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佑怡 姜振宇]质疑“元宇宙”:对高科技自我行销的观察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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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 月10 日,沙盒游戏平台Roblox在纽约股票交易所上市,首日市值突破400 亿美元。随之而来的,是关于“元宇宙”的种种概念和现象忽然铺天盖地而来。紧接着Facebook改名Meta,则将本轮热潮彻底引爆了。由科技与资本界开始,波及甚广。许多人又想起雷军那句广为流传的名言:“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


人们觉得,“元宇宙”就是下一个风口。


当然,我们并不完全否认这其中也包含着对于科技未来的美好愿景,只不过相比之下,各路资本试图在其中“圈一波热钱”的司马昭之心实在明显到了懒得掩饰的程度。


面对这一事件,哈佛大学历史学教授Jill Lepore她所主持的BBC/Pushkin播客节目Elon Musk:The Evening Rocket中说道:“元宇宙呈现了资本主义史在更广泛层面的一场愈发令人不安的转折,同时也是对它的一种干扰。世界上的科技亿万富翁们正在打造一种新的资本主义:马斯克主义……极端的、外星的资本主义,在这一体系下,股票价格与其说是由收益驱动,不如说是由科幻小说的幻想驱动。”


Jill Lep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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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科幻史中的《雪崩》



“元宇宙”这个词来自尼尔·史蒂芬森1992年的科幻小说《雪崩》。许多这一概念的拥趸在介绍其来源的时候,总会或多或少地过度吹捧这部小说在赛博朋克科幻小说中的历史地位。但笔者看来,这一流派中,弗诺·文奇的《真名实姓》(1981)、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1984)珠玉在前,诚然《雪崩》也是我个人非常欣赏的经典作品,但过度夸大它的文学史价值实无必要。


《雪崩》中英文版封面


当我们将科幻文学史放在整个人类历史中进行考察,会发现在20世纪上半叶,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客观上促进了科技的发展,加之原子弹爆炸、火箭上天等一系列科技事件的直接刺激,科学似乎正在以一种空前强大的力量影响着人们对世界的理解。科幻小说作为一种对科学最为敏感的文类,在那一时期也自然地呈现出一种对科技发展和人类未来非常乐观的态度。因而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那些充满进取精神、拥抱星辰大海的科幻小说,成为了当时科幻审美的主流。而作为这一时期世界科幻的中心,美国也迎来了科幻小说的“黄金时代”。


当然,许多事物都是一体两面的。这种被科幻小说反复歌颂的探索、进取和冒险的精神,遮蔽了现代性的许多负面影响,同时也伴生着殖民主义、西方中心主义等相当多不那么美好的部分。这些问题被一部分科幻作家敏锐地发觉了,他们会更加尊重文化多样性和各种“有缺陷的人”,也表现出更加强烈的对于现代性的反思。于是便催生出随之而来的新浪潮运动、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以及非洲未来主义等新的流派。而赛博朋克是这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文化遗产”之一。


但赛博朋克的风潮仅在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大放异彩,到了90代初期,它便开始逐渐丧失朋克精神,迅速退化为一种奇观式的建构,成为大众消费市场中的一个商品化符号。至此,作为一场文学运动的赛博朋克就已经走向终结了。而1992年出版的《雪崩》作为这一群青年人热血的回响,在此意义上,已然显现出“有点赛博,不太朋克”的疲惫样貌。但作为一个在文学上仍然算得上成功的科幻小说,作品中诸如雪崩病毒等设定,三十年来也一直为读者所津津乐道。只是从作者到读者可能都没有想到的是,“元宇宙”这个小说中甚至算不上太引人注目的部分,竟会在三十年后的今天,经由资本的重新发掘、挪用和再阐释,变成一个炙手可热的概念——虽然这个行为让作者本人半是揶揄半是失落地站出来表示,这一切和他本人没有关系。



10月30日,《雪崩》的作者尼尔·斯蒂芬森在推特上澄清:“有件事现在越来越乱套了:Facebook要涉足元宇宙这件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只是用了我在《雪崩》中创造的一个词而已。我和Facebook之间没有任何交流或者商业联系。”很快,被誉为“赛博朋克之父”的《神经漫游者》的作者威廉·吉布森转发了这条推特,并表示“我也没有”。



元宇宙是什么?



简而言之,“元宇宙”将呈现为下一代互联网。它与当下既有的互联网形态最大的不同,在于取消了人与网络之间的“界面”——我们现在进入网络,尚且需要借助PC、手机、平板或者其它设备,这些设备共同的特征,被欧洲人极为精到地描述为“黑镜”。这些“黑镜”因此成为将肉身的我们与无孔不入的信息世界区隔开来的媒介——元宇宙将使得这些媒介/界面变得不再可见——并不是取消了,而是集成在了头戴式的虚拟现实设备上。


头戴式AR设备Google Glass


单从这一变化本身来看,它确实是革命性的。试举一个生活中常见的例子:在饭店里坐下来点菜的时候,许多地方已经开始普遍地采用“扫码点餐”的模式;而在元宇宙到来之后,“扫码”这个过程将被取消,菜单将直接出现在你的视域当中。


隐藏在这个案例背后的,是作为现实存在的无形“信息”,将进一步附着在有形的现实世界之上——如前所述,当下这些信息实际上已经存在了,只是分布在互联网的各个角落当中,还有待作为主体的使用者,借助设备以及(也许是更为重要的)个人寻找、获得和筛选信息的能力,才能被恰当地利用。阻碍这些信息主动浮现在每个人面前的,是高度复杂的“现场”——这一过程当中,人实际上成为了信息发挥作用的中介性环节。元宇宙实际上试图完成的,是希望取代——至少是部分地取代——这个个体主动寻找和选择的过程。


从这个意义上讲,元宇宙又实在是一个老概念,几乎所有的互联网巨头都尝试过在这个方向进行努力——IBM的“智慧地球”,谷歌的AR交互(Pokémon Go“曾经”是最有希望的应用之一),腾讯也迅速以“全真互联”作出回应——实际上,当下“故事”资源已经日渐枯竭的“物联网”,正是这个方向最成熟的应用场景。“元宇宙”与上述概念处在同一起跑线上,在可预见的未来,它的基本逻辑是类似水电气“三通”(今天似乎还有必要加上互联网)意义上的“基建”的组成部分。


这个过程将如何被完成呢?凝聚了人类未来科技想象力的科幻小说——比如《雪崩》,以及三十年来无数同类的小说和电影中——给出过许多靠谱或不靠谱的方案。刘慈欣《三体》第二部有过一个非常“低技术”的描述,就是“把所有的平面都换成可激活的屏幕”,由此还催生了所谓的“点墙党”,因为他们总在试图通过点击墙面来唤醒某些东西;稍微正常一点的,是把各种墙面或桌面变成一个被投影的幕布,那么只要随身携带足够好也足够小的投影仪(比如饭卡和手机大小)就可以了;元宇宙提供的是三十年前科幻作家所能想到的较为可行的方案之一:集成在眼镜上,然后戴着——这在赛博格横行的世界里,实在是过于畏缩的幻想了,一般刚入门的科幻作家或科幻迷都会期待换个人工义眼什么的,直接上人机接口、大脑植入之类的才是正道。


科幻电影《黑客帝国》中对脑机接口的视觉呈现


但无论是哪条技术路线,有一点是相通的:需要完成对我们所生活的地球环境的信息化建模——不是一栋建筑、一个房间的建模,而是每一小块墙纸、每一根电源线的建模。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建模,在技术上是可以实现乃至可以实践的。从2010年前后开始,制定于1991年的IPV4协议——简单说,就是给每一个互联网设备发身份证的协议——逐渐耗尽,新一代的IPV6开始大规模地进入应用。在新的协议推行之初,人们号称这种升级将足以给地球上的每一粒沙子分配一个IP地址;元宇宙给这种能力提供了应用的场景——我们确实需要给“每一粒沙子”编上号,然后适当地接入互联网当中。与此同时,建模和图形识别技术也在当下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例如刚刚在乌镇互联网大会上展出,预计明年年初进入市场销售的食用菌自动采摘机器人、水果采摘机器人等,能够精准判断蘑菇和水果的成熟度,进而进行24小时循环的自动采摘——元宇宙只是要把这些整合到一起,然后通过增强现实/混合现实设备投射到个体眼睛里而已。


言及此处我们便不难发现,“元宇宙”实际上是一个并无太多技术创新的“土概念”。它确实是互联网的发展方向,但已经是一个被反复讨论、研究、倡导,并且无数人正在努力推进的方向了。更值得研究的是第二个问题:它如何“嗨”起来,特别是如何在眼下最近三五年间VR浪潮逐渐退去的背景下,又带起了一波舆论、资本和理论界的关注热潮。




元宇宙去哪里?



这里就要回到对“元宇宙”的价值判断。“元宇宙”这个提法其实远不如最早的译本中“超元域”的翻译,它遮蔽了“Meta”这个词中蕴含的“附丽、超越、扬弃”的意义。实际上它试图导向的,是对我们既有物质环境——特别是空间——的信息升维。它并不是《黑客帝国》或者《头号玩家》那样刻意与现实世界拉开距离,以获得更大自由度的思路;而是更深入、更全面地贴近现实,以算法和信息的立场重新构造我们所熟悉的环境。至于这些信息,它们早已存在,只是并不总是为我们所利用/需要。而元宇宙的信息集成,将迫使我们去关注隐藏在物质化的在场背后,无形的信息“实体”。这意味着我们身处其中的空间,将在我们对其的体验性认知维度之外,增添一个信息的维度,并使这个维度进入我们的体验和决策过程。例如当我们觉得卧室中偏黄的灯管显得温馨的时候,它将提醒我们灯光色温的数值、当下的功耗、使用的寿命、点亮的时长,甚至还有同款商品闲鱼的价格和原厂售后的链接。绝大多数时候,这些信息是无用的,但一旦相应的需求出现——比如你拿起了枕边书(如果不是阅读器的话),或者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它将提醒你将灯光调至更为合适的状态,当然也可能按照预设的方案直接进行调整。


科幻剧集《黑镜》中想象的一个AR技术应用场景:当我们面对任何一个人的时候,关于他/她的信息便显示在我们的视域当中。


至于这些信息获取、判断、调整的过程,由谁来完成呢?Facebook——或者说Meta——目前来看,技术狂人扎克伯格领导的这个公司是最高调宣称希望来主导这个过程的——就好像马斯克期望由他而非NASA或者其他什么政府部门来主导人类的火星探索计划一样。但这里其实就存在着两方面的问题:其一,我们将让渡出哪些东西,以交换哪些便利;其二,是金融/技术/资本寡头更为可信,还是精英化的政府机构更加可信?我们在这里越过了对“让渡隐私权、个人信息是否正义”的讨论,因为从人类用难产风险和脊椎病痛来交换直立行走的时候开始,抗拒技术的“自然状态”就很值得怀疑了。


扎克伯格和马斯克一样,都是非常典型的黄金年代科幻作家们所呼唤的科技英雄,但在当下“元宇宙”的话语体系当中,我们看不见开拓进取、智慧创新的风貌,而只有资本为王、巧取豪夺的姿态。一定要说其中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学习模仿的,那么只有这个以个人行为来推进概念营销的成功案例了。


成为水电气那样基础设施建设的“元宇宙”,到底将带来哪些(糟糕的)可能性呢?首先,强加于我们每个人生活的海量信息(以及信息之间的联系),将成为信息寡头所掌握的数据库当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我们甚至可能要为这些信息的被利用——“个性化订制、推荐、服务”——而付费。其次,又一轮信息爆炸正在发生,如何从中主动地获取有效信息,将是每个人个体人格完善所必要的——也许是最重要的——学习和训练内容。再次,部落化将会更加明晰。以类似风格/方式使用类似主题/领域的信息,将成为区别个体身份的重要标识。找到同类的成本将会更低,这就使得理解与“我”所异的事物、人类变得更加困难。但具体这些失去和获得将如何发生,在此过程中,将造就多少技术富豪,将让多少外卖小哥因为算法而陷入困厄,我们尚不得而知——这是扎克伯格们路演时播放的PPT上着意呈现和着意隐藏的内容。


不过最糟糕的情况我们大概是知道的。科幻作家们在过去三十年里——越来越绝望乃至察觉不到这种绝望地——写来卖钱的,都是这些混乱悲凄的场景。在网文《赛博英雄传》这样一个充满自我嘲讽的标题下,描述的未来互联网,是以恶意信息为主导的可怖世界——不是有组织或无组织的网络暴力或诈骗信息那种恶意,而是随时随地自动或半自动地争夺你身边的计算力,调用你家里所有设备上的摄像头,掌控你的空气净化器或者呼吸机,往你的人工义体或者AR眼镜里塞病毒的恶意。彼时区块链和点对点信息传输仍旧是可信的,但限制在依托可信的现实人际关系(比如师门、行会或者家族)之内;小范围的局域网将成为赛博聚会的主要“空间”。


元宇宙并非这些崩溃的起点,抑或“奇点”;反倒更像是来自别处的一声嘹亮的喊麦。

   

    图文来源:微信公众号“文学人类学”2021-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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