂?”宁化人说:“筑陂要石头,要黄泥,难得弄到。”罗源子说:“不用这么麻烦,你们摊些树枝过去,用石头压上,捞点沙淋一下就可以了。”以后宁化人就用石头和树枝筑陂了。
传说9:罗源子本来是要中状元的,他姆妈说:“我家罗源子,要是能登到金榜的话,灶君婆婆一刀,门神菩萨一刀,扫帚菩萨一刀。”她的意思是,要给灶君婆婆烧一刀纸,表示感谢的意思。但是呢,她一边说,一边用火叉敲在灶门上。那灶门是灶君婆婆的嘴巴,她敲在灶门上,就把灶君婆婆的嘴给敲烂了。灶君婆婆就上天奏本,跟玉皇大帝说:“这罗源子,千万不能给他进状元。他姆妈说了,他要是进了状元,灶君婆婆要过一刀,门神菩萨要过一刀,连扫帚菩萨都不会放过。”玉皇大帝就说:“我不相信,罗源子要是能中状元,他姆妈应该高高兴兴,拜谢这些神灵才对,为什么还要杀这个杀那个。”灶君婆婆说:“你要不相信的话,看看我的嘴巴,他姆妈把我的嘴都打成什么样子了。”玉皇大帝一看,就生气了,叫土地公公下去换掉罗源子的骨头,换成乞丐骨头,猪骨头狗骨头也都可以。
天下人才是分四等的,做官的是上等人才,骨头最重;演员是二等人才,骨头也还有些重;像我们这些种田的,是三等人才,骨头就轻了;乞丐的骨头是最轻的,他们是四等人才。上等人才骨头重,一定是有菩萨扶着他的。土地公公把罗源子的骨头换掉了,他骨头轻了,就做不了官了。换到嘴巴边的时候,鸡啼了,土地公公只好停手。结果罗源子只剩一张嘴巴说话还有灵。
曾金财说,石城最出名的几个传说人物,罗源、吴佳、笃文军,还有小屋里一个姓曾的……他们全都聚集在洋地(石城最远的一个乡)的桃花寨,五子争金榜,五样人才全聚集在那里,那个姓曾的是要当皇帝的,罗源子是要做宰相的,但是这些人后来一个一个都分别败掉了,没成事。曾金财的头脑中似乎装着一个庞大的故事群,可惜大部分不是罗源秀才的故事。
四、金钱坑的“罗英秀才”
刘敏告诉我,乾隆四十六年《石城县志》有罗元秀才的存在证据,县志“例贡”栏下明确说明“罗元,字遂周,龙上里金钱坑人”。例贡是国子监生员的一种,不是通过考试选拔,而是由生员援例捐纳贡入,通俗地说,就是花钱买的文凭。因为顺治十七年和乾隆十年的县志中都没有出现罗元,所以,刘敏认为罗元是在乾隆十年(1745年)到四十六年(1781年)之间贡入的,这与燕珠坑罗元功名石上的“乾隆戊戌年(1778年)恩拔”基本吻合。
许多老人都提到,罗源秀才可能是珠坑乡金钱坑村的,到金钱坑查一查罗氏族谱或许能找到更多信息。我向刘敏表达了想去金钱坑的意思,刘敏代我联系了珠坑乡党委书记廖丽萍。廖丽萍(1974年生)用自己的车把我带往珠坑乡,一路上说起了她对罗源秀才的了解。她在洋地乡工作过,那里也是罗源传说的流传地,她听说罗源秀才本是天子命,有一群人聚在桃花寨,剪了很多纸人放在瓦罐里,准备造反,但这些人心急,打开早了,结果出来的一些士兵,全是断手断脚的,成不了事。但她也只是听人这么说过,没有认真记录,讲不全。
廖丽萍这些故事片断,跟巫立桥提到的八条凳子的情节,以及曾金财提到的桃花寨的传说,很可能属于同一个“故事类型丛”。凭着故事学者的直觉,我相信这些都是“早发的神箭”故事的记忆碎片,石城县很可能曾经广泛流传过这类故事,故事的中心点就在桃花寨。由于“早发的神箭”和“罗隐秀才”两个故事类型丛都包含“主人公本来可以做皇帝”的母题,导致许多人在记忆中将“早发的神箭”故事主人公与“罗隐秀才”相混淆。后来我试图从石城县已出版的图书中寻找这类故事,果然在《石城民间传说》中找到一则《桃花天子墓》,大意是说:桃花村有个孩子,“说出去的话非常灵验,有万岁圣旨之风”,人们都称他桃花天子。他本来是可以做皇帝的,就因为有一次在凳子上睡觉的时候,身子不断长长,他母亲给他加了6条凳子还不够,不知所措,只好学鸡叫把儿子唤醒。儿子醒来之后,马上张弓搭箭,一箭向北射去,“射到了当朝皇帝金銮殿的龙椅上”。可惜箭射早了,皇帝还没上朝,不仅没能射死皇帝,反而打草惊蛇。于是皇帝派兵下来,血洗桃花村,杀了桃花天子。
廖丽萍把我送到珠坑乡政府。跟乡政府的工作人员聊起来,我最感吃惊的是,珠坑乡的人不是称“罗源秀才”,而是称“罗yin秀才”,虽然没有人能说出“隐”字,但确切无误地发的是“隐”音。这里果然是石城县罗隐秀才传说的主要流传地,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罗隐秀才,都知道他是“天子嘴”,说话特别灵验。
金钱坑就在乡政府边上不远,我们很快找到罗氏宗祠负责人罗龙甲(1962年生),交谈之下,我发现珠坑的罗隐秀才传说有几点值得关注:第一,珠坑人不是称“罗源秀才”,也不称“罗源子”,而是称“罗yin秀才”,在我的追问下,大家犹豫着给了一个最常用的“英”字,罗英。第二,整个珠坑,包括罗氏族人,都不承认罗英秀才是珠坑人,罗龙甲更是一口咬定石城罗氏族谱中没有这个人。有人怀疑他是大畲人,也有人怀疑他是洋地乡桃花寨人。第三,在珠坑,多数成年人都知道(不一定能讲完全)“罗英秀才被自己咒死”的传说,就像小屋里村所有成年人都知道“水井和酒井”以及“蚊子叮枫树”的传说一样。但是,珠坑人对于“罗源出生”以及“女人为什么变笨”等传说,则很少有能讲得完整的。张小华(1963年生)讲了一个不大完整的“舂米变舂谷”的传说。
传说10:罗英秀才嘴巴十分有灵。有一次,不知他是问路还是找人,那人正忙着舂米,没大理他。罗英秀才就问:“表兄表兄,你在忙什么?”那人没好气地回答他:“没看到我在舂米吗?”罗英秀才就说:“你说在舂米,我看在舂谷。”结果,那人舂的米就全变成了谷。他说的话就灵成这样。
其实,“舂米变舂谷”也是桃花天子传说与罗隐秀才传说共享的母题,据说皇帝派出来暗访的大臣,就是从这种说话灵验的迹象中发现了桃花天子。正说着,罗龙甲把几大箱族谱搬了出来,我一看就傻了眼,几十本《罗氏闽赣联修族志》,族志并非按年代排序,而是以“房”分册,要从几十本书中找出一个人名,无异于大海捞针。我因为认定“罗源”或“罗英”都是“罗隐”的讹名,找出罗元的生平资料并不是我的主要目的,一看族谱如此浩大,当时就想打退堂鼓了。
幸好这时刘敏带着几位朋友也赶到珠坑。一大队人马确立目标之后,分头查阅,大家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在“正石公房”分册中找到了乾隆《石城县志》中“字遂周”的罗元:“宗奇公长子,承意,字遂周,乾隆甲子(1744年)九月十三生,道光甲申(1824年)八月廿三殁,改葬野猪湖。”综合族谱、县志,及燕珠坑功名石三方信息,我们可以拼出一个身世简历:罗元,字遂周,1744年生,1778年恩拔,先后娶妻邹氏、张氏、李氏,生子四,1824年去世,享年81岁,葬于野猪湖。除此之外,再无更多信息。
再多的信息也只能说明乾隆年间有一个名叫罗元的贡生,是金钱坑人。除了“罗元”一名与民间口语中的“罗源子”同音,没有任何信息能说明这个“罗元”就是“罗源子”的原型。两者之所以能够联系在一起,只是因为石城文化人在进行文物普查的时候,得知燕珠坑有一块“罗元”立的功名石,于是认定此“罗元”即彼“罗源”。
除了刘敏,我并没有向其他调查对象提及其他地区的“罗隐秀才传说”。我不想因为外界的信息和我的想法干扰了他们的信息和思路。我把自己当成什么也不知道,一个故事都没听过的问讯者。罗龙甲带着我找到当地最能讲故事的罗兴标老人(1941年生)。老人认为罗英秀才就是罗源子,他有个舅舅就住在珠坑乡坳背村,因为罗英秀才“戳石过水”就是为了保护舅舅。
传说11:坳背村往坪山镇有条竹溪河,有一年下大雨,山上滚下来一块大石头,把河道拦住了(罗龙甲解释说:坳背村是珠坑乡地势最低的地方)。罗英秀才一看,河道过不得水,那还不把他舅舅家给浸了?他舅舅就住在坳背。于是,罗英秀才用雨盖(即雨伞,石城罗隐传说中最常见的道具)在石头上戳了一下,戳出一个洞,河水就从洞里面流过去了。从此,不管上游的来水有多大,都能从这个洞里流过去,再也浸不到他舅舅家。
关于这个石洞的具体形态,在场听众有多人插嘴,有人说石头在河中央,有人说在河边上,有人说那个洞是圆的,有人说其实就是两块石头中间的一道石缝。但是当我请求他们带我去亲自看一眼的时候,老人说自己身体不好,其他人则说没见过。
五、罗山脚下钟鼓石
罗兴标老人告诉我,压死罗英秀才的石头就在坳背村的罗山下。这就更加激起了我一定要亲自去看看的强烈愿望。罗龙甲建议我先去坳背村,然后找村里的老书记孔兴妹帮忙。
金钱坑到坳背村大约5华里。我找到孔兴妹时,他正在跟几位返乡的孔氏族人一起喝酒。他们热情地把我拉入酒席,我说明来意之后,他们很意外,也很茫然,似乎也没什么兴趣。我这个陌生人的突然介入显然打断了他们原本的酒桌话题,气氛有点尴尬。彼此闲聊了一阵,说起一些共同认识的亲友,尤其是提到我舅舅温礼明时,大家都说认识,这样一来,气氛就开始融洽、熟络起来。我再次把话题拉回到罗源秀才,这时有一位老人突然想起了《咒油桐》的传说。
传说12:听说以前油桐的桐籽是可以吃的,有一次罗英秀才从桐树下面过,桐籽打在他头上,秀才很生气,就说:“这只挨千刀的树,就好用来漆棺材。”从此桐籽就不能吃了,只能用来榨桐油,漆棺材。(该传说不完整,后面还应解释为啥挨千刀:桐树每年砍上几刀,桐籽就会结得多一些。)
这个传说一下就开启了大家的记忆,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从印象记忆中打捞“罗英秀才被自己咒死”的传说。故事拼凑得虽然不大完整,但是把气氛活跃起来了。大家先是讨论了“戳石过水”的那个石岩,由于大家都喝了酒,加上不停的打断和抢话,我控制不住访谈局面,只能听出大意是说那地方离这里还有十几里山路,早就没有人走,现在已经走不通了,根本去不了。至于那个雨伞戳出来的“洞”,其实就是山上掉下一块大石头,有两层楼高,上端倚靠在石壁上,下面与石壁之间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可以过水的缝隙。石头附近的水比较深,过去天热的时候有人去那里玩水。讨论中,有人提出:那块石头会不会就是压死罗英秀才的石头?然后有人说不是,因为“戳石过水”和“石头压死秀才”是两次事件。当我提出想去实地看看的时候,大家都说那地方太远,没法去。没人愿意带路,我也只能作罢。
失望之余,我又试探性地问了问能否找到压死罗英秀才的那块石头,并且提示说罗兴标老人认为石头就在坳背村附近,现在还在竹溪河里。这时,在座一位老人迟疑地说了一句:“不知道是不是罗山脚下那块石头哦。”另外一位老人突然说:“哦,就是罗山脚下那块大石头,叫钟鼓石,以前听老人讲过。太久没人讲罗英秀才的事,现在都没人知道了。”这句话迅速引起了大家对钟鼓石的讨论。有人认为压死罗英秀才的不应该是钟鼓石,因为石头下面没有路,罗英秀才不会从那里路过;但也有人认为那里以前有路,还有人想起那地方以前有个庵,外面还有墓,说明以前有人在罗山脚下活动。
还有人提出设想:“罗山,是不是就是因为罗英秀才在这里出了事才叫罗山?”这话一下提醒了大家,点燃了大家的故事想象力,大家越说越兴奋,越来越倾向于认为罗山脚下的钟鼓石就是压死罗英秀才的石头。两位老人的语气也越说越肯定,在座的原来不吭声(明显是不了解)的几位年轻人也开始加入讨论,罗山与罗英秀才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密,最后大家一致认定罗山之名的由来,就是为了纪念罗英秀才。在座有一位律师总结说:“以前罗山是没有名字的,就是罗英秀才在这里出了事以后,这里就叫罗山了。”还有人提议我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写下来,最好是附上照片,有了文字记载和照片,以后这事就可以定下来了。
最后,坐在主席位上的孔刃非说话了。孔刃非原是赣南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当时已经调任赣州市民政局局长,是坳背孔氏中最有文化,官也做得最大的一个人。孔刃非说:“赣南的客家文化博大精深,我以前曾经想编一部《赣南地名文化大辞典》,整个赣南3423个村,几万个村民小组,只要每个村民小组讲一个有代表性的地名,这本书就是几百万字,这个工程实在是太浩大了,我们找不到这么多能把这些东西写出来的基层文化人。我们不是没有钱,是没有人做。现在施老师主动来挖掘、宣传我们村的文化,我们一定要支持。需要我们当助手时,我们就要当好助手,把我们的文化宣传好。”领导这话算是定了调,等于坐实了罗山与罗英秀才的关系。
接下来,大家要找一个既了解罗英秀才的传说,又能开摩托车的村民把我带去现场考察。可是,年少的不懂掌故,年老的不会开摩托车,讨论了好一会,才选定一位叫罗德宗(1972 年生)的村干部。孔兴妹打电话把他叫过来,让他带我去找几位老人,再去罗山下看看。
罗德宗首先把我带到一位据说全村最年长的90多岁老人那里,结果老人耳朵太聋,我们大声说了好多遍,老人才说:“你们找罗医师?”我一看这状况,只好放弃。罗德宗又找了两位村民,他们虽然知道有罗英秀才说话灵验这么个说法,但讲不出什么故事。罗德宗可能觉得没完成任务不大好意思,只好搜肠刮肚地给我讲了讲他记忆中听过的罗英秀才如何被石头压死的传说,讲着讲着,他又想起罗英秀才被解板师傅欺骗的情节。至于小屋里的那些“水井和酒井”“蚊子叮枫树”的传说,以及石城全县流传最广的“女人为什么变笨”的传说,他都从来没听过。
传说13:几个解板(锯木板)师傅在山里解板,罗英秀才路过,招呼他们坐下子(歇一会)。解板师傅说:“坐不得,今天要多锯几块板。”罗英秀才就取笑他们说:“你坐也是解这么多,不坐也是解这么多。”解板师傅不相信,拼命拉锯,太阳落山的时候一数,果然还跟昨天一样多。解板师傅恶作剧,就悄悄藏起几块板,等罗英秀才回来的时候,就埋怨说:“我们听了你的话,结果少锯了几块板。”罗英秀才一数,果然少几块,他就以为自己说话不灵了,很沮丧。走着走着,到了山脚下,天下起雨来,他看见有个石岩可以躲雨,可是已经有几个小孩在里面了,他挤不进去,于是就说:“这石岩就快滑落了,你们快出来。”小孩知道罗英秀才说话灵,吓得赶紧跑出来。罗英秀才自己跑进去躲雨,结果,石头滑下来,把他压死在里面。其实他说话还是灵的,被解板师傅给害了。
六、罗英秀才教造纸
在石城县的几次调查期间,我几乎逢人就打听关于罗源秀才的传说。在一部的士车上,一位横江籍司机向我讲述了两个造纸传说。石城县横江镇自古以来手工业就比较发达,“横江重纸”更是久负盛名,历代都列作赣南贡品。横江司机讲述的四个传说中,除了“罗源之死”和“人死蛇蜕壳”,其他两个分别是“赤脚踩竹”和“身下揭纸”,都是造纸业的传说。这两个传说《石城民间传说》未收录,也从未听其他乡镇的人提到过。
传说14:横江人手工造纸,一般都要在山里面建个纸寮,作为造纸的工作坊。横江纸的原材料是嫩竹子,竹子长起来,刚要开杈子的时候,那种竹子最合适。把竹子砍下来,放进一个大的石灰湖(坑)里面浸泡。竹子泡烂以后,就要捞出来,然后榨干,再拿进纸寮,放到一个大盆里面,用脚去踩,直到踩得稀烂。以前纸工用脚踩的时候,要在脚板上绑一层棕皮,否则脚会踩烂。罗英秀才吃了没事干,叼根烟到处走,到处坐,看到人家踏竹麻,就坐在边上,问纸工:“你们脚上干嘛要绑一层棕皮?”纸工说:“不绑脚会烂掉。”罗英秀才就说:“不会,你们解开,赤脚去踩,就算丢一包花针进去都扎不到脚。”从那以后,纸工就再也不用绑脚,都是打赤脚踏竹麻。
传说15:做纸的人,要用一个丝竹帘,在纸浆中捞一下,然后把纸浆反扑到榨板上,把水榨干,最后抬到纸桌上开纸。刚做出来的纸很大一张,只比一块胶合板小一点,它有四个角,榨干以后揭不开,常常会揭烂。有一次罗源子从那里过,就教他们:“你从身下这个角揭就揭得开。”从那以后,揭纸都是从身下这个角开始揭。纸揭下来以后再刷到焙墙上刷平、焙干,再
撕下、裁切。
有意思的是,这位的士司机对传说主人公的称呼,有时用“罗英秀才”,有时又用“罗源子”。在我的追问下,他解释说横江人称罗英秀才,在县城听人家提到的时候,都用罗源子。他认为这是同一个人,罗英可能是官名,罗源子可能是小名。
七、传说的稳定性与变异性
现在的农村已经没有了讲故事的环境,首先是缺少愿意听故事的人,如此,自然也就很难再有擅长讲故事的人。老人中间还有些人记得罗源秀才,但多数年轻人却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过。许多接受访谈的老人都说到,如果不是我问起,他们已经好多年没听过,也没说起过罗源秀才这个人了。刺激故事讲述需要有一定的氛围,有时需要提示、引导,他们才能想起更多的细节。但即使如此,许多讲述者的故事也是不完整的,甚至是支离破碎的,一些遗失关键情节的故事片断,往往会令人摸不着头脑。
坳背村民对罗英秀才传说的唤醒和重塑,以及对罗山地名来历的重新确定,证实了张士闪在小章竹马的叙事研究中的发现:民间知识是在乡民的相互磋商之中逐渐塑形的,乡民会不断对既有知识采取选择性的遗忘、创新和更替,因此,民间知识“不具有结构的永久稳固性,而是徘徊于传承与再造之间,在知识的不断发明与增长的过程中自我更新”。
罗山与罗英秀才的关系,以及罗元与罗源秀才的关系,都是依据“合情推理”得出的结论。合情推理得到的结论一旦为部分公众所接受,就会作为知识发生传播。传播过程中,原始的推理过程往往被忽略,所有信息会“凝结”成一个简单的结论,被一部分人反复宣讲,逐渐成为一种相对稳定的地方文化。推理中的或然性关系,很容易在传播中被转述成必然性关系,进而凝固成一种“历史知识”。
在相似的文化语境中,人们的生活逻辑和思维逻辑也是相近的,由此而生成的故事也具有相近的结构与情节。坳背村“罗英秀才死在罗山下”(传说13)的磋商和生成,虽然是村民们借助支离破碎的记忆,在酒桌上你一句我一句地临时拼凑出来的,但是与其他地区“罗隐之死”传说的主要情节基本一致,罗隐都是被自己咒下的石头给压死的。
无论是大畲还是珠坑的罗源秀才传说,都有一个突出特点:大凡能跟当地风物相结合的传说总是传得比较盛,了解的人也比较多。比如小屋里的成年人几乎没有不知道“水井和酒井”以及“蚊子叮枫树”传说的,但是除了曾金财老人,能讲其他故事的人却不多。相反,在坳背村,知道“罗英秀才之死”传说的老人比较多,知道“水井和酒井”传说的人很少,知道“蚊子叮枫树”传说的人几乎没有。由此我们知道,凡是与特定风物(尤其是非著名风物)相联系的传说,并不像过去的教科书所描述的“广泛流传于”某某地区,很可能只是零星地散落在不同的村庄或社区。对于该风物所在的社区来说,传说的普及率会比其他地区高得多。
不过,即便是石城县只有小屋里村民才会讲述的“蚊子叮枫树”(传说7),在故事结构以及核心母题上也跟其他地区大同小异,流传在浙江富阳的《蚊虫叮毛竹》跟“传说7”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是毛竹换成了枫树。目前在石城县搜集到的所有罗隐秀才传说,几乎都能在其他地区找到相应的传说。本来我以为“罗隐秀才教造纸”的传说是横江镇独有的,可是仔细一检索,发现只要是盛行传统造纸业的地区,都有可能流传类似传说。比如罗隐的家乡富阳,这里盛产毛竹,传统造纸业发达,目前已经搜集到的罗隐教造纸的传说就有四则,其中《牵纸窝榔头》跟石城横江的“传说15”非常相似,但在细节上更完整、更丰满。
在石城,流传最广的几则传说往往都夹杂着朗朗上口的方言韵文。比如我三舅妈在讲述“女人为什么变笨”时说到,罗源问女人:“你一只锄头挖啊挖,你一日挖了几千几万下?”女人见他骑马来的,就反问:“你一只马子嗲啊嗲,你一日行了几千几万脚?”当女人穿上围裙之后,罗源又说:“三尺麻布拦你胸,你不晓世界几多重。”这几句韵文极其稳定,我在后来的调查中,只要能讲这个故事的人,如黄运泉、曾金财等,几乎一字不差地全都使用了完全相同的韵文。又比如小屋里的人在讲述“水井和酒井”结尾时全都说到,罗源子走的时候说了一句:“天高地高,你人心还更高。”这句韵文显然不是小屋里人发明的,因为福建省建宁县的罗隐秀才传说也有这句韵语:“天高地高,人心更高,井水做酒,还嫌没糟。”这些韵文的高度相似,充分说明了传说的同源性特征。
越是故事能手,韵文使用越丰富。比如在《石城民间传说》中,《松树飞子飞孙》并没有使用韵文,但在曾金财的讲述中,罗源被松脂粘了屁股之后,生气地说:“松油粘我身,死子又灭孙。”后来被人劝告,又改口说:“松油粘我身,飞子又飞孙。”
民间传说是以生活逻辑为基础的虚拟叙事,在相近的自然和社会条件下,老百姓会有相近的生活逻辑和思维逻辑。因此,民间传说的相似性和稳定性也有两种表现:一种是故事创编思维的相似性,只要社会条件、叙事目的、思维逻辑三者相似,虽说是各自创编,但情节的结构思路是相似的;一种是故事接受心理的相似性,因为经济和文化的交流,故事不胫而走,相似的生活逻辑导致流传地民众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些故事,并使之在地化为本地传说。
以上讨论了两个“传说的稳定性”问题,接着再讨论两个“传说的变异性”问题。
一是记忆偏差导致的传说变异。罗隐秀才传说在石城的在地化过程中,常常出现“桃花天子传说” 与“罗隐秀才传说”情节互见共享的现象。在上述的几个案例中,巫立桥、曾金财、廖丽萍、张小华四人均发生了将桃花天子与罗隐秀才相互混淆的情形。就这四位讲述者的情况来看,是因为记忆偏差造成了主人公与情节类型的重新组合,从而呈现出情节互见共享的现象。
我们把故事中驱动或约束主人公行为的游戏规则称为“驱动设置”,故事中最主要的驱动设置称为“核心设置”。大凡故事中核心设置相似的人物传说,尤其容易发生情节互渗,共享一些由该设置而派生的情节类型。上述两个故事类型丛,都具备“主人公本来可以做皇帝,说话有灵验”的核心设置,故事情节基本上都是围绕这个游戏规则而展开,所以,桃花天子与罗隐秀才之间,就很容易互见共享同类情节,进而将对方的其他故事也拉入当下讲述。在曾金财的讲述中,所谓“桃花寨五子争金榜,五样人才全聚集在那里,这些人后来一个一个都分别败掉了”的模糊印象,显然是由于记忆偏差而导致故事主人公与情节类型的重新组合。
二是判断偏差导致的传说变异。主观意愿和情感偏向,会影响到传播者的判断偏差。尽可能地将故事主人公在地化为本地人氏,是各地文化工作者通行的思维方式,这种在地化思维很容易导致判断偏差。由于多数石城文化工作者不了解其他地区的罗隐秀才传说,而石城民间传说中的“罗nian”本来就只有音没有字,文化人记录传说的时候,需要一个确切的同音文字,1989年的《石城县志》将之写成了“罗源”,于是,此后的书面文献都沿用这个名字,罗源遂成为罗隐在石城民间传说中的替身定名。后来又由于在文物调查工作中发现了燕珠坑的“罗元”功名石,他们遂认定“罗元”即是“罗源”的本名,甚至认为这是很有意义的“考古发现”,确凿地证明了“罗源秀才”就是乾隆年间的石城人“罗元”。但我相信,当他们看过全国各地大同小异的“罗隐秀才传说”之后,他们会和我一样,理解“罗隐秀才→罗yin秀才→罗nian秀才→罗nian子→罗元”的演变是怎么发生的。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文章来源:《赣南师范大学学报》2021年第2期
图片来源:网络
免责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立场,与本号无关。
版权声明:如需转载、引用,请注明出处并保留二维码。
本篇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民俗学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