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田卓]商品化与反商品化——马达加斯加山村的无形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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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化与反商品化——马达加斯加山村的无形文化遗产


[日] 饭田卓 著    吴薇 译

原文刊载于南方科技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主编的《遗产》(第五辑)


摘  要

本文聚焦于马达加斯加扎菲曼尼里(Zafimaniry)村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木雕知识。木雕知识的遗产化,促进了扎菲曼尼里工艺品的商品化,同时也使这一知识自身发生了不少变化。在这里,扎菲曼尼里文化对商品化表现出两种文化概念,一种是易与商品化相适应的“为了鉴赏的文化”,另一种是难以与商品化相适应的“为了生存的文化”,这两种文化概念并存且双向发生。这样的文化客体化使文化成为民众和精英之间共有的文化,以及一部分可以被商品化与一部分不能被商品化的残余并存的文化。



关键词


木雕知识 ;商品化;

遗产化;文化客体化


文化这一概念通常很难把握,特别是在欧洲各语言体系中,文化一词虽与农耕享有同一词根(比如英语中的“culture”),与自然的生命力有关,但文化仍被视为与自然有一定距离的、人为创造的精华。日语中的文化,一方面也有文明这类词带有的高雅意味(比如“文化勋章”),另一方面又带有人们无意识掌握的“集体共有的习惯、方式和价值观”等普遍意味(比如“异文化理解”)。天才创造、精英享有的“文化”与包含民众在内的万人共享的“文化”,虽然看似不相容,但在日常生活中却都用“文化”一词来指代。


而文化遗产一词最初带有贴近洗礼之后的精英文化的意味。正如序中所提到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重视世界遗产“显著的普遍价值”,将高度精致、唯一性作为遗产指定的条件。不过世界遗产委员会提出了全球化战略,在非物质文化遗产条约中开始重视文化持有者本身所认可的价值,由此文化遗产这一概念也就纳入了民众性的文化现象。在此,我们也可以看到文化遗产一词的多义性。精英文化现象开始包含民众文化现象。


但是如果从文化实践之人而非文化行政的观点来看,事情又会不一样。特别是在文字使用频率不高的社会中,本就没有与文化或文化遗产相对应的词,在那里占支配地位的是民众文化现象。那些民众文化现象,随着商品化的开展,开始纳入重视精致性的精英文化现象。而现代日本社会中的文化遗产则恰恰相反,这样的现象往往发生于交通和通信手段有限的“民俗社会”急速向消费社会转型时。


本文即聚焦于这样一个急速变化的社会中的文化遗产。该案例发生于马达加斯加的中部高地、一个名为扎菲曼尼里(Zafimaniry)的村落中。在这里,因活用丰富的森林资源而产生的木雕知识,在200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指定为 “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2008年又与其他“代表作”一起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我第一次探访该地是在2007年,随后为了调查和收集资料,又在2009年至2012年在这里共住了87天。本文记述的大部分内容源于这一时期我的亲身经历,不过文中还适当加入了2013年、2014年、2015年间来这里短期调查旅行时的所见所闻。


一、扎菲曼尼里文化的发现


马达加斯加在人口普查中不分民族,因此无法知晓扎菲曼尼里的人口规模,但推测不会超过一万人。在总人口数超过两千万人的马达加斯加,这个数值很小,一旦离开他们的居住区域,扎菲曼尼里这个民族名称几乎无人知晓。而且即便是在扎菲曼尼里人中,也有不少人认为扎菲曼尼里是其他强大民族的一部分,比如贝齐寮人(Betsileo)、梅里纳人(Merina)。但近年来,他们的文化在与其他马达加斯加人的对比中显示出了特色,这强化了扎菲曼尼里人的身份认同。

 

扎菲曼尼里文化的第一个特征应该是他们的生计方式。他们的居住地位于岛屿中央高地向东海岸下沉的位置,很陡峭,海拔高度在一千米到一千六百米。因此该地交通不便,供汽车通行的道路只能到达扎菲曼尼里人居住区域的周边。开挖水田也不容易,种植在东海岸地区的陆稻也不生长。因此,刀耕火种成了该地重要的生计方式,即先焚烧周围的森林再播种,主要的作物有玉米、甘薯。正是这一点,使之与以水田稻作为主要生计方式的中央高地的其他人相区分。同时从整个马达加斯加来看,该地因交通不便,农作物交换受到限制的情况也比较多。扎菲曼尼里开始施行梯田耕作,不过是20世纪中期的事情。

 

将扎菲曼尼里文化视为特殊的另一个理由是其家屋建筑样式。19世纪,马达加斯加中央高地一带木造家屋林立,而随着欧洲人带来的砖块制造技术,家屋样式也突然发生了变化。考虑到当时的背景,木材价格的上涨也应该起了一定作用。但是在扎菲曼尼里人的居住区域,完全没有木材的商业采伐,也没有高效运输砖块的道路,因此直到现在都还可以看到大量以前的木造家屋(见图1)。据说现在只有扎菲曼尼里区域还保存有超过核心家庭规模的人数居住尚还宽裕的木造家屋。这样的木造家屋被称为“扎菲曼尼里家屋”。可能这一名称最先是由外来到访者起的,后来扎菲曼尼里人自己也开始这么称呼它了。


图1  扎菲曼尼里木造家屋

资料来源:作者于2010年7月拍摄。


扎菲曼尼里家屋的建成,不需要使用一个铁钉。我认识的某位长者把这比喻为“不是在强制中,而是在相互合作中团结在一起的人们”。由此,他们的家屋体现了重视人与人之间情感与合作的马达加斯加人的全部理想,在这个意义上,扎菲曼尼里家屋强调了它的精致性。

 

扎菲曼尼里家屋在其他方面也体现着文化价值。不管是家屋这样的物质还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结,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都将具备坚固性,这是当地人的理想。年轻夫妇居住的家屋中,墙壁大多由纵向切开的竹筒做成的竹栅制成。这是因为年轻夫妇积蓄不多,家屋里的东西也就不得不朴素些。但竹栅制成的墙壁并不坚固,因此年轻夫妇一旦有了积蓄,就会开始慢慢将竹栅换成木材。这样所具备的坚固性,是家屋逐渐获得的美德,也与人类家族关系慢慢变得坚固的趋势相一致。也就是说,木造家屋反映并物象化了扎菲曼尼里人花费一生来具备坚固性的这种人生观。

 

扎菲曼尼里文化还有一个特征是敞开式木制窗上几何图案的浮雕(见图2)。浮雕的很多主题是将几个基本要素进行组合并配置成长方形或圆形,其对称美让人印象深刻。初次接触这种浮雕的人中有人好奇它们是否发挥着家徽或符咒的作用。但就我个人理解,相比这种说法,我认为把它作为花费大量时间最终获得坚固性这一过程的完成标志更好。在现代的建筑材料或涂料进入之前,木雕是家屋装饰为数不多的手段之一。

 

在该区域进行长期人类学调查的莫里斯·布洛克(Maurice Bloch)对不了解文化内情的人的观点提出了警告。那些人常常容易对所谓的“原始艺术”产生这样的误解,即认为其充满不可思议的象征意义,而扎菲曼尼里的浮雕图案也是在寻求这种象征意义。但事实上,扎菲曼尼里的木雕,不过是用来赋予家屋个性以区分不同的家屋。

 

对扎菲曼尼里人来说,木造家屋的建造,与窗上的浮雕一起,都是特别的木雕。对普通人来说,一生只能建造一个家屋,因此,至少在几十年间,家屋的主人们为了建造住宅都需要雇用技术熟练的木工。在资金不足的情况下,木工们只负责榫和榫孔的加工,其他的则由主人自己及其家族成员共同完成。浮雕也是如此,由熟练的手艺人完成的也有,由主人们自己完成的也有。可以说这是还未完全产业化的工艺,但正因其精致的浮雕吸引了外来者,木雕技术整体才会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与奢侈品相反,更易被消耗的生活必需品通常由使用者自己制作而成。居住地的全体住民因山多交通不便,自然也就发展出了满足自家消费的手工业。由此这里制作的工艺品包括运送、保存农忙期间食物储备减少时采集来的蜂蜜的容器(见图2),让来访者坐的凳子(见图3),烧荒时用来装点火之必要工具打火石的容器(见图4)等。


图2  蜂蜜保存容器 无花纹(左)有花纹(右)

资料来源:作者于2009年9月拍摄。

图3  凳子 无花纹(左)有花纹(右)

资料来源:作者于2009年9月拍摄。


图4  打火石容器 无花纹(左)有花纹(右)

资料来源:作者于2009年9月拍摄。


满足日常使用的木雕技术,有以下几个特征:第一,以身边的东西为原料;第二,为了选择最合适的原料和加工方法,需以丰富的博物学知识为基础;第三,代替了少量工具的使用,将使用方法(身体技术)多样化,以应对各种工程;第四,这类技术的习得,并非在制度化的教育场所中,而是在各种各样的机会中。这些特征与家具中心等已准备好原料、工具再加工出来的先进国家的工艺有着极大差别。


除了上述特征外,传统的扎菲曼尼里木制工艺品是削去木材、雕刻出形状的“刳りもの”。这里看不到通过将多个部分组合起来的“指しもの”(组合物),硬要说的话,也就只有木造家屋是例外的组合物。后文将会描述这种倾向发生的变化。


二、木雕的商品化


事实上,前文所描述的情况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虽然不是完全变了,但现在随着货币经济的渗透产生了几个例外。这些变化,推测始于20世纪60年代,当时扎菲曼尼里的农民们已经开始售卖工艺品。最初购买这些工艺品的是法国的天主教神父,购买的目的是尽量减轻歉收时的粮食不足问题。另外,大概在同一时期,马达加斯加最大的高等教育机构塔那那利佛大学,其附属博物馆开始收集马达加斯加全境的标本资料,山区传承下来的“民艺”也被大量收集。结果,精致的扎菲曼尼里木雕首先被海外的人所认知,后来又被国内的富裕阶层所知晓。


货币经济的渗透,给木雕的制作带来了以下各种效果。


1、职业化


商品化开始之前,木雕作为自产自足的日用品,不过是短时的劳动。扎菲曼尼里以农耕为主要生计,人们通常在农闲时做木雕。但在家庭经济中,现金使用所占比例越来越大,一部分农民开始抽出越来越多的时间做木雕。不过根据距离村公所远近的不同,这种变化的速度每个村都不一样。通了公路、拥有很多海外观光客的村公所所在地Antoetra村,2012年就已有了“全职”的木雕手艺人。他们将农地里的田间劳动交给雇用来的人,自己则专门做木雕,可以说成了专业的手艺人。


买工艺品的人,不限于海外来的观光客。如下文第3点中所提到的,也有从专业手艺人那里购买其他扎菲曼尼里产品的。


2、图案的标记化


几何图案原本只是用在木制窗户上,容器或凳子这类日用品则不需要。但现在Antoetra村的某工艺品店内,可以看到各种工艺品上都有这些图案(见图5、图2至图4的右侧图片)。对来访者来说,这些装饰有图案的物品,是见到扎菲曼尼里人的证据。另一方面,家屋的部件难以长途运输,小物品则易于带回家。为了便于携带而在小的木制品上刻这些图案,这也是极为自然的事情。


图5  Antoetra村的工艺品店

资料来源:作者于2012年7月拍摄。


据说20世纪60年代以前的带有图案的工艺品已经完全消失了,这是不准确的。塔那那利佛大学在1963年、1964年收集扎菲曼尼里工艺品资料时发现,除窗户外,还有很多其他刻有图案的工艺品。几何图案最先是用在窗户上,但是现在工艺品店内陈列的大部分商品上雕刻的图案,则是迎合来访者喜好的结果。


3、新的形状与样式


为了让外面的人了解扎菲曼尼里的木雕技术,新形状的工艺品开始出现了。工艺品中最广为人知的是一种用两块板子组合起来即可使用的组合式椅子(见图6)。这种椅子不仅在Antoetra村,还在首都塔那那利佛出售,被称为扎菲曼尼里椅子。但从形状来看,它原本是非洲大陆自古以来使用的东西,而非马达加斯加创造的。据Ambohimanjaka村的人说,村里的老人还年轻时,一位名为Michele Peltier的天主教神父第一次订制了这种椅子。这个神父的名字明显是经常在该地区采购工艺品的Michele Peltereau-Villeneuve的名字的误传。就这样,扎菲曼尼里的木雕手艺人开始为新顾客制作新的产品。虽说“扎菲曼尼里椅子”这个称呼有些不合适,但也不能一概而论。也就是说,这种形状的椅子也在扎菲曼尼里人的家庭中使用,特别是经常见于那些来客很多的家里。可以说,面向观光客而变更的样式,包括带有图案的日用品,正在回流到扎菲曼尼里人的生活中。


图6  组合式椅子

资料来源:作者于2009年9月拍摄。


新设计的工艺品,再举一个服装箱的例子。制作服装箱需要将多个部件组合起来,而这种工艺传统上只用于家屋建造中。现在不清楚扎菲曼尼里地区是否还有制作服装箱的手艺人。为什么很多扎菲曼尼里的手艺人,只是通过削木材制作出产品的形状?那是因为他们不擅长通过铁钉固定多个部件来制作服装箱。制作服装箱的手艺人,(曾经)应该是以交通便利、容易获取铁钉的村庄为据点的。几乎是除Antoetra村外唯一一个通了汽车的Ambohimitombo村曾是这样的据点。手艺人住在这里的情形应该是数十年前了,现在这个村子里也已经没有会做服装箱的人了。


新设计的工艺品,还有用来装《圣经》的木箱、桌上用的调味盒、刀鞘、带装饰的圆盘等。最后提及的圆盘,大小在直径20~30厘米,两面都刻有几何图案。扎菲曼尼里的木雕手艺人将其称为“スプラ”(法语中指盘子下面的茶托),但事实上将之放于盘子下面来使用的买者并不多。为了展示扎菲曼尼里的图案,把它挂在墙上或立在台子上更为合适。


最后这个新设计的工艺品,应该可以追溯到最古老的时代了,那就是四脚的西洋风的椅子。乍一看这像是一把普通的椅子,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它是由一块大木材雕刻而成的。扎菲曼尼里人最开始为欧洲人制作产品时,对组合多个部件的工艺还不熟悉,因此他们大量削去废料,精心制作了一把比原木小得多的椅子。现在,来扎菲曼尼里地区的海外观光客非常多,相比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来制作一件高级工艺品,大量制作廉价产品获利更多。也许这也是再也做不出这样的椅子的原因。


4、工具与原料的革新


木雕的商品化也带来了工具的多样化。图7是某位手艺人工作室里放着的一套工具,这里面可能还漏掉了粗加工时用到的工具等。但重要的是,这张图中出现了很多当地冶炼师都无法制作的细小工具,其中一部分应该是工厂的器械才能制作。对此,在弄清楚古代的工具的基础上再来讨论比较好。


图7  手艺人使用的一套工具


图7中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右上方出现的黑色的圆形物体,那是蘸取鞋油给产品抛光用的。一方面人们喜欢外观美丽的东西,另一方面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如果不去离制作地很远的地方就很难找到合适的原材料。因此,木雕手艺人通过使用鞋油使原本普通的木材变得美丽。手艺人在使用鞋油时称它为“リダ”,这一称呼源自最常用的鞋油的商品名称“リュード”的发音,自20世纪90年代以后由与马达加斯加贸易额不断增长的中国制造。即便是在马达加斯加的山区,在工艺品的制作中进口原料也变得不可欠缺。


5、从手艺人到艺术家


上面的段落中呈现的都是“专业手艺人”的表现,不过他们中有一部分人自称为“艺术家”。因自称艺术家,他们就必须不断寻找顾客。其方法之一是,可以看到的在海外观光客聚集的Antoetra村有很多家展销艺术家作品的商店。此外,未在此处展示作品的艺术家,他们也与外来顾客保持着远距离的联系。


随着获取现金方式的多样化,这里还出现了完全不制作立体作品、专门在古民具上雕刻几何图案的艺术家。这样的古民具中,有一种从遥远的村落买来的米缸。这是用来保存收获的大米的容器,它并非扎菲曼尼里人的东西,而是属于生活在海拔更低处的热带雨林中的塔纳拉(Tanala)人。塔纳拉人居住地的森林中有很多直径很大的树,他们从那里获取巨大的木材,再通过挖空这些木材来制作米缸。在米缸上雕刻扎菲曼尼里的图案很好看,不过扎菲曼尼里地区开始种植稻谷、吃大米已经是20世纪中叶以后的事情了。刻有图案的米缸是不是扎菲曼尼的工艺品,这是争论的焦点。


二、扎菲曼尼里工艺的遗产化


21世纪初,拉瓦卢马纳纳总统实施了自由的外交政策,前来马达加斯加旅游的海外观光客人数显著增加。扎菲曼尼里地区的观光客数量也随之大量增加,其中大部分来自海外。这一变化带来的结果是,Antoetra村的很多扎菲曼尼里人开始从事导游、行李搬运工这样的工作,作为商品售卖的工艺品数量也开始增加。此外,在该村每周一次的集市上,来自其他村的村民也多了起来,他们来这里售卖农作物或工艺品,再用获取的现金购买工业产品带回家。该村的人口也增多了。我所在的工作单位国立民族学博物馆摄影组曾于1998年前往Antoetra村拍摄织布工序,与当时拍摄的素材相比,到了现在的2011年,家屋数量明显变少了。


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扎菲曼尼里的木雕知识指定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现在,该木雕知识又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木雕知识的遗产化,进一步增加了扎菲曼尼里工艺品的需求,也进一步招来了更多观光客。因此扎菲曼尼里人开始前所未有地依赖现金经济。另一方面,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扎菲曼尼里的木雕知识,也发生了不少变化。


6、特定思想的正统化


雕刻在木制窗户及其他物品上的扎菲曼尼里图案,本身没有特别的意义,但是外来人却“想知道”。结果,生活在当地的扎菲曼尼里导游为了回答外来者的疑问,开始对图案的意义“进行说明”。助长外来者臆想的,除了这些导游,还包括国际组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马达加斯加事务所,制作了表格(见表1)并将之刊登在小册子上。这本小册子上的说明与导游的说明几乎相同,据多位Antoetra村村民说,这些说明最初是从一位住在Sakaivo村的技术熟练的木工(2013年逝世)那里听来的。


表1 几何学花纹的基本主题示例


我难以判断这种说明的正确与否,但如果这类知识太容易掌握的话,那么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价值可能无法充分传承下来。有关非物质文化遗产本质的知识,不是通过印刷品,而是唯有通过集团内部的口口相传才能增加其价值。因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制作的这本小册子,在激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同时也对它造成了损害,产生了互相矛盾的效果。


7、景观复制


2013年7月,我在访问Antoetra村时发现村民都在谈论这样的传闻,即法国相关的NGO将支援人们新建住房,金融支援专门针对木造家屋,砖造家屋则不包括在内。但是据说,如果砖造家屋的所有者拆除了居住的房子,那么也可以得到木造家屋的建材以及工匠的工资。令人吃惊的是,据说有60人报名参加了这个项目。到2015年10月我再访时,新建的55栋木造家屋、修补的10栋旧的木造家屋,已经获得了NGO的融资。据说旧的木造家屋没有被要求拆除,只需更换损坏的部件。


实施这个项目的是“村与人”(Des Villages et des Hommes)这一NGO。据该组织的官方网站介绍,该项目的实施经费是2002年1月在巴黎举办博览会时提供的。相关画廊的网站有如下介绍:


有72位现代美术艺术家对马达加斯加进行了援助。这些艺术家以马达加斯加中央高地的扎菲曼尼里人用手雕刻过的门和窗户为素材,创作了72件作品。这些作品吸引着我们从现代美术和扎菲曼尼里文化两种角度来审视它。作品拍卖所得的所有收益,都全部用来支援每天以1美元以下的价格维持生计的那些不幸的人们。作为扎菲曼尼里专业技术源泉的Antoetra村的人们,通过这样的支援获得了水、健康和教育。此外,一个让他们有尊严且与他们的文化相契合的自然环境也是所需要的……


每件“艺术品”都以800欧元~15000欧元的价格进行拍卖,总销售额达27万欧元。虽然项目本身提出了人道主义的目标,但不得不承认,与西方当代美术作家相比,扎菲曼尼里工匠的贡献还是被低估了。在此不对这一问题展开赘述。


房屋和景观的“传统化”显然是游客所喜闻乐见的,正如网页上所说,这项创新工作将创造尊重扎菲曼尼里文化的新景观。因为通过这项工作,木制房屋将再次发挥传统的重要作用。不过,细心的人大概不会漏掉任何新增的改变吧。


由于房屋密度加大,新建的房屋已无法采取长轴朝南北的传统布局。长轴朝东西方向的房屋共计19间,即占新建55间房屋的34.5%。在这样的房屋中,一些家具的布置不得不改变。更为严重的问题是,从文化的角度来看,年长者不能借助祖先的力量赐福于年幼的人。因为祖先的力量通常被认为是从房屋的东北角产生的,如果房屋的轴向不同,赐福的场所和家具的布置就无法协调一致了。


这种改变已经发生在建造成本更低的泥造房屋中。与此相对,木造房屋的业主们一直维持着传统的房屋布局和象征意义,但今后这种情况很有可能会发生改变。


8、资源枯竭的危险性


从文化持续性的观点来看,还面临的一个问题是,特定树种可能会在短期内集中枯竭。


建造一座房屋的数百个部件根据其用途可以被分为大约20个种类。如屋顶是选用轻质材料,支撑屋顶的柱子是重材料等,每个种类都分别有相对应的树种。根据我在森林资源富饶、传统木造房屋占多数的Fempina村进行的调查,用于支撑屋脊的顶梁柱(andry)使用的是名为“ナトゥ”(nato,Faucherea pervifolia,山榄科)的树种,或者使用代用种“ルチャ”(rotra, Eugeniaasp,蒲桃科),这两者的比重都很高。比重高意味着树木的生长周期长。为了建造好的房子,需要特定树种的老龄树木。


尽管人们普遍喜欢使用“ナトゥ”这种树,但在2013年7月到2014年3月Antoetra村新建的房屋中,实际上只有一半的人使用它作为屋脊柱,且完全没有人使用“ルチャ”树。此外,据带领我们参观并介绍这些建造中的房屋的Antoetra村的一位农民说,我们所见到的顶梁柱大部分是在树龄小的时候就被砍伐的,因此几十年如一日地作为柱子(顶梁柱)使用是不太可能的。这位农民曾经在偏远地区从事木材砍伐和木材加工工作,他的意见应该是值得信赖的。如果他的说法是正确的,那么新建的房子就确实是用不合适的建材来建造的。


适合建造房屋的木材资源,难道已经枯竭了吗?那么当这些新建房屋需要进行改造时,或者附近有人要新建房屋时,该从哪里找到合适的建筑材料呢?详细情况还有待进一步调查,但目前就我所观察到的情况似乎表明木材资源正在枯竭。


9、扎菲曼尼里身份认同的形成


工艺品的商品化是与扎菲曼尼里身份认同的形成密切相关的。据20世纪90年代考察过扎菲曼尼里的内堀基光介绍,随着木雕生产的蓬勃发展,到扎菲曼尼里村庄旅游的游客数量越来越多。另外,在那里销售的工艺品,如果不与扎菲曼尼里这个民族名称或居住地相关联作为“标志”来彰显其价值的话,大概也无法得到合理的评价。在作为外地人的我看来,在这些“标志”中,最奏效的应该是首都民众和海外游客所说的“扎菲曼尼里花纹”这一几何花纹图案。外地人的看法反映在扎菲曼尼里的思想中,最终使得几何花纹成为扎菲曼尼里文化的象征,形成了生活在这些象征中的人们的归属感。也就是说,扎菲曼尼里的认同感是围绕着独特的几何花纹而逐渐显现的。


四、文化客体化伴生的

商品化与反商品化


扎菲曼尼里人长期用木雕来制作他们使用的工具和容器。但近年来,他们也开始为以游客为主的其他使用者制作工艺品。本来只有使用价值的木雕,因此产生了交换价值。就算不在价值形态上进行深究,这种变化也确实极大地改变了木雕商品的性质。本文介绍的几个例子,可以说是反映了除扎菲曼尼里本地人以外的使用者(消费者)的喜好和价值观的(例如第2、3、4点)。此外,也反映了商品化对木雕生产数量增加所产生的效果(例如第8点),以及伴随商品化而产生的社会分工的效果(例如第1、5点)。


但是,也有与商品化没有直接关系的变化。例如,我们该如何看待扎菲曼尼里身份认同的形成(例如第9点)?当然,如果没有商品化这一事态,他们就不会通过木雕技术获得有尊严的生活。但产生这种效果的直接契机,是不管买不买木雕,那些并不了解扎菲曼尼里人的人们都通过这种方式认识了他们。关于扎菲曼尼里文化中的一部分信息也因此得以广泛流传,并被外地人记住。扎菲曼尼里人知道了这一点后,便选择自己文化的一部分(说到底只是一部分),并将其呈现给他者。此外,感知到这种效果的其他扎菲曼尼里人也以同样的方式去呈现文化的另一部分……可以推测,扎菲曼尼里的身份认同就是通过这样一系列的相互性事件而形成的。


选择文化的一部分作为(商品化)操作的对象,并以此来创造新的文化现象,这一过程被称为文化客体化。即使文化不被直接用于交易,只要通信手段和交通技术发达、信息得以流通,这种现象也迟早会发生。扎菲曼尼里的商品化,似乎比扎菲曼尼里文化的客体化开始得更早。然而,率先开始进行商品化的天主教神父,在此之前就已经客观地评价了扎菲曼尼里文化,所以扎菲曼尼里文化的客体化过程在那时就已经开始了。这样看来,商品化也是客体化过程中的产物之一。


在扎菲曼尼里文化中所滋生的一切,都可以理解为是顺应“文化客体化”这一趋势的产物。不仅是商品化,扎菲曼尼里认同感的形成也是一样的。但是,与提倡“文化客体化”的太田不同,我并不打算只强调与文化创造相结合的积极一面。


比如,也存在扎菲曼尼里文化可能会因脱离地理背景而对区域自然环境造成负担这样的问题(例如第8点)。然而,因扎菲曼尼里文化而兴起的不仅仅是商品化,而是涵盖了一系列过程,因而我们将这一系列过程统称为客体化。


此外,与扎菲曼尼里文化有关的变化,即使在初期阶段类似于商品化的过程中,也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了转向反商品化的倾向。为何这么说呢?因为扎菲曼尼里工艺品的价值不仅是可能给大众带来便利的交换价值,还带有一种只有对特定人群才有意义的符号性,这才是它能被用于买卖的缘故。具体而言,扎菲曼尼里工艺品是农民们为自用而制作的,只有在当地才能买到。至少旅行者们相信是这样的,除了扎菲曼尼里人自身,只有来到当地的幸运旅行者才能拥有扎菲曼尼里的工艺品。对旅行者来说,手头的扎菲曼尼工艺品是一种罕见的旅行经验符号,如果能简单地作为商品获得的话,其价值就会减半。因此,扎菲曼尼里工艺品只有在始终保持其以几何花纹为标志的工艺风格并与当地风土人情紧密关联的情况下方显其价值,如果商品化进展到切断这种关系的程度,买卖双方都将暂停商品化。


扎菲曼尼里文化之所以对商品化表现出两种行为模式,是因为人们对文化有两种立场相对的思考,这使得其态度摇摆不定。一种是易与商品化相适应的“为了鉴赏的文化”,另一种是难以与商品化相适应的“为了生存的文化”。两者的对立,几乎与本文开头提到的“精英文化”与“民众文化”的对立相重合。


“为了鉴赏的文化”的典型表现是埃及的金字塔、日本的庭院、欧洲的教会建筑等权力者们所建立的文化。这种意义上的文化,只为统治阶级所具备。而属于这个阶级的人们,一直在努力不断地使其文化品位更加精致。18世纪欧洲宫廷文化盛行时,正是这种“为了鉴赏的文化”吸引了人们。另一种“为了生存的文化”,与浪漫主义一起诞生于19世纪的德国。当时的浪漫主义者出于对英法繁荣的精英文化的反对,在民间口头传说和民谣中找到了自己的文化依托,并热心地记录下来。不久,这一活动作为民间运动扩展到整个欧洲,并蔓延到日本。但在那个时候,民众文化仍然强烈地保留着作为被欣赏和娱乐对象的一面。20世纪,当德国人弗朗兹·博阿斯到美国创立文化人类学时,文化被重新定义为习惯、制度与价值观的整合。到目前为止,民众文化已经成为许多相关要素的集合体,并被认为是人们出生和成长的场域。


相对来说,“为了生存的文化”是基于个人经验与同时代的人们共享之后,在跨世代共享的基础之上形成的。虽然这需要很长的时间,但由于经验是以对群体的有用性为标准来进行取舍的,因此文化往往与群体共有的价值观、既存的生活方式、周围的自然环境等相协调。在这个意义上,“为了生存的文化”在相对较长的时期内对特定地区或群体是有用的,并且是囊括了其地域集团内诸多因素的整体。但它并不是普遍适用的,也并不是一个普遍蔓延的整体。在马达加斯加语中,表示这种意义的文化的“fomba”一词同时具有“方法”“性质”等含义,这是因为它发挥作用的语境受到了限制。这种意义上的文化只有在有限的条件下,才会成为个人行为的指南。


相反,“为了鉴赏的文化”则体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整体性。这种整体性是以具有一定嗜好的消费者为对象,将不同层次的鉴赏水平用不同的销售策略结合在一起的结果。比如,地方政府设计的“吉祥物”被运用到各种商品包装上,从而影响人们对观光旅行目的地选择就是其中一个例子。导致这种整体形成的,是制造和传播信息的媒体,而个人的行为也能够通过媒体的传播被其他人模仿。然而,虽说“为了鉴赏的文化”这一行为有时能为个体的行为提供指导,但有时也并非如此。在马达加斯加语中,“kolon-tsaina”的直译是“精神的养成”,这也表明鉴赏的能力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培养才能产生的,并非即时的行为养成指南。


木雕是仅靠贫乏物质生活的扎菲曼尼里人不可或缺的技艺,也是“为了生存的文化”的重要一角。它是独立于他者的目光而发展起来的,甚至没人想到它有朝一日会作为商品进行流通。然而,随着道路的修建、外地工业制品能便利地输入,费时费力的技术在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就相对减小了。


事实上,比木雕更费时费力的织造技术就已经濒临消失。不过幸运的是,木雕技术作为向外人展示扎菲曼尼里文化的独特手段,其价值得到了提升,成为“为了鉴赏的文化”的源泉。


扎菲曼尼里的木雕无法只成为“为了生存的文化”或者“为了鉴赏的文化”两者中一种的原因是:作为“为了生存的文化”,外来物品和信息渗透使其重要性逐渐降低,即使在扎菲曼尼里人的居住区,famba也在逐渐碎片化;另外,扎菲曼尼里工艺的质量参差不齐,因而无法单纯作为“为了鉴赏的文化”而进行流通。扎菲曼尼里工艺品中兼有实用品和艺术品,因而也可以认为在这里工匠和艺术家并存(例如第5点)。即使严格对其质量进行把控,如果失去本地的符号性,其价值也可能会减半,因此扎菲曼尼里工艺将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为了生存的文化”的性质。此外,为了保持木雕风格与当地风土人情之间的符号联系,很难采取日新月异的风格来作为营销策略;就算是当地的风土人情发生了剧烈变化,也要伪装而不被外人察觉(例如第7点)。


在扎菲曼尼里地区,文化客体化使两种文化概念能够相互交流,并创造使人们能够从战略上选择其中一种文化的条件。其中,“木雕作为商品”和“木雕作为反商品”这两种对立的想法并存,可以说从一方到另一方的变化其实是双向发生的。


五、“传统”作为

当代“活下去”的战略


另一个结合了上述两种文化观念的例子是20世纪后半期文化研究所涵盖的一系列流行文化。当这些文化作为一个时代被经历和鉴赏时也是具有两面性的。


这些文化的两面性来源于它们是被作为一个时代来经历和鉴赏的。但与扎菲曼尼里文化不同的是,它们往往在与生存要素建立联系之前就被遗忘了。与此相反,扎菲曼尼里以能够让传统或遗产得到鉴赏的方式,有意地呈现自己所生活和经历过的文化侧面。这是它不完全商品化的一种迂回的特征,扎菲曼尼里人也通过这种方式有尊严地让其文化巧妙地得到了反转。


幸运的是,我记录下了我遇到过的最生动的谈话。在国立民族学博物馆展出扎菲曼尼里人的生活时,我请扎菲曼尼里的一位长者讲述了他自己的生活。当时,这位长者以不用铁钉、只靠榫卯组合搭建的房屋为例,同时谈及扎菲曼尼里文化的理念。其内容在本文的前半部分也有涉及,我将援引相应的部分详细介绍。


扎菲曼尼里的房子,是先把部件拼凑在一起,再镶嵌成图案而成。扎菲曼尼里人认为,只有在精雕细琢的传统房子里,理想才能被形构出来。也正是因为看重这件事才会修建房子。


有了协作和感情,房子才能被建造出来。扎菲曼尼里建筑中重要的思想是彼此相爱,相互尊重。立东柱,西柱才立。有了南柱,才会有北柱。就这样,房子合二为一,建起来了。在这样的建筑中,必要的要素便是爱和协作。

 

而且这样的房子是不用钉子建造的。是不用钉子而单靠零部件之间的相互支撑的一个整体。正所谓心是一体的,爱是一体的,一个家庭也是一体的。如果你作为一个旅行者来到我们这里,你就会明白这是一个整体的想法。这不仅是关于房子的建构形式,也是关于人的生活。


请注意画线部分。这位长者显然是想把自己的文化作为对外人也有价值的东西来呈现,这种态度与他自嘲物质贫穷时形成了鲜明对比。


扎菲曼尼里人在物质上和经济上都不算富裕,但这位长者还是试图教城里人更多的东西。尽管在大城市越来越无法得到尊重,扎菲曼尼里人还是继续保持着相互帮助的道德传统。这位长者似乎是通过他年轻时从事的森林砍伐和木材加工的季节性劳动来了解扎菲曼尼里文化的价值的。相对贫穷的扎菲曼尼里长者强烈批判了唯物论者和资本家的生活方式。如果把目光转向他的这种批判力,可以认为似乎看起来因循守旧的扎菲曼尼里文化其实才是先进的生活方式,而使其保守性和先进性共存成为可能的,正是物质贫穷与精神富裕的结合。上述引用的话语,正是试图通过贯彻传统来保持其在现代社会的优越性的鲜明表达。


换言之,这位年长者将自己的文化定位为“为了在现代生存下去的传统”,由此提出了不同于“为了生存的文化”和“为了鉴赏的文化”的第三条道路。它是民众和精英之间可以共有的文化,一部分能被商品化与一部分不能被商品化的残余并存的文化。


游客等外部人士更愿意将扎菲曼尼里文化作为商品来进行消费。因为他们并不生活在扎菲曼尼里文化中,所以无法产生文化消费的倾向。但扎菲曼尼里人对此也并不是单纯地全盘接受的,他们也会主张自己的立场。扎菲曼尼里木雕是根植于当地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生活中的(例如第8点),因而无法单纯像工业产品那样生产也是理所当然的。可以认为,当文化被客体化的时候,就不得不在更为复杂的状况下生存下去了。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图文来源:微信公众号“SUSTech社科” 2022-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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