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爱东]《侠客行》的故事结构与游戏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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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客行》的故事结构与游戏规则

摘 要:武侠小说作为一种非现实主义的通俗文学体裁,被称为“成年人的童话”,其叙事方式具有典型的幻想故事(童话)的特征,小说人物的行为符合故事这种语言游戏的角色功能。金庸小说的游戏设置从一开始就内在地规定了英雄成长故事的方向和结局,而《侠客行》中的角色设置、驱动设置,则限定了角色的行为必须遵循特定的游戏规则。方向和规则共同引导和制约着故事的情节发展。故事如同棋局,角色设置如同棋子,驱动设置如同走棋规则。金庸的多部武侠小说之所以每部都有新意且引人入胜,关键在于他的每一部小说,都会适度地发明一些新的武功、增加一些新的游戏规则,不断地在人物关系和武功套路中加入新的变量,使得游戏不断出现新的运行方式。


关键词:武侠小说;金庸小说;民间故事;故事结构;游戏规则

《侠客行》是金庸长篇武侠小说中的短篇,讲述一个少年乞丐(初名“狗杂种”,后名“石破天”等)从流浪儿成长为武林第一高手的艰辛历程。疑似孤儿的石破天,因为跟“母亲”走散而流落街头,误拾玄铁令,被玄铁令主人谢烟客带回摩天崖,长大后再次误入江湖,却被误认做另一奸滑少年石中玉(失散的孪生兄弟),由此卷入长乐帮的是是非非以及雪山派的缉捕追杀。《侠客行》故事线索清晰、人物设置单纯,适合我们用于结构分析。

虽然金庸自认为《侠客行》主要是讲述亲情、爱情的感情故事,但从结构分析的角度看,《侠客行》是个典型的复合型故事:首先是“英雄成长的故事”,这是所有金庸小说共同的故事类型,全都遵循着“特异诞生-苦难童年-迅速成长的少年时代-成功求婚-遭遇重大挫折-建功立业大团圆”的固定模式;其次是“孪生兄弟的故事”,一对从小分散的孪生兄弟,由于相貌相似,总是遭遇误会,派生出许多奇妙的情节;第三是“因祸得福的故事”,本来是险恶江湖中的阴谋加害,但是着落在主人公身上,全都成了因祸得福的巨大利好;第四是“傻女婿的故事”,少年淳朴善良全无机心,只好任人摆布,导致其行踪飘忽、奇遇不断、高潮迭起。以下我们从故事设置角度来看金庸是如何调度各种故事要素、创编一部武侠版英雄史诗的。

需要说明的是,游戏规则是先于游戏运行而存在的。本文所谓“设置”,特指在小说进入写作阶段之前已经规划好的整体结构、游戏角色和规则等。本文讨论的是游戏规则及其运行,不讨论人物形象、角色行为等与价值相关的问题。

一、功能性角色与点缀性角色

民间故事“很少多头叙事,多数都是单线发展,围绕主角展开情节,因此存在主角优先的叙事法则”。金庸小说也有这一特征,所有“英雄成长的故事”都是围绕英雄主人公而结构的故事,主人公是贯穿整个故事的中心人物,其他角色都是围绕主人公而设置的。普罗普将神奇故事的基本角色分成了七种:主人公、对头(加害者)、赠与者(提供者)、相助者、公主(要找的人物)、派遣者、假冒主人公,此外还有些难以分类的、起衔接作用的小角色。但是,如此明晰的分类不大适合于金庸小说,小说人物的个性和功能都比较复杂,其中最复杂的比如说丁珰,她既是伪公主(先出现的公主),又是相助者、赠与者、加害者;相应的,对应于丁珰的伪公主角色,其爷爷丁不三则充当了派遣者;对应于丁珰的相助者角色,丁不三又充当了加害者。

为了分析方便,我们尽量将角色归类聚焦在他的主要功能上,以此简化角色类别,将围绕在《侠客行》主人公石破天身边的角色简单区分为三种功能性角色:加害者、相助者、公主,以及非功能性的、点缀性角色“瓜丑”。

加害者和相助者将是本文讨论重点,后文将详细分析。此处我们先说公主,这是《侠客行》三大功能性角色中最简单的一类。所谓公主,也即与英雄主人公相匹配的美少女角色,这是所有英雄成长故事的必要角色,也是诱导主人公行动、激励主人公成长的重要设置。在普通的、篇幅短小的民间故事中,英雄主人公与公主往往是一对一的关系,公主遇难-英雄救美-解决难题-大团圆;但在史诗类大型民间文学作品中,英雄主人公往往会与多位高贵的美少女发生婚恋关系,体现为一男众女的角色配置。

传统武侠小说与英雄史诗一样,都是典型的男性中心主义文学,深深地寄寓着男性的趣味和理想,往往津津乐道于英雄和诸多女性之间的情爱关系。但是,金庸作为现代知识分子,还得顾及当代女性的阅读感受,不可能让男性主人公不断娶妻纳美,因此在小说中采用了变通的分身模式。多数金庸小说都会借助双轨制处理公主角色,由先出场的美少女(前公主/伪公主)和英雄心仪的美少女(公主)共同担任。比如《书剑恩仇录》中的霍青桐与香香公主,《碧血剑》中的温青青与阿九公主,《神雕侠侣》中的郭芙与小龙女,《飞狐外传》中的程灵素与袁紫衣,《笑傲江湖》中的岳灵珊与任盈盈。由于公主的出场总是晚于前公主/伪公主,如果小说篇幅不是足够长,那么,公主的戏份就会受到篇幅的影响,人物塑造的丰满程度也不足。在上述例证中,香香公主、阿九公主、袁紫衣、阿绣的形象,都受到了小说篇幅的影响,不如巨幅长篇中的小龙女、任盈盈形象丰满。

在公主角色的处理上,《侠客行》则采用了“双轨制+”的形式,依出场顺序,分别是“仿侍妾”侍剑姑娘、“伪公主”丁珰、“公主”阿绣。需要说明的是,其中的“仿侍妾”并没有明确的故事功能,其行为也不影响情节发展和故事走向,但是类似的人物和行为颇合男性趣味,很受男性读者喜爱,也是金庸自己比较偏爱的一类小角色。比如《天龙八部》中虚竹醉酒之后,金庸特地安排梅剑、兰剑、竹剑、菊剑四个如花似玉的小姊妹替虚竹洗澡换衣服,巧笑嫣然地陪侍左右。《侠客行》中的侍剑,既是《天龙八部》中姊妹四剑的合体再现,也是英雄史诗和传统武侠小说中男性主人公妻妾角色的分身。

此外,还有一些点缀性的人物配置,主要起着串场和添戏的作用,他们在故事中的出场和行为是机动灵活的、非必须的、可替换的,本文称之为“瓜丑”。瓜丑是介于“吃瓜群众”与戏曲丑角之间的出场人物。网络流行语“吃瓜群众”主要指事件中不明真相的旁观者、网络讨论中不着边际的插话乱入者、生活世界中擦肩而过的路人甲;戏曲丑角是传统戏剧中一种程式化的滑稽人物、穿插在剧中插科打诨活跃气氛的角色行当。因此,瓜丑指的是用以调节故事节奏、活跃故事气氛,但在故事中不承担结构性功能的临时性、附着性角色,所以毋需提前设置。一般来说,瓜丑的出场及其相关情节并不影响故事的总体走向,也不会改变主人公的状态。他们是故事中的点缀和陪衬,他们与主人公之间的互动只是为了使故事显得更合情理、更生动、更有趣。《侠客行》中上清观诸道长与石破天之间的误会情节,就是典型的瓜丑插入。

《侠客行》第十二章“两块铜牌”,石破天告别张三、李四之后,“无牵无挂,任意漫游”,毫无理由就来到了上清观。在这里,他先是遇见两个小道士,与他们发生了一场不甚愉快的搞笑对话,然后藏身客厅偷吃鸡腿,偷听了石清夫妇与天虚道长的谈话,为了替石清夫妇夺取赏善罚恶铜牌,无意中打伤了一批道士。这一章总共二万多字,只是为了引出“石破天信步漫游,遇上了石清夫妇”,此外没有任何故事功能,即使整章删除也不会影响故事结构和人物状态。本章主要人物,无论是天虚、冲虚、照虚,还是其他道士,都属于临时应召出场的瓜丑。金庸借助于“石破天武功初成之厉害/人皆不知其厉害”的二元对立及信息落差,在这一章制造了许多笑点,可以用来缓解第十一章“毒酒和义兄”大屠杀情节的紧张气氛,但在故事的结构分析中,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二、核心设置一:侠客岛的铜牌请柬

无知少年“狗杂种”之所以硬被长乐帮诸长老奉为帮主,哪怕明知其非也要硬认其是,原因只有一个:十年一度的侠客岛“赏善罚恶请柬”即将重现江湖。小说通过石清之口,详细介绍了有关铜牌请柬的恐怖传闻。

三十年之前,武林中许多大门派、大帮会的首领忽然先后接到请柬,邀他们于十二月初八那日,到南海的侠客岛去喝腊八粥……(铜牌请柬)一块牌上刻着一张笑脸,那是“赏善”之意;另一块牌上有发怒的面容,那是“罚恶”。投送铜牌的是一胖一瘦两个少年……(拒绝赴约的六大高手)先后遭了毒手,其余武林人物自忖武功跟这六大高手差得甚远,待得再接到那铜牌请柬,便有人答允去喝腊八粥。两个使者说道:“阁下惠允光临侠客岛,实不胜荣幸,某月某日请在某地相候,届时有人来迎接上船。”这一年中,遭他二人明打暗袭、行刺下毒而害死的掌门人、帮会帮主,已有一十四人,此外有三十七人应邀赴宴。可是三十七人一去无踪,三十年来更没半点消息……只要接到铜牌的首脑答应赴会,他这门派帮会便太平无事,否则不论如何防备周密,终究先后遭了毒手。

在江湖传闻中,铜牌请柬就是死亡令,谁也不想拿到这两块铜牌。在雪山派的凌霄城,五支首脑为争夺掌门之位正打得不可开交,张三、李四一现身,大家突然意识到当上掌门就必须接过铜牌请柬,一场生死搏斗迅速转变为一出滑稽表演:“四人只拆得十余招,旁观的人无不暗暗摇头,但见四人剑招中漏洞百出,发招不是全无准头,便是有气没力,哪有半点雪山派第一代名手的风范?便是只学过一两年剑法的少年,只怕也比他们强上几分。显而易见,这四人此刻不是‘争胜’,而是在‘争败’,人人不肯做雪山派掌门,不过事出无奈,勉强出手,只盼输在对方剑下。”(P449)

相比于雪山派诸大佬的现场出丑,以贝海石为首的长乐帮众香主则显得更加老谋深算,正如石清责问贝海石:“贝先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贵帮这般瞧得起我孩儿这无知少年,绝非为了他有什么雄才伟略、神机妙算,只不过想借他这条小命,来挡过侠客岛铜牌邀宴这一劫,你说是也不是?”(P398)贝海石是长乐帮的实际掌控者,但为了避开铜牌请柬,他联手众香主,设计让石中玉坐上了帮主大位,偏偏石中玉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双方猫和老鼠捉起了迷藏。石中玉失踪之后,贝海石病急乱投医,发现“狗杂种”与石中玉长得相像,便拉来做了替身,刻意导演了一出“给替身帮主找替身”的阴谋闹剧。

可是,按金庸的设计,真实的侠客岛与传说中的死亡岛大相径庭。原来是三十多年前,两位绝世武林高手龙岛主和木岛主无意间得到一张地图,发现在南海一座无名荒岛上藏着一部高深的武功秘诀,因秘诀以李白《侠客行》为题,遂将该岛命名为侠客岛。二位岛主绞尽脑汁无法参透秘诀,于是派出弟子,强行邀约江湖上成名成家的各帮派首脑前来一道切磋,岂料这些嗜武人士上岛之后,全都迷上了这部秘诀,自愿留在岛上切磋研习。可是,江湖中人并不了解岛上发生的故事,只道各帮派掌门受邀赴约即赴死,再无生还可能,于是滋生各种猜测,传言四起,且越传越神,成为江湖世界最恐怖的头等大事。

也就是说,金庸为我们设置了两个迥然不同的侠客岛,一个是“传说侠客岛”,一个是“真相侠客岛”。现在我们做一个假设,如果传说侠客岛不存在,大家从一开始就了解真相,整部小说的结构是否还能成立?答案是否定的。如果没有铜牌请柬的死亡传说,贝海石就不需要立一个假帮主,更没必要为假帮主去找替身,“狗杂种”就不会遭遇各种稀奇古怪的考验,故事自然也就无法成立。但是,如果真相侠客岛不存在,传说就是真相,小说的整体结构还能成立吗?答案是肯定的,结构依然可以成立。金庸只需要在小说结尾处安排石破天再次误打误撞,甚至在结义兄弟张三、李四的暗中帮助之下,识破侠客岛上的阴谋机关,救出被囚禁的一众掌门,同样可以皆大欢喜直奔大团圆而去,毋需更改故事的总体结构。

所以说,关于侠客岛铜牌请柬的恐怖传说才是驱动整个江湖非正常运转的核心设置。而侠客岛的真实面目和真实邀约目的其实并不重要,不是推动故事发展的驱动设置。正如群体性事件的诱发因素往往是谣言而非真相。

三、核心设置二:孪生兄弟的相似性疤痕

石破天之所以在故事中有种种奇遇、艳遇、险遇和机遇,多半因为被人误作浮滑少年石中玉。虽然这位憨厚少年一再声明自己只是小名狗杂种的山里娃,不是什么长乐帮帮主,但是,不仅帮众不信、小情人不信、仇人不信,连亲生父母都不信,所以种种稀奇古怪的情节才能够一再上演。

假象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遮蔽真相?金庸又有特别设置。他特地设置了一个久病成医的角色贝大夫(贝海石),正是贝大夫一手导演了这出好戏:“那日他在摩天崖见到石破天,便知不是石中玉,但遍寻石中玉不获,正自心焦如焚,灵机一动,便有意要石破天顶替。恰好石破天浑浑噩噩,安排起来容易不过。”(P403)具体做法就是将错就错,借助仿真技术将错误进行到底。张三揭露说:“既要伪造石帮主,自然是一笔一划,都要造得真像才行。真的身上有疤,假的当然也有。贝大夫这‘着手成春’四个字外号,难道是白叫的吗?他说我三弟昏迷多日,自然是那时候在我三弟身上作上了手脚。”(P402)当然,谜底是在故事接近尾声时才揭开的,但是,品性迥异的孪生兄弟的角色和贝大夫的“阴谋”却是金庸早在故事构思阶段就已经预先设置好的。

有了这番设置,英雄主人公的真实身份就变得愈加扑朔迷离、柳暗花明。第一次是石中玉小情人丁珰的误认。这位伪公主对石破天说:“你……你……解开衣服来看看,左肩上是不是有这伤疤?就算我真的认错了人,这个我……我口咬的伤疤,你总抹不掉的。”石破天解开衣衫,把左肩露了出来:“三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肩上果然有两排弯弯的齿痕,合成一张樱桃小口的模样。齿印结成了疤,反而凸了出来,显示人口所咬,其他创伤决不会结成这般形状的伤疤。”(P141)不仅石破天自己看了“呆呆出神”,读者也被这奇怪的伤疤弄得云山雾罩。

第二次是仇人白万剑的误认。白万剑说:“七年之前,敝派有个不成器的弟子,名叫石中玉,胆大妄为,和在下的廖师叔动手较量。我廖师叔为了教训于他,曾在他左腿上刺了六剑,每一剑都成雪花六出之形。本派剑法虽平庸无奇,但普天之下,并没有第二派剑法能留下这等伤痕的……石中玉,你欺瞒众人,不敢自暴身份,那么你将裤管捋起来,给列位朋友瞧瞧,到底你大腿上是否有这般的伤痕?是真是假,一见便知。”(P160)石破天抬起左腿,自信满满地踏在虎皮交椅的扶手上,捋起裤管,却见左腿外侧果然有六点伤痕,他伸手用力擦那伤疤,真是长在肉上的,绝非伪造。石破天只惊得额头汗水涔涔:“肩头、腿上都有伤疤,怎么别人知道我,我……我自己都不知道?难道……我把从前的事都忘了?”(P161)

第三次是父母的误认。石清和闵柔本来生有一对孪生子,孩子周岁时被闵柔的情敌梅芳姑抢去幼子,并且打伤石中玉。闵柔道:“那日这女贼用金镖在你左股上打了一镖,你年纪虽然长大,这镖痕决不会褪去,你解下小衣来瞧瞧罢。”(P333)石破天将信将疑,自己先隔衣摸了一下,觉得确没伤痕,这才褪下裤子,回头一看,只见屁股上果有一条一寸来长的伤痕,淡淡的不大明显。“一时之间,他心中惊骇无限,只觉天地都在旋转,似乎自己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极度害怕之际,忍不住放声大哭。”(P333)

“相同的伤疤”无疑是整部小说的核心设置之一,该设置不仅阻止了真相的揭示,而且使得误会进一步加深,支撑着整个故事的荒诞结构。为了解释该设置的合理性,金庸在小说中对于疤痕伪造的合理性做了进一步说明:“石中玉那日在贝海石指使之下做了帮主,不数日便即逃脱,给贝海石擒了回来,将他脱得赤条条地监禁数日,教他难以再逃,其后石中玉虽终于又再逃脱,他身上的各处创伤疤痕,却已让贝海石尽数瞧在眼里。贝大夫并非真的大夫,然久病成医,医道着实高明,于是在石破天肩头、腿上、臀部仿制疤痕,竟也做得一模一样,毫无破绽,以致情人丁珰、仇人白万剑,甚至父母石清夫妇都给瞒过。”(P486)这一段显然是追加说明,是核心设置的“合理化补丁”。

这样的合理化补丁在金庸小说中比比皆是。比如,石破天自到了长乐帮之后,人人误以为他是石中玉;但同样是这些人,包括石清夫妇,当年在侯监集见到他时,却没一人把他当成石中玉。于是,金庸借助石清的心理活动,打了一个合理化补丁,以期使故事读起来更加真实自然:“他自凌霄城中逃出来之后,一路乞食,面目污秽,说不定又故意涂上些泥污,以致耿万钟他们对面不识。我夫妇和他分别多年,小孩儿变得好快,自更加认不出了。”(P338)

四、罩门设置:加害行为的制约条件

英雄成长是所有武侠小说最重要的叙事模式,成长的主要表现是武功的提升以及大侠品格的养成。在武林社会中,武功高强是事业成功和江湖地位最重要的考核指标。

俗话说“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英雄必须有特异诞生和苦难童年。我们知道,“障碍”是诱发或促成情节发生发展的主要驱动因素,所以说,英雄成长历程中必须有“加害者”不断地制造各种障碍,作为英雄成长的考验母题。

在石破天成长的不同阶段,充当主要加害者的分别是谢烟客、贝大夫、展飞、丁不三、丁不四等人。这都是些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般武林高手,他们如果没有受到特定游戏规则的制约,总是按照自身利益最大化的需要来行事,那一定早早就把主人公害死了,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底下茁壮成长为天下武林至尊高手。所以说,故事中必须有相应的游戏规则,对加害者有所约束,以保证主人公处处化险为夷。事实上,《侠客行》对每一个加害者都进行了品性和能力的设置,对加害行为进行了有条件的限制。

在金庸笔下,武林人士特别“重然诺”,这既是民众对于武林古风的一种心理期许,也是金庸对于故事这种语言游戏的一种规则设置。所以,金庸将谢烟客、丁不三、丁不四这些武林高手都设置为重然诺、讲信用、“言出如山,决不能改”的江湖人士。比如谢烟客:“他行事向来只凭一己好恶,虽言出必践,与‘信’之一字看得极重,然而心地阴狠残忍,什么仁义道德,在他眼中却不值一文。”(P74)又如丁不三说:“丁老三说过的话,岂有改口的?”(P203)

我们先看谢烟客的设置。少年乞丐“狗杂种”的出场,是因为无意中拿到了谢烟客多年前发出的一枚玄铁令。谢烟客曾发下重誓,“玄铁之令,有求必应”(P29),任何人只要拿着这块玄铁令,将之亲手交到谢烟客的手中,就可以求谢烟客为自己办一件事,无论多么难办的事,谢烟客也一定要替对方办成,而且强调:“不论从谁手中接过这块令牌,都须依彼所求,办一件事,即令对方是七世的冤家,也不能伸一指加害于他。”(P30-31)

谢烟客从“狗杂种”手中接过了玄铁令,欺负“狗杂种”是个憨厚少年,就想让他随便出个什么题目,好替他办了,了结这单毒誓。比如,谢烟客见少年饿了,就拿着馒头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心想:“这小叫化向人乞食惯了的,见我吃馒头,焉有不馋涎欲滴之理?只须他出口向我乞讨,我把馒头给了他,玄铁令的诺言就算是遵守了。”(P56)哪知道少年眼望着馒头,口咽唾沫,却始终不出口求乞。少年如何能做到不向人乞求呢?金庸在此打了一个合理化补丁,将该品性设置为“妈妈”对少年的磨炼。少年明确表示:“我不求人家的……我妈妈常跟我说:‘狗杂种,你这一生一世,可别去求人家什么。人家心中想给你,你不用求,人家自然会给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没用,反惹得人家讨厌,给人家心里瞧不起。’”(P59)

如何解释不求人而能行乞呢?金庸再打一个“二重补丁”,令那少年自己解释道:“我从来不讨,人家给我,我就拿了。有时候人家不给,他一个转身没留神,我也拿了,赶快溜走。”(P59)谢烟客带着少年回到摩天崖住所,故意将行灶和锅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少年向自己乞食,哪知这少年自幼和母亲相依为命,从来没有人我之分,并不出口相求,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饭,伸筷子夹了腊肉就吃。谢烟客为了信守承诺,“不能伸一指加害于他”,偏偏少年始终不提要求,玄铁令的效力就没法终止。少年生命得到保障,故事悬念始终紧绷着。

接着我们再看丁不三的设置:“武林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外号叫作什么‘一日不过三’,自称一日之中最多只杀三人,杀了三人之后,心肠就软了,第四人便杀不下手去。”(P43)金庸笔下的这一类人物都极自负,把自己当成“金口玉言”,说出的话就决不收回,为了维护自己的这一形象,有时也只好哑巴吃黄连。

石破天被丁珰误当成石中玉,丁不三看他过于愚钝,不想要一个这样的白痴孙女婿,于是勒令石破天十日之内找到白万剑且必须打败白万剑:“白万剑姓白,白痴也姓白,两个姓白的必得拼个输赢,只能剩一个姓白的。他打不过白万剑,我一掌便将这白痴毙了。”(P193)丁珰为了解救石破天,第十天大清早,特地雇了十几个人对着丁不三喷狗血,丁不三暴怒之下立毙数人。丁珰见爷爷中计,得意笑道:“丁家三老爷素来说话算数,你说在第十天上定要杀了这小子,可是‘一日不过三’,你已杀了三个人,这第四个人,便不能杀了。你既在第十天上杀他不得,以后也就不能再杀了。”(P211)

金庸借用了《威尼斯商人》的桥段,充分利用故事自身设定的游戏规则推动情节发展。果然,丁不三又对这一规则做了新的解读:“姓石的白痴,爷爷要挖出你眼珠子,斩了你的双手,教你死是死不了,却成为一个废人。我只须不取你性命,那就不算破了‘一日不过三’的规矩。”(P212)石破天甫出火坑,又入冰窟,这才引出丁珰将石破天捆成一个“大粽子”,掷向对面史婆婆小船的故事。

不过,小说中的合理化补丁并不属于结构性的驱动设置,只需要根据具体场景进行现场解释即可。实在说不通的时候,还可以来个“强行转折”。比如,石破天顶撞丁不四,就在以为丁不四要杀他时,丁不四却哈哈大笑说:“丁不四的心意,天下有谁能猜得中?你以为我要杀你,我就偏偏不杀。”(P222)不仅不杀,还把丁珰绑在石破天身上的绳索给划断了。

几乎所有以弱胜强的民间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强大的对手要么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要么必须遵从一种对自己并不有利的游戏规则。理由很简单,强大对手如果没有可攻击的弱点或可制约的方法,尚处于弱小时期的主人公就不可能战而胜之。这种强大对手无法自我克服的关键性弱点,就是金庸小说中的“罩门设置”。

五、相助者的多样化设置

与加害者相对应,是相助者的设置。憨厚少年要在弱肉强食的江湖世界中生存下来,没有相助者的帮助也是不可思议的。《侠客行》中的主观相助者并不多,似乎只有石清夫妇、史婆婆、阿绣寥寥数人。其中,阿绣既担当了公主的角色,也担当了相助者的角色,这是一种常见的角色类型,大部分英雄史诗的公主同时也是英雄主人公的相助者。《侠客行》中的相助者多是“非主观相助者”,他们或者是无意中帮助了主人公,或者是存心加害,却歪打正着地帮助了主人公。

(一)爱的付出者

金庸在小说后记中说:“在《侠客行》这部小说中,我所想写的,主要是石清夫妇爱怜儿子的感情,以及梅芳姑因爱生恨的妒情。”(P568)石清夫妇是石破天的亲生父母,但是双方始终蒙在鼓里。即便不知道对方是自己儿子,但是石清夫妇依然将父母之爱延展为对于少年乞丐的同情。第一次相见,他们就赠给少年一锭银子:“(闵柔)见那小丐坐在墙角边,猥猥葸葸,污秽不堪,不禁起了怜意,问道:‘你妈妈呢?怎么做叫化子了?’小丐道:‘我……我……我妈妈不见了。’闵柔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小锭银子,掷在他脚边,说道:‘买饼儿去吃罢!’”(P23)这锭银子,后来成为他的求生资本之一。石清夫妇为人正直、光明磊落,在小说中是少见的纯正面形象,无论他们把石破天当儿子看的时候,还是当替身看的时候,始终都充当了赠与者、教导者、相助者的角色。最关键的是,他们给予了石破天小时候从未得到过的爱。

(二)武术教练

史婆婆和阿绣是同时出现在石破天生活中的。丁珰将石破天掷入史婆婆的小船,由此开启了石破天与祖孙二人由误会到相依为命的故事旅程。金庸江湖世界的生存法则主要有二:一是武功;二是人情世故。史婆婆和阿绣分别充当了石破天的武术教练和人情导师两个角色。故事中的每一个相助者都不是闲置的,他们一定会恰到好处地帮助主人公补足其短板,给予他最需要的资源,以成就其英雄事业。

史婆婆作为石破天的武术教练,是从借力丁不四开始的。金庸特别擅长利用各种特设的游戏规则,使主人公逢凶化吉、扭亏为盈。在小船上,史婆婆就充分利用了丁不四重然诺、守规则的特征,巧妙地制定了一套最有利于石破天的比武规则,不仅阻止了丁不四的不轨图谋,还让石破天从丁不四处学得不少武功招式。

针对石破天内功强劲、不懂招式的特点,史婆婆用激将法挤兑丁不四说:“早知丁狗熊没种,就只会一门取巧捡便宜的功夫,倘若跟人家一掌还一掌、一拳还一拳的文比,谁也不得躲闪挡架,你就不敢。”(P225-226)待得丁不四答应文比,史婆婆悄悄叮嘱石破天说:“待会他再和你厮打,你手掌之上须带内劲。就像这样把内劲运到拳掌之中。只要见到他伸掌拍来,你就用他一模一样的招式,跟他手心相抵,把内劲传到他身上。”(P231)果然,石破天依样画葫芦,丁不四由于内功不如对方,反而渐落下风。“他(丁不四)自成名以来,江湖上的名家高手会过不知多少,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不论自己出什么招式,对方总是照抄。倘若对方是个成名人物,如此打法迹尽无赖,当下便可力斥其非,但偏偏石破天是个徒具内力、不会武功之人,讲明只用自己所授的招式来跟自己对打,这般学了个十足十,原为名正言顺。”(P232-233)此外,史婆婆独创的金乌刀法,也为石破天的浪迹生涯增色不少,成为他打败诸多武林高手的有效手段。

(三)人情导师

阿绣作为公主本该有更充足的戏份,可惜《侠客行》篇幅有限,公主形象未能充分展开,但是,作为人情导师的角色却有很生动的展演。

阿绣微微一笑,道:“这叫做‘旁敲侧击’。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为好名。一个成名人物给你打伤了,倒也没什么,但如败在你的手下,他往往比死还难过。因此比武较量之时,最好给人留有余地。如果你已经胜了,不妨便使这一招,这般东砍西斫,旁人不免眼花眼花撩(应为“缭”——引者注)乱,你到后来又退后两步,再收回兵刃,就算旁边有人瞧着,也不知谁胜谁败。给敌人留了面子,就少结了冤家。要是你再说上一两句场面话,比如说:‘阁下剑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紧。今日难分胜败,就此罢手,大家交个朋友如何?’这么一来,对方知你故意容让,却又不伤他面子,多半便会跟你做朋友了。”(P256)

相对于女主角的人情导师角色,石破天则扮演了一个傻女婿的角色。傻女婿总是将女人生搬硬套,生产出许多喜剧效果。石破天与天虚道长比武时,把对方打得难以招架,突然想起阿绣的教导,赶紧使出一招“旁敲侧击”,然后说道:“阁下剑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紧,今日难分胜败,就此罢手,大家交个朋友如何?”大家握手言和,气氛融洽,随后话题转到刚才这招“旁敲侧击”,结果傻女婿一句话又把人得罪透了:“这招是阿绣教我的,她说人家打不过你,你要处处手下留情,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一招叫‘旁敲侧击’,既让了对方,又不致为对方所伤。”(P325-326)钟敬文《呆女婿故事试说》指出:“呆女婿故事有一个很大的特征,就是‘学话的失败’。关于他的故事,差不多十篇有八篇是‘学话’的。有的初学来的几句,并未用错,只后来一句便全失败了。有的一开口,就叫人忍受不下。也有的始终没有学错,那是极少数而且幸运之至的了。”

(四)非主观相助者

在普罗普的角色分类中,加害者、赠与者、相助者、公主、派遣者的角色区分是非常清晰的,角色清晰也是民间故事的重要特征。但在金庸小说中,所有角色都可能会在特定条件下有意无意地转化为实际的相助者。这一类相助者又可以分为三种。

1.限定条件的相助者。这类角色没有帮助主人公的主观意图,但在特定条件下,具有相助主人公的行为。比如,伪公主丁珰,本质上是一个加害者,这从她为了救石中玉,在石破天喉头涂上足以致死剂量的毒药膏就可以知道。但在她将石破天误作石中玉的时候,却是千方百计地为他着想,实施求助。尤其在石破天寒热交攻、生命垂危时,丁珰特地从丁不三处偷来玄冰碧火酒细心地为他喂食,也曾助他死里回生。又比如丁不四,本质上也是一个加害者,但在史婆婆的言语挤兑下,实际上成为石破天的武术教练,无意中将一套丁家掌法的精髓逐招传给了石破天。

2.偶遇的陌生相助者。这类相助者往往是赠与者,出于意气相投、惺惺相惜,虽然只是一面之交,但是愿意做个顺水人情,以馈赠的形式相助主人公。比如,少年乞丐出于义愤为大悲老人挡刀,虽然未能救到大悲老人,但大悲老人临死之时将一盒泥制玩偶送给了这位少年,泥偶里面实际上藏着一套“罗汉伏魔神功”。又比如,在小树林中烤野猪时,石破天邂逅张三、李四,三人喝酒吃肉、结拜兄弟,殊料这些酒都是辅助修炼内功的既毒又补的烈性药酒,借助酒力,石破天的功力更是急上数层楼。

3.负负得正的加害者。在适当的条件下,不同加害行为的叠加,可能造成“负负得正”的意外结果。比如,谢烟客为了害死这位“狗杂种”少年,设计了一出令其自找死路的法子:“我何不乘机将泥人上所绘的内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内力冲心而死?我当年誓言只说决不以一指之力加于此人,他练内功自己练得岔气,却不能算是我杀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于其身’,不算违了誓言。”(P74)开始的剧情果然如谢烟客所料,少年走火入魔,浑身寒热交攻,行将性命不保。不过恰好长乐帮有个叫展飞的香主,怀恨石中玉抢他老婆,见石破天手中酸软,倒在地上,马上祭起铁砂掌,全力出击:“这一掌使足了十成力,正打在那少年两乳之间的‘膻中穴’上,但听得喀喇一声响,展飞右臂折断,身子向后直飞出去,撞破窗格,摔出房外,登时全身气闭,晕了过去。”(P101)石破天拜这一掌之赐,反倒阴阳两气被瞬间打通:“他一口喷出了体内郁积的瘀血,登时神清气爽,不但体力旺盛,连脑子也加倍灵敏起来。”(P102-103)

六、内功的“阴阳聚变”设置

武侠小说讲述以武行侠的故事,武功自然是小说中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古龙小说中的武功,主要讲究一个“快”字,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意思是说当出手速度达到极致的时候,对方的任何招式在它面前都没有意义。但也正因为“唯快”,衡量武功高低的变量单一,所以古龙小说不仅武功打斗非常简单,武功的学习、增长也很难翻出新的花样,因此只能放弃英雄成长故事的讲述。金庸不一样,金庸小说在武功方面有许多奇妙的设置,通过变量配置,能够组合出许多新的花样。

金庸特别擅长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资源,加以创造性转化,将既有的武术概念、文化理念,以及近代物理科学的理论进行融会贯通的处理,对传统武侠小说中的内功文化进行重新设置。在金庸小说中,内功之于武师,相当于电量之于机器。内功越强,相当于电容量、电功率越大;消耗内力,相当于机器消耗电量;提升内功,相当于电力扩容、加大电功率;打坐休息,相当于停机充电。概念全借用传统的,理论却大量借用现代科学,让读者觉得既神奇又熟悉,理解起来也毫不费力,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些奇妙的内功设置。

内功设置是金庸小说武功设置的“通则”,是所有金庸小说通用的游戏规则。但在具体的每部小说中,金庸还会特别地为这一部小说而设置一种新的、独特的游戏规则,我们称之为“特则”。比如《射雕英雄传》中的一阳指、《倚天屠龙记》中的乾坤大挪移、《天龙八部》中的六脉神剑、《笑傲江湖》中的吸星大法等。而《侠客行》中最奇妙的内功设置,是“阴阳聚变”的设置。

阴阳观念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基础的哲学理念,中国人认为世间万物均有阴阳之道,具有对立统一和相互转化的特点。金庸很早就将阴阳观念与武功内力做了勾连。金庸小说中最具代表性的内功秘笈就是《九阴真经》和《九阳真经》,一至阴一至阳,练成其中一种就足以独步天下。可是,在《侠客行》中,金庸将这种阴阳统一和相互转化的理念玩出了新的高度,一加一不再等于二,而是通过偶然的聚变,迸发出远大于二的能量。这种“阴阳聚变”的游戏设置,是金庸武侠小说的又一创造性发明。

“聚变”本是一个物理学概念,又称核聚变。在超高温或超高压的条件下,较轻的原子核有可能碰撞到一起,发生聚合作用,生成新的质量更重的原子核,同时释放出多余的中子、电子,表现为巨大的能量释放。金庸将这种核聚变反应的理念嫁接到中国传统的阴阳观念中,假设纯阴内功和纯阳内功在特殊条件下,也能发生“阴阳聚变”的反应。

在《侠客行》中,少年乞丐从大悲老人处得到一盒泥制玩偶,上面画着一些内功修炼的筋络图。谢烟客为了害死少年,故意诱导少年通过练功走火入魔。在这里,金庸插入解释道:“自来修习内功,不论是为了强身治病,还是为了作为上乘武功的根基,必当水火互济,阴阳相配,练了‘足少阴肾经’之后,便当练‘足少阳胆经’,少阴少阳融会调和,体力便逐步增强。”(P77)而谢烟客却故意只教他纯阴内功的修炼方法。可是,为什么少年修炼纯阴内功之后没有发生魔症?金庸因此需要一个合理化补丁:“这少年浑浑噩噩,与世务全然不知,加之年少,心无杂念,便没踏入走火入魔之途,若换作旁人,这数年中总不免有七情六欲侵扰,稍有胡思乱想,便早死去多时了。”(P77)那怎么办呢?谢烟客再生一计:“我教他再练诸阳经脉,却不教他阴阳调和的法子。待得他内息中阳气也积蓄到相当火候,那时阴阳不调而相冲相克,龙虎拼斗,不死不休,就算心中始终不起杂念,内息不岔,却也非送命不可。”(P77)

谢烟客阴谋果然奏效,少年习练有年,到了十八九岁时,隐患开始发作,阴阳相冲导致脸肌扭曲,全身抽搐,命悬一线。但恰在此时,贝海石将之当作石中玉接回了长乐帮。展飞前来汇报工作的时候,恰逢石破天魔症发作,展飞抓住时机,欲平夺妻之恨:“刚好展飞在他‘膻中穴’上猛击,硬生生逼得他内息龙虎交会,又震得他吐出丹田内郁积的毒血,水火既济,这两门纯阴纯阳的内功非但不损及他身子,反而化成了一门亘古以来从所未有的古怪内力。”(P107)在这里,阴阳相济绝不是一和一的简单加法,而是猛力击合之后迸发出的“亘古以来从所未有”的超高能聚变。

阴阳两道相生相克,既对立又统一的观念,不仅反映在内功修炼上,同样也可以反映在外功的招法上。阴阳聚变的无穷功效在《侠客行》中被金庸演绎得淋漓尽致。史婆婆由于不满丈夫白自的雪山剑法,独创了一套金乌刀法:“刀法不同剑法,剑以轻灵翔动为高,刀以厚实狠辣为尚。”(P247)她这套刀法是特地以阳性金乌(太阳)来克制阴性雪山的,每一招都对应着雪山剑法中的某一招,比如“梅雪逢夏”这一招,就专门用来对付雪山派的“梅雪争春”,不理对方剑招如何千变万化,只用一股威猛迅狠的劲力,将对方繁复的剑招尽数消解,有如炎炎夏日照在点点雪花上。在这里,阴阳两道是对立的。

但是,阴阳对立的另一面又是统一互补的。在紫烟岛上,丁氏兄弟围攻雪山派的白万剑,石破天出手相救,但他笨手笨脚,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使出金乌刀法:“但见白万剑使什么招数,他便跟着使出那一招相应的招数,是以白万剑使‘老枝横斜’,他便使‘长者折枝’,白万剑使‘双驼西来’,他便使‘千钧压驼’。哪知这金乌刀法虽说是雪山剑法的克星,但正因为相克,一到联手并使之时,竟将双方招数中的空隙尽数弥合,变成了威力无穷的一套武功。”(P266)阴阳互补,刀剑合璧,很快就把丁氏兄弟打得落荒而逃。

在金庸小说中,内功的提升主要依赖于两种法宝:一是武功秘笈,二是食补奇珍。“食补”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受追捧的一种强身健体方式,也是金庸小说非常热衷的一种强化内功的模式。为了强化食补的奇特功效,金庸往往剑走偏锋,偏好借用“毒物”作为食补原料,以为服食毒酒毒血,就能以毒攻毒、以毒防毒、以毒代功。最著名的如郭靖吸食大蝮蛇血、段誉吞食莽牯朱蛤,食补之后不仅内力大增,而且从此百毒不侵。

《侠客行》中,石破天曾两度饮用毒酒。第一次是丁珰喂食:“原来自己体内寒热交攻、昏迷不醒之际,丁珰竟然每晚偷了他爷爷珍贵之极的什么‘玄冰碧火酒’来喂给自己服食,自己所以得能不死,多半还是他的喂酒之功。”(P134)第二次是与赏善罚恶二使张三、李四痛饮小树林:“他二人虽见多识广,于天下武学十知七八,却万万想不到石破天身得奇缘,先练纯阴内功,再练纯阳内功,这一阴一阳两门内功本来互相冲克,势须令得他走火而死,不料机缘巧合,反而相生相济,竟令他功力大进,待得他练了从大悲老人处得来的‘罗汉伏魔功’,更得丁不三的药酒之助,将阴阳两门内功合而为一,体内阴阳交泰,已能抵挡任何大燥大热或是大凉大寒的毒药。”(P282-283)

内功的设置是金庸武侠小说的常规设置,这些内功设置非常奇妙,既可以用来进攻,也可以用来防守。内功犹如一个封闭的电场或磁场,具有自我屏蔽和自动保护的功能。比如当丁不三得知自己的药酒被石破天喝掉之后,一气之下,发功向石破天肩头一拍:“掌上已使了七成力道,本拟这一拍便将石破天连肩带臂的骨骼尽数拍碎,哪知手掌和他肩膀相触,立觉他肩上生出一股浑厚沉稳的内力,不但护住了自身,还将(丁不三)手掌向上一震。”(P132)内功护身之后,身体可以自动反弹外力,外力越强,反弹也越剧烈。石破天与丁不四的第一次交手:“(丁不四)快如闪电般向石破天手臂震去。只道这一震之下,石破天双臂立断,不料四臂相撞,石破天稳立不动,丁不四却感上身一阵酸麻,喀喇一声,足下所踏的一块船板从中折断。”(P223)

让石破天通过“阴阳聚变”早早练就一身浑厚的内功,等于给石破天罩上了一层身体防护网,可以使他从此免受各种外界侵害,确保性命无忧。无论他如何的被人误会,如何的不通人情世故,都能率性地生长,充分发挥其“傻女婿”的搞笑功能。这是特定设置给予主人公的特殊保护。

在武功设置方面,金庸有许多奇思妙想,这些奇特功夫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存在的。比如,金庸为了形容龙岛主武功之高,只是稍稍露个一招半式,就让天下英雄瞠目结舌:“龙岛主抽出一本簿子,随手轻挥,说道:‘威德先生请看。’那簿册缓缓向白自在飞了过去。白自在伸手欲接,不料那簿册突然间在空中微微一顿,猛地笔直坠落,在白自在中指外二尺之处跌向席上。”(P524)如果簿册自身没有动力装置的话,这种运动轨迹显然是反物理反科学的。可是我们不仅不会从物理学的角度去质疑它,反而会觉得剧中人越是能做出违反物理规律的动作,越是显得武功高强。金庸深刻地理解作为“成年人童话”的武侠小说,本质上就是一种“传奇”,他说:“读者不必过分推究其中某些夸张的武功描写,有些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聂隐娘缩小身体潜入别人的肚肠,然后从他口中跃出,谁也不会相信是真事,然而聂隐娘的故事,千余年来一直为人所喜爱。”(新序P6)

七、碰巧:生活中的偶然性,故事中的必然性

所有英雄故事中,所有对于主人公的加害行为都一定会歪打正着、祸福逆转,最终转化为对于英雄主人公的一种特别奖赏;哪怕是阶段性的挫折,也是为更大的战役积累宝贵经验。吕蒂在论及童话本质时说:“对他(主人公)而言,摆在他面前的各种任务、困难和危险,无非各种机遇。在遭遇机遇的过程中,他的命运变成一种本质的命运。”也就是说,主人公成长过程中的所有磨难,本质上都是考验母题。

故事中的所有设置,都是围绕主人公而结构的。故事中的加害者,往往也是出题者;主人公每解决一道难题,他的武力值就会提升到一个更高的高度。加害者总是弄巧成拙,主人公总是歪打正着。比如当丁不三发现石破天是个傻小子之后,非常失望,对丁珰说:“你一定不让我杀他,那也成,却须依我一件事……我限他十天之内,去跟那个白万剑比武,将那个‘气寒西北’什么的杀死了或者打败了,变成了‘气死西北’,我才饶他,才许他和你做真夫妻。”(P193)正是这道题目,导致石破天不得不离开丁珰(伪公主),被扔进了阿绣(公主)的船上。

因祸得福如何发生?或者说,客观上的加害行为如何逆转为实际上的相助行为?故事中全都是通过偶然事件来实现的。俗话说“无巧不成书”,现实生活中极其小概率的“碰巧”事件,在故事中却总是表现为因祸得福的必然事件。

丁珰为了防止丁不三加害石破天,不得已将石破天绑了,在激流中两船交错的瞬间,“双手抓起石破天的身子,双臂运劲向外一抛,将他向着擦舟而过的小船船舱摔去”(P214)。这一摔不要紧,恰好摔到了美丽、善良、温婉的阿绣和她武艺高强的奶奶史婆婆的船上,而且恰巧摔进了阿绣的被子里。为了给石破天制造机会,同时又给阿绣保有尊严,“这时已然入夜,船舱中漆黑一团。石破天和那姑娘虽同盖一被,幸好掷进来时偏在一旁,没碰到她身子”(P219),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一摔?但在故事中却必须如此,否则石破天和阿绣就成不了杨宗保和穆桂英。

小说中处处都是这种巧得不能再巧的碰巧事件,甚至有些武功就是特地为石破天量身定制的。比如石破天入门时习练的罗汉伏魔神功,以及大成时悟及的“侠客行”武学图,都是只对石破天开放的武学秘笈。那罗汉伏魔神功“单是第一步摄心归元,须得摒绝一切俗虑杂念,十万人中便未必有一人能做到。聪明伶俐之人必定思虑繁多,但若资质鲁钝,又弄不清其中千头万绪的诸般变化”,只有石破天这种纯真少年“天资聪颖,年纪尚轻,一生居于深山,不通世务,自然纯朴,恰好合式”。(P112)

在侠客岛上,各派武林高手对着“侠客行”武功图谱,数十年不间断地反复钻研,始终没有突破性的进展。偏偏石破天是个不识字的少年,图上文字一个不识,所有笔划在他眼里只是小剑、云气、蝌蚪之类,闲着无聊,只好就着其中图势看着玩:“寻到了图中笔法的源头,依势练了起来。这图形的笔法与世上书画大不相同,笔画顺逆颇异常法,好在他从来没学过写字……这图形中却是自下而上、自右向左的直笔甚多,与书画笔意往往截然相反,拗拙非凡。他可丝毫不以为怪,照样习练。换作一个学写字写过几十天的蒙童,便决计不会顺着如此的笔路存想了。”(P539)尤其最后一个石室,几乎全是蝌蚪文,石破天看着好玩,顺势冥想,结果这些小蝌蚪似乎一条条都钻入他经脉穴道之中,在四肢百骸间到处游走跳跃。如此看了一月有余,突然内息如大川般流动起来:“霎时之间,谢烟客所传的炎炎功、自木偶体上所学的内功、从雪山派弟子练剑时所见到的雪山剑法、丁珰所授的擒拿法、石清夫妇所授的上清观剑法、丁不四所授的诸般拳法掌法、史婆婆所授的金乌刀法,都纷至沓来,涌向心头。他随手飞舞……皆随心所欲,既不必存想内息,也不须记忆招数,石壁上的千百种招式,自然而然地从心中传向手足。”(P546)所有的铺垫、所有的偏门杂学,到了这时,全都成为一种入股资本,被恰到好处地融入了这套绝世神功。

在故事中,从头到尾几乎处处都是碰巧。碰巧的本质有二:一是解题性碰巧,二是衔接性碰巧。

解题性碰巧,指的是为了启动或推进情节,为特定人物而特别设置的碰巧行动。如果没有这样的碰巧,故事就无法启动,情节也没法向前推进。在“寻找失踪公主”类型的故事中,小伙子上山砍柴,碰巧看见妖怪挟持公主从头顶飞过,小伙子手上碰巧拿着一把斧头,他将斧头扔过去,斧头碰巧砍在妖怪身上,而不是砍在公主身上,小伙子进城卖柴,碰巧看见士兵们正在张贴皇榜,谁能解救公主就让谁做驸马。一切都是碰巧!总之,我们一辈子遇不上的事,全让英雄给遇上了。因为如果不是碰巧遇上妖怪和公主,砍柴小伙就只能是砍柴小伙,永远也成不了英雄主人公。主人公一定得有巧遇,才能开启他的故事之旅,才能成为英雄主人公。

《侠客行》中,江湖豪客在侯监集掘地三尺搜寻无果的玄铁令,碰巧就藏在刚刚被小乞丐从阴沟旁捡起来的烧饼中;众人发现了小乞丐手中的玄铁令,一场大战即将爆发的时候,玄铁令的主人谢烟客碰巧及时赶到了。其实,所有的碰巧,都是为了让谢烟客亲手从小乞丐手中接过玄铁令,从而开启少年英雄的艰难成长之路。同样,正当少年魔症发作的时候,碰巧被贝海石迎进了长乐帮,接着,碰巧来了个仇人展飞,一掌打去,碰巧打在少年的膻中穴上,瞬间为少年打通阴阳,转危为安。

在故事中,难题和障碍是打破主人公原有状态、驱动情节发生发展的主要因素。所有的难题和障碍,都必须同时包括出题和解题两个方面,谢烟客设计令少年走火入魔就是“出题”,展飞为少年打通阴阳就是“解题”。按照故事的设置,如果没有这一系列的碰巧,少年的危机就无法化解,情节在此就将陷入死结。解题性碰巧,既为了解开这一道难题,也为了开启下一道难题,是故事推进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功能性碰巧,指的是故事中剔除了非功能性行动之后,剩下的行动都是有功能的,功能性行动之间的无缝链接,造成每一次行动都必然是有意义的,表现为巧事一件接着一件。比如说,英雄出门是日常的,但如果出门之后啥事没有,平安回到家里,这次出门就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当英雄出门,路见不平闹出事来,这样的出门才是有意义的。而故事恰恰只讲述有意义的这一次出门,于是就有了英雄出门就遇事的碰巧,要么降服恶魔,要么解救公主。石破天被扔进史婆婆的小船,就是为了开启解救公主的故事。

我们可以做一个假设,重新设计一下石破天与阿绣相遇的情节:假设石破天被扔入的这条船不是史婆婆的船,而是一艘普通的江船,那么,石破天在这艘船上还得遇上几个不相干的吃瓜群众,跟他们周旋一番才能得以脱身,然后上岸,上岸后还得流浪好一阵子才能遇上阿绣,中间可能还得经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可问题是,茫茫人海中非要遇上阿绣,还得有一个别的巧合,因为如果遇不上阿绣,后面的故事就无法展开。既然解救公主是英雄命中注定必须完成的任务,而英雄只有巧遇才能救出公主,那么,晚巧不如早巧,早巧可以令故事变得更加紧凑、更加扣人心弦。于是,干脆让丁珰一次性把石破天扔进阿绣被窝里,这样就能快速开启英雄救美的情节模式。

无论是解题式碰巧,还是功能性碰巧,本质上都是为了制造故事。这也就是为什么在金庸小说中,总是一个碰巧接着一个碰巧,只有通过不断的碰巧,才能加快故事节奏,省去许多非功能性的行动叙述,循着主人公的成长主线,一环扣一环地快速向前推进。所以说,故事性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功能性、非现实性。那些现实主义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在故事中是完全不必出现的。“无巧不成书”是俭省叙事的必然要求,越是篇幅短小的故事,越需要通过巧合俭省篇幅;越是故事性强的小说,越懂得巧妙地调动人物,将他们从各个角落调往同一个场景,在这里碰巧相识、彼此误会、发生冲突,并且为下一次冲突埋下种子。

(注释及参考文献见原文)

原文来源:《民俗研究》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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