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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付海鸿,四川邻水人,文学人类学博士,重庆工商大学法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
引言
长久以来,传统的文学观强调作家书面文学,对大量不依赖文字书写传统的民间口头说唱文学与活态文学关注不够。就中国民间文学与民俗学界而言,在对民间文艺搜集、整理与研究的过程中,部分学者结合实际提出了新的文艺观。以钟敬文先生为例,他提出有两种民族文学,一种是上层阶级的书本文学,另一种是下层人民的口头文学。[1]李亦园先生则从人类学的角度,对文学的概念做了新的思考,将以往不被关注的无文字民族的口语文学纳入文学的范畴。[2]中国文学人类学研究会自1997年首届年会开始,就对“口传/书写、文化展演、知识体制”等问题进行过集中而深入的讨论。[3]以叶舒宪教授为例,他强调“活态文学”为主的本土文学观的重建,提出“文学人类学的文学观是一种宏观的整合性文学视野”。[4]徐新建教授围绕“表述问题”的讨论,发出“历史只能以一种语言或文献书写的方式出现吗?”[5]的质疑,并进一步表示应该将民间口头的、身体的、仪式的、展演的,甚至博物馆的物像叙事等在内的多文化呈现样式都视作文学文本[6]。这些“多文化呈现样式”正是叶舒宪教授强调的文化文本。叶舒宪教授指出,作为当代文学人类学最为核心的关键词,文化文本是整体,文学文本是部分,文化文本决定着有形的、具体的文学文本。[7]
在文学研究方法上,彭兆荣教授提出“文学民族志”的研究方法,试图在文学研究中呈现人类学、民族学之于文学特殊的价值面向。[8]文学民族志的研究方法,将研究从文学作品的“内部”转向文学的“外部”联系,以川端康成的《雪国》为例,张颖谈到经典文本所提供的文学经验,除了精神领域的意向知觉外,还具有开放性和主动性特征,引导并重塑着地方乡土景观的定性与定位。[9]
本文将以大理蝴蝶泉为个案,在文学人类学文化文本观的观照下,采用文学民族志的方法,梳理蝴蝶泉的多重文化文本及其对蝴蝶泉现实空间的改造以及景观建构的影响。
一、蝴蝶泉和蝴蝶泉表述
在大理白族自治州政府官网“印象大理”栏中,对“蝴蝶泉”的简介如下:蝴蝶泉公园,位于苍山云弄峰麓,原名“无底潭”,是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苍山世界地质公园。[10]那么,蝴蝶泉本身是怎样的存在呢?它是如何从“无底潭”演变成“蝴蝶泉公园”的呢?
在《大理县志稿》“卷一·地志部·山川”中[11],有如下记录:
蝴蝶泉,仁和村上、神摩山左麓。水从石腹中涌出,塘方约五丈,可溉田四百余亩。[12]
“水从石腹中涌出”说明了蝴蝶泉形成的原因,按照蝴蝶泉景区工作人员的介绍,蝴蝶泉是经过漫长的岩层渗透形成的,今年喷涌而出的雪水有可能是前几年的融雪水。[13]“可溉田四百余亩”则点明了蝴蝶泉水的丰沛以及农田水利灌溉的主要用途。水利是农业生产的主要命脉。历史上,大理曾发生过争抢水源灌溉的事情,按《洪武宣德年间大理府卫关里十八溪共三十五处军民分定水例碑文》记载,因军屯开垦田地需要灌溉,军民争水问题在农忙栽秧插种季节尤甚。为此,大理府不得不明令“分水灌田”,“敢有互相争夺水例者,就便踏勘看问明白,将犯人严枷痛治,毋致偏循,取罪不便!”[14]分定的三十多处水利中,“草脚屯西山下泉水,军中前所四分,中所二分,民四分”[15]指的就是蝴蝶泉水,“草脚屯”即前引文《大理县志稿》中的“仁和村”[16]。杨光烈先生在《蝴蝶泉记》中,将蝴蝶泉的重要用途与意义谈得十分清楚:
水自石腹中涌出,可供灌溉之用。地极清幽,绝无尘垢,迎面置田一顷……但地瘠民贫,惟风清俗美,人户甚稀,间生名士。虽占南北两溪之水,不能应栽插之期,仁和之人民,所赖以生以养者,惟斯泉也。[17]
也就是说,长久以来,蝴蝶泉于临近的村庄譬如仁和村而言,是极为重要的灌溉水源。据杨光烈先生的记载,光绪二十七年,蝴蝶泉泉水较往年上涨了一二分,于是乡人组织会场,谈经演戏,大伸庆祝,以为纪念,四月十五,便是蝴蝶泉的会场。[18]由此推论,民间“蝴蝶会”最初的重心并不在蝴蝶,而是“泉水”。相反,《南诏野史》记载的“南诏古迹”中,蝴蝶泉的描述更偏重蝴蝶与蝴蝶树:
大理府龙首关之南泉,从石腹中涌出。旁有蝴蝶花一株,高丈余,夏月花开状如蝴蝶而蝶衔之。蝶与蝶复首尾相衔,长垂至地,亦奇观也。[19]
蝴蝶泉
历史上,蝴蝶泉就因其特有的泉、蝶、树的奇观吸引过不少文人雅士的到访。在他们笔下,蝴蝶与蝴蝶树得到的赞美与抒情更多。流传最广泛的,应是徐霞客的《滇行日记》。蝴蝶泉成为公园,特供人观览,则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情。电影《五朵金花》的上映,成为蝴蝶泉建设的重要推动因素。1960年,大理政府出资将蝴蝶泉池潭拓宽,特意修筑了潭堤,并专门配置了管理人员。1964年,喜洲古镇一座建于清代的石牌坊被搬迁到蝴蝶泉,牌坊上题刻了郭沫若当年游览时手书的“蝴蝶泉”三字。1966年,蝴蝶泉停止建设,直到1980年才重新启动。1982年,蝴蝶泉由新成立的县建设局主管,蝴蝶泉的各项建设正式列入国家规划建设项目中。[20]2018年,蝴蝶泉景区被正式批准为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
如今的蝴蝶泉景区集主题观光、文化休闲、科普教育、白族民俗民风、爱情文化为一体[21],尽管蝴蝶泉仍然是其下面几个村庄的农田灌溉水源和部分生活用水来源,但农业水利的功用已鲜少被人提及。[22]今天的蝴蝶泉成为了白族爱情圣地,甚至被冠以“情都”之名,与上关“花都”、崇圣寺“佛都”、圣源寺“神都”、金奎寺“仙都”相呼应。[23]
关于蝴蝶泉的爱情意象,在大理本地的确有长久的根基。不过,随着大理旅游业的不断扩散,为满足旅游者的猎奇与怀旧视角,原有的“蝴蝶泉”叙事遭遇了挪用与改写。走访蝴蝶泉景区,会看到其在蝴蝶泉的乡土景观建构中,一面刻意迎合外地游客对电影《五朵金花》的“怀旧”之旅,一面又不忘保留白族本土的蝴蝶泉叙事。同时,为了追求蝴蝶标本及其衍生的经济效益,弥补因为生态变化导致的蝴蝶减少的缺憾,蝴蝶泉景区还创生了“蝴蝶馆”为代表的科学文本。按照文学人类学的文化文本观,与蝴蝶泉有关的文化文本至少表现为三重:第一重是白族民间的蝴蝶泉故事;第二重是电影《五朵金花》中的蝴蝶泉故事;第三重是以蝴蝶馆为代表的科学表述与实践。后文中,笔者将以这三重文本为例,结合实地走访,分析它们如何影响并重塑了蝴蝶泉的景观与生态。
二、民间传说:
蝴蝶泉故事的爱情原点
大理白族与蝴蝶泉有关的民间故事主要有两类:一类主角是白族本主[24]杜朝选与两个被救的女子;另一类主角是平民男女雯郎与霞姑(或是阿龙与阿花)。两类故事的结尾部分在颂扬唯美爱情的同时,对蝴蝶泉蝴蝶盛会的形成作了浪漫的阐释。不过,现在流传的“雯郎与霞姑”故事版本其实是文化名人改编后的版本,后文将会提及。
(一)猎神杜朝选的蝴蝶泉
猎神/斩蟒英雄杜朝选是喜洲周城镇本主,有关他的民间传说有悲喜两种结尾。无论悲剧还是喜剧,故事的前部分都重在讲述杜朝选如何在两位被蟒蛇掳去的姑娘的帮助下,勇敢斩杀了危害蝴蝶泉边周城村百姓的蛇精大蟒王。区别在于结尾,在两位姑娘对杜朝选表达了爱慕及以身相许的心意后,杜朝选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决定:一是杜朝选与两位善良勇敢的姑娘订下终身,在蝴蝶泉边接受周城男女老幼的祝福。[25]二是杜朝选以除掉大蟒是分内之事为由,拒绝了两位姑娘的情意。最后,两位姑娘在找寻杜朝选至苍山脚下的龙潭边时,伤心欲绝,双双投潭。杜朝选得知消息后,也跟着跳下了龙潭。后来,从龙潭里飞出三只美丽的蝴蝶。龙潭周围立刻成了蝴蝶世界,人们就叫龙潭为蝴蝶泉。[26]
在本主杜朝选故事的两种结尾中,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喜结良缘还是殉情化蝶,蝴蝶泉故事都与爱情有关。然而,在蝴蝶泉景区打造“情都”的甜蜜蓝图与景观构建中,本主杜朝选与两位白族姑娘的蝴蝶泉故事却遭遇了“落选”。原因何在呢?实际上,作为周城的本主,杜朝选的故事在周城可说是无人不知。1956年11月,杜朝选的故事被编成同名新剧目《杜朝选》参加大理州民族文化汇演,获得一等奖。同年12月,《杜朝选》剧组赴昆明参加云南省农村业余歌舞汇演,被赞誉为“从泥土里绽开出来的一朵奇葩”。[27]1957年,李星华到大理收集整理白族民间故事,后来出版发行的《白族民间故事传说集》中就收录了《蝴蝶泉》传说。[28]1960年,白族戏吹吹腔剧本《杜朝选》出版。[29]这一系列事件,让蝴蝶泉受到了来自上层和社会各界的关注与重视。所以,杜朝选的蝴蝶泉故事在蝴蝶泉公园建设中“落选”,并非这一民间传说的传播不够,而是因为这个故事中的爱情与当下一夫一妻制的爱情婚恋观相冲突,无法迎合和满足游客对唯美爱情的期望。于是,这一民间口传文本及其文学经验在大众旅游时代的景区建构中,被有意遮蔽、删减了。
(二)“雯姑与霞郎”的蝴蝶泉
在“情都”蝴蝶泉中,作为本土爱情象征的故事主角是普通白族青年雯姑与霞郎。“雯姑与霞郎”的故事在景区中多次出现:一是蝴蝶泉池潭西边山坡上的望海亭,在亭子板壁上以图文形式出现;一是蝴蝶博物馆的展厅人口,以图文形式出现,内容与望海亭的相同;一是情人湖边以比翼双飞的雕塑形式出现。
蝴蝶泉池潭是蝴蝶泉“情都”最重要的景点,旅游者往往带着对《五朵金花》电影的记忆直奔此潭,少有人会留意到池潭西边的圆形门及门后的陡直石阶。爬上120多步石阶就可到达望海亭。望海亭建筑宏伟,飞檐斗拱。其板壁上,正是白族画家用水彩画精心绘制的“雯姑和霞郎”传说故事:白族青年猎人霞郎与雯姑因为一只被箭射中的小鹿相识相爱,但却被残暴的虞王破坏。虞王贪图美色,杀死雯姑的阿爸,抢走雯姑。霞郎在小鹿的报信下,闯入虞王府,救出雯姑。后来,两人被虞王追杀、逼死,最终双双化为美丽的蝴蝶自由飞翔。人们为了歌颂雯姑霞郎忠贞的爱情,因此把无底潭改名为蝴蝶泉。[30]
望海亭板壁上,“雯姑与霞郎”故事结尾是“蝴蝶泉头蝴蝶树,蝴蝶飞来千万数”,这两句诗正是郭沫若长诗《蝴蝶泉》的开头。1961年9月8日,郭沫若与于立群冒细雨同游大理,应当地政府要求题写了“蝴蝶泉”三字,并题七言即兴短诗《蝴蝶泉》。同年10月27日-29日在上海时,郭沫若将当地传说“雯姑与霞郎”的故事补入诗中,在其手书长诗《蝴蝶泉》的款识中,郭沫若有一说明:
一九六一年九月九日与立群同游大理。雨中访蝴蝶泉,当时曾成即兴诗一首。经后逐渐扩充,十月二十九日同在上海将故事一节补入,因成此长句。故事不尽如原样,上山逢猎户及小鹿等情节,均我所添加。殊觉可为歌剧材料。十一月廿三日在从化温泉,偶发书兴,因为立群写出,以为纪念。笔不甚佳,作字颇难如意。郭沫若。[31]
上引文中,“故事不尽如原样,上山逢猎户及小鹿等情节,均我所添加”一句意味着,1961年11月19日《人民日报》刊发的《蝴蝶泉》[32]长诗中的内容并不完全忠实于白族本地传说,而是郭沫若改动后的作品。值得提及的是,郭沫若到访蝴蝶泉的名人影响,并不仅限于蝴蝶泉景区的牌坊以及蝴蝶泉潭池边“蝴蝶泉”三字的题写,还表现在其他文艺作品中。比如,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出版的绘本《蝴蝶泉》与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1983年出品的动画片《蝴蝶泉》就是根据郭沫若长诗《蝴蝶泉》改编。此外,郭沫若改编后的“雯姑与霞郎”故事还被大理火柴厂所接纳。1989年,该厂发行了一套“蝴蝶泉传说”火花,逐枚情节即为:阿龙追鹿、阿花相救、意外相识、倾心相爱、土司逼婚、小鹿传信、双双出走、誓死不屈、投身泉水、化成彩蝶。[33]
也就是说,望海亭板壁上的“雯姑与霞郎”、动画片《蝴蝶泉》与“蝴蝶泉传说”火花的故事版本其实是同一个,即郭沫若根据大理本地民间传说改编而成的长诗《蝴蝶泉》。这即意味着,蝴蝶泉故事被郭沫若编改后,因其《蝴蝶泉》长诗的传播与影响,反过来被大理本地白族所接受,并成为其蝴蝶泉“情都”的本地故事原型,而另一个在民间流传广泛的以阿龙和阿花为主角的蝴蝶泉故事[34]与杜朝选故事一样,在“情都”爱情故事讲述及景观呈现中缺席。
简单来讲,大理蝴蝶泉民间传说中的坚贞爱情赋予了蝴蝶泉唯美的爱情意象。不过,因为郭沫若长诗《蝴蝶泉》的名人效应,同时为了迎合大众旅游的审美期待与爱情婚恋观,雯姑与霞郎的故事在蝴蝶泉景区的景观建构中得以凸显,并成为了蝴蝶泉故事的地方蓝本,以其民间文学经验的影响,创生了占地6000平方米的情人湖、情人湖边“雯姑与霞郎”比翼双飞的石头塑像、“同心岛”等景观,同时也衍生了支付20元即可“呼唤爱情”的体验活动。蝴蝶泉的民间传说,作为蝴蝶泉景区的后端IP(Intellectual Property)和创新源泉[35],重塑了蝴蝶泉的景观构建与旅游文创,这恐怕是郭沫若当年改写传说时不曾预料的事。
三、电影文本:
《五朵金花》的新少数民族爱情故事
在“孤独星球”出版的中国旅行指南《云南》卷中,有关“蝴蝶泉”的简介充满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惋惜:
名气在外的蝴蝶泉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团客扎堆的人工公园,如果你不是《五朵金花》的铁杆粉丝,完全没必要去。景区的核心是歪脖子树下的一潭清泉,很多人会扔硬币许愿。[36]
作为全球背包客首选的旅行指南书籍,“孤独星球”曾代表着一类旅行者猎奇与怀旧的观看视角。尽管这段简介对蝴蝶泉景区充满了失望,甚至将横卧蝴蝶泉潭池的著名“蝴蝶树”戏谑地称作“歪脖子树”,但其仍然抓住了蝴蝶泉景区的核心,即电影《五朵金花》与蝴蝶泉闻名的渊源,蝴蝶泉景区入口立着的《五朵金花》巨幅喷绘就是最好的证明。喷绘上,五朵金花身着民族服装笑意盈盈,背后是潭池与那棵著名的大树,上面印着“蝴蝶泉欢迎您!”。进入景区后,在核心景点“蝴蝶泉”潭池的左侧,同样竖着《五朵金花》的大型喷绘宣传照。整个景区虽然只设立了两幅电影宣传照,未有更多文字说明,仍然能让人回想起电影中金花与阿鹏情定蝴蝶泉的美好场景,让蝴蝶泉的旅游充满了怀旧的情绪。
电影《五朵金花》的产生有一个背景,即文艺界为国庆十周年献礼。在电影界当时汇报的主题计划中,多表现为重视重大题材,偏重反映革命斗争历史。彼时的文化部副部长夏衍找到王家乙导演,委托其拍摄一部“反映当代中国人民的幸福生活,轻松愉快,表现祖国的山河美、人情美”的电影,“主题意义就是社会主义好。争取在资本主义国家发行,影片中不要搞政治斗争”。[37]王家乙导演与编剧赵季康、王公浦夫妇在时间短、任务紧的情况下,将电影主题确定为“边疆少数民族爱情喜剧”,并主要集中到人民公社拼命搞建设的模范“金花”们的身上。在阿鹏寻找金花的过程中,表现新中国的好山好水与好风光,表现人民公社农林牧副渔的发展,展现边疆农村建设的方方面面。[38]
作为一部歌颂新中国的新喜剧,《五朵金花》塑造了一个唯美纯真的白族爱情故事,整部电影充满了健康活泼、昂扬奋进的情绪。因为吸纳了白族的民间文化与艺术表现形式,尤其是白族音乐的穿插,影片漫溢着欢乐与浪漫的色彩。《五朵金花》先后在多个国家放映,的确起到了宣传社会主义好的作用。国内观众对《五朵金花》更是印象深刻,在2000年全国“百年最佳影片”评选活动中,《五朵金花》摘取了“十大影片”的桂冠。可以说,正是该片展现的大理山水风光与人文,将大理尤其是阿鹏和金花定情与相会的蝴蝶泉第一次带到公众的视野中,并推动大理地方政府在资金匮乏的1960年即拨款5000元开始蝴蝶泉的建设。经过多年建设,到如今蝴蝶泉潭池已经发展成为国家AAAA级景区,大理亦在旅游宣传中将自己称作“五朵金花的故乡”。
与雯姑和霞郎、杜朝选与两位姑娘的爱情不同,阿鹏与金花的爱情故事被认为是“具有新革命主义和新浪漫主义色彩的新少数民族爱情故事”[39],对《五朵金花》电影有记忆的观众,正是带着这种新少数民族爱情故事的想象来到大理蝴蝶泉的。为满足游客的怀旧期待与探险,蝴蝶泉变身“情都”后,将通往“蝴蝶泉”牌坊前的两条步道命名为“阿鹏路”与“金花路”。到达主景点蝴蝶泉潭池后,游客会被出租民族服装的阿姨们称作“阿鹏”与“金花”。
实际上,电影《五朵金花》的其他场景皆在大理取景,唯独著名的横遮着古树的蝴蝶泉却是在长春电影制片厂的片场拍摄的。这棵横卧潭池的虬龙般的古树可以说是蝴蝶泉的形象代言物。现实中,这棵古树横卧的主干已经干枯多年,景区负责人为了维持《五朵金花》影片中的蝴蝶泉印象,用玻璃纤维重建了树干,而将真树皮敷在了外面。[40]其实,只要细心一点,就可以见出横卧的大树枝不是真的,用手触摸,感受到的是生硬的水泥质感。然而,游客们似乎并不在乎横卧的树枝是活的还是仿真的,在他们看来,只要亲眼所见的蝴蝶泉和电影场景一样,就够了。这即意味着,蝴蝶泉作为一个自然与文化真实的地方,在大多数旅行者的期待中,它需要时刻保持电影中的模样。于是,为了迎合与满足游客的怀旧期待,蝴蝶泉选择了模仿电影中的视觉形象,并刻意维持之。美国人类学家那培思将《五朵金花》与蝴蝶泉景区的打造称作“乌托邦式的怀旧情结与地方欲望”[41]。的确,正是《五朵金花》与受其影响的旅行者的怀旧期待,共同重塑并改变了蝴蝶泉之蝴蝶树的命运与生存样态,蝴蝶树不再是自然生境中的自然存在,而是半人工半自然的电影情景的拟态存在。可以说,《五朵金花》禁锢了蝴蝶树的自然生长与衰老,同时也让闻名世界的蝴蝶树得以“永生”。
需要指出的是,在将蝴蝶泉景区打造为“情都”的过程中,可以明显见出大理旅游局采取的是“文化媒介主题先行”并利用文化媒介“反推景观建设”的策略[42]。景区选择白族本地民间爱情故事与《五朵金花》塑造的“新少数民族爱情故事”作为文学经验的表述起点,正体现了民间故事、电影文本对文化空间建构所具有的重要意义,这一点无可厚非。然而,在景观的呈现中假如没有主题,就会存在杂乱叠拼的情况。比如,“金花路”上出现的阿凤公主塑像以及王语嫣与段誉的塑像。阿凤公主是白族民间爱情故事“望夫云”中的女主人公,在蝴蝶泉出现或可理解为是本地凄美爱情故事的另一典范,但王语嫣与段誉是金庸武侠小说《天龙八部》中的人物,他俩的出现则纯粹是为了吸引游客眼球,将其指向金庸武侠世界的打卡地“天龙八部影视城”。因此,需要回到蝴蝶泉的经典文学经验,重新思考蝴蝶泉爱情象征的呈现,避免“情都”爱情生活的混杂与叠拼。
四、博物馆:蝴蝶泉的科学话语与实践
从早期有关蝴蝶泉的文献记录来看,地方志书与名人诗文都侧重于对蝴蝶泉地理及蝴蝶盛会的记录与描述,而较少关注蝴蝶在农历四月十五日前后形成盛会的原因。如果说与蝴蝶泉有关的民间传说与神话故事是借用经典文学文本的方式表述蝴蝶泉独有的自然现象,那么蝴蝶泉公园后来新建的“蝴蝶馆”与“蝴蝶大世界”,除了商业利益的功利驱逐,还可理解为地方旅游主管部门试图采用科学话语与自然实践的方式,将蝴蝶泉的“蝴蝶”及其盛会抽离,做出自然科学的阐释。
(一)蝴蝶馆:
“会飞的花朵”与“静止的蝴蝶”
按照《大理市蝴蝶泉公园基础设施建设情况》的陈述,蝴蝶泉的发展前景主要寄托于蝴蝶生态环境的保护,公园的一切基础设施建设,必须以甘泉、美蝶为永恒的主题。[43]围绕“美蝶”,蝴蝶泉景区除了大面积种植供蝴蝶生息和取食的植物外,还在1995年新建了一座融科学研究、博览观赏与开发经营为一体的蝴蝶馆。[44]与羽化成蝶的生命孕育不同,蝴蝶标本是以“囚禁”的方式将蝴蝶静止的美固定永存。占地面积2600平方米、建筑造型像一只蝴蝶的“蝴蝶馆”坐落在情人湖边。作为云南省科学普及教育基地与大理苍山地质公园科普教育基地,蝴蝶馆的创立,意在通过展出来自世界各地的蝴蝶标本,“满足人们识蝶、知蝶、爱蝶和赏蝶的乐趣,进而去保护和合理开发利用它们”[45]。
按照博物馆严谨规范的自然科学表述话语,蝴蝶馆设有五个展厅,详尽介绍了蝴蝶的起源发展、分布状况、生态知识和文化知识等,能让人在短暂的观览中解密蝴蝶美丽的一生。与此同时,主展厅还用趣味知识帖的形式,向观览者介绍人们可能关心的各种蝴蝶话题,比如生活在最高地方的蝴蝶是什么蝴蝶、世界上最大的蝴蝶是什么蝴蝶、蝴蝶在哪里睡觉、蝴蝶“恋爱”的奥秘是什么等,都能在展厅找到答案。
蝴蝶馆以蝴蝶知识的公共传播为己任,无可厚非。不过,以自然科学表述话语为特征的蝴蝶馆,如何与大理蝴蝶泉这一“情都”建立特有联系呢?在蝴蝶馆的大门口挂有一副对联,左联“蝴蝶舞翩跹为万紫千红飞来飞去前身疑是庄周化”,右联“山川留胜绩有层峦叠嶂宜晴宜雨此地重题道韫诗”,对联取了庄周化蝶与道韫吟山的典故。大门进去,入口设有一个欢迎展厅,墙壁上挂有前国家领导人到访蝴蝶泉的照片,挨着墙壁摆放了山水图文的“雯姑与霞郎”故事,与望海亭板壁上的图文一样,作为蝴蝶馆内蝴蝶生命故事的引子。这即意味着,蝴蝶馆意在借用本地民间传说,以情人遇难化蝶的爱情故事接续蝴蝶的科学话语与自然编码。如此表述,自然与蝴蝶泉景区变身“情都”的整体考虑有关,即赋予自然科学话语中静止的蝴蝶标本以人格化的情感,为其烙上爱情象征的标记。
走过蝴蝶标本及旅游商品售卖区,在出口能看见“爱在情都”的广告牌,上面写着“许愿带”“许愿牌”“许愿锁”,只需要购买相关许愿产品,就能实现“5201314”(我爱你一生一世)的心愿。结合蝴蝶馆欢迎展厅入口处的“雯姑与霞郎”故事,会发现蝴蝶馆的主展厅尽管采用的是自然科学话语,但蝴蝶馆的整个设计与故事讲述仍然无法绕开民间文学经验的深远影响,其最终指向仍然围绕着蝴蝶与爱情,为“情都”这一地方景观服务。
(二)蝴蝶大世界:
“羽化成蝶”的自然实践
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曾到访过大理蝴蝶泉,在其“滇行日记”中,徐霞客对“蛱蝶泉”蝴蝶盛会形成的原因做过问询:
余在粤西三里城,陆参戎即为余言其异,至此又以时早未花,询土人,或言蛱蝶即其花所变,或言以花形相似,故引类而来,未知孰是。[46]
从引文可知,徐霞客文中记载的“真蝶千万,连须钩足,自树颠倒悬而下”的奇观应与泉边大树所开之花有密切的关系。按照蝴蝶泉的相关介绍,徐霞客笔下的“蛱蝶树”即豆科合欢属的毛叶滇合欢。这一说法,与本文前述文学文本中的“投潭化蝶”以致彩蝶翩翩不同,或可视作是对蝴蝶泉自然奇观形成原因的早期实证研究。蝴蝶泉为什么会吸引来如此多的蝴蝶呢?按照相关科普读物的阐释,应与蝴蝶泉温润的自然地理气候有关。此外,泉边合欢树开花亦是重要的原因。春末夏初之际,“蝴蝶树”所开状若彩蝶的粉色花朵,花香扑鼻,自然能吸引蝴蝶前来采蜜。加上树叶分泌的油光闪闪的粘液,更是蝴蝶的美食佳肴。[47]因而一年一度的蝴蝶泉之蝴蝶会,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讲,的确与雯姑和霞郎的遇难毫无关系。
在大理本地民间故事中,凄美的爱情是导致蝴蝶泉蝴蝶翩飞的主要原因。现实中,当人们发现蝴蝶数量日渐减少之时,会感叹“今多游客少见蝶,只因生态不如初”[48],偏向于从自然生态环境恶化、滥用化肥农药的角度做出解释,而不是从文学经验的角度寻找原因。的确,蝶类生存的最大威胁就是其生息地的破坏与污染。近年来,世界蝶类生息地正在日益缩小,估计世界蝴蝶的一半,正受到人类经济发展的威胁。[49]就蝴蝶泉景区而言,蝴蝶泉的“泉、蝶、树”奇观,是自然生境良性互动的体现,三者共生共荣。游客慕名而至,泉边合欢树横卧的枝干枯死,景区大规模扩建,已经客观上改变了蝴蝶泉以往的和谐共生关系。
为了维持蝴蝶泉蝴蝶的盛名,面对蝴蝶日渐减少的困境,蝴蝶泉景区于2004年建成一座占地820平方米的蝴蝶生态园——“蝴蝶大世界”,试图采用科学的方法培育近百个蝴蝶品种,以每天孵化30000只蝴蝶,放飞2000只蝴蝶的方式,人为地再现蝴蝶泉的蝴蝶盛会。[50]实际情况如何呢?笔者于2020年1月中旬参观“蝴蝶大世界”时,在巨大的“温室”里的确能看见不少蝴蝶,但远远达不到宣传中蝴蝶群集浪漫翩飞的场面。有几位游客在拍照,蝴蝶显得疲惫,懒洋洋地停在花丛中。“温室”内有一个“蝴蝶羽化过程展示室”,门上贴有标志“羽化室”。羽化室的门关着,玻璃窗上有图文展示的“蝴蝶的一生”,即卵、幼虫、蛹、成虫四个时期。透过玻璃,能看见实验室特有的各种器皿与工具。它们以科学培育的方式与姿态,向游客呈现蝴蝶完全变态的过程。
大理“蝴蝶大世界”的出现,与蝴蝶馆一样,承担着向公众进行科学普及的任务。不过,蝴蝶饲养试验场、蝴蝶公园、蝴蝶牧场的兴起,与大众休闲旅游的兴起不无关系。在云南,相似的蝴蝶生态园还有“昆明世界蝴蝶生态园”与西双版纳野象谷蝴蝶园等。大理蝴蝶泉的“蝴蝶大世界”与别处有何不同呢?在蝴蝶大世界的入口与出口,贴有数张2004年1月盛中国先生“蝴蝶泉激情演奏‘梁祝’名曲”的海报,以及蝴蝶泉“蝴蝶会”时人们身着白族服装对歌的宣传画。旧年的音乐会海报与对歌游玩的宣传照,实际上正是景区特意彰显的一种联接,将蝴蝶的科学培育与“梁山伯与祝英台”“雯姑与霞郎”的凄美爱情传奇串联起来,赋予羽化室内的蝴蝶同样动人的爱情意象,将自然状态的蝴蝶引向民间文化与文学经验世界所创生的“情都”。
结语
总体来看,在蝴蝶泉从“无底潭”变成国家AAAA级风景名胜区并被打造成“情都”的过程中,围绕“泉、蝶、树”的景观建构,各类文本从不同角度提供了相关文化与文学经验。白族本地民间传说《蝴蝶泉》中,情人纵身潭底,无底潭蝴蝶纷飞,蝴蝶泉得以成名。泉是根本,由此景区增加了“五龙戏水”,拓宽打造了“情人湖”等景观。电影文本《五朵金花》更是以其闻名世界的电影场景——泉畔蝴蝶树,让原本干枯的枝干在人类的仿真技术中得以“永生”。为了满足游客随时都能观赏蝴蝶的浪漫要求,围绕蝴蝶翩跹,蝴蝶馆与蝴蝶大世界应运而生。
不过,在蝴蝶泉的多重文本中,民间文学、经典电影文本对蝴蝶泉景观建构的媒介影响显而易见,蝴蝶馆和蝴蝶大世界却往往会被游客视作纯粹的娱乐观览场所与体验项目。实际上,蝴蝶馆与蝴蝶大世界的出现,与蝴蝶的自然生态环境紧密相连。在尝试用文学民族志方法讨论蝴蝶泉个案的时候,笔者将蝴蝶泉与蝴蝶大世界视作文化文本加以讨论,尝试引入科学话语与生态话语,意在提醒注意生态文明背景下文化研究的新维度,而这也是对文学民族志方法要求回到文学与文化现场、还原生活的一种实践。可以说,正是读者、旅行者的期待视野与上述多重文本的交互融合,让文化文本与现实世界诗意结合,共同重塑了蝴蝶泉景区的自然景观与文化景观。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文章来源:公众号 文学与人类学 2021-08-31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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