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姵瑄]《三茅宝卷》的信仰叙事建构

点击上方民俗学论坛”可订阅哦!


//

《三茅宝卷》的信仰叙事建构

陈姵瑄

原文刊载于《民俗研究》2022年第1期


      摘  要

神灵“三茅”同时属于道教与民间信仰系统。各系统为了将三茅信仰传播至民间,均通过《三茅宝卷》讲述神灵修道事迹。由于精神追求不同,道教与民间信仰会利用不同的叙事对宝卷内容进行不同层面的民间化调整,从而形成两种截然不同的叙事系统、三茅形象,并影响后续的神灵信仰发展。



      关键词

宝卷;三茅宝卷;叙事


三茅真君圣像:大茅司命君(中)中茅定录君(右)

小茅保命君(左) 绘真堂绘制


三茅真君,相传为西汉时期于茅山修炼得道的三位兄弟,他们既是茅山道教上清派祖师,也是民间信仰中具治愈职能的神灵,其信仰主要盛行于我国南方地区。由于道教和民间信仰各自追求的目标不同,二者在诠释神灵的身世形象时,会通过各种文体的差异叙事来实践信仰目的,比如《三茅宝卷》。


因为民间宝卷的主要受众为地方普通百姓,所以内容必须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强调约定俗成的传统观念。各种信仰系统为了保证自身的信仰文化能顺利传播,会对原本拥有宗教形而上特质的神灵进行“民间化”的形象调整,以满足世俗(百姓)与非世俗(宗教)的需求。


一、

目前的研究成果及其延伸


目前关于《三茅宝卷》的研究成果不多,前人关注视角多局限于大众熟知的版本,包括概述版本情况、叙事手法与宣卷形式,尚未展开更深层的文化解析。比如车锡伦《中国宝卷研究》、韩洪波与叶飞合著的《郑州大学图书馆藏刻本<三茅宝卷>叙录》等论著,皆从版本分析指出靖江《三茅卷》与道教徒编的《三茅真君宝卷》内容不同。不过,学者们因掌握的卷本有限,尚未结合更多同名宝卷阐释文本之间内在的文化系统问题。韩洪波与陈安梅合著的《长生、苦空与忠孝——宝卷命名路径及民族文化视野》聚焦于叙事手法,提出《三茅宝卷》命名深受道教信仰影响。陆永峰与车锡伦合著的《靖江宝卷研究》、王廷信《靖江宝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价值——以<三茅宝卷>为例》、孙跃《靖江做会讲经研究》等论著,概述靖江《三茅宝卷》的内容与仪式,指出其所具有的地方特色和重构佛道文化的现象。


笔者根据车锡伦编纂的《中国宝卷总目》按图索骥,从各大图书馆、旧书网搜集到15部来自上海、南京、镇江、靖江、湖州等地,以抄本、刻本、铅印本等类型记载的《三茅宝卷》。经版本分析,笔者认为15部宝卷具有两种叙事系统,以主人公姓氏为标记,分“茅氏系统”和“金氏系统”,前者8部,后者7部。虽然两系统的卷名都为“三茅宝卷”、内容尾声皆以兄弟三人入茅山修炼作结,但二者的主角姓名、情节和叙事风格皆截然不同。茅氏系统的主角三兄弟依序名叫茅盈、茅固、茅衷,长兄茅盈先行修道,全文道教色彩明显;金氏系统的主角三兄弟名为金乾、金坤、金福,幺弟金福先行修道,全文具有鲜明的民间文化特色。


本文考察15部《三茅宝卷》的叙事组成办法,深入了解道教和民间信仰各自是如何以宝卷叙事塑造神灵形象,使三茅信仰能够顺利在民间传播。需特别说明的是:两大系统宝卷各自均有一致的情节单元,本文将此称为“主系统”。而各文本自身还会因为各种外在需求而生成不同的叙事内容,因此我们可以再从主系统中抽出分支系统的“子系”。由于“子系”涉及更复杂的文史背景,本文暂且不论,仅讨论“主系统”的叙事建构。不过,为了行文方便,文中在分析举例时,仍会以“子系”为单位予以展示。


二、

茅氏主系统的叙事分析


属同一主系统的8部茅氏《三茅宝卷》,能依照内容相似程度再分出“苏州本”“上海本”和“湖州本”3个子系。


表1 茅氏《三茅宝卷》子系表


茅氏《三茅宝卷》分为上下两卷,上卷描述安分守己的茅公夫妇,因行善感动上天,喜获三子。长子大茅君告别父母入山修行、劝化世人,多年后道成才返家。正当父亲怒欲杖打大茅君时,神灵施法护体,显示不凡。大茅君待双亲过世,再次离家修道。二位弟弟听闻兄长白日升天,遂弃官随之修行。最后三兄弟封神,度化家人;下卷由“江左再生人”讲述三十六戒内容。整体的情节单元为:


(1)茅公夫妇行善得三子→(2)长子大茅君执意修道→(3)拜师→(4)劝化世人→(5)道成归家,遭父亲责罚→(6)父母过世,行丧→(7)离家修道,入句曲山,遇伊子蒲授修经之法→(8) 见百人送二弟进京为官,大茅君预言自身升天之日→(9)大茅君白日升天→(10)二弟弃官寻兄修道→(11)神灵封赏、封位、度化家人→(12)显圣→(13)大茅君成婚→(14)大茅君地府解救江左再生人→(15)江左再生人传播三十六戒


关于茅氏主系统的信仰叙事建构情况如下:


(一)借鉴他者


茅氏主系统的大部分内容是借鉴了通行文献。我们对比清初徐道《历代神仙演义》与茅氏 《三茅宝卷》的情节单元,发现二者内容高度相似,存在借鉴关系。详见表2。


表2 清代《历代神仙演义》与

茅氏《三茅宝卷》情节单元对照表


虽然我们至今无法明晰茅氏《三茅宝卷》的撰著与刊印动机,但或许能从宝卷的刊送时间、刊印者与正文推测。目前可见最早的茅氏《三茅宝卷》是清光绪三年(1877)苏州元妙观重刊本(简称“茅氏清光绪三年本”),其“重刊”二字透露茅氏系统宝卷此前应已流传,可惜当前未获知更早的版本。而我们据龙虎主人张继宗为《历代神仙演义》写的序言时间“时康熙庚辰长至日”判断:此部著作最迟在清康熙年间已公开传播,明显早于清光绪三年(1877),由此推测应当是茅氏《三茅宝卷》汲取《历代神仙演义》中的12个情节单元。此外,我们还从“茅氏清光绪三年本”和民国十四年(1925)上海宏大善书局刊印本的出版信息发现,该系统宝卷是由正统道教负责刊印发行,故不排除道教徒借鉴通行文献内容以撰著适用于民间的茅氏《三茅宝卷》。


(二)自我生发


所谓“自我生发”,即民间宝卷自己对内容进行文学撰造。茅氏《三茅宝卷》除了承袭通俗文献的内容以保证三茅信仰在民间能有效传播之外,还会利用宝卷自身的叙事技巧满足世俗与非世俗的需求,其中有两种操作方式较为特殊。


1、赞扬配角


三茅的祖辈信息在历代通行道书中有一个逐渐细化的过程,且多强调姓名、辈分与职务,甚少介绍品德情况。而茅氏《三茅宝卷》则与之相反,在开卷时未先阐述主角三茅,而是先赞扬作为配角的祖辈具正直品德,甚至仅提父亲茅祚的名讳,只字未提其他的祖辈信息,只以“祖辈”一词概括并赞扬其德行。我们认为这种现象应当与受众接受情况有关。由于百姓并不关注和理解道教文书记录的入仕信息,所以宝卷撰写者选择将诠释重点改为行善行孝的传统内容。借由赞扬茅氏家族的“整体优秀”间接指出三茅的行善之举是世代相传的美德,合理并强化神灵信仰的神圣性,并顺势开展“三茅寻师劝善”和“令江左再生人传三十六戒”的情节内容。


2、稀释行为


由于部分“修道”之举属于非正统行为,如离家修道、弃官隐山修行、服食丹药等,较不为百姓所接受,于是宝卷撰写者便在叙事中进行“稀释”。所谓“稀释行为”,即借正统观念来中和不为百姓普遍接受的非正统行为,使正统与非正统得以共存,其中最常使用的正统观念即是“报恩父母”,文中以“长子大茅君执意修道”“二弟弃官寻兄修道”和“父母过世,行丧”三个情节单元最典型,皆以“超度父母”为由,获取修道的合理性。需注意,虽然通行文献亦可见相似情节,但与宝卷相比,叙述却显简略,以清代《历代神仙演义》的“父母过世,行丧,再次离家修道”情节为例:


得以道成,时年四十九,忽想还家……盈家居未几,复东入吴之句曲……后父母寿终,至家行服哭泣,尽礼殡葬,复去。


可见,大茅君道成返家后未久居家中侍奉父母,仅短暂停留便再次离家修道,直到双亲去世才归家奔丧,随后又离去,离去时也未多做叙述。对比后可知:通行文献更侧重诠释神灵修道过程中的宗教元素,比如各种经书、法宝;而民间宝卷主要通过阐释大茅君的处事态度来提升受众对神灵的认同感,进而达到巩固信仰的目的。


三、

金氏主系统的叙事分析


与茅氏《三茅宝卷》相比,金氏《三茅宝卷》所述三茅身世与通行文献差异较大,叙事框架、细节皆已不同。属同一个主系统的7部金氏《三茅宝卷》,能依照内容相似程度再分出“厦大、镇江、金陵本”“首图手抄本”和“靖江本”3个子系。


表3 金氏《三茅宝卷》子系表


金氏《三茅宝卷》讲述的是朝廷重臣金宝育有三子,长子与次子皆任文武官员,唯有幺子金福不愿入仕、不愿与妻同房,执意修行。父亲劝阻不得,怒而幽禁金福。神灵将金福解救至山中修行,金福道成后受玉帝及王母封赏,并返家劝化家人。二位兄长接连仕途失利,领悟修行之真理,决定断手化缘修缮东灵寺,不料遭刘驸马刁难。金福得知后,将驸马打入地府悔悟,还阳后与众神一同修缮东灵寺。最终金福度化家人,三兄弟显圣句容山。整体的情节单元为:


(1)金宝夫妇得三子→(2)幺子金福遇事后执意修道→(3)遭父亲囚禁→(4)神灵解救→(5)入山修行→(6)金福解救妻子→(7)金福的岳父状告金宝→(8)金福父亲、兄长官场失利,决心修道→(9)兄弟二人发愿修缮东灵寺,乞求善心人化缘→(10)刘驸马阻碍化缘→(11)刘驸马游地府,后劝化,还阳→(12)修好东灵寺→(13)显圣茅山


金氏主系统的信仰叙事建构与茅氏系统一样,分为“借鉴他者”与“自我生发”两类,但具体的操作手法有明显差异,包括对象选择、改造方式和生发技巧等。


(一)借鉴他者


1、改造通行文献


茅氏和金氏系统《三茅宝卷》对通行文献的使用情况不同,前者“借鉴多,改造少”,内容相近;后者“借鉴少,改造多”,内容有明显的差异。金氏《三茅宝卷》主要运用三种方式改造通行文献的叙事内容。


第一种,重构角色身世。金氏《三茅宝卷》除了改变三兄弟姓名及修道次序外,还将父亲更名为金宝,并任朝廷重臣、娶妻钱氏。值得注意的是,金氏《三茅宝卷》中,金宝的身世已从通行文献描绘的“不仕不学”,改为“朝廷重臣”。对此,站在通行文献的角度,从文学创作层面分析,将父亲的形象设定为“不仕”之人,应是希望与“入仕”的曾祖父、祖父形成对比,并为茅盈修道之举埋下伏笔;从信仰传播层面推测,通行文献的作者为了达到在民间传教的目的,遂结合入仕与不仕两种路径,确保世俗与非世俗能均衡发展。而金氏《三茅宝卷》却与之不同,它省略祖辈信息,直接从父辈讲起,且为了强调金福的修道行为,全文除了神灵和金福之外,其余角色都以世俗化处理,以此与修行形成强烈对比,文本最后再由金福度化众人收尾,循序渐进地显示宝卷的核心主题。


第二种,新增家族成员。金氏《三茅宝卷》新增了五位家族成员,分别为三兄弟的妻子及金福之岳父母,此举有助于“丰富推进故事内容”及“强化世俗特质”。前者如金福之妻王氏(或孙氏)的出现,能够发展出“金福的岳父状告金宝”情节,使金宝获罪失职、悔悟、决心修道,显示全文主旨。后者,例如“厦大、镇江、金陵刻本”详述金福二位嫂嫂的世俗化身世及行为:


长媳孔氏曾封官诰,性慧淑德;次媳张氏亦受荫封,心怀慈忍,志德宽厚。


“靖江本”《三茅宝卷》写为:


熊总督先开了口:“金年弟,你生到几位令郎,几位令爱?”“不瞒年兄说,生到三只小犬……”熊总督说:“不要提,我只生到一位小女。”桂翰林说:“我就生到一位千金。”……熊总督对桂翰林说:“桂年兄,我替你家小姐为媒,匹配相府长子如何?”……换靴一双为聘礼……桂翰林对熊总督说:“好,有一礼还一礼,我亦替你家小姐为媒,许配金相府次子如何?”……换酒三杯为媒证,两下结成骨肉亲。


虽然“首图手抄本”对二者身世没有更多介绍,但从规劝金福的内容仍能窥见其对世俗观念的认同:


三公子执意不肯回心……自生身之母、二位阿姆,长嫂为娘,今请三位大人同去劝公子,公子决然回心转意功书,求取功名。

 

可见,二位嫂嫂的角色与情节设定均是为了激化世俗与非世俗之间的矛盾,由于他们劝阻金福无效才会引发囚禁金福的桥段。由此可见,与通行文献的“道成归家,遭父亲杖打”叙事相比,金氏《三茅宝卷》有更丰富的角色与情节,具有鲜明的故事性,充分显示出民间叙事与通行文献的差异。


第三种,改造成神传说。即以民间百姓可理解与接受的叙事内容重新解释信仰圣地和神灵显圣缘由,比如“厦大、镇江、金陵刻本”介绍茅山土地庙来历和土地爷身世:


刘驸马……独自建造东灵禅寺……又起造茅山圣府……玉帝高真……勅令刘驸马职授茅山半山土地黑虎大神……三茅……将邠州驸马楼房亭阁移到茅山,造成土地行宫……迎请驸马、公主,半山供座土地生祠。

 

我们调查确认,半山土地庙确实建于茅山,不过茅山道教对于土地爷的身世传说则与民间信仰的说法不同:


茅山土地神为刘甫,相传是西汉时人,在茅氏三兄弟未入茅山修道之前,刘甫已先来到茅山大茅峰修道,后在峰上远远望见东北不远处有九座峰峦形若九条小龙盘踞,心想到其地修炼将会成功更快些,当他赶到那里之后,再回头南望却见整个山峰犹如横卧于群峰之间的一条绿色巨龙,峰顶恰似巨龙之头,紫气满天,此时又回头奔上大茅峰,这时茅氏三兄弟已登临峰顶,开始建造茅庵,刘甫讲述了自己为了修炼选择宝地的经过,茅氏三兄弟顿生恻隐之心,帮刘甫在大茅峰半山腰修建了一座茅庵,此后刘甫潜心修炼,修成地仙,被封为土地神。


可见,道教和民间信仰对茅山土地爷的来历有不同的诠释,道教往往会在封神前后强调神灵的修道精神,比如“此后刘甫潜心修炼,修成地仙”,而民间信仰更侧重刻画神灵“有功”进而“封神”的过程。此外,我们根据“刘驸马”和“刘甫”相近的名称读音,推测二者可能存在相互借鉴、改造或误导的情形。


2、借鉴民间宝卷


金氏《三茅宝卷》除了改造通行文献外,还借鉴其他民间宝卷的叙事结构,其中参考痕迹最为显著的宝卷有两部。第一部是《香山宝卷》,叙述著名的妙善传说。英国学者杜德桥《妙善传说——观音菩萨缘起考》指出妙善传说应成型于北宋元符三年(1100);日本学者吉冈义丰收藏的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刊本是目前可见最早的《香山宝卷》;《三茅宝卷》当前可见最早的版本为清同治十三年(1874)刻本。由三者出现的顺序推测,金氏《三茅宝卷》的叙事结构可能受到妙善传说和《香山宝卷》的双重影响。为方便厘清金氏《三茅宝卷》是否对《香山宝卷》有所借鉴,本文特意选择一部较清同治十三年(1874)《三茅宝卷》稍早刊行的《香山宝卷》,即现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的清同治十一年(1872)重镌本《香山宝卷》,比对彼此的叙事异同。


北京大学图书馆收藏的清同治十一年(1872)重镌本《香山宝卷》的情节单元如下:


(1)妙庄王夫妇得三女→(2)妙善执意修行→(3)妙庄王为三女招驸马→(4)二位姐姐招文武驸马→(5)妙善执意修行,不愿招驸马→(6)妙善遭妙庄王囚禁→(7)妙善入白雀寺修行→(8)五百僧尼劝妙善还俗→(9)妙庄王放火烧白雀寺→(10)妙善仍执意修行→(11)妙庄王绞死妙善→(12)妙善游地府,后还阳→(13)入香山修行→(14)玉帝惩罚妙庄王残杀五百僧尼→(15)妙善挖眼断手臂治愈妙庄王→(16)妙庄王病愈,相认妙善,决心一同修行。

 

我们将《香山宝卷》与金氏《三茅宝卷》各自的情节单元置于放在一起,能发现二者拥有5个相似情节单元和9个叙事要素。


表4 《香山宝卷》、金氏《三茅宝卷》情节单元对照表


表5 《香山宝卷》、金氏《三茅宝卷》叙事要素对照表


不过,即便《香山宝卷》和金氏《三茅宝卷》的情节单元和叙事要素有共通性,由于各自诠释的神灵不同,金氏《三茅宝卷》在借鉴《香山宝卷》之余,仍需对差异内容进行调整,以契合三茅的信仰形象。而具体的调整“项”有两个。


一个是“性别”,即克服性别差异。主要解决办法体现在两部宝卷诠释众人反对主人公修行的“理由”。《香山宝卷》以女主人公妙善为叙事对象,因为过去传统观念认为女性应遵守三从四德,到适婚年龄须遵从父母之命成婚,所以“婚嫁”极能反映女性在传统社会中的境遇,文中即多次强调此行为的必然性,更以此为主题展开后续的情节叙事;而金氏《三茅宝卷》是以男主人公金福为叙事对象,在世俗观念中,男性以求取功名利禄为要事,宝卷中即多次提及类似的内容,例如清光绪十九年(1893)金陵一得斋善书坊重刻本《三茅应化真君宝卷》写道:


二嫂曰:“叔叔你是宰相之儿,御史之弟,为何不苦志读书,求取功名,荣宗耀祖,荫子封妻。”


两部宝卷利用世俗对性别的刻板印象,精确阐释世俗与非世俗间的矛盾冲突。


另一个则是“故事主旨”。《香山宝卷》属于神灵“自我成道记”,全文皆以妙善为主体,充分突显神灵慈悲善良的信仰形象;金氏《三茅宝卷》则不同,由于内容兼具“度化自身”与“劝化他人”的目的,使得各项情节需由所有角色合作完成,无法仅围绕金福一人阐述。例如,金氏《三茅宝卷》借鉴并变异《香山宝卷》的“游地狱”情节,便是如此。《香山宝卷》曾提及妙善成为观世音菩萨的原因:


本山仙者,乃古佛正法明如来,于诸佛中,慈悲第一,悯诸众生,出现凡世,假入轮回,化令同事,能舍身心,救援迷人,归于净土。舍双眼,今得千眼报;舍双手,今得千手报。号曰:千手千眼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即观世音菩萨。


《香山宝卷》诠释“游地狱”情节的目的是为了彰显妙善怜悯众生、救苦救难的济世形象。而金氏《三茅宝卷》却改由配角刘驸马负责游历地狱,其目的在于呈现三茅劝善度人的信仰内涵:


元阳……阴司地府门……细把情由说:“……邠州有个刘驸马,宿世前缘有善根。蒙将文簿来查验,亲游地府可该应”……判官执簿递阎君……立拘驸马赴幽冥……驸马……闻男女啼哭之声,凄凄惨惨,又无日月星辰……奈河桥下千层浪……许多男女悲啼哭,赤身露体溺波心……奈河浪内男和女,皆是阳间作孽人。不敬天地日月斗,不孝爹娘忤逆人……判官禀上阎罗天子曰:“驸马虽然不敬天地三宝,不重三光僧道。只念他为人正直,爱老怜贫,常诵《三元三品三官宝经》……只要改过自新,今后当应敬重三宝、日月火光、诸佛圣贤僧道,广行布施,尽力修行。若肯信受,可放转还阳。”

 

从叙事结构分析,作者利用“游地狱”情节来彰显三茅劝化世人的特点:三茅亲自让另一位角色游览地狱之景,使对方顿悟,再令其还阳协助修东灵寺,以此塑造三茅神灵的“劝善”形象。体现金氏《三茅宝卷》在一定程度上借鉴妙善传说与《香山宝卷》,又配合神灵的性别、特质等各种因素,改造参照文本,以实践预期的信仰建构效果。


第二部是《妙英宝卷》,俗称“小香山”或“白衣香山”,在仪式功能上可以代替《香山宝卷》。《中国宝卷总目》记载有65部《妙英宝卷》,其中时间最早的是清道光十一年(1831)抄本。若将《香山宝卷》《妙英宝卷》和金氏《三茅宝卷》各自目前可见最早的文本流传时间加以排列,顺序为:


《香山宝卷》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

《妙英宝卷》清道光十一年(1831)

《三茅宝卷》清同治十三年(1874)

 

《妙英宝卷》的内容为:大宋年间东京太平庄徐文庆与妻子刘氏之女妙英,自幼持斋念佛,拒绝婚配,执意修行度化双亲。父母迫于无奈,私订婚事,让夫家在元宵赏灯之时借机带走妙英。金刚揭谛、护法天王携众神将妙英解救至白云山修行,后成正果。未婚夫王百万因妙英失踪,遭岳父状告杀人,被迫认罪,被判处死刑。王百万向上天祈祷获救,愿终生念佛。未料皇帝竟在六十大寿时大赦罪人,王百万躲过死劫,并于流放过程中入白云山相遇妙英,一同修行。父母、判官得知二人之事,入山相见,皆看破红尘,决心修道。最后主人公妙英白日升天,封白衣大士。整体的情节单元为:


(1)徐文庆夫妇欲为女儿妙英婚配→(2)妙英不婚,执意修行→(3)徐文庆夫妇为女儿私定婚姻→(4)抢妻→(5)神助妙英→(6)入白云山修行→(7)妙英父母状告妙英未婚夫王百万→(8)王百万遭流放→(9)王百万入山遇妙英,拜师修行→(10)所有人入山,皆决心修道→(11)妙英得道,白日升天。

 

《香山宝卷》《妙英宝卷》和金氏《三茅宝卷》都围绕“违抗父母之命→执意修道→受磨难→神助→入山修行→显圣”6个核心情节展开叙事。其中,《妙英宝卷》基本承袭《香山宝卷》的叙事结构,以女子不婚、执意修行为事件开端。与妙善遭遇囚禁(不测)一样,妙英在元宵之夜被强行娶走,随后二者皆在神灵帮助下入山修行,最终度化家人而成神。不过《妙英宝卷》在借鉴之余,自身也衍生出新的叙事内容,而新生的部分正是金氏《三茅宝卷》参考的叙事单元:即《妙英宝卷》的“妙英父母状告妙英未婚夫王百万”与《三茅宝卷》的“金福的岳父状告金宝”情节。


我们观察《妙英宝卷》与金氏《三茅宝卷》各自目前可见最早的文本流传时间与内容,推测应当是后者借鉴前者,并在此基础上加以丰富。例如,从二者对“状告”情节的诠释,可窥见《妙英宝卷》的叙事相对简单,仅说明妙英父母状告王百万,使他遭遇严刑拷打,最后被迫认罪。金氏系统的“靖江本”《三茅宝卷》却与之不同,除了描述金福的岳父状告金宝之外,更详细交代状告过程,指出金乾屡次拦截御状,几经波折,最后才在张天官的协助下成功递出状书,由此展开后续的惩处情节。可见金氏《三茅宝卷》在吸取前者内容的同时,还不断深化更多细节,以满足实际的信仰、教化和娱乐需求。


(二)自我生发


金氏《三茅宝卷》除了借鉴和改造他者的叙事结构之外,自身也根据文本讲述的实际情况,从受众身份、仪式需求等方面发展出专属的叙事特点。其中有两种叙事手法尤为突出。


第一种,强化修道之举。与茅氏《三茅宝卷》“缓解正统与修道矛盾(稀释行为)”的叙事建构不同,茅氏《三茅宝卷》在讲述三兄弟修道事迹时,会先以正统行为作为“理由”来缓和修道之举,让正统与非正统共存,以确保民间受众愿意接受,这是道教使用民间宝卷传教的表述方式。而按理来说,更贴近民间信仰的金氏《三茅宝卷》应当会淡化道教特质,但它却反其道而行,仍将“修道”作为全文诠释的重点。本文认为此举应与宣卷仪式有关。“靖江本”《三茅宝卷》主要是作为当地“三茅会”的仪式唱本。而通过版本及内容分析,我们不排除其他金氏《三茅宝卷》可能也是仪式文本。由于仪式活动带有狂欢目的,为了追求娱乐效果,金氏《三茅宝卷》的撰写者特意将“修道”置于全文的开头和结尾,赋予内容无限生发的空间,以极端对立的叙事内容来反驳修道之举,不断加入茅氏《三茅宝卷》所没有的戏剧性情节,以刺激听众的兴趣,例如“厦大、镇江、金陵刻本”写道:


老夫人一见,悲伤无极,上前叫一声公子,含泪曰:“你自幼生长豪门,身居华屋,口吃美肴鲜味,身穿绸缎纱罗,何等快乐,出入随从奴婢……如今独坐草庵,形如饿鬼,身似骷髅,不去勤找书史,巴个名题金榜,与祖宗争气,封妻荫子,与后代名扬,起何差见在此结草为庵,是何道理?”


金福则回答:


儿恩在世无长久,世间并没百年人……百年光景无多日,乐尽悲来苦更深。身居相府威声重,阎王簿上孽非轻。富吃足穿性命丧,一朝禄尽补还人……功名盖世金无用,爱子贤亲永不亲……做官有如羊伴虎,性命如同风里灯。官高必险从来有,道高则隐古来闻。


虽然它看似是以“否定”世俗来强调修道的唯一性,与茅氏《三茅宝卷》相比,显得更极端、分明,不过它也并非真的否决世俗观念,而是在更高层面上来回应此问题,即认为只有修行到极高层次,才能真正拯救世俗困境。金福得道后返家拯救遭遇变故的亲人,正如《香山宝卷》中妙善舍弃手眼拯救濒临死亡的父亲一样,这些已非简单地调和世俗责任与宗教追求的关系,而是明确强调:修道是拯救的必备前提。


第二种,仪式化叙事。与茅氏《三茅宝卷》相比,金氏《三茅宝卷》的表述更显通俗、内容更发散、仪式性更强,此处以宝卷的“开卷”叙述为例,茅氏系统的开卷为:


三炷清香炉内焚,合堂大众要虔诚。宣扬宝卷同声和,福也增来寿也增。上报四恩消八难,保佑我爷娘长寿百年春。宣来句句正经话,切勿以粗言俗语弗留心。若能听我良言语,赛过书房读五经。


上文除了“三炷香炉内焚,合堂大众要虔诚”略带一点仪式感之外,其余内容多描述读经时的规矩。而金氏系统则与之不同,比如靖江子系中的“赵氏本”:


三炷香,大会场,同赴会,赐寿延。佛前焚起三炷香,设立延生大会场。福禄寿三星同赴会,西池皇母赐寿延。天也留来地也留,人也留来草也留。天留甘露生万物,地留五谷度凡人。人留男女防身老,草留树根等逢春。佛祖留下生老病死苦,老君留下斗称赐公平。孔圣人留下仁义礼智信,万古流传到如今。古佛留下多心经,无苦集灭道自成。老君留下多心经,清浊动静要分明。玉皇留下心印经,持诵万遍妙理明。前朝古人归西去,留经普度后世人。经者经也西方路,要上西方诵真经。若要诚心诵真经,非去四相扫三心。不贪酒色并财气,功成园(圆)满上天庭。酒色财气四重墙,人人迷失在中央。若能跳出墙头外,不成佛来也成仙。吃酒不醉最为高,见色不乱是英豪。宝卷初卷开,诸圣降临来。金炉里焚香烛,念佛请经开。


我们能清楚看出金氏《三茅宝卷》在用字遣词上更显平易,并从“福禄寿三星同赴会,西池王母赐寿延”和“宝卷初卷开,诸圣降临来”等叙述推测金氏系统宝卷多与仪式结合,用于民间做会讲经,而仪式感相对淡薄的茅氏系统宝卷则可能仅是案头阅读的文本。


四、

结语


笔者通过版本分析,指出15部《三茅宝卷》具“茅氏”和“金氏”两种叙事系统,并考察各自的出版信息及表述风格,认为8部茅氏宝卷归属“道教信仰系统”,7部金氏宝卷属于“民间信仰系统”。本文从民间宝卷的主要受众身份推测,两种信仰系统有意通过宝卷形式将各自认同的三茅信仰传播至民间。不过,由于各自的追求不同,道教与民间信仰为了保证信仰能顺利传播,会利用不同的叙事对主流的三茅身世进行不同层面的民间化调整,从而形成两种截然不同的叙事系统、三茅形象,并影响后续的神灵信仰发展。


本文对两大系统的信仰叙事建构办法进行了解构,详见表6。


表6 茅氏、金氏系统《三茅宝卷》信仰叙事建构对照表


假如我们将清代徐道《历代神仙演义》记载的三茅身世传说(简称“主流”)视为两大叙事系统的参照坐标,以加减法的概念考察表格中的建构方法,会发现茅氏(道教)系统是以“加法少,减法多”的方式处理“主流”内容,即除了新增具有教化意义的“三十六戒”之外,其余内容基本承袭“主流”情节单元,并删减宗教色彩浓厚的非世俗叙事;金氏(民间信仰)系统则是以“加法多,减法也多”的方式改造内容,即全面变异和新增世俗化的角色与情节、大量删除“主流”文本的情节单元和非世俗叙事,只保留“长子大茅君(改为幺子金福)执意修道、遭父亲责罚、二弟(改为兄长,金乾、金坤)弃官寻兄(改为幺子金福)修道、显圣”四个情节结构。此外,我们还发现,三茅在茅氏(道教)系统中的形象特质较为模糊,仅简单概述其身世经历,将叙事重心置于宣扬传统观念;金氏(民间信仰)系统则利用丰富的情节叙事刻画三茅身世,使其形象鲜明具体。


综上,关于两大叙事系统延伸出的信仰表现差异,可进一步归纳为两个层面。其一,从“功能层面”来看,笔者认为属于道教系统的茅氏《三茅宝卷》主要在阐释“教化”意义;属于民间信仰系统的金氏《三茅宝卷》则更符合多数民间宝卷的特色,兼具“信仰、教化、娱乐”的功能。其二,从“信仰层面”分析,茅氏《三茅宝卷》的主要目的是要传播道教经典及各种教义观念(比如三十六戒),而三茅在其中扮演的身份仅是宣传此些内容的“代言人”。我们由此发现三茅自身的信仰形象特点在茅氏《三茅宝卷》中是不鲜明的。而与之相比,三茅的信仰形象在属于民间信仰系统的金氏《三茅宝卷》中有更鲜明、生动的体现,百姓摒弃所有道教形而上的抽象叙事,将三茅形象具象化、经历通俗化,以此满足各种现实需求,进而达到信仰传播效果。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文章来源:《民俗研究》2022年第1期

    图片来源:原文&网络

免责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立场,与本号无关。

版权声明:如需转载、引用,请注明出处并保留二维码。

本篇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民俗学论坛

You May Also Like

About the Author: 中国民俗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