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晓芹]民间歌唱传统与中越边境乡村之“魂”的重铸——基于广西龙州壮族歌圩习俗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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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歌唱传统与中越边境乡村之“魂”的重铸

——基于广西龙州壮族歌圩习俗的考察

陆晓芹

原文刊载于《广西民族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


摘  要


在乡村振兴中,既要塑形,也要铸魂。要挖掘优秀传统文化,夯实乡村文化振兴的根基,为乡村铸魂。以“歌圩”为表征的民间歌唱是壮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挖掘、弘扬这一传统,对于重铸壮族乡村之魂具有重要意义。在中越边境,以民间歌唱传统铸乡村之魂,不仅关系到区域社会少数民族乡村振兴事业,更是事关国家领土与文化安全的大问题。在“空心化”的广西龙州中越边境壮族乡村,山歌文类“伦”“诗”在“侬峒”“逢伦”等民间节日和网络中的歌唱,可以传正气、聚人气、系人心、促相通,从而促进乡村之魂的重铸。


关键词


乡村振兴;民间歌唱传统;

中越边境;壮族歌圩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城市化、工业化等一系列的现代化进程使中国农村大量剩余劳动力流向城市,广大农村地区则由于大量青壮年人口的流出而处在“空心化”状态。中共中央“十九大”提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为农业、农村、农民工作指明了新的方向。在乡村振兴工作中,既要塑形,也要铸魂,要形成文明乡风、良好家风、淳朴民风,焕发文明新气象。乡村要铸魂,文化是根本。人们越来越认识到,要用文化为乡村振兴铸魂,要以文化复兴和价值传承为乡村振兴铸魂。


在这个过程中,尤其要挖掘优秀传统文化,夯实乡村文化振兴的根基。在壮族社会,以“歌圩”为表征的民间歌唱传统是乡村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挖掘、弘扬这种民间歌唱传统,对于重铸壮族乡村之魂具有重要意义。在中越边境,以民间歌唱传统铸乡村之魂,不仅关系到区域社会少数民族乡村振兴事业,更是事关国家领土与文化安全的大问题。


本文就是要立足于广西中越边境重镇龙州县的自然人文特点,考察民间歌唱传统对于重铸乡村之“魂”的意义。


壮族农民画


一、

“空心化”:龙州中越边境

壮族乡村的现实情境


龙州县位于广西西南部,隶属于崇左市,距首府南宁市200公里。全县总面积为2311.19平方公里,截止2020年11月,常住人口为23万多人,壮族人口占93.95%。全县下辖12个乡镇、117个行政村、17个社区,其中下冻镇、金龙镇、武德乡、水口乡、彬桥乡与越南高平省毗邻,中越边境线长184公里。在边境的5个乡镇中,金龙镇以其族群文化及特殊的历史受到人们的特别关注。


金龙镇位于龙州县境北部,距离县城34公里。常住人口有1.8万多人,辖15个行政村,其西面板梯、横罗、贵平、高山4个行政村16个自然屯与越南高平省下琅县接壤。它是古代骆越之地,秦代属于象郡,秦汉末年隶属于赵佗建立的南越国。从汉武帝削平南越国到隋朝,它分别隶属于交趾郡、交州、广州、湘州。唐凤仪元年(676年)始置羁縻金龙州,属于岭南道安南都护府。宋代初年,金龙州改为迁龙寨,隶属无考。明洪武九年(1376年),迁龙寨改为金龙峒,隶属太平府安平土州。嘉庆末年,金龙峒为越南侵并,归越南下琅州(今越南高平省下琅县),光绪十三年(1887年)中法勘界时复归中国,仍隶属太平府安平州。1906年,它随安平州改土归流。宣统元年(1909年),它划归龙州厅管辖。其后经多次行政区划的变动,先后隶属于龙津县、上金县,1951年属于龙州县至今。


金龙镇居民分为布岱、布侬、布广,即岱人、侬人、广人三个支系。据了解,布岱是金龙镇的早期居民,大约占全镇总人口的一半。其祖先是从越南下琅县一带迁来的,在语言文化上与相邻的越南岱族完全相同,至今交往仍非常密切。1951年,在政府开展的民族识别初期,金龙的“布岱”曾自报为苗族和彝族,后又改为傣族。1958年1月,金龙布岱被确定为僮族。1965年,“僮”被改为“壮”字,布岱属于壮族的一个支系。布侬迁入的时间晚于布岱,来自本县彬桥乡和相邻的大新县雷平镇一带,最初被布岱招来开垦荒地,曾为布岱奴役,被视为低下的人或奴隶。至于布广,则是在更晚时候从广东及广西其他地方迁去的讲粤方言的汉人,主要居住在金龙镇上。相比起布广,布岱与布侬主要居住在各村屯,相互之间的交往关系也更为久远,更为密切。在历史上,布侬曾被布岱雇佣,双方的地位并不平等,族群边界也非常清晰。但有学者们发现,在几经变迁之后,这种边界已经越来越模糊,甚至有“岱侬不分”的情况。


金龙镇传统的生产方式主要是水稻生产,兼种玉米、红薯、豆类等旱地作物。但随着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打工潮”,多数青壮年大多外出打工,还有一些人从事边贸运输、建筑等其他工作,目前在村里从事农业劳动的主要是一些中老年人。在崇左市政府的大力推动下,大多数田地也改种了甘蔗。笔者2007年第一次到金龙镇某村调研时,村中近三十户,绝多数人家还是住在木结构的“干栏”房里。但近几年来,村中房屋全部改成了二、三层楼房。一些有条件的人家为了个人就业、孩子上学的方便,还在镇上、县里或其他城市购买了第二套、第三套住房。


为了促进边境地区和谐稳定,巩固国家边防安全,维护国家领土完整,自治区人民政府根据国家政策,出台《广西壮族自治区边民生活补助暂行办法》,对居住在中越边境0—3公里之内、有户口、有固定住房且连续住上三个月时间的边民进行生活补助。从2020年1月1日起,边民补助费已提高到每人每年2520元。对边境0~20公里范围内农村居民合作医疗个人缴费部分,由财政全额补贴,特困人员全部得到救助供养。这些政策福利,金龙镇及其他边境乡镇民众均享受到了。除此以外,龙州县受惠于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自2013年实施的“清洁乡村、美丽广西”和国家的脱贫攻坚等工作。2018年,龙州县成为广西第一个脱贫摘帽的国定贫困县和石漠化片区县。金龙镇住宅、道路、卫生等条件均得到了较大的发展,从中可见这些工作的成效。


但总的来说,“空心村”仍是龙州中越边境乡村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这种“空”,首先体现为人少。在2020年人口普查中,在龙州的23万常住人口中,居住在乡村的占64.41%。所谓的常住人口,既包括居住在本乡镇街道且户口在本乡镇街道或户口待定的人和居住在本乡镇街道且离开户口登记地所在的乡镇街道半年以上的人,也包括户口在本乡镇街道且外出不满半年或在境外工作学习的人。那些常年外出务工的青壮年,通常属于第三类,但他们每年在乡村居住的时间实际上是很少。与此同时,全县60岁及以上人口为45480人,占19.60%,65岁及以上人口为31581人,占13.61%,分别比2010年上升4.2%和2.73%。当下,多数人家会把孩子送往镇上甚至县里读书。真正留守乡村的,往往是60岁以上的老年人。他们参与农业劳动和村落公共事务的热情、能力都不断减弱。最明显的例子是,每年砍甘蔗时,只能雇佣越南边民。在疫情之下,越南边民无法过境,劳动力严重不足。另外,在疫情爆发前,一些边境村落也会有一些青壮年人留守,从事农业劳动、个体销售、边境货运等工作。但他们多忙于个人事务,对村落公共文化活动的参与度比较有限。


因此,龙州中越边境的“空心村”既有其他区域乡村的共性,也有其特殊性。其是否改观而得到振兴,既关乎民生福祉,更关系到国家安全的大问题。


[法]玛瑞娜·雷绘《燕子》


二、

“伦”与“诗”:龙州壮族

民间的对歌文类


在以往研究中,笔者曾以“歌唱传统”指称德靖一带传统壮族社会普遍存在的聚会对歌习俗,但仅考察以对歌为主要方式的歌唱文类。实际上,在壮族民间,很多文类都包涵了音乐要素并可以歌唱方式表达出来。作为生活方式的壮族民间歌唱传统,除了聚会对歌以外,还有仪式唱诵、说唱艺术等。在龙州,情况也是一样的。但限于篇幅,本文只考察以聚会对歌文类“伦”和“诗”及相关歌唱习俗。


(一)“伦”


“伦”是一种只讲求脚腰韵的歌谣,主要分布在广西那坡县、天等县、龙州县、凭祥市和云南文山州富宁县、麻栗坡县、马关县等地壮语南部方言区自称为布土、布岱、布侬的支系。在龙州,“伦”又称“金龙调”,是壮族布岱支系的对歌文类,主要在金龙镇布岱族群及其相邻的越南高平省下琅县岱族群体中流传,在相邻的逐卜乡、武德乡上片和响水乡也有流布。它分日歌和夜歌两种,曲调、歌词均有多样性。从曲调上看,其日歌有三种曲调,分别为平调、低调、高调,夜歌有两种曲调。从歌词来看,日歌和夜歌均为每句七个字,句数少的是一句,多的有几千句,例如叙事歌《宋珍与菊花》就长大4181句。歌词押腰脚韵,第一句最后一个字和第二句第五个字押韵,第二句最后一个字和第三句第五个字押韵,以此类推。夜歌的演唱必为对歌形式,演唱时要在唱词前加一段“喝”(han),主要用于邀请、推辞、赞扬、情歌对唱、离别、猜谜(猜字谜或风景)等六种类型的唱词前。“喝”又分“长喝”和“短喝”,长喝一般为3—6句,短喝多为2句。其曲调婉转优美,响亮动听,并且反复收声,演唱形式多为两人或多人齐唱。


(二)“诗”


“诗”,根据壮语方言的读音,有的写作“西”。在壮语南部方言区的邕宁、扶绥、宁明、崇左、凭祥、龙州、大新、天等、靖西、德保、隆安等市县均有分布。在龙州,它是壮族布侬支系的对歌文类,分为“诗侬”和“诗娘”两种。“诗侬”又称“逐卜调”或“牌宗调”,流传于逐卜、武德、响水、金龙、水口、上龙等乡镇,以壮语南部方言演唱。它也分日歌与夜歌:日歌均是七言三句,押脚韵,也被称为“三句歌”;夜歌则是七言一句,但每首少则八句,多则达120句,在奇数句押脚韵或偶数句押脚韵均可。在其夜歌中,还有20个不同的歌牌。它们是韵脚的标志,一个歌牌代表一个歌韵,但其名称并不是具体作品的歌韵用字。例如:歌牌“板沙[pa:n55a32]”以[a]为韵,“魏师[la:u21ai33]”以[ai]为韵等等。在目前已搜集到20个歌牌中,几乎涵盖了南部壮语方言韵域中的所有韵脚。“诗娘”俗称龙州调,亦称八角调、霞秀山歌,流传于八角、上降、彬桥、水口、下冻、霞秀、上龙、响水、上金等乡镇,其曲调分长音调和短音调两种,其歌词均为每首七言四句,句数不定,只押脚韵,以壮语南部方言演唱。


“伦”和“诗”等不同歌唱文类的划分,不仅区分了壮族布岱支系和布侬支系的边界,也在布侬支系中区分出两个不同的人群。在龙州中越边境乡村的聚会歌唱实践中,人们主要唱“伦”和“诗侬”。



三、

从线下到线上:龙州中越边境

壮族民间的歌圩活动


广西各地壮族民间,传统上有定期聚会对歌的习俗,汉语称之为“歌圩”。它往往附着于特定地方节日,成为节日的主要内容,如:靖西市和那坡县古时候的“窝岩”和现代的“航单”,德保县的“窝端”,田东县、田阳县、田林县的“很敢”“靠敢”或“贝敢”,崇左市江州区、宁明县的“窝坡”,来宾县和横县称为“圩逢”,龙州县、大新县、天等县等地的“侬峒”和龙州县“逢伦”,以及南宁邕宁区的“还球”对歌习俗。在当代社会,只要是有组织、有一定规模的节日,对歌都可能成为其中重要的活动内容。在龙州中越边境壮族社会,传统上以民间节日“侬峒”和“逢伦”的聚会对歌比较普遍。在“昆那节”“糍那节”等民间节日和有人群聚集的官方活动中,对歌也有可能存在。除此以外,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也会通过微信、QQ等网络平台,实现了线上的对歌赏歌。


(一)线下歌圩


1.“侬峒”


“侬峒”,也有的写作“陇峒”“侬侗”“弄峒”“隆峒”“陇端”等,意思均为“下田峒”。其中,“侬”在南部壮语里有“下”或“去到”之意,“峒”既指山间有水源、河流或灌溉系统的平地,也是传统行政单位的代称。在历史上,中越边境壮族与岱族人聚峒而居,一个或多个自然屯成为一“峒”,后来发展成为行政单位。明代邝露《赤雅》载:“壮人聚而成村曰峒,推其长者为峒官。”侬峒节就是以“峒”为单位举行的传统节庆活动,在节庆中人们走“板”(村)窜“峒”,访亲会友,故有“侬峒”之称。它在中越边境壮族地区和越南北部岱族社会均有广泛分布。


在壮族社会,“侬峒”习俗主要流布于广西崇左市的龙州、大新、天等和云南的文山州等左江土语、砚广土语、文麻土语地区。这些地区的壮族,绝大多数均自称为岱人或土人,但也有部分为侬人。


在龙州县金龙镇,侬峒节是壮族布岱支系最重要的传统节日。节日在春节期间举行,从农历正月初八到正月十四,各村节期不尽相同。其中,双蒙村板相屯在正月初八,民建村布毫屯在正月初九,板梯村、花都村和宏朝屯在正月初十,民建村板送屯和双蒙村板池屯是正月十一,立丑村逐立屯是正月十二,双蒙村板蒙、百贞、空相和弄昌屯是正月十三,横罗村那横屯是正月十四。同一时期,越南下琅一些村屯也过同样的节日。正月十五,两国民众则汇聚下琅县城,举行为期三天的盛大活动,同时宣告当年“侬峒节”结束。但过伟、潘其旭等人在关于“歌圩”的统计中,只将布毫屯正月初九和花都村正月初十的“侬峒”列入其中。在20个世纪60年代以前,“侬峒”习俗流传于金龙镇的13个村落。在节日中,仪式专家佛公、佛婆主持的求务仪式,为整个社区的民众向天神祈求百谷种子、风调雨顺、人畜平安。20世纪60—70年代,这一节日作为“封建迷信”被禁止。2008年,从民建村板送屯开始,这一节日传统陆续得以恢复。重建之后的侬峒节,以其盛大的求务祭祀活动受到特别关注。与此同时,节日组织者也搭建舞台,发布海报,山歌对唱成为主办者彰显民族文化传统的重要内容。


2.“逢伦”


在龙州县,与“陇峒”相类的节日还有“逢伦”,主要流传于金龙镇、武德乡一带。“逢”为汉字壮读,意即圩市或集市,“伦”是壮族布岱支系对山歌的称谓,“逢伦”一词可直译为“歌圩”。金龙镇的“逢伦”在每年农历四月十四,这也是金龙建街纪念日。2017年是金龙建街133周年,早上九点多,街边的舞台上开始了唱山歌活动。其歌唱的方式主要有:其一为独唱,有的为配合县交通局开展的交通安全宣传而唱,有的则是表达祝贺、祝福、感谢之意;其二是对唱,由中越两国歌者上台对歌。在歌台正对着的街道上,观众们密密地站着,绵延三四十米。主持歌台活动的,是当地知名歌者忠哥。他临机自撰,壮汉兼通,切合当下的情境,获得了观众最热烈的回应。应邀上台唱歌的,均为金龙镇与相邻的越南歌者,大约有十来人,以唱“伦”的歌者为主。来自越南岱族女性歌者婉姐、莲姐和男性歌者沈哥都有受邀之列。下午两点多,大家转移到距离舞台均50米的水源处聚众对歌,民众围坐在附近,大约有两百多人。


武德乡的“逢伦”在每年农历七月二十二日举行,实际上唱的是“诗侬”。期间有乡里组织的歌舞表演和山歌比赛,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壮族布侬支系和越南侬族歌者自发聚会对歌的盛大场景。他们的对歌活动,或在田间地头,或在某个单位楼前楼后空地。均是三三两两,自在歌唱。但歌者多在五十岁以上,老龄化非常明显。据当地知名歌者农先生介绍,在最近两次“逢伦”中,因受边贸活动冲击,歌者的人数明显减少。


(二)线上歌圩


传统从来不是静止的,而是不断被动或主动的自我调适。在现代壮族社会,全民性的聚会对歌不断衰微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与此同时,人们也不断借助新技术,推动这种歌唱传统向前发展。20世纪90年代以来,和其他壮族地区一样,金龙镇人会把山歌对唱活动录制成录音带、录像带、光盘,例如:在镇上从事小商品批发的谭先生最初也兼营山歌音像品的制售业务,至今还保存着大量的音像资料。在农村普及电话之后,因为电话费是每个月固定收30元,很多歌者会通过电话唱山歌,有些歌者一唱就是几个小时。当下网络媒介盛行,很多歌者在QQ、微信上组建歌友圈,日常随时随地进行对歌,形成“线上歌圩”“网络歌圩”。在虚拟空间中,人以歌分,演唱或喜欢不同歌种的人们组成各自的圈子,例如:以布岱歌者为主的“开心聊天群”有97人参与其中,其中有不少是擅于唱歌的,人们在开心聊天之余,也会不时的唱唱歌;名为“龙州县山歌传承中心”的微信圈共有381人参加,因为群主农先生唱“诗侬”,因此入群的也多是来自“诗侬”流传区域的人们,大家以当地壮话交流、演唱“诗侬”。


侬侗节


四、

铸魂:壮族民间歌唱传统对于

龙州中越边境乡村振兴的意义


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提出和《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的印发,“乡村振兴”问题已引起全社会的关注。作为壮族传统社会生活方式和情感表达的民间歌唱传统,在龙州中越边境乡村振兴中,可以起到铸魂的作用。具体来说,主要体现在以歌唱传正气、聚人气、系人心、促相通等。


(一)以歌唱传正气


将民间歌唱作为宣传手段,是有关部门、团体和人员组织山歌对唱活动主要动力。所要宣传的,是主流价值观认可、推崇并广泛播布的交通安全、禁止吸毒贩毒、禁止走私、尊老爱幼、团结邻里等正能量,或者党和政府正在开展的乡村振兴、党史学习教育等重要工作。在2016年农历四月十四金龙镇的“逢伦”中,县公安局会同乡镇文化站搭建歌台,邀请当地壮族布岱和布侬一些比较活跃的歌者上台轮流对歌,宣传防治艾滋病知识。当地55岁的著名歌者农先生承担主持工作,他一方面鼓励、安排众歌者轮流上台歌唱,另一方面则以壮汉双语即兴创作并演唱相关主题的山歌。这种方式,是当地民众耳熟能详的,也最易深入人心。因此,现场观众的反应颇为热烈,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二)以歌唱聚人气


在现实生活中,歌唱往往能聚人气,为乡村社会注入活力。笔者在考察德靖一带的聚会对歌习俗时发现,当地视对歌为暖村、暖地、暖圩、暖屋的方式。这种“暖”,实际上就是通过歌唱聚人气而达成的。在龙州县中越边境,“逢伦”节期到来时,歌者即心领神会,相约前往对歌。如果有关部门能组织山歌展演或比赛,尤其是邀请越南歌者参加,则会吸引更多人前来——各地歌者纷纷前往参加对歌,不参与对歌的也乐于前往观战,欣赏别人对歌。


在2016年金龙镇“逢伦”的歌台上,两位越南岱族女性歌者应邀前来,与当地歌者侬先生进行了大约15分钟的情歌对唱。那一天,歌台三面都挤满了观众。其正面对着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绵延一百多米,直到圩外。


在金龙镇布岱村落,“侬峒节”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节日一早,各家各户就拿上供桌、带上祭品,到村中操场或村外田垌间整齐摆好,在仪式专家“布苯”和“乜苯”的主持下举行祭天仪式,祈求五谷丰登。与此同时,村里也会搭起舞台,还有不少女性从其他村落、乡镇甚至县城的结群而来,身着传统的黑色长衣或鲜艳的演出服,上台表演广场舞。期间,主办者还会邀请一些歌者前来,上台进行“伦”的对唱。过去的侬峒节以祭祀为主要内容,聚会对歌是民间自发的。但在2008年重建以后,一些村落在组织祭祀活动的同时,也往往搭建舞台,还会特别邀请越南岱族歌者前来对歌。


相比之下,昆那节主要是民间自发,各家各户邀请亲友聚会宴饮是节日的主要内容。但在金龙镇高山村板陋屯在2015年和2016年组织的节日活动中,特别邀请越南高平省民间艺术团前来演出。团长黄先生年近八十岁,退休前是高平省文化厅厅长,老家就在与金龙镇毗邻的高平省下瑯县,年轻时就是一个山歌爱好者,与家住金龙镇高山村的马阿姨是歌友。因此,除了天琴弹唱以外,山歌对唱是他们表情达意的重要方式。在结束舞台上的演出之后,他们会自发对歌,使平时因“空心”而格外寂静的边境乡村显得格外热闹。


(三)以歌唱系人心


歌唱作为表情达意的方式,也连结人心,加强人们的情感联系。在网络世界中,这种效果尤其明显。当地壮族人通过手机、微信等现代通讯媒介建立起来的“网络歌圩”连结了社区内与外出工作的不同时空的成员,使网络成为维系彼此关系、传承歌圩文化的新载体。2018年正月初八晚在布毫屯,笔者看到一位前来做客的谭姓布岱男歌者一坐下就打开手机,发语音信息。他正在对话的群,名为“开心聊天群”,据说是布岱歌者平时对歌、聊天的空间。在他的帮助下,笔者也进入该群。里面有97个成员,全部使用网名。尽管其中有不少擅长创编和演唱“伦”的歌者,但平时大家还是以母语聊天为主,唱歌的时候不太多,也会分享对歌或其他民族文化活动的音像资料。微信群“龙州县山歌传承中心”的群主农先生是地方知名文化人士,也是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龙州壮族山歌”的代表性传承人,经常在群里以语音或汉字鼓励群友唱山歌。因此,除了聊天和分享音像资料以外,群里也不时会有一些歌者发出山歌演唱的语音信息。但需要说明的是,这种网络中的歌唱,并不能总是及时获得回应,很多时候是一位歌友连续唱上几首就作罢了,并不像传统意义上的歌圩那样群聚群唱、你呼我应、此起彼伏。


无论如何,在网络歌圩中,十里八乡甚至千万里之外的人们都聚在一起,以母语为媒介,听母语歌谣,分享母语文化,交流各自情况,讨论家乡变化,强化对本乡本土本民族的认同感。因此,网络已然成为人们传递乡音、聚拢人心、维系乡情的主要媒介。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对抗当下乡村“空心化”的一种有效手段,对乡村振兴的促进作用是可见。


(四)以歌唱促相通


跨国族群的歌唱活动,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了中越两国的民心相通,促进了边疆社会的和谐稳定。在龙州中越边境,壮族布岱支系和越南岱族均自称为“布岱”,壮族布侬支系和越南侬族均自称为“布侬”。他们语言文化相通,交流无碍,情感相近,通婚普遍,经贸方面也经常合作,共享同一种歌唱传统,节日仪式中的往来也非常频繁。两国歌者历来有跨境歌唱的习惯,一些歌者还建立和深厚的情感联系。


出生于金龙镇高山村的马女士,与出生于下琅县的黄先生年轻时因歌唱活动而互相认识,进而相恋,后来因为男方到省城工作、女方离开家乡而中断交往、各自婚配,直到2014年前后才重新联系,两家人友好往来。2015年8月,金龙镇高山村板陋屯趁一年一度的“昆那”节举行第二届兴办富民山歌活动会,邀请以黄先生为代表的越南高平省民间文艺代表团前来演出,马女士参与接待,全程陪同,在舞台上正式演出以外,还和中方其他歌者与越南客人在居民家中进行山歌对唱。2016年,代表团再次来到板陋屯,两国歌者对唱通宵。至于马女士本人,则每年都会前往参加越南下琅的“侬峒节”节,和亲友相会、对歌。


当下通信交通便捷,住在边境线附近的越南岱族和侬族歌者大多有中国的电话卡,平时和中国壮族歌者的通信工具非常方便。一旦有歌唱活动,一个电话即可通知到对方。参加活动时,骑摩托到边界后步行穿过国界,再由另一方面的歌友以车相接,半个小时左右即可到达。金龙镇壮族歌者农先生不仅经常参与镇、县境内及邻县的各种山歌活动,还经常前往越南下琅县参加官方或民间组织的山歌对唱活动。在2016年和2017年农历正月十五的下琅县城“侬峒节”山歌比赛中,他和越南女歌者对歌近半个小时,歌词风趣幽默,引来越南边民的阵阵笑声。越南歌者暖姐、婉姐、列哥等也经常到金龙来,参加各村屯和镇上的歌唱活动。两国歌者通过歌唱传情达意,加深了相互之间的沟通、交流,也促进了边境乡村社会的外部安宁与稳定。


五、

结语


在现代化进程中,龙州中越边境传统农业壮族社会自发性、全民化的歌圩习俗日益衰落。借助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民间歌唱传统嵌入有组织的民间节日仪式中,在一定程度上得以重振。借助现代技术和网络媒介,人们也获得了新的歌唱空间。在乡村振兴中,如能善加利用这种民间歌唱传统,将可通过歌唱传正气、聚人气、系人心、促相通。这对于重铸中越边境乡村之魂,促进边疆社会的安宁与稳定,无疑具有重要意义。但歌者年龄老化,参与歌唱实践的人数渐少,民间歌唱传统的衰微已是不可逆转的现实。在剧烈变迁中的社会中,还有许多不可预见的因素,使节日活动时有中断,歌唱活动的传承空间也不太稳定。因此,在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中,一方面要重视挖掘和传承作为乡村优秀传统文化的壮族歌圩习俗,另一方面也要促其与时俱进,融入新的时代精神,使其在重铸中越边境乡村精神生活中发挥更大作用,从而实现壮族歌圩习俗在当代乡村生活中的功能再生。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文章来源:《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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