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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固族驼户歌传唱研究
——兼谈文化的传播与生成机制
钟进文
原文刊载于《民族文学研究》2022年第1期
摘 要
中国西北地区流传着一种用汉语西北方言演唱的反映骆驼队运输生活的系列歌谣,俗称驼户歌。裕固族驼户人在传唱这些歌谣的过程中,逐渐将其转化成“裕固族民歌”。“裕固族民歌”已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一现象不仅是语言媒介的转变,而且关涉民族文化传播与生成机制的深层问题。
关键词
裕固族;驼户歌;
传唱;文化传播;生成机制
中国西北地区的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生活着一支裕固族驼队,他们口中流传着一种反映骆驼放牧、骆驼运输以及驼队生活的歌谣。其中既有当年拉骆驼的人——“驼把式”在途中学唱的其他地域或民族的歌谣,也有其自编自唱的小曲,还有后人学唱、改编的新歌,本文统称为驼户歌。
三十多年前,笔者刚参加工作第一次田野调查时,就将这支裕固族的驼队文化作为调查对象。经过两个多月的调查,笔者撰写了一篇调查报告《近现代丝绸路上的裕固族驼队文化》;此后,这篇调查报告先后以《解放前明花地区的裕固族驼队》《裕固族驼队走四方》《裕固族驼队的发展演变》等三种文本形式收录于不同时期的文献资料中。裕固族驼队文化已成为裕固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时过境迁,拉骆驼的老人走了,但是他们留下了故事和歌声。昔日拉骆驼的裕固族老人的驼户歌,经过一代代后人传唱,又衍生出许多新的民歌,有些还走向舞台,成为展演裕固族文化的窗口;也有部分歌谣在民间流传,形成新的变体,成为裕固族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并承载了裕固族新的文化内容。下文主要呈现在中国西北地区广为流传、并且用汉语方言演唱的驼户歌逐渐演变为裕固族民歌的过程,以此探讨文化的传播与生成机制问题。
一、裕固族驼队概述
据田野调查访谈,裕固族驼队大约兴起于清光绪十年(1884)前后。此前,裕固族养殖骆驼的数量不多,而且骆驼大多用于在四季轮牧中搬运帐篷。裕固族主要驻牧于祁连山内,只有一部分居住在山口或山外的裕固族才饲养骆驼。但是,在裕固族周边地区从事农业生产的汉族却很早就饲养了成百上千的骆驼,他们于每年秋收后开始组织驼队从事运输活动。约1880年前后,天津的外国商人派人到西北各大牧区收购羊毛,羊毛最初主要由农区的汉族驼队涉入牧区进行驮运,后来裕固族才逐渐加入。
裕固族驼队的运输路线主要是从甘肃酒泉到包头、呼和浩特,或从甘肃张掖到宁夏石嘴山一带;向西从星星峡到新疆的哈密、巴里坤、迪化(今乌鲁木齐)等。驼队通常先到酒泉、张掖、敦煌等地,将小商贩从牧区收购的皮毛等货物捆装成驮子,然后长途跋涉,过居延海,穿越腾格里沙漠,在茫茫戈壁中行走约一个多月,才能将货物送到目的地包头等地。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裕固族驼队还承担了一些其他职责。例如在国民党残余势力的操纵煽动下,原国民党新疆阿尔泰地区专员乌斯满挑起武装叛乱,叛乱失败后逃窜至甘肃境内,抢劫牲畜,制造事端,不断搅扰当地百姓生活。1950年至1953年冬,当时驻酒泉的解放军先后三次在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明花乡等地征集骆驼,共得三百余峰。裕固族驼队为参加剿匪斗争的解放军运送粮草、武器弹药等支援物资,保障了解放军在前线的作战需要。
1956年,裕固族地区成立了第一个初级牧业合作社。合作社为了增加劳动力,将零散牲畜集中起来发展畜牧业。仅以骆驼一项为例,1949年明花乡只有一千余峰骆驼,1957年则多达一千九百余峰,这充分显示了牧业合作社的优越性。石油地质勘探工作在全国范围开展之后,裕固族驼队又担当运送地质勘探人员的重任。驼队成员不畏艰险,和地质工作者一起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既是向导,又是助手。并且,驼队中还有成员成长为裕固族的第一代石油工人。
人民公社成立后,裕固族驼队以生产队为单位,开始了新的驼运活动。1964年,明花一带组织了680峰骆驼的驼队,向西至玉门一带从事运输,从毛化拉山出发,为玉门的向阳砖瓦厂运送干土。这时的驼队组织形式和生活习俗仍沿袭之前的惯例,但劳动所得归集体所有,按日结算,驼队每日可收入七千元左右。1972年,玉门毛化拉山公路建成通车,驼队全部撤回,之后便在肃南县境内为工农业生产服务。驼队主要从额济纳向肃南县商业局运碱,或从高台县盐池向肃南县皮毛厂驮运工业用盐,此外也从高台盐池向石泉子火车站驮运工业用芒硝。随着交通运输业的发展,1981年春,裕固族最后一支驼队解散,从此结束了裕固族驼队运输的历史。
目前,肃南县明花乡及山区周边的乡村牧民仍饲养着两千峰左右的骆驼,但已不再用作运输工具,而是作为观光游客的骑乘工具,以及生产驼绒和作为肉食牲畜出售等。据报道,2020年,在政府引导、合作社和企业带动下,明花乡利用骆驼的资源优势,以合作社和驼户为基础,引进驼奶加工企业,逐步建立集驼奶生产和加工销售为一体的骆驼产业链,形成特色产品,打造驼奶富民之路。
二、传唱——诉说驼户人苦难生活
从内蒙古到新疆,从陕西到甘肃,西北广袤的土地上一直流传着关于驼队运输、生产生活的各种歌谣,例如内蒙古二人台《拉骆驼》《刮野鬼》系列,新编歌曲《拉骆驼的黑小伙》《拉骆驼送军粮》等。其中,大众耳熟能详的《沙里洪巴(哪里来的骆驼队)》是王洛宾改编的一首哈密民歌。民间流传的歌词如下:
哪里来的骆驼客,沙里洪巴嘿
新疆来的骆驼客呀,沙里洪巴嘿
骆驼驮的啥东西呀,沙里洪巴嘿
辣椒,胡椒,姜皮子,沙里洪巴嘿
姜皮子,胡椒,啥价钱,沙里洪巴嘿
三两三钱三分三呀,沙里洪巴嘿
门前挂的破皮靴呀,沙里洪巴嘿
有钱没钱请进来的,沙里洪巴嘿
有钱的老爷炕上坐呀,沙里洪巴嘿
没钱的老爷地下坐呀,沙里洪巴嘿
近年来,甘肃音乐人张尕怂致力于收集各种民间歌谣,改编、再创作西北社火小调、地方戏曲、花儿等,也曾演唱《拉骆驼》,并获得“2020中国年度新锐榜”音乐人奖。其演唱《拉骆驼》歌词如下:
拉骆驼上了个工,喊了个第一声
骆驼多,链子长,时时步步要小心
这就是我们拉骆驼也不是个好营生
拉骆驼上了个工,喊了个第二声
张家口,驼垛子,丢掉了一根绳
这就是我们拉骆驼也不是个好营生
拉骆驼上了个工,喊了个第三声
走口外,去驼盐,两眼泪涟涟
这就是我们拉骆驼也不是个好营生
拉骆驼上了个工,喊了个第四声
丢父母,撇妻子,大坏了良心
这就是我们拉骆驼也不是个好营生
拉骆驼上了个工,喊了个第五声
翻过梁,爬过了山,丢掉了一只鞋
这就是我们拉骆驼也不是个好营生
拉骆驼上了个工,喊了个第六声
端起碗,想起了,八十岁的老母亲
这就是我们拉骆驼也不是个好营生
拉骆驼上了个工,喊了个第七声
年轻人,撇下了,家中的小情人
这就是我们拉骆驼也不是个好营生
拉骆驼上了个工,喊了个第八声
刮大风,下大雨,冻坏了一双脚
这就是我们拉骆驼也不是个好营生
从上述歌谣可知,驼队的运输充满艰难,拉骆驼“不是个好营生”,但是为了发展经济,为了养家糊口,人们又不得不走上这条路。拉骆驼搞运输,对一直以从事畜牧业生产为主的裕固族而言,更是一种全新的挑战。可以说,裕固族在驼队生活中付出的辛苦努力和经受的各种磨难,给每位听众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裕固族中最初传唱的驼户歌只有一个主题——诉说苦难。传唱的歌谣能够反映驼队在运输中各个环节经受的苦难;而且,歌谣全部用汉语西北方言演唱,也可能是从其他民族传入的。如《驼户难》:
(一)
驼户人儿嘛难,
毛盖儿锈成了毡片儿。
驼户人儿嘛难,
赶早嘛立了秋,
后晌嘛冷飕飕,
驼户人儿嘛难。
(二)
驼户人儿嘛难,
自做自吃自个儿缝,
若要是鞋儿烂,
还要自己纟连。
驼户人儿嘛难,
头发嘛千条线,
毛盖儿锈成个毡片片儿,
还得自个儿梳。
这首歌有多种变体,非常形象地描绘了驼户人在拉骆驼过程中风餐露宿、风尘仆仆、无人照料、日夜兼程的心酸生活。驼队运输一般由饲养了大批骆驼的人家进行组织。驼队有一套严密的组织方式,以一顶帐篷为一个联合体,十至十一峰骆驼为一链子,由一个人掌管。十个人住一顶帐篷,同住一顶帐篷的驼户人吃、住、行要统一行动。拉骆驼的人被称为把式。
驼户人儿嘛难,
若要是走哪里,
链链儿编起来,
站大了四更天,
站小了二更天。
吃的是那人饭,
学的是那鬼叫。
驼队一年运输的起始时间俗称“起场”,一般在农历八月十五日左右。“起场”前要选出驼队的打头(领头)链子和梢尾链子,这一前一后是驼队的灵魂。打头链子必须由经验丰富的把式掌管,其职责是识别道路方向,观察水草的情况,掌握歇站和骆驼小便的时间(骆驼每行走十里停下来小便一次,把式们也可休息一下)。梢尾链子的把式要有威信,全驼队的把式都要听从他的指挥,他主要掌控驼队行走的速度,以及关注是否有掉落驮子、骆驼脱链等情况发生。有些驼队还有管家骑马随行。例如:
走到那有水的地儿,
骑马的那个踩场子,
驼户人儿嘛难,
驼户人儿嘛难,
场子嘛踩好了,
各把各的行行儿刮,
各把各的骆驼卸,
哎吆吆……
驼队起场前要定好二链手,即两个链子的把式互为搭挡,在整个路途中要相互协作,即使有矛盾也要忍让,不得更换人选。驼队的把式以年轻人为主,入选驼队、成为把式是裕固族小伙子长大成人的标志。驼队组编骆驼链子时,每个链子要搭配一峰或两峰生驼(没有使役过的骆驼羔),把式在途中还有驯驼的任务。
驼队有严格的值班制度。值班人又称抓锅人,由抓锅(做饭掌勺人)和帮锅两人组成。从歇站到第二天起站的这段时间为值班时间。帐篷扎起后,闲班人(前一天下班的人)去抬水,抓锅人和面做饭。歌中这样唱道:
帐篷嘛拉起来。
饭锅在八柱前,
抓锅的去和面,
收拾着啥面吃,
哥儿弟兄们面条儿嚼……
驼队有严格的作息制度,起场前掌柜子把骆驼交给把式,把式们要记住自己链子的每一峰骆驼,而且要编排好前后顺序。把式不能骑骆驼,而是一直拉着骆驼徒步行走。驼队一般中午十二点起站,到次日凌晨一二点才能歇站,这样一是因为白天可以放牧,骆驼吃草恢复体力;二是晚间凉爽,骆驼行路劲健。值班人做完饭还要“下夜”,即到卸骆驼驮子的地方巡逻,防止盗匪袭击。
下夜的嘟噜噜转,
火也那不得烤,
觉也那不得睡,
忽听那狗娃儿叫,
忙把那行行转……
歇站后吃过早饭,抓锅人开始交班,起站时锅具由接班人收拾包装。骆驼轮流放牧,放骆驼的人天一亮就要去收骆驼,中午前必须将骆驼收回。《牧驼歌》这样唱道:
好一个夏叶子天,
赶早的太阳照西边,
跑得怎么样?
跑得腿儿酸,
晒得怎么样?
头儿里流汗珠,
渴得怎么样?
渴得口儿里干。
关于放牧骆驼的人,另一首歌谣描述得更加生动形象:
穿的是八斤半的鞋,
背的是丈八长的鞭,
吃的是麻雀儿的粮食。
每一次起站搭驮子,把式之间必须相互配合,只有两人配合才能把驮子搭起来;而且速度要快,如果生手的动作不够利索,他随时都有挨打挨骂的可能。起站、歇站是驼队活动的关键环节,要求动作麻利、速度快,无论掌柜子还是把式们都不容马虎,否则,驼队若在途中遇到劫匪,将会陷入险境。
(一)
旦要说来上个毛日鬼,丢我一个不体的面,
掌柜子又花钱,把式们又受怕,
丢了一个不体的面,丢了一个不体的面……
(二)
土匪拦路吓死人,抢走骆驼打伤人,
讨饭到家门,身无半分文。
驼队的旅途生活寂寞单调,如果遇上雨雪天气,或行至水草丰茂之地,驼队便要休息几日,驼户们可以摔跤、打牌。
“打搅儿”是流行于甘肃、青海农业区的一种曲艺形式。它擅长讽刺、逗趣,是说书人在演唱长篇故事时起垫场作用的一种插曲,或为招徕听众,或调节故事的凄凉悲哀情绪,或在演唱休息时活跃场内气氛,与正式的演唱内容无关。这种曲艺形式在河湟方言中被称为“打搅儿”。裕固族驼队在旅途生活中为了消除寂寞、抒发情感,也学会了“打搅儿”。早年在裕固族驼户中比较流行的“搅儿”有如下几种:
(一)
十三,十三,二十三,老鼠衔了个天鹅蛋,
大娃子衔,二娃子衔,一衔衔了个嘉峪关……
(二)
提留席子破红帐,街上来了个老搭档,
打一鞭上青天,青天赢了一盘蛇,
孙娃子吓得叫太爷,太爷活了九十九,
一把弓箭不离手……
(三)
兔子兔子往南走,
你姓啥?我是天上的白鸽子。
白鸽子不系红头绳,我是天上的孙悟空。
孙悟空不拿金箍棒,我是天上的蜘蛛王。
蜘蛛王满天里打着吃枣儿,将木(刚刚)打了二十四个大枣儿,
将木吃一个,官老爷喊着备马呢,
鞍子备头哪里呢?鞍子备头树上挂着呢,
散子花儿香,
井架梅花落……
(四)
特尔哟哟,打一搅,南山五坡割麦子,
挣了一对白银子,背到大街大什字,
碰到我的乡党王麻子,拉拉扯扯下馆子,
跑趟的三娃子,端着来了四个菜碟子,
吃饱了盒叶子,过来了张家白胡子,
一拉拉到对门子,一拉拉到她院子。
揭开门帘子,炕上睡的玉莲子,
端着来的五楼四的烟盘子,将木滋遛滋遛抽球子,
来了两个衙役的,铁绳打到脖子里,
后头呢跟着那个下把子,
散子花儿香,
井架梅花落,
那些些落了,
拾上一点点唱啊!
从上述片段可见,“打搅儿”的特点是轻松活泼、风趣幽默,语言诙谐、夸张,以七字句为主,以西北方言押韵,可一韵到底,也可转韵。它的曲调基本为“越弦”“大莲花”的变调,每段结尾以“大莲花”调最后两句终结。“打搅儿”在正式场合的伴奏乐器以三弦为主,板胡为辅;演唱正词时用三弦,过门与结尾时两种乐器同奏。但是,在裕固族驼户人中,“打搅儿”仅以徒歌形式传唱。
裕固族驼户为大户人家挣来白银,自己却吃尽了苦头。掌柜子和商人的运输生意一旦成交,每峰骆驼所驮物资值一百两白银,每个把式却只能得到三斗(一斗为四十斤)麦子。这些麦子只能养家糊口,至于自己的吃穿则要另找出路。所谓找出路,指的是把式在驼队运输途中趁掌柜子不注意,收拾几斤骆驼身上脱落下来的驼毛,拿到集市换成衣服和少许零食。把式最痛苦的是拉着骆驼无止境地徒步行走,脚起血泡,腿麻腰酸,却不能骑骆驼。如当地民谣所说:“富车户、穷驴户,跑不死的骆驼户。”
驼户人不仅经济地位低下,人身安全也得不到保障。当地传说,驼队每次走出嘉峪关城楼,几乎所有的母驼都会回头昂首长啸,和家乡告别。当地俗语称,驼户们目睹此景,这样唱道:“一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往前看,戈壁滩,回后看,鬼门关。”有的驼户有去无回,甚至尸骨不能还乡,家人得到的补偿仅仅是几十两白银或一峰骆驼。
三、裕固族驼户歌的生成
拉骆驼的老人已不在世,时过境迁,当驼户生活成为历史,驼户歌传至下一代,它从内容到形式都发生了变化。一是传承者为驼户人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衣食无着的艰辛生活赋予了新的意义,故意用欢畅愉悦的形式表现,即将“创伤经历”转化为“幻想记忆”;二是在传唱老一辈的“打搅儿”过程中,赋予其新的内容;三是用汉语演唱的驼户歌,经过下一代改编后,转而以裕固语演唱,由此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裕固族驼户歌。
(一)为裕固族驼户歌赋予时代意义,形成新创歌谣。
如《裕固族驼户人心里乐》:
得儿嗯,驼户人儿乐!
驼户人哟爱唱歌,
歌声好比海子水,
流在心头起旋涡。
千里跋涉情趣多,
走时汗热住时冷,
冬夏一天过。
一捧雪水解饥渴,
三块青石支大锅,
请听驼队一路歌。
这是裕固族老一辈驼户人的后代根据父辈传唱的《驼户人儿嘛难》改编的新驼户歌。据这些后辈介绍,他们认为从前父辈传唱的驼户歌过于悲情、凄凉,为适应新时代,应该赋予其积极向上的内容和情调,于是重新创作。类似的歌谣经过驼户人的下一代不断传唱,逐渐走向舞台。
(二)将“打搅儿”改编为顺口溜,并赋予其新的内容。
前文已述,“打搅儿”是流行于甘肃、青海农业区的一种曲艺形式,过去基本全用西北方言说唱。但是,驼户人的后辈已不满足于那些陈旧的内容,他们利用“打搅儿”轻松活泼、风趣幽默,语言诙谐、夸张的特点,在其中植入新的内容,并用“汉语加裕固语”的混合形式演唱。例如2018年9月17日,笔者在明花双海子村一旅游景点做客时,驼户人的后代用新编“打搅儿”为客人敬酒,其内容大致如下:
三九三的锁阳赛人参,
娃娃吃了不尿炕,
大人吃了滋阴壮阳,
明花有那三件宝,
锁阳、tekeqik(火烧饼)、khizirmaq(黑枸杞),
呀呀,啦啦啦。
(三)出现用裕固语演唱的驼户歌。转用裕固语演唱驼户歌,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语言符码转换问题,而有更深层的意义。“对于过去的时代,不只是老人,而是所有人(当然这要取决于他们的年龄、性情等因素),都本能地采取一种希腊哲学家的态度”,“拥有一种基于记忆的幻想,就是通过这种幻想,我们中的许多人都使自己相信:今天的世界与过去的世界,特别是与我们童年和青年时代相比,有些色彩单调,兴味寡然……另一方面,当谈到我们生活中最为黯淡的方面时,似乎它们半遮半掩地笼罩在阴霾之中。在遥远的世界里,我们遭受了令我们无法忘怀的苦难,然而,对某些人来说,这个遥远的世界却仍然散发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这些人历经磨难,幸存了下来,他们似乎认为,他们自己最美好岁月都驻留在了那个艰难时世里,他们希望重温这段逝去的时光。”因此,这不仅是一种语言媒介的转换,更是一种历史的重构和对过去的认可。例如,非遗传承人贺俊山(裕固语名为苏尔旦达吉)用裕固语编唱的《拉骆驼人的歌》,歌词大意可翻译如下:
拉咾——
拉着骆驼我唱一唱,裕固人的日子我唱一唱,
一步一回头,牵挂着向前走哎,
大口梆子响四方,走过了长满红柳的河滩。
骆驼驮着沉重的物品,今天的日子我心酸哎,
一眼望不到边,走呀走不到头,
站在高处望一望,路呀看不到头,
又起风了,往低处走吧。
同样,非遗传承人钟玉梅(裕固语名为瑙尔吉斯,女)2020年4月16日在“深井子”微信群中也用裕固语编唱《驼户歌》。汉语译其大意如下:
叮当叮当,叮叮当,裕固驼户就是我,
后面拉的是黄骆驼,上面驮的是千斤货,
千斤货物我驮过,千里长途我走过,
身上穿的是破皮袄,嘴里含的是黄土渣。
裕固驼户就是我,裕固驼户歌儿多,
这么可怜的生活给谁说,回到家里给媳妇说,
前来迎接的是媳妇儿,站在高处期盼的是老母亲。
《驼户牧歌》是裕固族歌唱组合“萨尔组合”2019年8月28日发布演唱的歌曲,该歌曲收录在《塔拉声声》专辑中,母语翻译钟兰青为裕固族。歌词大意如下:
晨风吹起
驼户人准备就绪/赶着骆驼出发
留在驼圈里的驼羔们哀嚎着/驼户人心里很难受春风里行走是如此煎熬
顶着夏天的炎热/还要继续为驼群寻找好的草滩
朝着西面走去/翻过一座巴扎沙丘
碰见一眼清泉的时候/就快到家了
喝一口泉水/瞭望四周
饮着骆驼/一堆堆的白刺
让骆驼尽情享用
演唱者“萨尔组合”称,这首歌是他们逐字逐句向裕固族非遗传承人钟兰青学来的。钟兰青又名钟兰琴,甘肃省张掖市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明花乡人,是省级非遗传承人。多年来,她为传承民族文化广收徒弟,传授西部裕固语民歌,并积极学习东部裕固语民歌。
四、文化的传播与生成机制
前文指出,20世纪80年代,驼队虽然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驼户歌却在裕固族民众中生根发芽,得到不断传唱,在此后近四十年中越来越受到民众的喜爱,2006年“裕固族民歌”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例如2017年9月,肃南裕固族自治县七位裕固族民歌的代表性传承人受邀赴西安音乐学院,参加“第四届丝绸之路国际艺术节·长安论坛·音乐分论坛‘天籁缭绕’——丝绸之路各民族民歌展演与学术研讨会”。七位传承人精心筹备,将肃南县独特的裕固族民歌在西安音乐学院的舞台上演唱,博得掌声与好评,其中就有《驼户牧歌》。2018年3月25日,上海市徐汇区文化局主办、徐汇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办公室承办“大漠雄鹰——裕固族民歌展演”,此次活动特邀裕固族民歌的九位代表性传承人,其中八位歌手都会演唱《驼户牧歌》。
2020年6月13日,甘肃省张掖市举办“文化和自然遗产日”非遗项目展演展示活动,全市各级非遗传承人及非遗爱好者代表共计二百余人参加活动。在裕固族民歌展演活动中,裕固族非遗传承人杜玉玲就以裕固语演唱了一首《驼户人》。事后笔者亲赴演唱者工作单位采访,她说这首歌是从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杜秀英(裕固语名曲木塔尔)那里学来的。歌词汉译大意如下:
叮铃铛啷驼铃响,
成串的骆驼我拉了,
遥远的路途我去走,
跟前的地方让媳妇去。
叮铃铛啷驼铃响,绥远包头我去过,
没有去的地方也去了,
没有受过的苦也受了。
叮铃铛啷驼铃响,
父亲母亲也想念,
受了的苦给谁说,
回到家里给媳妇说。
值得思考的是,流传在西北广大地区,用汉语西北方言演唱的反映驼队运输、生产生活的驼户歌,如何逐渐演变为裕固族的驼户歌?而且,这些歌谣还作为“裕固族民歌”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仅仅是语言媒介转变的问题吗?
演唱花儿的民族,过去一般认为仅有汉、回、撒拉、东乡、保安、土族这六个民族。20世纪70年代初,甘肃师范大学的民歌调查组深入农牧区搜集民歌,发现地处河西走廊的肃南裕固族也唱花儿,并从那里搜集到了一些花儿,这些歌谣后经整理,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该书首次呈现了裕固族花儿,使花儿研究界为之一惊。裕固族花儿多流传于裕固族地区东部的康乐等地,可能是来这一带擀毡或从事其他营生的东乡、回族等民族从河湟地区传入的。裕固族花儿早期仅有“河州三令”等几种曲调,这些曲调在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康乐乡巴音村一带最为盛行,因此这种曲调也被称为“巴音令”。由于各民族特有的花儿曲调大都以民族命名,“巴音令”又被称为“裕固令”。除此之外,由内部资料《北滩乡志》可知,裕固族鄂金尼部落在祁连山腹地八字墩游牧时也传唱花儿,1959年流传的歌谣中就有青海花儿调,如:
哎哟……
难行着难行者我难行,三九寒天渡黑河,
要不是拽住牛尾巴,黑河水会把我冲走。
难行着难行者我难行,大雪里翻越扁都口,
要不是羊皮大衣牛皮鞋,扁都口大板冻死我,
难行着难行着我难行,大马营滩上狼群围,
要不是点燃麦草堆,狼群把我吃掉了。
众所周知,花儿在中国的西北地区广为流传,也是用西北汉语方言(河州话)演唱。由上述资料可知,花儿也传入裕固族地区,部分裕固族也演唱花儿。但是,花儿至今未被认定为裕固族的代表性文化项目。
笔者认为这个问题可借助“人际传播”理论予以解释。人际传播理论主要有“社会交往”理论、“镜中我”理论等等,但是这些理论大多忽略了人际传播的不同品格,主要关注的是“我—他”之间的传播。在这种传播中,“他”略为陌生,因而这类传播的功利性较强。而“我—你”人际传播理论中呈现的关系显然较为亲近,因为“你”已经以“相识”作为无形的前提。人际传播是一种本能,但是有效传播是有条件的。
美国语言传播学家约翰·斯图尔特(JohnStewart)在他的人际传播著作中系统探讨了人作为传播者所拥有的各种特征。他将“人格”作为一种人际传播的标准,认为在人格关系的传播中,人与人交流、相互注视,认识个性的差异,充分表现出自我属性。在这种关系中,人的差异不是你我之间的交往鸿沟,而是通过个人魅力不断吸引对方,从而不断创造出“我—你”性质的传播关系。
由此可以推断,驼户歌之所以能成为裕固族民歌,裕固族民歌又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因为这是裕固族由于自己的空间移动带回来的一种文化,是一种“你”以“相识”和“亲近”作为无形前提而输入的文化,所以得到了本民族的接受和认同,即“我—你”性质人际传播的效果和结果。而花儿由于主要来自擀毡人或经商人空间移动携带而来的文化,具有一种类似“我—他”性质的人际传播特征,所以至今还未获得裕固族的广泛接受和认同。
本文是关于裕固族驼户歌演变过程的个案研究,也可以此探讨民族交往、文化传播与民族文化生成机制等问题。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的讲话(2019年9月27日)》中说:“各民族之所以团结融合,多元之所以聚为一体,源自各民族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经济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亲近,源自中华民族追求团结统一的内生动力。”笔者认为,对各民族文化的兼收并蓄,追求团结统一的内生动力,要从民族交往、文化传播以及文化生成机制等方面做更加深入、仔细的个案研究。要深刻认识到,普遍性深植于特殊性的具体实践中,不能以普遍性随意取代具体性。我们既要以普遍主义为导向,也要关注个体化的存在,要俯下身来尊重和亲近具体性的文化。舍此,或许没有更近的路。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文章来源:《民族文学研究》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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