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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态保护视阈下
传统手工艺人的知识体系及其传承
孙发成
原文刊载于《民族艺术》2022年第1期
摘 要
传统手工艺人在技艺实践中所创造、传承的独特知识体系是传统工艺活态保护的关键。作为与手艺人主体紧密融合的知识体系,其具有具身性与嵌入性、动态性与开放性、差异性与稳定性等特征,其内部的知识形态由隐性知识、嵌入的编码知识和非嵌入编码知识共同构成,其中前两者又是最主要的部分。根据传统手工艺人知识形态的属性和功能差异,具体又分为信俗性知识、程式化知识、技能性知识和原理性知识四大类。传统手工艺人的知识体系在传承过程中,往往遵循着以技艺为核心的实践体验、经验总结、原理把握、知识共享等四个阶段。系统梳理传统手工艺人的知识体系,推动传统手工艺人知识体系中核心技艺知识的共享和传播,是传统工艺活态传承和可持续发展的重要路径。
关键词
非物质文化遗产;活态传承;
活态保护;手工艺人;知识体系
“活态保护”是当前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实践中的重要理念,也是确保非物质文化遗产生命力的有效路径。2003年10月17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三十二届会议正式通过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其总则第2条中明确界定了“保护”的内涵,即“指采取措施,确保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命力,包括这种遗产各个方面的确认、立档、研究、保存、保护、宣传、弘扬、传承(主要通过正规和非正规教育)和振兴”。也就是说,在非遗保护实践中不管采取何种措施,其根本目的在于“确保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命力”,这一点在学界已形成共识。早在2005年,祁庆富就明确提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根本目的在于存续‘活态传承’”的观点,认为“不管采用什么保护方式,只要有利存续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传承,就是合理的”。高小康在研究中指出:“保护一种文化的生命力,就是保护这种文化的现实性和成长性。所谓活态传承不是单纯的保存原始特征,而是要保护、培育成长机制,保护文化群体的生命力延续与表达。”苑利、陈勤建等学者也都有相关论述,但在“如何确保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命力”这个问题上,学界并未达成共识。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体系中对“传统技艺”“传统美术”这两个门类的研究看,现有研究在遗产生态环境和传承氛围保护、市场化开发和利用、立法和教育、博物馆建设等多个方面进行了有益的探讨。这些方面在事实上也的确是确保非遗生命力的重要手段,但却主要着力于外围,对以传承人为核心的手工艺知识体系的梳理和研究缺乏足够的关注。传统技艺、传统美术的传承人群通常被称为“手艺人”或“手工艺人”,他们是相关技艺创造和传承的主体和载体,他们掌握的关于手艺的技能、技术、信俗、经验、诀窍是保障非遗生命力的核心所在,这些不同类型的知识形态在师徒间言传身教,从而实现了代际传承。因此,活态保护的关键就是保护传承人群内化在身体和大脑中的不同知识形态,而这些知识形态中的大部分内容都具有极强的个人性、经验性和情景依赖性,对于活态保护又构成了极大的挑战。可以说,活态保护的核心是保护传统手工艺人及其掌握的不同知识形态,而这些由传统手工艺人所创用、传承、共享的知识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和复杂性。
作者调研八都麻绣技艺传承人,张盼盼拍摄
淳安县八都麻绣技艺,孙发成拍摄
知识是人类在实践活动中认识世界的产物,用最简单的语言来表达,知识是“人类对客观世界中客观事物、客观规律的了解与认识,即对事物感觉基础上的表象认识和对事物内在规律的本质性认识”。来源于感性认识的感性知识和来源于理性认识的理性知识成为最重要的两种知识形态,而知识的主体、知识的客体和知识的进程形成了知识的三个内涵。人类个体或群体是创造知识的唯一主体,客观事物和客观规律构成了知识的客体,知识的进程则是主体对客体的认知、思考,从而产生知识的不同形态。狭义上,知识是“一切思想体系、理论体系、工具体系的总和······是思想、理论、工具、逻辑的数字符号系统”。知识在人类认识和改造世界的实践中产生,又不断转化为认识和改造世界的物质力量,贯穿着人类社会发展的整个过程。对知识的认识,不仅是一个哲学问题,更是关乎文化传承和经济社会发展的现实问题。
手工艺人的知识体系由不同的知识形态构成,这些知识形态的属性决定了其知识体系的属性。现有研究中,对于手工艺人知识的关注主要集中在传承人的技艺、技术、技能知识的层面,其较多地受到20世纪英籍匈牙利哲学家、物理化学家迈克尔·波兰尼隐性知识理论的影响。波兰尼认为:“人类的知识有两种。通常被描述为知识的,即以书面文字、图表和数学公式加以表述的,只是一种类型的知识。而未被表述的知识,像我们在做某事的行动中所拥有的知识,是另一种知识。”这两种知识中,前者为显性知识,后者为隐性知识。受此影响的研究者众多,如潘鲁生认为“‘手艺’从本质上说是一种习得性知识,重实践、重形态、重经验,是‘嵌入的、非编码’的隐性知识,是‘隐含在各知识主体手中和头脑中的,体现为技能、技巧、诀窍、经验、洞察力、心智模式、群体成员的默契等’的知识文化形态,一直以来多经验总结和形态批评,少原理性研究,相对缺少‘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的哲学意义上的辨析和阐释”。王文杰亦根据“手艺知识”能够被意识和表达的程度,将之划分为三个层次,即“能够意识到且能够通过言语表达的知识、能够意识到但不能通过言语表达的知识、无意识的知识”。显性知识和隐性知识的二分法,以及将隐性知识的属性和特点与传统手工艺知识相联系,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揭示了手工艺知识的内在特征,但并不全面。
在知识研究领域,除了显性知识和隐性知识的划分方法外,编码知识和意会知识亦是学界探讨的重要对象。编码知识和意会知识与显性知识和隐性知识在内涵上具有一定的对应性,但又有不同的表达方式,这对于我们研究传统手工艺知识的内涵亦具有重要启发意义。尤其是在表述编码知识时,“嵌入的编码知识”和“非嵌入编码知识”的划分有助于我们理解显性知识的丰富性。比如吕乃基认为:“编码知识由两部分组成,其一是关于自然界的知识,可以充分交流、共享而增值。其二如社会制度、规范等,因其与主体黏着在一起而难以交流共享,是嵌入的编码知识。意会知识不可交流,不可共享。”关于自然界的知识即“非嵌入编码知识”,其所揭示的是“与价值无涉的事实和规律”。非嵌入编码知识不受地域、民族、个体差异的影响,具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特点,其代表就是科学知识。嵌入的编码知识则明显产生、适用于特定的背景与场域之中,只对某些特定的对象起作用,区域性的制度、政策、法律、艺术、信俗等皆属于此类。因此,我们的传统文化,传统文化中的手工艺文化,其知识形态的主体是由隐性知识和嵌入性编码知识共同构成的。这两种知识形态均诞生于特殊的自然地理环境中,与地域性、民族性的生产生活方式紧密联系。隐性知识与嵌入的编码知识虽然不具有普世性,但它们比非嵌入编码知识更关系到人的精神世界的建构,是民族性格和情感依托的载体,也只有与具体的人和人群结合在一起才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由上可见,隐性知识(意会知识)、嵌入的编码知识和非嵌入编码知识共同构成了手艺人的知识体系,其中前两者又是这一知识体系中最主要的知识形态,且也是关乎传统工艺活态传承的关键。
认识到传统手工艺知识的体系性,对于手工艺文化的传承发展非常重要。徐艺乙在探讨手工艺文化时指出,中国的知识体系大致有两类,“一类是以文字为媒介的知识体系,一类是通过行为方式或其他非文字记录方式传播和传授的知识,传统手工艺之本体所体现和依托的知识体系属于第二类,具体涉及手工艺产品制作过程中的材料、工艺和形态等方面的专门知识与器物的选择、使用、维护、保存等的社会生活常识,以及与之有关的品质、规格、配置和传说故事等方面的内容”。这主要是基于手工艺本体视角而做出的判断,也为学界探讨手工艺知识体系提供了积极启示。张西昌在《传统手工艺的知识产权保护研究》中,将手工艺知识形态分为身体知识形态、机械知识形态、无形知识形态、文本知识形态、有形表达知识形态5类,比较全面地阐释了手工艺知识体系的内容,触及了传统手工艺传承保护的核心问题。但在活态保护视角下,任何关于手工艺知识形态的阐释,都应该紧紧围绕“手工艺人”这个主体展开,不同的知识形态对手工艺人的技艺传承和发展有不同的影响和作用。非嵌入编码知识、嵌入性编码知识和隐性知识都是手工艺人知识体系的构成内容,手工艺人掌握不同知识形态的比例、数量、质量都会影响其技艺实践的活力和水平。根据不同知识形态对手艺人主体的依赖程度不同,结合非嵌入编码知识、嵌入性编码知识和隐性知识的理论,手工艺人知识体系中可分离出信俗性知识、程式化知识、技能性知识、原理性知识四大类型。
(一)以行业规范和共同信仰为代表的信俗性知识
早在先秦时代的《考工记》中就记载:“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对百工的角色定位是“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百工制度是官方手工业的管理制度,横贯整个封建社会,所有的工匠都必须服从于这一制度,行业规范也得以逐渐建立。从知识形态上讲,这属于嵌入的编码知识。在历史的发展中,手工艺行业的匠户制度、行会制度、帮派制度、学徒制度、生产制度等,作为一种行业规范深深地烙印在手工艺人的脑海中,成为行业内的共识。比如湖南长沙《漆铺条规》载:“新带徒弟,我等同人,从不传别府别县之人为徒,违者议罚。”即使在今天,手工艺人也要遵守官方制定的各项规章制度,以及遵循本行业中的各种行规。
此外,手工艺行业的祖师崇拜、禁忌、习俗、传说、歌谣等也成为手工艺人知识体系中的重要内容。传统手工艺行业多有祖师爷,如木瓦石匠以鲁班为祖师爷,制笔业以蒙恬为祖师爷,制纸业以蔡伦为祖师爷,制墨业以吕洞宾为祖师爷。对祖师的敬奉活动,是业内群体感恩祖师、塑造行业威信、提升行业凝聚力的重要方式。而相应的禁忌习俗也极为丰富,有些有一定合理性,有些则充满神秘性。例如“攸县陶匠烧窑时不能随意讲话,更不能开玩笑。据陶匠们说,这时讲不正经话就会招煞引鬼,触怒窑神,烧窑就不吉利。烧的货不是开裂,就是歪嘴瘪肚”。苗族的《蜡染歌》通过歌唱的方式将蜡染的由来及制作方法表达出来,如“阿卜和阿仰,学种蓝靛秧。三月发枝叶,七月叶上浆,泡出靛粉鸭屎样,姑娘把它下染缸,才过三五天,白布染成瓜叶样,又过三五天,好像刚蚪黑翅膀。将布下锅煮,清水漂黄浆”。客观上讲,这些信俗、传说、歌谣并不直接对手工技艺本身产生作用,但能通过相应的规范、精神影响手艺人的实践活动,成为其知识结构中的重要一环。
龙泉窑制瓷作坊,孙发成拍摄
(二)以技艺操作流程、步骤、范例为代表的程式化知识
程式化知识指的是在特定手工艺行业中,由手工艺人在长期的技艺实践中创造、检验并共同遵循的关于工艺流程、工艺规范的知识。程式化与个性化相对,它意味着手工艺实践方式相对地固定化和成熟化,易于从业者理解和接受,有利于手工艺知识的普及、传播。比如制作一只风筝,一般要经过“设计、选料、整形、绑扎、裁剪、绘画、装配、拴角线、试放”等十余道工序,龙泉青瓷工艺则由“配料、成型、修坯、装饰、施釉和素烧、装匣、装窑、烧成”8个环节组成,任何一名手艺人都离不开这一基本程式的规范。
程式化知识属于嵌入性编码知识,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脱离人的身体而传播和存在。比如现代生产工艺,已经形成了完善的工艺流程,自动化技术可代替人来实现生产活动。而传统手工艺属于传统技术范畴,其内含的人文因素比现代技术要复杂和丰富。有研究认为,“民间工艺都有一套固定的工艺流程传统。民间艺人非常重视恪守它的程式化,有些近乎于对仪式的崇拜与遵从,绝不敢随意减、省。他们相信工艺流程的每一个步骤和它们之间的顺序都是神圣不可更动的,是师傅传下来的规矩,是保证手艺不走样并获得成功的先决条件”。由此可见,传统手工艺人的程式化知识在传承中可以与信俗性知识相融合,从精神和实践上影响手工技艺的发展。
湖笔制作技艺,孙发成拍摄
(三)以个体技巧、诀窍、经验为代表的技能性知识
在手工艺人的知识体系中最核心、对手工艺活态传承最关键的就是技能性知识。这一知识形态主要属于隐性知识的范畴,集中表现为手工艺人个体的能力和水平,是手工艺人获得行业认可和地位,形成个人风格的重要依托。技能性知识由于与手工艺人主体不可分离,所以其内涵和形式一直处于变化之中,并成为一切手工艺知识的主要转化来源,前述程式化知识的内容也多由技能性知识沉淀、规范而来。技能性知识也可以细分为两个层面,一是行业内部会有一些一般性、共享性的口诀、方法,口口相传,亦能够立于文字、图表,成为嵌入性编码知识,但其应用依然具有强烈的个人性;一是为个人(家族)所专有的、不愿主动共享或很难言表的知识和诀窍,体现了手艺人的创造力和技艺水准,属于真正的隐性知识。
畲族彩带编织工艺,孙发成拍摄
手工艺人的技能性知识是手工艺文化的活水源头,涵盖手工艺的材料、工具、加工方法、保存方法、修缮方法等方方面面,其内容丰富,表现形式多元,也是手工艺活态传承的重要基础。比如,手工艺人对材料的选择就是最基本的经验知识,宁波的骨木镶嵌所使用的牛骨多为未生产过的耕牛,因为其骨密度高,制作的产品坚固耐用;杭州余杭的中泰竹笛制作使用的材料为山上的苦竹,以生长3—5年为宜,竹材太嫩发音弱,太老则容易开裂,砍竹时间在冬季,这样便于保存且不会有虫蛀。邱春林说,“对于传统手工制造业而言,‘技’包含的内容很具体,也很抽象,其中有些内容可以做到知识的客观化,有些是以实体形式出现,更多的内容则是属于难以言传或不愿言传的口诀和绝活。”技能性知识是手工艺人最核心的知识资源,各种秘诀、秘方、独有性经验与技巧建立起一个约定俗成的“保护系统”。在南京金箔锻制技艺中“最核心工艺秘密是乌金纸秘方,因为金箔锻制技艺除了人力的精妙把握之外,用乌金纸包裹金片,亦是十分要紧的关键,要求乌金纸具有质轻薄韧、耐打击、耐高温的特点,乌金纸是保证金箔质量的关键媒介,也是关乎金箔锻制技艺世界市场占有的商业秘密,因而其秘方被视为绝密等级,目前只有两个人掌握”。历史上所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宁舍一锭银,不传一口春”,“传男不传女,传里不传外”等传统手工艺行业内流传的说法,均体现出手艺人对核心技艺知识的保护。
宁波骨木镶嵌技艺,孙发成拍摄
不同竹材质制成的中泰竹笛,孙发成拍摄
(四)以科学原理和客观规律为代表的原理性知识
1996年,国际经济合作发展组织(OECD)将知识分为四大类:一是Know-what (知识是什么);二是Know-why(知道为什么);三是Know-how(知道怎样做);四是Know-who(知道谁有知识),其中第二类知识就属于原理性知识。在伦德威尔(1998)对这四种知识类型的解释中,“Know-why”被认为是关于自然界、人类精神和社会的原理以及运用法则的科学知识。我们也可以将原理性知识认为是一种“知其所以然”的知识,能够从科学的角度加以解释,并可得到有效的传播和共享。在传统手工艺人的知识体系中,原理性知识的比重向来非常小,很多有效的技艺实践往往处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状态。其中原因来自多方面,比如受教育程度低,缺乏科学思维;师徒口耳相承,重视传统的延续性;以经验和实效为导向,未及时抽绎为理论和原理;等等。
原理性知识属于显性知识的范畴,能够被科学地表达、阐释和传播,对推动传统手工艺的可持续发展具有重要作用。如果传统手艺人对其掌握的核心技艺既能够知其然,又能够知其所以然,必将大大提升整个手工艺行业的生命力和影响力。事实上,一种世代传承的工艺法则,必然已经过数代人的实践检验,并被认为是有效的、合理的,其背后一定有科学的道理,只不过因为手艺人缺少理论思维而没有被揭示出来。比如陶瓷烧制与火焰的气氛有着紧密关系,现代陶瓷工艺学通常把“游离氧小于1%、一氧化碳含量在2%~4%的窑炉气氛称为‘还原气氛’……游离氧含量4%以上称‘氧化气氛’……在氧化气氛中呈铁锈黄或红色,因陶土中氧化铁(Fe2O3)含量多少而有深浅不同的呈色;在还原气氛中则呈灰黑色……陶土里的氧化铁(Fe2O3)以一价铁形态(FeO)存在,一价铁有较强的助溶作用”。在众多陶瓷品类中,青瓷与黑瓷都以铁为主要着色剂,生产工艺也基本相同,“其区别仅在于釉料中氧化铁的含量,含量在3%以下的烧成青瓷,在4%~9%以上的就可以烧出黑釉瓷器”。以现代视角看,在万千手工艺门类中无不隐藏着大量关于材料学、物理学、化学、数学等相关领域的科学知识,需要我们去探索研究,从隐晦复杂的手工艺知识体系中剥离,使手工艺实践更具有科学性和实效性。
龙泉窑瓷器烧窑,林友桂拍摄
龙泉窑瓷器出窑,林友桂拍摄
知识的创造和知识体系的形成是一个历史过程,传统手工艺人知识体系的形成体现了知识创造主体、知识客体和知识进程的三位一体。知识的创造和知识的继承都要依靠手工艺人个体和群体,体现出人的主体地位,这也是传统手工艺活态属性的依托。因此,对传统手工艺人知识体系特征的认识必须围绕手工艺人主体来展开。
(一)以人为核心载体
在活态保护视角下,掌握核心技艺的手工艺人毫无疑问是首要的保护对象,而保护的具体内容应该是手工艺人掌握的有关其技艺传承的各种知识形态,包括了信俗性知识、程式化知识、技能性知识和原理性知识,这些知识形态构成了一个属于手艺人自己的知识体系。尽管某些手工艺知识可以被书写在纸面上,呈现于媒体中,以一种脱离主体的形式存在,但要想活态存在和传承,就必须依附在人的身体和大脑中。正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建立“人类活珍宝”制度的指导性意见》中所指出的:“尽管生产工艺品的技术乃至烹调技艺都可以写下来,但是创造行为实际上是没有物质形式的。表演与创造行为是无形的,其技巧、技艺仅仅存在于从事它们的人身上。”技艺与技巧是手工艺人知识体系的核心部分,也是手工艺知识体系中最重要的部分,它们只能依靠手工艺人的实践才具有活态属性。
(二)具身性与嵌入性
手工艺人的知识体系与人的实践活动、意识活动融于一体,这一知识体系的存在、发展、演变都需要依托手工艺人个体而呈现出来,丰富的个体知识和经验皆储存在手艺人的大脑中,只有手工艺实践活动开始时才会调用这些不同的知识形态。这跟书写在纸面上、摄录在影音中的手工艺知识具有明显的差异性,“具身性”也就具有了技艺知识传承不可脱离手艺人身体和大脑而存在的意义。同时,手工艺人的知识体系又并非独立、自足的,而是受制于国家、民族、地域文化和政策法规的影响,是一种“地方性知识”,它嵌入手艺人群体所属的社会网络中,植根于地域、民族的整体性文化环境中。有研究者在探讨手工艺技术时提出了这种矛盾性,认为手工艺技术“既是‘具身的’(embodied)知识形态,存在于手艺人的身体器官之内,同时也‘内嵌于’(embedded)一定的社会关系之中,只有通过艺人间的协作,以及内置于所在群落的文化空间、社会等级制度等形态之中,才能得以转化或再生”。在一定意义上,传统手工艺知识的本体是客观、抽象的,也是构成手工艺文化深厚底蕴的基础,但只有以手工艺人主体为认知基点,从具身性和嵌入性的特征去理解,这种知识才具有活态属性。
东阳木雕技艺,林友桂拍摄
(三)动态性与开放性
不管是从手工艺人个体的视角还是从群体的视角看,因为人在不同的成长阶段具有不同的知识获取路径和知识积累量,其手工艺知识和技能水准必然会发生变化。因此,传统手工艺人的知识体系从来都不是固有的、僵化的,而是会随着时间的变迁而在内涵和形式上发生诸多变化,表现出极强的动态性。比如文旅部自2015年开始推动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群研修培训计划”,委托高校对传统手工艺人群体进行培训,借助高校的教育和学术资源,提升传承人群的文化艺术素养、市场意识、设计意识,提高学习能力和传承水平。这实际上是对传统手工艺人原有知识体系的一种拓展。另外,手工艺人虽然以秉承传统知识为主流,但其知识体系并不是封闭的,而是保持着对技艺知识和相关知识的更新与增衍机能。比如新材料和新工具的使用,新的行规、法规、政策的规范,都会带来新的知识内容的更新,从而影响技艺实践。手工艺人知识体系动态性和开放性的特点,使得他们的技艺实践也不是变动不居的,所谓的“原生态”“原汁原味”并不能严格保持。
(四)差异性与稳定性
传统手艺人分属于不同的行业,掌握着某项特殊的手工技艺,既有个体风格和特征,又有共同信俗和行规。作为手工艺知识的创造主体,他们的智慧、经验、技能形成了独特的个人知识体系。手艺人个体基于不同的生活环境、教育层次、技艺水准、审美偏好、信俗习惯等差异,其表现出来的知识体系的内容和形式是极为复杂和个性化的。但手工艺的传承性特征使得某一个行业总会沉淀出某些共通和共享的知识,形成基本的技艺规范和行业规矩,体现出较强的稳定性和一致性。一方面,由于手艺人个体的个性化创造,形成个人经验和诀窍,又通过传承、共享注入手艺人群体的知识体系中,从而不断丰富着整个手工艺知识体系,也使得手工艺行业的发展能够保持活力。另一方面,手艺人群体的知识体系更多地体现了某一手工艺在传承过程中被实践所验证的知识,有些知识可能已经延续了千百年而没有改变,从而保证了传统手工艺最为核心的文化基因的传承。从历史发展的视角看,任何手工艺门类的传承、发展、壮大,必然伴随着传承群体规模的扩大、技艺的精进、文化素养的提升,以及知识资源转化能力的强化。
关于传统手艺人知识体系的界定,我们认为这是一种始于手工艺人个体实践活动之中的经验总结和知识积累,又经过群体的传承、共享和普遍认同,从而形成的既具有集体和行业共识,又显现出个体特色的多元知识形态和体系。认识和理解这一知识体系,必须以对手艺人主体的观照作为基本立足点,而不能仅仅指向作为本体的手工艺知识。或者说,这一知识体系必须依托于手工艺人主体才有“活态”的价值与意义。
对于传统手工艺人来说,知识的获取和传承是一个历时的、动态的过程,社区内的知识共享、师傅的口传身授、个体的经验体悟、学校教育等都成为塑造手艺人知识体系的重要途径。关于手工艺的信俗性知识来源最为广泛,在社区或行业内、师徒间、地方学校中都可成为其知识来源,其对于手工艺人的影响也是潜移默化的。而程式化知识、技能性知识主要通过师徒相授和手工艺人个体实践获取,是手工艺人知识体系中的主体部分。原理性知识的获取一部分来源于学校教育,另一部分来源于实践理论的升华,但在传统手工艺人的知识体系中占比较小。传统手工艺人知识体系的塑造和传承在逻辑上具有阶段性,主要包括以技艺为核心的实践体验、经验总结、原理把握、知识共享四个阶段。
(一)技艺实践体验
在哲学的层面上,“人们的求知活动,并不是以静观的方式表现出来,没有任何实用目的的精神形式,归根到底也是基于人类的生存实践活动,生存实践活动也就是人类一切知识为之旋转的轴心”。传统工艺关乎人类生存空间的建构,有些传统技艺只是生活所需,是一种生活技能和知识。客观地讲,传统工艺文化的产生、传承、发展毫无疑问是以实践为核心展开的,活态传承意味着人的技艺实践活动是可持续、不会中断的。正如刘魁立所指出的,“传统技艺的生命在于操作实践,没有了操作,就不可能使各种技艺得以实际呈现;没有了操作,也不可能使下一代学到手,也就是不可能有传承和延续”。可以说,不管是从手艺知识的产生还是从传承的角度看,操作实践是保持手工艺生命力的核心环节。而手工艺人的技艺实践活动产生的知识主要是技能性知识,这种知识的获得需要以身体为媒介反复实践,并最终生成与身体融合的储备技能和知识,在下一次的技艺实践中被调用、检验。
因此,对于传统手工艺的传承,不管是采用何种教育和传习方式,学艺者务必需要亲身实践,并在实践中体会技艺的可操作性,获得直观的感受和经验。因为有些手工艺知识并不能被清晰地表达,只有在具体的情景中或实际的操作过程中才能表现出来。比如铁匠在打铁过程中分工明确,师傅和徒弟之间不必多余的言语,只需要徒弟认真观察、细细揣摩,彼此配合默契即可。行间所谓“铁三锤,哑巴锤,不声不响自领会;打铁全凭心和眼,多嘴多舌学不会”就说明了这个问题。也正是因为传统手工艺知识具有不可言说和难以言尽的内容,使得口传身授成为传统工艺传承的基本方式。
(二)技艺经验总结
在传统手工艺的传承过程中,手工艺人通过大量技艺实践所获得的知识往往是散乱的、碎片化的、不成体系的,需要其在不断的重复实践中得到验证,并总结出个人化的经验知识。这些经验知识的不断积累,是手工艺人技能水平提高的重要保障,甚至是决定性的。比如在龙泉青瓷行业,卢伟孙于20世纪90年代烧制成功的哥弟窑绞胎技艺作品就很典型,这种技艺将当地哥窑泥和弟窑泥融合制胎,烧制出兼具哥弟窑特征的青瓷作品,以自然纹理和山水意境见长,在业界产生了重要影响。在卢伟孙早期探索阶段,使用绞胎技艺的作品经常在烧制时开裂,成品率很低。经过多年实验,不断调整泥料配方,校正揉泥和拉坯方法,总结其关键在于控制不同泥料收缩率使之接近,揉泥不能太透,拉坯不能上下重复太多次,终于形成了比较稳定的技艺体系,从而大大提高了成品质量。
龙泉青瓷揉泥技艺,林友桂拍摄
在传统工艺的传承过程中,经验知识不是一学就会的,“只有从实践中摸索和总结才能够获得经验知识”,因此需要边实践边体验,实现从碎片知识到经验知识的转化。个人的经验知识在一定条件下可以逐渐蜕变为行业的经验知识,为更多手艺人所掌握,从而提高整个行业的技艺层次。
(三)技艺原理把握
在传统手工艺的历史发展中,科学意识和理性思维一直非常薄弱,感性体悟、经验总结往往遮蔽了对客观理论和规律的探求。在传统的思维方式下,我们重视技艺实践的功利性和实效性,关注技艺产品的文化和审美价值,但却不善穷究其理,难以成为独立的科学。大多数的手工艺人不具备由“术”入“理”的能力,因而关于技艺原理的成果积淀很少,甚至是缺环的。但并非仅手工艺行业存在这一问题,而是具有普遍性。即如有研究者所说的那样,“在中国传统知识体系中,实际上不存在求证的反思层次。所以,缺乏对知识的根源、前提进行反思和评价”。对于传统手工艺人而言,能够形成比较成熟的经验知识体系已然比较困难,掌握技艺原理者更是稀少。
但随着传统手工艺人受教育程度和理性思维意识的提高,对于技艺原理的探求和理解应该得到强化,如果“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能成为大多数手工艺人的认知常态,那么传统手工艺的当代发展就有更广阔的前景。原理性知识是理性认识的产物,可以脱离人的身体存在和明确表达,便于传承、传播、交流,其大量积累有助于推动传统工艺的活态传承。
(四)技艺知识共享
传统工艺的活态传承虽然受到多种因素影响,但其本质是不同类型的知识形态在手工艺人主体间的有序流动和传习,不管是在师徒之间、家庭成员之间还是在普通手艺人之间,都体现为一种知识共享行为。传统手工艺人知识体系中的不同知识类型都具有一定的可共享性,只不过受制于共享的意愿、共享的程度、共享的方式、共享的环境,从而存在较大差异性。传统工艺的可持续发展,需要技艺知识的共享。有些手工艺人已经认识到这一问题,如泥人张第四代传人张铭曾主张:“泥人张艺术要走向社会,因为越是想要把它据为己有,就越会使它走向衰落。只有把这门艺术发展推广出去,从事它的人多了,才能使它有希望得到充实和提高。”在现在的非遗保护背景下,作为手工艺传承人也有义务带徒授艺,培养后继人才。
对于手工艺人来说,有些独有的技艺知识,也即个人化的经验和诀窍,因关乎个人的行业地位和市场优势,可能共享的主观意愿不强。而与技艺相关的信俗性知识、程式化知识、原理性知识的共享几乎没有阻力。特别是在现代教育对传统工艺人才的培养中,行业一般的技艺知识基本已进入公有领域,除口耳相传外,文本、影像、虚拟现实等多种传播技术亦可以使用,获取比较容易。邱春林在研究中提出了“共享性技术”的概念:“特指某些原本属于个人的手工技艺经过社会化之后,成为容易获取的、人人共享的技术经验,它的载体可能是客观化的知识、实体性的工具或人造物品。共享性技术是技术的广泛传播,而非保密,它具有客观化、实体性、共享性特点。一个社会形态里共享性技术越多,手工技艺传习的成本就越小,功效越高;反之,可能会造成手工技艺传承和发展的危机。”因此,技艺知识的共享是传统工艺传承链条非常重要的一环,它需要传统手工艺人克服历史上形成的保守性、封闭性,在其知识体系中分离出更多客观的、可编码、可传播的共享性知识。
总之,传统工艺的活态传承和保护必须从手工艺人主体视角切入,明确其在技艺实践中形成的知识体系的属性、构成、特征,探求技艺传承不同阶段所关联的手艺知识的形态和层次,激发手工艺人的创造活力,推动手工艺人知识体系中的隐性知识显性化,让更多有价值的知识得以共享,从而达到提升传承效率、扩大传承人群、增强项目生命力和影响力的目的。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文章来源:《民族艺术》2022年第1期
图片来源:微信公众号“民族艺术杂志社” 2022-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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