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岗龙]灰姑娘的两次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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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灰姑娘的故事是全世界民间故事中最著名的故事类型之一,尤其是《格林童话》中通过试穿水晶鞋与王子结婚的灰姑娘故事(AT510A)已经成了全世界家喻户晓的标准版本。但是,还有很多地区和民族流传的灰姑娘故事中,灰姑娘和王子结婚之后仍然要经历死而复生的种种磨难,最后才得到幸福,这样的故事结构被认为可能是灰姑娘故事和另一个故事类型“黑白新娘”(AT403)结合而成。我们考察了世界各地蒙古民族中流传的31个灰姑娘故事文本,发现蒙古民族灰姑娘故事的两种系统,并且两种系统的故事形成过程都与相关的婚姻仪式有密切的联系。我们把灰姑娘故事作为整体进行考量,窥见灰姑娘故事的复合型结构中存在两次婚姻的印迹,第一次婚姻可能是普罗普所说的“小妹妹的婚姻”,第二次婚姻才是真正的一夫一妻制的婚姻。由此看来,灰姑娘的故事可能并不是简单的试穿水晶鞋就和王子结婚的浪漫故事,可能有更为古老的文化起源。至少在蒙古民族灰姑娘故事中,灰姑娘的婚姻可能经历过这样的复杂过程。


云朵上的梦


灰姑娘;故事形态学;婚姻;仪式;蒙古民间故事


一、引子:灰姑娘故事研究的缺憾 



美国著名民俗学家斯蒂·汤普森在《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一书中说“也许全部民间故事中最著名的要算《灰姑娘》了”。这个在世界范围内广泛流传的民间故事受到众多学者的青睐,对它的研究可谓多如牛毛。


最早关于“灰姑娘”型故事的系统性研究可以追溯到 1893 年玛丽安·罗福尔·考克斯(Marian Roalfe Cox)出版的《灰姑娘:345个关于灰姑娘、猫皮和灯心草帽的故事、摘要和图表以及中世纪异文的讨论和注解》一书,以当今的目光来看,此书中收入的部分故事文本与目前常用的AT分类法中描述的灰姑娘故事并不一致,但其也体现出巨大的资料价值。中国的灰姑娘故事研究,早期有丁乃通先生的《中国和印度支那的灰姑娘型故事》,收入《中西叙事文学比较研究》,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提出了《酉阳杂俎》中的《叶限》故事。丁乃通明确地说,《酉阳杂俎》的《叶限》是见诸记载的最早的完整的灰姑娘型故事,而且这故事有可能(并未断定)首先源于广西南部和越南北部。刘晓春是继丁乃通之后进一步深入研究中国灰姑娘故事的学者,他谈到了丁乃通没有涉及过的更多北方民族的灰姑娘故事,但是刘晓春的研究中依然没有谈到我国蒙古族的灰姑娘故事。


近年来,笔者致力于搜集和研究世界范围内蒙古民族中流传的灰姑娘故事,在研究过程中逐渐发现灰姑娘故事的理论研究还存在一些值得认真反思的问题。从考克斯小姐的书开始,灰姑娘故事的研究已经有了一百多年的历史,这期间取得的成就完全可以代表国际学界民间故事理论研究的发展水平。世界各国和各民族中流传的灰姑娘故事逐一得到研究,专门搜集和研究某一特定国家和民族的灰姑娘故事来填补或弥补国际性的灰姑娘故事研究已经成为灰姑娘故事研究的一个重要模式。


以往的灰姑娘故事研究主要关注两个问题:一是围绕“试鞋”母题展开的各种单个情节母题的讨论及其文化史的分析,但是因为缺乏历史研究的有力支持,各家一直没有取得一致的结论;二是关于灰姑娘故事的东西方起源问题的争论,在国际和国内学界延续了多年,但是因为缺乏证据,最后只能搁浅。可见虽然成果丰富,但灰姑娘故事仍然给我们提供了更广大的研究空间。


以往学者们大量使用母题和类型作为工具进行灰姑娘故事的研究,纯粹的母题研究和类型研究能够反映和说明一些问题,也是我们研究民间故事的基本工具和研究步骤,但它们仍然有局限性,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因此也不能让它成为我们推进研究的约束力。同时,在灰姑娘故事作为一个整体故事的研究方面,学者们的讨论是很不充分的,本文正想在这个方向做出探索。


在阿尔奈和汤普森的《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灰姑娘的故事涉及三个故事类型:AT510(AT510B)“灰姑娘型”、AT511“一只眼,两只眼,三只眼”和AT511A“小红牛”。本文将以 AT510 和 AT511 故事作为讨论核心。



(一)AT510“灰姑娘型”故事主干情节

 1.女主人公受到迫害


a)继母及其女儿虐待她;


a1)住在炉边或者灰上,因此得名灰姑娘,Cinderella,cinder是梵语“灰尘”的意思,现在的蒙古语中灰尘也这么叫;


a2)穿褴褛的衣服;


b)因为父亲想娶女儿,所以女主人公从家中逃走;


c)因为女主人公说她对父亲的爱像盐,所以被父亲赶出家门;


d)仆人受命要杀女主人公。


2.魔法帮助——灰姑娘在做苦活时得到帮助或者食物


a)她死去的母亲帮助她,往往都是死去的母亲变成一头母牛来帮助她;


b)母亲坟墓上长出的树帮助她,从树上掉下衣服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c)超自然神灵帮助她,或者她的教母帮助她;


d)鸟儿帮助她;


e)山羊、绵羊或者奶牛帮助她;


f)山羊或者母牛被杀以后遗骸长出魔法树帮助她。


3.王子的舞会


a)她穿着美丽的衣服跳舞的时候一个王子爱上她,或者王子在教堂对她一见钟情;


b)她暗示或者示意自己忍受做女仆的处境;


c)她在家中或者教堂见到华丽的衣服。


4.考验身份


a)她通过穿鞋而被确认为新娘;


b)在王子喝的水中或面包里发现她的戒指而确认她是寻找的新娘;


c)只有她能摘下母亲坟墓上长出的树结出的金苹果给王子吃。


5. 灰姑娘与王子结婚


6. 盐的价值


父亲最终明白她所说的“爱父亲像盐”这句话的意思。这是我们平时最熟悉的,也是《格林童话》中收录的灰姑娘故事的基本情节。


(二)AT511“一只眼,两只眼,三只眼”的主干情节


在阿尔奈和汤普森的索引中对 AT511“一只眼,两只眼,三只眼”概括得比较简单:


(1)灰姑娘被她的母亲(继母)虐待,放牧山羊的时候经常饥饿;


(2)一个老妇人给她一个魔法的桌子或食物;


(3)姐妹模仿她,但是受到惩罚;


(4)动物尸体上长出黄金树,只有灰姑娘才能摘下树上长出的果实给王子吃;


(5)灰姑娘成为王子的妻子。


在《国际民间故事类型:分类与文献》中对AT511“一只眼,两只眼,三只眼”的概括是:


(1)继母不让主人公(两只眼)吃饱就叫她去放牧或者纺线;


(2)她向奶牛(红牛、祖母或者老婆婆)诉说自己的苦命,有人给她食物或者帮助她完成任务;


(3)继母知道秘密后叫自己的两个女儿(一只眼,三只眼)去替灰姑娘放牧或纺线,但是她们忘了警告睡着了,没有得到食物或者帮助,向母亲告奶牛的状;


(4)继母决定宰杀奶牛,奶牛告诉灰姑娘把它的骨头收起来埋了,后来埋骨头的地方长出树帮助灰姑娘;


(5)一个富人见到树并要求摘下果实,两个姐妹谁都无法摘下果实,只有灰姑娘能摘下果实,于是灰姑娘和富人结婚了;


(6)树把姐妹俩的劣迹说出来,继母及其两个女儿受到惩罚。



(三)AT511A“小红牛”的故事主干情节


(1)牛的帮助:一只眼、三只眼的继父和两只眼受到继母及其女儿的残暴虐待,主人公得到有魔法的红牛的帮助,红牛的角提供食物给主人公;


(2)继母发现红牛的秘密,假装生病,要求吃红牛的肉;


(3)飞走:红牛用角载着主人公飞到黄铜、白银、黄金森林,遇到其他野兽或动物,红牛死去;


(4)魔法牛角:主人公带着牛角,牛角给她提供了财富和成功的经验。


AT分类法中对灰姑娘故事的描写,阿尔奈、汤普森的故事类型索引中对灰姑娘故事的描述都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灰姑娘的故事”到底指的是哪个故事?除了明确的单一回合的AT510、AT511故事类型之外,还有很多灰姑娘故事讲的是灰姑娘结婚以后继续受到继母及其女儿的伤害,经过苦难最后复活并重新获得幸福。对这样的故事,这些索引的描述往往是“这个故事接下来和AT403‘黑白新娘’类型结合在一起”,这种表述的意思是AT510、AT511和AT403 都是独立的故事类型,这些灰姑娘故事是由其中两个不同故事类型复合而成的。索引还提到“这一类型常与其他一个或者多个类型相结合,特别是372A,403,480,510B,也 有408,409,431,450,511,511A,707,923”。那么这些故事类型的结合是随意的吗?


2004年,德国学者汉斯-约尔格·乌特进一步完善和丰富了阿尔奈-汤普森索引,完成了《国际民间故事类型:分类与文献》一书,资料大大丰富,并提炼出了“灰姑娘型”的主要母题。从这些索引及文献中可见的灰姑娘故事文本相当可观,按照《国际民间故事类型索引:文献与分类》中列出的AT510A、AT511和AT403故事文本的分布,将这些文本的分布做成对照表,如表1:


表1 世界各地AT403(黑白新娘)和

AT511(灰姑娘)故事类型分布对照表


通过上面的表1,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两个故事类型的分布实际上是重合的,彼此之间应该有密切的联系。当然,某些地区应该流传着相关的故事文本,我们可能没有看到,因此无法在表格中完全详尽地对照出来。但依靠目前的材料可见,这些故事类型的分布彼此非常接近,难道是一种巧合吗?


对这种情况,我们有两种可以思考的方式:第一种,与 AT 分类法描述的思路相同,AT511或AT510 加上了 AT403 之后变成一个复合故事,成为我们看到的灰姑娘故事,这就是故事从简单到复杂发展的思路。第二种思路是,是否可能原来的灰姑娘故事就是一个长故事,后来这个长故事分解两个故事或者三个故事?也就是说AT511、AT510和AT403都是从原来的一个大故事里分出来的,之后各自演变成独立的类型。


以上两种思路,代表灰姑娘故事可能存在的两种完全不同的故事形态与演变轨迹。那么,灰姑娘故事到底是复合的故事还是分解的故事?灰姑娘故事是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格林童话》中那样,即少女得到神奇帮助从而获得婚姻和幸福的普通故事吗?还是说灰姑娘的故事是一个具有古老起源的有关女性婚姻仪式的复杂故事?AT511和AT403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内在逻辑关系?如果AT511+AT510A+AT403 原来就是一个完整故事,后来分解成AT511和AT403两个故事类型,那么这几个故事类型中哪一个是核心?它怎样吸引了其他的故事类型?


普罗普在《魔法故事的历史起源》中说:“我们知道了单个母题的来源,但却不知道它们在情节展开过程中其顺序的来源,不知道故事作为一个整体的来源。”普罗普在《故事形态学》中指出故事的“功能项的排列顺序永远是同一的”,实际上,故事内部的顺序和结构都是始终如一的。在笔者所见的灰姑娘故事中,“试鞋”母题从来不会出现在灰姑娘被害变成鸟、变成火种的母题后面,AT511+AT510A+AT403的顺序是永远不变的。因此,我们需要对灰姑娘故事进行“整体故事”的研究,探讨其母题的顺序、相互联系和结构的稳定性,从而准确把握灰姑娘故事的性质。


本文将通过考察一批具体文本来反思上文所提灰姑娘故事研究中的理论问题。笔者主要讨论蒙古民族和突厥语民族灰姑娘故事中互相联系的一组文本,它们基本是AT511或AT510A与AT403“结合”的故事文本。这组灰姑娘故事讲的是灰姑娘结婚以后继续受到继母及其女儿的伤害,经过苦难最后复活并重新获得幸福,即“这个故事接下来和 AT403‘黑白新娘’类型结合在一起”。以往的灰姑娘故事研究虽然很丰富,但是没有人系统研究过蒙古民族的灰姑娘故事,本文正可以在此处进行填补。


二、蒙古灰姑娘故事:两个系统



目前,笔者搜集到31个文本(异文),足够系统地探讨世界各地蒙古民族中流传的灰姑娘故事(下面简称“蒙古灰姑娘故事”)。这些蒙古异文涵盖了灰姑娘故事的几个亚类型。文本中的Mon1、Mon2和Mon31是典型的AT510 类型,而更多的蒙古异文是包括女主人公结婚以后被狠心的同父异母姊妹冒名顶替的“黑白新娘”情节的AT511与AT403结合的复合类型。虽然Mon6(《最小的姑娘》)和Mon16(《神马》)在我国内蒙古鄂尔多斯和青海流传,但“对父亲的爱像盐”这个类型似乎不是世界各地蒙古民族中流传的灰姑娘故事类型的主流。而讲述男主人公的受苦和冒险的灰姑娘故事类型,我们只见到Mon20一例。


同一民族中流传的同一个故事,可能存在情节上的重大差异,也可能显示出故事流传具有两个不同的源头。通过对故事文本特征和流传地区的考察,笔者把这些蒙古灰姑娘故事文本分成了两个系统:一个是卫拉特和卡尔梅克的灰姑娘故事,与新疆其他民族中流传的灰姑娘故事和欧洲灰姑娘故事表现出高度的相似性;另一个系统是青海蒙古族中流传的灰姑娘故事,与藏族的灰姑娘故事属于一个传统。


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汉学家施文林(Wayne Schlepp)的《灰姑娘的故事在西藏》(Cinderella in Tibet)一文中详细研究了藏文《尸语故事》中的灰姑娘故事类型。这个藏文《尸语故事》是蒙古国学者呈·达木丁苏伦院士 1962 年公布的。呈·达木丁苏伦院士1962年公布的藏文《尸语故事》中第十一个故事叫《蟒古思妖婆欺骗姑娘唆使姑娘杀死亲生母亲后母亲的灵魂保护女儿向蟒古思母女报仇并让女儿当上可汗夫人的故事》,情节梗概如下:有母女俩和蟒古思妖婆母女俩。女儿到蟒古思妖婆家借火种,蟒古思妖婆唆使女儿杀死母亲后住到自己家。姑娘的母亲转生为蟒古思的一头奶牛,并给女儿各种好吃的食物。蟒古思妖婆的女儿放牛,奶牛在蟒古思女儿怀里拉屎。蟒古思妖婆杀死奶牛。姑娘按照奶牛吩咐,要了奶牛的四条腿、四只蹄子和一节肠子,埋到门槛下。可汗举行盛大聚会。母亲的灵魂变成鸽子飞来帮助女儿分种子。牛皮、蹄子和肠子变成华丽的衣服、靴子和腰带,姑娘穿上后去参加聚会。姑娘跑回家时把一只靴子掉到河里。可汗的牧马人捡到靴子并交给可汗儿子。可汗儿子凭靴寻人,与姑娘结婚。蟒古思女儿来探亲,把新娘推进湖里,害死了新娘,冒名顶替成了可汗夫人。姑娘的灵魂变成鸟,告诉可汗儿子自己的遭遇。救她的办法是把小鸟包在五色绸缎中,请僧人念诵七天的超度经。而且,女主人公还告诉可汗消灭蟒古思女儿的办法,在假王妃的座位下挖一个深坑,蟒古思女儿坐上去就会掉进坑里,然后倒进燃烧的炭火,女主人公复活后去蟒古思妖婆家并报了仇。


《尸语故事》


从故事情节上看,青海蒙古族中流传的灰姑娘故事和藏族中流传的灰姑娘故事基本上和古老的书面故事一致,可以肯定藏文《尸语故事》中的这个故事是西藏、青海藏族和青海蒙古族中流传的灰姑娘故事的主要来源之一。但是,我们在喀尔喀蒙古(今蒙古国)没有发现口头流传的灰姑娘故事,而且藏文《尸语故事》中的这个异文也没有收入蒙古文《尸语故事》中。虽然喀尔喀蒙古族的喇嘛们能够读藏文《尸语故事》中的灰姑娘故事,但是并没有做出将其翻译成蒙古语传播的举动。而青海蒙古族中发现的几个异文,很可能是因为与藏族杂居而从藏族那里接受了这个异文。


从以上文本梳理和情节分析中,可见青海蒙古族和藏族的灰姑娘故事应该是同源的,情节中包含两个回合:第一个回合里灰姑娘试穿鞋子,与王子结婚,即普罗普理论中的“考验”。第一个回合中灰姑娘跟王子结婚,则完成了完整的婚礼。第二个回合,灰姑娘被继母用钢针杀死,这是“伤害”,而不是普通的“考验”。灰姑娘被杀死以后变成鸟,再变成其他的东西,最后复活,在容器里面被发现,与丈夫团聚。在青海蒙古族和藏族的这些灰姑娘故事当中,这两个回合的情节都是完整的,形成下图(图1):



第二个系统是国内新疆卫拉特和国外卡尔梅克的文本,它们也是AT511 和AT403 类型“结合”的故事。例如异文《受继母虐待的孤女》,可汗的儿子打猎的时候,见到放牛的灰姑娘,爱上灰姑娘,到灰姑娘家求婚。继母答应了,说好第二天把新娘送过去,结果后母把灰姑娘推到湖里杀死,然后让自己的女儿冒充新娘,与可汗的儿子结婚。灰姑娘被杀死以后变成其他动物,她的姐妹不断伤害她,最后灰姑娘复活。


异文《拉糖蜜的青牛》中,妖婆送新娘的路上用食物交换了女主人公的两只眼睛,把双目失明的女主人公推进枯井里,然后让自己的女儿顶替新娘,和可汗的儿子结了婚。有对老夫妇救出了女主人公,女主人公用金戒指换回了自己的双眼。后来,可汗的儿子打猎来到老夫妇家,见到了自己真正的妻子,听到了她的遭遇。可汗的儿子惩罚了妖婆的女儿,和妻子团聚过上了幸福生活。


异文《黑心的后果》中,继母答应去送新娘瑙高丽,她带着瑙高丽和自己的亲生女儿背着三袋干粮去可汗的儿子家。在路上,继母及其女儿先吃完了瑙高丽的干粮,等瑙高丽想要吃她们的干粮,继母就提出用瑙高丽的眼睛换食物的要求。瑙高丽把两只眼睛挖出来换了食物,并且继母还逼着瑙高丽说出了她的灵魂在大海中大鱼的肝里。狠心的继母让双目失明的瑙高丽掉进沙漠里的枯井之后就带着亲生女儿查嘎丽来到可汗的家,让自己女儿做了新娘。最后,瑙高丽遇到善良的老人,老人锻造了一把蒙古刀,瑙高丽编织了漂亮的刀鞘,老人的儿子用这把刀换回了继母女儿查嘎丽手中的瑙高丽的那双眼珠。


从情节上看,卡尔梅克的《受继母虐待的孤女》、新疆卫拉特的《拉糖蜜的青牛》《黑心的后果》、内蒙古阿拉善的《查嘎黛和瑙高黛》都属于同一个叙事系统。阿拉善的故事与卫拉特的故事从故事情节到故事主人公的名字都高度一致,这使我们做出阿拉善的故事与卫拉特故事具有共同来源的猜测。阿拉善的故事很可能是东迁的额济纳土尔扈特从原来的地方带来的,因此才与新疆卫拉特的故事保持着高度的一致。那么,这些相同的故事是从卡尔梅克人从欧洲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吗?如果确实是在他们去欧洲的时候将故事从新疆带了过去,那么这个故事源头可能就更古老。但目前我们的故事文本是有限的,对故事的准确源头还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如果卫拉特蒙古人把灰姑娘的故事从新疆带到欧洲的假设成立,那么这个系统的灰姑娘故事传统就相当悠久,它涉及额济纳土尔扈特、西迁的土尔扈特及卡尔梅克和新疆的土尔扈特,这些人群中都保持着这一同样的故事传统。而且,食物换眼睛的母题还常见于和卫拉特蒙古关系密切的新疆其他民族灰姑娘故事中。


由此可见,卡尔梅克和卫拉特故事中普遍存在两个回合:第一个回合里,继母害死灰姑娘或者弄瞎她的眼睛,让自己的女儿冒名顶替做了新娘。此时伤害已经出现了,因此第一个回合中不存在灰姑娘的完整婚姻。第二个回合里,灰姑娘最终恢复人形并与丈夫团聚,她本人才获得真正的婚姻,形成下图(图2):



综上所述,两个系统的灰姑娘故事中都包含着两个回合,但是青海蒙古族和藏族故事系统中,第一个回合中灰姑娘获得婚姻,第二个回合中被害再复活;卡尔梅克和卫拉特故事系统中,第一个回合里灰姑娘被害、被冒名顶替,自己并未成功结婚,第二个回合里灰姑娘最终复活才与丈夫团聚。


三、两个回合与两次婚姻 



普罗普在自己的研究中引用博厄斯对印第安传说的认识,说:“我们开始不仅是熟悉文本,而且熟悉了哪怕是一个部落的社会组织,情况便全然改观,这些文本突然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出现在我们面前。”可见故事在特定文化语境中所处的环境会对我们如何看待和理解故事产生影响,忽略这些文本中没有明示的信息就无法准确分析故事的内容。因此,结合蒙古灰姑娘故事背后的文化传统和历史环境,能够更好地理解灰姑娘故事中潜藏的意涵。


通过前文对卡尔梅克和卫拉特的灰姑娘故事文本进行分析,可以发现它们拥有一些共同的情节:


(1)灰姑娘在野外放牧时得到神奇的帮助,其中五个文本中都是奶牛(青牛)帮助女主人公,提供吃的或者穿的。两个文本中是野外蒙古包里的神秘老婆婆考验女主人公后告诉她用不同颜色的泉水洗脸的秘密,从而使女主人公越发漂亮。女主人公通过了老婆婆对她的日常生活美德的考验。


(2)狩猎的可汗儿子对灰姑娘一见钟情,但并不是马上娶走新娘。可汗的儿子和女主人公定亲后继母要亲自把继女送过去,从而在路上陷害女主人公或者在娘家陷害女主人公。而青海蒙古族的灰姑娘故事中则是女主人公结婚后回娘家探亲时继母给她梳头时用钢针扎死她,然后用自己亲生女儿代替了新娘。卡尔梅克和卫拉特蒙古灰姑娘故事中都没有灰姑娘结婚以后回娘家探亲从而被狠心的继母或者丑陋的姐妹杀死被顶替的情节。卡尔梅克和卫拉特灰姑娘故事中,灰姑娘的被害提前到来到丈夫家之前(或者其他故事中是后移到灰姑娘回娘家探亲时)。


(3)灰姑娘被害后重新从婴儿长大,直到十五六岁才见到丈夫并以讲故事的形式诉说自己的遭遇。灰姑娘从火种里重生,变成十三岁的少女,或者灰姑娘从烧柳树的火种里出现并神奇地长大。没有灰姑娘变成火种的情节的时候,有灰姑娘生儿子的情节。可见,灰姑娘本身从婴儿开始长大和灰姑娘自己生孩子的母题是互补的。


在这些共同情节中,有几个问题值得我们关注:第一,为什么王子凭鞋寻人,找到灰姑娘之后不是马上娶走,而是必须第二天继母送过去,从而导致女主人公被害和冒名顶替?第二,为什么女主人公必须被害,变成鸟来问丈夫“新娘好不好?”鸟被杀或投入火中烧死后变成火种被人借走,在别人家里重新恢复人形并烧火做饭,还让丈夫品尝其做的饭后才和丈夫见面?第三,为什么灰姑娘生的孩子被她的异母姊妹抱着去冒名顶替真正的新娘?



要解决这些问题,要从灰姑娘故事的情节结构入手。卡尔梅克和卫拉特蒙古灰姑娘故事与青海蒙古族中流传的灰姑娘故事表现出局部的明显差异,其中有两个重要情节值得特别关注,它们关系到故事的整体性。


第一,灰姑娘受害的情节在故事叙事序列中所处的位置不同,在卡尔梅克和卫拉特灰姑娘故事中,灰姑娘在第一回合就被杀害,并被继母的亲生女儿冒名顶替。在青海蒙古族灰姑娘故事中是第二个回合中,结婚后的灰姑娘在回娘家探亲过程中被伤害和冒名顶替。这就是前文所说的两个回合的差别。


青海蒙古族和藏族灰姑娘故事中,第二个回合里灰姑娘的被害,实际上完成了她的身份转换。青海蒙古族灰姑娘故事中,害死女主人公的方式都是梳头的时候把钢针扎进头顶,而藏族故事中则是坏姊妹把女主人公推进湖里淹死。在各地蒙古民族民间故事中女主人公被人用钢针扎头顶杀死是一个普遍的母题,钢针被取出来,女主人公又重新复活。实际上,灰姑娘回到娘家以后“母亲”给她梳头就是给出嫁的女儿用钢针分头,从而改变其过去的身份,即用钢针扎死了原来的灰姑娘。这个情节反映的是蒙古民族的婚礼当中的一个情景:蒙古民族的婚礼当中,出嫁以前的少女不分头发,结婚以后头发要从中间分开,分头的时候,还有专门说的词。为姑娘分头的人要说“我们分的是一只绵羊的头,而不是姑娘的头”。分头仪式代表的是原来的少女死去,而新娘复活。此后被害的女主人公变成鸟,被投进火里烧死后变成火种,被人借走,然后到另一个人家成为会做饭的女人即主妇,最后被丈夫接回家,就完成了自己身份的转换。在这些故事中,冒名顶替新娘的妖女最后显露出铜嘴兽腿的形象,最后被处死,说明在仪式过程中老妖婆和妖女都是给女主人公出难题和带来磨难的角色,女主人公身份转换结束后她们也完成了使命,从而被处死。


也就是说,青海蒙古族和藏族灰姑娘故事中的两个完整回合对应着两个完整的仪式:第一个回合,灰姑娘通过考验,与王子结婚,是完整的婚姻仪式;第二个回合重新从灰姑娘被加害开始展开叙事,并以加害的结束结尾,灰姑娘重新获得婚姻,也是一个完整的仪式。


而卡尔梅克和卫拉特蒙古灰姑娘故事的第一个回合中灰姑娘本身没有结婚,而是被加害,与可汗结婚的不是灰姑娘,而是冒名顶替的假新娘,所以第一个回合不是一个完整独立的婚姻仪式,因为仪式的主角不是灰姑娘。第一个回合的讲述也不是一个有完美结尾的独立的叙事单元,故事不能在此处告一段落。只有完整讲述完第二个回合的情节以后这个仪式才算结束,仪式的主角才变成真正的灰姑娘。


因此,笔者认为卡尔梅克和卫拉特蒙古灰姑娘故事中的两个回合不是独立的两个故事类型,不能像类型索引中描述的那样看作是AT511和AT403两个互相独立的故事类型黏合在一起。


第二,卡尔梅克和卫拉特故事中可汗儿子娶灰姑娘的时候,继母把新娘藏起来,不让可汗儿子见到新娘,而在青海蒙古族灰姑娘故事中,最后丈夫在容器里发现妻子。这两个母题的内涵是相似的。


青海蒙古族的灰姑娘故事中,被害的女主人公变成鸟,被投进火里烧死以后变成火种,火种被人借走,在别人家恢复人形,被锁进箱子里,最后被丈夫接回家。在藏族故事中变成小鸟的女主人公灵魂亲自告诉丈夫拯救她的办法。在藏文《尸语故事》版灰姑娘故事中,把小鸟包在五色绸缎中,请僧人念诵七天的超度经。错那县流传的《两对母女》中,将小鸟剁成肉,用绸缎包好,放在一只玉箱中好好保管,等十五月圆之夜打开。在西藏自治区班嘎县搜集到的异文中则是把小鸟的尸体包在五颜六色的绸缎里放上七天,等十五的月亮刚刚升起时打开,王妃就复活。而青海蒙古族中流传的异文中则都是丈夫把小鸟捏死或者装进香包里,后被假新娘投入火中,然后被借火种的人带回家,女主人公再次从火种变回原来的人形······女主人公都要经历被锁进箱子里的程序,而发现锁进箱子里的灰姑娘的,都是可汗的猫或者狗。


这个母题的另一种变形是卫拉特或卡尔梅克灰姑娘故事中继母把灰姑娘藏在锅底下,可汗的鹦鹉或猎鹰发现了灰姑娘。在Mon27《哈拉海巴音的女儿》中,可汗的儿子来迎娶妻子,继母把女主人公扣在锅底下,让自己的亲生女儿抱着阿里班巴坐在七层帘子后面,红靴子只能塞到她的脚尖。可汗儿子的鹦鹉发现扣在锅底下的女主人公。Mon20 中,可汗儿子寻找靴子的主人来到灰姑娘家里,继母把瑙高丽藏到大黑锅下面,对可汗的儿子说:“我们的女儿不能让陌生人见她的脸,否则她会死去。”就把瑙高丽的一只脚从锅下拽出来试穿靴子,于是可汗的儿子就确认瑙高丽就是自己的未婚妻,嘱咐继母搬到汗宫里去就先走了。把灰姑娘藏在锅底下或者馕坑里的母题也见于新疆其他民族的灰姑娘故事中。


从故事功能项的角度可以说,锁进灰姑娘的箱子、藏进灰姑娘的锅或者坑,以及包小鸟尸体的五颜六色的绸缎,实际上都是同样性质的,那就是被害的女主人公在容器中被发现,而这个容器和白雪公主的水晶棺材是同质的。


卡尔梅克和卫拉特灰姑娘故事中第一回合里继母把灰姑娘藏起来,可以看成是“女主人公在容器中被发现”情节的提前。不过,我们要清楚,丈夫从坑里找到新娘是难题,与辨别真假新娘是一样的,被继母藏到坑里的灰姑娘还是一个没有受到伤害的受礼者,而锁进箱子里的新娘则是已经经历过一系列伤害的受礼者。因此,不能把藏进坑里的新娘简单看作是在容器里发现新娘的母题从第二回合提前到第一回合的结尾。二者在性质上是不同的,藏在坑里的新娘是“寻找藏起来的新娘”的难题,和“试鞋”及“完成任务”的难题一样,在整个过程中女主人公并不受到伤害。而箱子里发现新娘则是加害行为的终结,是仪式过程的全部结束。所以在灰姑娘被藏到坑里的情节中,仪式过程还没有结束,而从箱子里找到由火种恢复人形的新娘,与从水晶棺材里发现白雪公主是一样的,仪式最终结束了。


前文我们提出问题,为什么故事中的丈夫认不出自己的妻子被冒名顶替了?此时可以进行推测:可能是灰姑娘在第一回合结婚的丈夫和第二回合结婚的丈夫不是同一个人,这就是灰姑娘两次婚姻的关键所在。第一次婚姻是通过难题考验得到的,是短暂的;而第二次婚姻则是通过生死离别的加害来得到的,而且经过了重新出生和成长的漫长周期,因为第二次婚姻才是真正的婚姻,通过生死离别、遭遇加害最终得到,是终生的婚姻。通过分析灰姑娘故事,我们认为灰姑娘的第一次婚姻是普罗普所说的“小妹妹”的婚姻,第二次婚姻才是特定的与某个男人共同生活的一夫一妻的婚姻。 


虽然人类在婚姻史上是否确实经过了这样的阶段,目前还缺乏民族志的证据,但是这个推断在故事逻辑上可以成立。结构上看白雪公主和灰姑娘是相似的,都被继母虐待,被加害而死,最后在水晶棺中醒来。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生活在一起,也同样是一种“小妹妹”的婚姻式的经历。


因此,AT510+AT511+AT403的灰姑娘故事文本,用普罗普的理论来分析,可能讲述的是灰姑娘的两次婚姻,第一个是在集体大家庭中的婚姻,第二个才是真正的婚姻。因此,我们还不能把卫拉特、卡尔梅克的灰姑娘故事看成简单的两个故事类型“AT511(或AT408)+AT510”和“AT403”两个独立故事类型的随意结合,而这些情节本来就是完整地讲述一个女孩子完成全部婚姻过程的故事。往往故事的结尾,假新娘被杀死,因为她已经完成了使命。


在从故事回合入手的整体观照之外,文本中还存在种种可供分析的细节,能够作为本文论述的更多证据。


我们可以发现,在卫拉特和卡尔梅克的灰姑娘故事中,“用食物交换女主人公的眼睛”和“女主人公被害后陆续变成动物和其他物件”的情节从来不在一个故事文本中同时出现。普罗普在《故事形态学》中说:“有两对功能项极少在同一个回合中同时出现,甚至少到排斥会被认为是符合规律的,而放在一起则是打破规律。”虽然普罗普这句话谈论的是“与对头——加害者交锋和战胜他”以及“难题和对它的解答”两对功能项,但是这个论断同样适合于我们讨论的这两个情节的分析。笔者认为,这两个情节是两个不同性质的功能项,由此构成的故事也体现出不同的性质。


同样的道理,在故事的开始,奶牛帮助女主人公的母题和老婆婆帮助女主人公的母题也不会同时出现在同一个故事中。这是因为神奇的奶牛和神秘的老婆婆都是赠与者,其角色和功能是一样的,两者互相排斥,一个出现,则另一个肯定不出现。


这样一来,我们能得到灰姑娘故事中第一回合难题考验的两种模式:神奇的奶牛帮助女主人公(A1)和神秘的老婆婆考验女主人公(A2);第二回合加害女主人公也有两种模式:食物换眼睛(B1)和杀害女主人公以及女主人公复活(B2)。第一个环节和第二个环节的母题可以随机搭配。


以下为部分异文中难题考验和加害母题对照表。(表2)


表2 难题考验和加害母题对照表


灰姑娘故事蒙古异文中女主人公的受害,大体上可以分为两个系统:一个是继母用食物交换灰姑娘眼睛的系统;另一个是继母或其女儿害死灰姑娘后灰姑娘灵魂变成鸟和其他物品的系统。 


在食物交换眼睛的情节中,继母用食物把灰姑娘的眼睛换走,失明的灰姑娘后来遇到好心人用某种东西把她的眼睛又换回来。考克斯女士的第281个文本就有类似情节,继母(或其女儿)剜了女主人公的一只眼睛,后来女主人公用无花果换回眼睛。普罗普也提到俄罗斯民间故事中有这样的母题,被弄瞎双眼的姑娘绣了一顶奇妙的王冠,将它交付给心怀歹意的女仆,女仆以眼睛换取王冠,眼睛就这样失而复得。


用眼睛换食物的母题的起源可能与女主人公要经历一段黑暗时期的仪式有关系。善良的女主人公把自己的食物先给继母母女俩吃,而自己需要食物时则必须付出失明的代价,而且被推进井里,但是很快会被人救起。此后女主人公虽然眼睛失明,但是要绣出给丈夫的漂亮刀鞘或王冠,从而获得重见光明的权利。


在这些故事中,黑心的继母或者狠心的姐妹完好地保存着灰姑娘的双眼,灰姑娘还可以用黑暗中绣的刀鞘来换回自己的眼睛。这样的情节并非为了体现继母或姐妹的一丝善意,而是以失去眼睛再复明的整个过程代表灰姑娘完成了黑暗时期的考验,可以重见光明,与普罗普说的绣王冠是一样的。卫拉特故事中出现用金戒指换回眼睛、塔吉克故事中用金砖换回眼睛,以及考克斯书中记载的用无花果换回眼睛,都是用贵重物品代替了原来的考验内容。这些情节应该比黑暗中绣王冠和刀鞘的情节更晚。


在女主人公最终从火种恢复人形的情节中,为什么总是有借火种的老婆婆出现?为什么女主人公主动要求老婆婆把自己锁在箱子里,且丈夫都要到老婆婆家里才能见到自己的妻子?故事中女主人公被害后变成鸟、木屑等母题,在蒙古语文本中体现为变成火种,是比较特殊的。把女主人公和火种联系起来,火种被邻居带回家后恢复人形并积极做家务活,这是对家庭主妇的体现。如果说,“换回眼睛”母题里的父子是次要角色,借火种的老婆婆绝对不是次要角色,因为老婆婆实际上是主持仪式的女萨满。在蒙古民族民间故事中有许多女主人公因为贪玩熄灭了火而去老婆婆家里借火种从而被老妖婆抓住的故事。普罗普也在《神奇故事的历史根源》中谈到老妖婆的炉灶,火带有积极的意义,可以使人返老还童。


当我们认同老婆婆是女萨满的角色之后,会发现蒙古灰姑娘故事中存在普罗普所说的角色同化现象:《受继母虐待的孤女》《毛海和赛海俩》中的放牛老人和维吾尔族故事中砍树的老人实际上就是借火种的老婆婆的角色同化。


再进一步,我们可以把第二回合中的“灰姑娘被狠心的继母或者姐妹杀死——灰姑娘变成鸟、变成树、变成火种——被借火种的老婆婆接到家里并在那里重新恢复人形——被藏到箱子里——丈夫在箱子里发现妻子”情节复原成这样的仪式过程:新娘被主持仪式的女萨满(=继母、姐妹)杀死后经过各种磨难后重生并和丈夫团聚。这其中,在借火种的老婆婆家里度过的一段过程可以看成是主持仪式的女萨满把灰姑娘接到自己的住所让她康复或复活。在箱子里发现和在老婆婆屋子里发现灰姑娘的情节在功能上是相同的。我们把两个情节连接起来可以得到这样的认识:灰姑娘在女萨满的主持下被杀死和不断受伤害,并在女萨满的主持下得到康复和重生,然后女萨满把灰姑娘交给其丈夫。


因此,笔者认为,只有把灰姑娘故事的两个回合[“AT511(AT510)+AT403”]当作一个完整的故事来分析才能得到准确的答案。AT511和AT403不是随便结合在一起的两个独立的故事类型,而是完整的灰姑娘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


结语



通过对31个蒙古灰姑娘故事文本的梳理和分析,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推断:最初的灰姑娘故事可能是一个讲述灰姑娘的两次婚姻、由难题考验和加害两个回合组成的完整的仪式故事,它对应着青海灰姑娘故事的情况。后来故事向两个方向发展:一个是两个回合的故事分解成AT510和AT403两个独立的类型,成为以《格林童话》为代表的典型西方灰姑娘故事,即分解后的“半个灰姑娘故事”;另一个是两次婚姻逐渐演变成一次婚姻,灰姑娘从故事的开始就受到难题考验和加害,卡尔梅克和卫拉特蒙古的文本正是这个发展道路上形成的灰姑娘故事。


同时需要说明,本文通过以这批文本作为分析对象得出的结论,并不能随意地直接套用于全世界范围内流传的灰姑娘故事文本。要保证在本文掌握的材料范围内得出的结论保持其效力,决不能简单做出扩大化的理解。但这个结论对于我们理解灰姑娘故事的形态、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文化传统,有了与以往不同的新的推进。


附录 故事异文列表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文章来源:《民族艺术》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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