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羽彤]公共知识下的秘闻传说生产——以三国传说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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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知识下的秘闻传说生产——以三国传说为例


肖羽彤

原文刊载于《艺术与民俗》2022年第1期



摘  要

传说的讲述需诉诸先在认知,由此形成传说区别于狭义故事的信实性、附着性等特征。民间流传的三国传说,不少都将“人们都知道”的公共知识设定为先在认知,讲述其中“少为人知”的秘闻。传说主要通过以下四种方式生产秘闻。强化,体现传说对公共知识的认可,以叙事强化主流说法。打补丁,虽体现秘闻传说对公共知识抱有疑问的态度,但仍维护其权威,以叙事填补其中漏洞。翻案,体现传说对公共知识的叛逆、与之相争的愿望,以叙事反驳强势说法。附会,常反映边缘和地方性知识与公共知识建立联系并提升权威性的欲求。以上方式,对应传说与公共知识相互周旋的多种姿态—迎合、偏离、反叛、利用,且体现传说作为权力话语的面相。秘闻传说以讲故事的方式进行知识生产,其中对公共知识消化、重构的过程,都在丰富人类整体的知识。



关键词

三国传说;秘闻;公共知识;

知识生产;箭垛式人物



传说区别于故事的信实性、附着性、实感性、专名性、历史性等特征,都与传说需要诉诸先在认知相关。在具体讲述的声音、文本之外,传说总是涉及关于史事、人物、地方等知识。尽管传说依托先在认知讲述,但是对这些讲述的前提,却未必持与之一致的观点。民间流传的三国传说,不少都将一种“人们都知道”的公共知识设定为先在认知,讲述其中“少为人知”的秘闻,或曰秘事、轶事、逸闻、佚闻等。部分传说还以“人们都知道,其实……”“大家都知道……可提起……”或“书上只字未提……其实……”“书上说的事广为流传……这里说的是书上没有的事……”等类似表述为开场白,提示接下来讲述的是逸出公共知识与既有权威记述之外的秘闻。转折的语气表明,这类传说有意识地以“人们都知道”的主流话语为补充或反转的对象。本文以依托“人们都知道”的公共知识而讲述“秘闻”的三国传说为对象,考察传说所依据的先在认知与具体讲述之间的关系。


一、强  化

传说讲述秘闻的方式,受讲述者和受众对公共知识的态度左右。当讲述者认可公共知识,有意维护公共知识的权威,便可通过传说的讲述巩固、强化某事件或人物在公共知识中的印象,以“少为人知”的秘闻为“广为人知”的知识补充例证。本文将这类秘闻传说的生产方式称为“强化”。


以关羽的相关传说为例,关羽的不凡功绩与高尚人格有口皆碑,但他并非完人。陈寿评关羽:“然羽刚而自矜……以短取败,理数之常也。”这一性格缺点为关羽的人生埋下最大伏笔,最终导致关羽大意失荆州、败走麦城,以致其人生以悲剧收尾。部分传说即以其讲述印证关羽的“自大”。秘闻传说强化公共知识的策略之一,是为“广为人知”之事增补情节,讲述其中隐情。



湖北地区流传一则以关羽和陆逊为主人公的传说,以陆逊谋荆州、关羽失荆州为起终点,讲述其中隐情,基本情节如下:陆逊代吕蒙为将,预备夺荆州;关羽不把陆逊放在心上;马良提醒关羽陆逊使诈;关羽派关平去吴营打探情况;陆逊人马在金城闭门不出,且致力营造不具战斗力的假象;陆逊与众兵戏弄青蛙取乐;关平向关羽汇报状况,关羽轻信陆逊营造的假象;关羽失荆州。


此事在史传与传说叙事中,有同样的起点与终点,起点为陆逊谋荆州,终点为关羽失荆州,此处将这两点视作关于此事的公共知识。对于传说而言,叙事起点在具体讲述以前。预先标定潜在的知识框架。框架内的演绎、两点间的路径选择,则是秘闻的发挥空间,体现出传说叙事与史传叙事的不同特点。


陈寿《三国志》中陆逊向吕蒙提议,以关羽的自大为破荆州的关键,“羽矜其骁气,陵轹于人。始有大功,意骄志逸,但务北进,未嫌于我,有相闻病,必益无备。今出其不意,自可禽制”。然而,陆逊之后采取的行动,在史传和传说中大不相同。在陈寿的记述中,陆逊以“修书一封”的方式,分析时局,处处流露谦逊之意,从而令关羽大意轻敌。传说则以陆逊“戏青蛙”的秘闻,演绎关羽的麻痹大意。同为关羽“自大”的例证,传说倾向以戏剧性与趣味性突出的情节、画面感强烈的行动组织故事。事件的各环节之间、人物的每个行动之间,都有可补充的细节,以此态度审视“人们都知道”的事,已知领域之外,总是存在隐情可供演绎。


秘闻传说强化公共知识的又一策略,不必指向具体历史事件,而仅根据公共印象中的观念或标签展开。例如,关羽身上的“自大”标签已足以促使新的传说产生。


《关公戴高帽子》的传说梗概便是如此形成:关公某日遇上太白金星(在其他异文中可能是商人、门神);太白金星捧着一摞高帽子;关公问高帽子有何用,太白金星回答世人都爱高帽子,关公不悦(或是商人卖高帽子,关公不悦;或是关羽死后因没有高帽子而被门神拦住);太白金星于是夸赞关公的成就,关公大悦;太白金星的随从发现少了一顶高帽子,原来已送了一顶给关公(或是商人已送出高帽子;或是关羽已戴上高帽子而通过南天门)。


陆逊戏青蛙的传说则是一种有关历史的“仿真作业”,通过讲述秘闻,构建历史事件的某一面相。关羽戴高帽的传说则是另一种仿真作业,它甚至不必落实在具体的历史时空之中,却能构拟、印证进而强化公共知识中关羽的“自大”形象,为关羽塑造“应然”的行事逻辑。贾利涛提出“拟象”概念,解释传说依据特定观念生产、传播、演进等的机制。拟象是仿拟实在但有别于实在之象,规约传说的产生,即便是历史上仅存名字与身份,而无具体事迹记载的人物,也能依据拟象产生相关传说。


重述某一历史事件,讲述其中隐情,或者撇开历史事件,仅根据某一人物身上的一张标签叙事,都是秘闻传说印证、强化公共知识的方式。同样的旋律,经过不同的编排,可在不同的乐曲中呈现出不同的效果。关羽的“自大”在史书和传说两种不同知识体系中也有不同呈现。在《三国志》中,关羽因为陆逊的时局论松懈大意;在传说中,关羽则可能因自大而被青蛙乱跳的场面蒙骗、因自大而被戴上高帽子而不自知。民间叙事倾向以更具戏剧性和娱乐性的情节设置强化公共知识。可见,传说在认可公共知识的前提下讲述秘闻,同时也可能传达异于公共知识的趣味与观点。


二、补  丁


如果人们总体上认可公共知识,但又认为其中存在漏洞,可能会针对漏洞,生产出更合“情理”的传说,以“少为人知”的秘闻填补这些漏洞。此处将这类秘闻传说的生产方式称为“补丁”。例如,对于刘关张在桃园序齿结义,传说会质疑:三人结义时谎报年龄又如何?关张不甘为弟又如何?“情节中的每一处不完整或者每一个疑问都会成为一个‘缺失’。民间叙事中,只要存在缺失,就一定会形成‘紧张’,每一个紧张都必然引进一种或多种新的母题链加以消解。”当疑问存在,便有传说补接情节拭去疑问,为漏洞打上补丁。


民间许多桃园结义传说,正是为了解答以上疑问而产生的。无论如何,在刘、关、张三人的兄弟关系中,刘备最长,关羽次之,张飞最末,这是绝对不能撼动的“人尽皆知”的事实。传说可以讲述其中隐情,但必须以此为结局。因此,这些传说的讲述始于对三兄弟次序存疑的不平稳状态,结束于三人依据刘、关、张的次序结成义兄弟的平稳状态,讲述的具体任务是寻找能够贯通两种状态的路径。


为消除以上疑问,一些桃园结义传说制造情节驱动设置:安排刘、关、张三人通过相互的比试、考验,最终确定兄弟名分,包括比赛爬树、扔物比远、设陷阱、对句等形式。以上情节设置不仅呈现出活跃的变异性,还可以不断叠加,增加三人比试的回合,直至关、张二人完全拜服刘备,甘心认他为长兄,结成拟血缘兄弟共同体。


参照其他体裁的叙事可知,正史中刘、关、张只是君臣关系;演义小说中,三人因志同道合结为义兄弟;不同这些“书上”写的事,民间流传的桃园结义传说中,三人要经过一番打斗才能结成义兄弟。传说如此安排,恰对应英雄史诗中英雄结义的模式,“通常是两个未来的义兄弟在结义之前有一番对打,打斗中二人或是势均力敌,或是主人公勉强战胜对手,之后对他表现出高尚与宽大”。这类讲述三人结义秘闻的传说,一方面以讲故事的方式,生动论证刘备长兄身份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又使三人的创业经历转化成更符合英雄叙事模式的传说。这类桃园结义传说,亦反映出伊利亚德所谓“民间记忆的性格”。换言之,不是“传说”讲述“历史”,反而是“历史”应当如“传说”一般去讲述,事件需转化为偏离客观真实,却更符合特定立场、趣味和需求,从而也更符合观念真实的讲述。


对于已有的讲述,人们总可以根据不同的情感、经验判断,生出许多的“为什么”来,问题的产生也意味着补接新情节的可能。因此,即便是人们都知道的事情,传说仍然可以演绎出人们不知道的故事,通过秘闻为公共知识中的漏洞打上“补丁”。



三、翻  案


如果公共知识领域内已有的讲述令人无法接受,传说可能会以异说否定旧说,通过秘闻的讲述推翻原有的定案、评价或结论,反其道而为之,此处将这类秘闻传说的生产方式称为“翻案”。“翻案”传说产生于对习见共闻的不认同。具体而言,不被认同的“习见共闻”还应符合以下条件,才能成为翻案传说试图与之对话甚至竞争的对象:其一,讲述的人或事,应当在公共知识的领域具有相当的影响力与知名度,否则翻案便无意义;其二,既有讲述中的人或事,被塑造出相对固定甚至偏于负面的印象。



因此,曹操这般在世人心中名声不佳、德行有缺的“奸雄”人物,便较其他人物更有翻案的需求。曹操犯下的数宗著名谋杀案,也为翻案提供了生长空间。例如,曹操误杀吕伯奢,是真有其事还是另有隐情?


此处以曹操杀吕伯奢案为例,讨论秘闻传说如何为曹操翻案。以下先考察各类文献对此事的记载,理清曹操杀吕伯奢的案情。


陈寿《三国志》只记曹操避董卓,易名东归,并无曹操杀吕伯奢之事,连吕伯奢的名字都没有出现。裴松之注《三国志》,抄纳三条材料虽录此事,但说法不一。王沈《魏书》:①曹操过吕伯奢家;②吕伯奢不在;③吕伯奢之子与宾客打劫曹操;④曹操击杀数人。郭颁《世语》:①曹操过吕伯奢家;②吕伯奢出行;③吕伯奢五子备宾主礼;④曹操以为其图谋害己;⑤曹操夜杀八人。孙盛《杂记》:①曹操听闻食器之声;②曹操疑其图谋害己;③曹操杀之;④曹操感慨:“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以上三说,明确提及曹操过吕伯奢家的是《魏书》与《世语》。然而,吕伯奢在此二说中偏偏都不在家,曹操即便杀了人,杀的也不是吕伯奢。而且,《魏书》中,曹操击杀打劫者,其中并无误会,并非错杀好人,因此无从体现曹操的残酷多疑。《世语》中曹操确实因为疑心而杀人,但由于此说并无更多记述,吕伯奢之子究竟有无图谋,曹操究竟是多疑而残酷,还是谨慎而小心,也无从得知。与后来流行的曹操杀吕伯奢说法最接近的是《杂记》,二者的核心情节都是误会杀人,《杂记》还借曹操之口说出了“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名句。但是,此处偏偏没有明白说曹操经过的是吕伯奢家,曹操杀的就是吕伯奢。总之,无论各材料可信与否、立场如何,曹操究竟有无杀害吕伯奢,历史事实几乎已无法可考,但曹操杀吕伯奢的传说此时仍未成形,这应是可以确认的事实。


后人多倾向从以上三说中选取具体细节如曹操过吕伯奢家、吕伯奢有五子、曹操杀八人、曹操闻食器声、“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名句,重新组装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经过具体细节的填充,叙事更生动,临场感也得到强化。曹操闻食器声、误会杀人、发出感慨,这三个情节单元之间的联结逐渐稳定下来,误会杀人的核心情节逐渐明确。但是,此时有关曹操杀吕家人的说法,就戏剧性、实感性与合理性来说仍有欠缺。


在《三国演义》中,曹操杀吕伯奢的情节发展如下:①曹操与陈宫投宿吕伯奢家;②吕伯奢外出沽酒;③曹操听见磨刀声、“缚而杀之”语;④曹操与陈宫杀死八口人;⑤曹陈二人看见猪,知道误杀好人,离开;⑥二人路遇吕伯奢沽酒而回,曹操杀吕伯奢;⑦陈宫质疑为何明知误会仍杀吕伯奢,曹操答:“宁使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小说对此事的描述更具体,人物行事动机更明确。沽酒与杀猪的设计表明,吕家确实是无辜的,由此凸显误会杀人;改食器声为磨刀声,使误会的产生更合理。曹操说出名句的情境,改独自感慨为回答陈宫的质疑,更显得他残酷。演义的这番讲述,细节齐备,既为前人讲述中的“漏洞”打上补丁,也强化了曹操残酷多疑的性格。至此,演义小说成功地从此前种种记述中提炼出曹操杀吕伯奢的罪案,并将其推广为强势的公共知识,后来人也终于有案可翻。


1959 年,“替曹操翻案”成为文学、历史学界的重要话题。由于“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这句让曹操背上“千古骂名”的名言,是在他谋杀吕伯奢之后道出,曹操杀吕伯奢案成为绕不过的“翻案”对象。


郭沫若从材料的可信度入手,认为“照情理上看,《魏书》是比较可信的,但是不高兴曹操的人自然特别选中了孙盛”,因此曹操是无端受了歪曲,实在无罪。然而,照何“情理”推断《魏书》可信呢?郭沫若并没有多加论证。诚然,从吕家人的举动到曹操的杀人,《魏书》所记的吕家打劫确实能成为曹操杀人的动机,而《世语》《杂记》中,宾主礼抑或食器声与曹操杀人之间的因果关系则较弱,《魏书》的记述相对自洽。但后来有研究者考察此案时,统计《三国志》裴注所引《魏书》《世语》《杂记》的褒贬倾向,发现《世语》《杂记》皆有褒有贬,而“《魏书》材料共三十八条。其中含褒意者二十九条,贬者无一条”,可见其拥曹立场。看来,《魏书》的记述反而未必可信,也有可能是拥曹者为他的杀人安排“合情合理”的缘由。


考察本事、追溯源流、推理、论证,是学者“求真”“翻案”,批驳已有知识的方法。但是,对于一般人来说,指出这条史料不可信、论证这个说法有问题,太过繁琐。传说则提供了另一条“求真”之路,以讲故事而非推理论证的方式,道出另一种“实情”。就曹操杀吕伯奢而言,翻案传说首先承认曹操杀吕伯奢为既定事实,但以事后重构的方式消除原有故事中的误会,以“人们都知道……其实……”语气,挖掘出隐藏在历史中的真相,在既有讲述之上生产出一个新知识。


例如,一则题为《曹操怒杀吕伯奢》的翻案传说,如此重构案情:①曹操与陈宫投宿吕伯奢家;②曹操听见吕伯奢与儿子商量捉拿曹操;③吕伯奢出门打酒;④曹操杀吕伯奢子;⑤曹陈逃走,路遇吕伯奢;⑥吕伯奢去往官府;⑦曹操独自赶去杀吕伯奢;⑧陈宫埋怨曹操杀人,众人不知真相,曹操落下恶名。


另一则题为《曹操杀吕伯奢》的传说情节如下:①曹操与陈宫投宿吕伯奢家;②吕伯奢打酒;③曹操疑心欲走;④听见磨刀声;⑤曹操独自杀尽吕家;⑥陈宫见后院肥猪,认为杀人事出误会,曹操则判断吕家八口加曹陈两人吃不完肥猪,猪为招待官兵用;⑦曹陈逃走,路遇吕伯奢;⑧曹操杀吕伯奢;⑨陈宫离去;⑩曹操果然看见官府人马。


简言之,曹操杀吕伯奢的情节设置包括两个环节:一是吕家人的举动,导向曹操的犯案动机;二是曹操起疑杀人。


演义小说的记述,常以吕伯奢不在的情境开头,吕家人的举动有打劫、发出食器声、备宾主之礼三种,其中,促成曹操犯案动机的是打劫。然而,吕家发出食器的声音与礼待曹操,为何令曹操起疑,并最终导致杀身之祸?其间的因果关系模糊不明,难以确定为曹操的犯案动机。


演义小说讲述这个故事,仍设置这两个环节,但在旧说基础上重新打磨受害者与杀人犯的举动,重新解释这桩杀人案。演义仍以吕伯奢不在的情境开头,但将曹操的杀人行动分为两回合—先杀吕家人,再杀吕伯奢。第一回合,吕家人发出了准备杀猪的磨刀声,招致曹操起疑杀人;第二回合,曹操遇上回家的吕伯奢,为永绝后患杀死吕伯奢。若搁置伦理判断,磨刀声与永绝后患都算是明确且“合理”的杀人动机。


后来的翻案传说仍与小说一样,分两回合讲述曹操误杀好人。《曹操怒杀吕伯奢》讲述:第一回合,吕家人商量捉拿曹操、交给官府;第二回合,曹操路遇吕伯奢,紧接着吕伯奢马上去往官府。吕家人与吕伯奢的以上举动,都足以成为曹操杀人灭口的动机。《曹操杀吕伯奢》讲述:第一回合中,传说同小说一样,安排吕家人发出了准备杀猪的磨刀声。杀猪的磨刀声与曹操起疑杀人有何因果关系?传说此处以“补丁”释疑。曹操依据经验判断,宾主十人吃不下一整头猪,可知吕家人图谋不轨。传说又在第二回合曹操杀死吕伯奢以后,打上一个曹操看见官兵的“补丁”,可见吕伯奢并不无辜,倒是曹操无辜背上骂名。


两则传说异文采取了不同的翻案方式,前者直接改换吕家人的动作,进而改变吕家举动与曹操杀人之间的因果关系,后者则沿用演义小说的情节,但以打补丁的方式重新解释动机与杀人间的因果关系,重构事件,从而洗清曹操的罪名,巧妙地转换了故事的主旨。


在这个传说中,吕家人的举动亦即曹操的犯案动机是可变的,但是动机与谋杀之间的因果联系,以及对于这一联系的伦理判断,在不同的说法中各有不同,而这两项是影响传说讲述与接受的关键,也最终决定传说呈现的样态。传说安排吕家人发出什么声音,能够从根本上扭转叙事的走向与立场。然而,传说选择为曹操塑造正面形象还是反面形象,设定他残酷多疑还是谨慎小心,都需要尽可能明确曹操的犯案动机,在吕家人的举动与曹操的谋杀之间建立“合乎情理”的联系。“情理”并非客观中立,常受情绪、立场等因素左右。面对不同说法,人们未必以逻辑为判断依据,而是为自己愿意采信的说法寻找能够与之对应的“情理”。翻案传说的任务,就是为对公共知识存疑甚至不认可的人们,以讲故事的方式生产知识,挑战公共知识的观点,打磨出自成逻辑、具有信服力的说法,争取人心,从而与公共知识竞争,甚至颠覆“广为人知”的说法。


四、附  会



秘闻传说的又一生产方式,即是“附会”,在本来互不相关的人和事之间建立联系。就狭义的故事而言,“变换的是角色的名称(以及他们的物品),不变的是他们的行动或功能”。换言之,重要的是功能,由谁承担并不是重点。但是,对传说而言,行动承担者同样关键,或者说,主人公的名字可能比其行动更具意义、更本质。同一件事,传说更喜欢让享有广泛知名度的人物而非普通人享有署名权,即便与这些名人不相关的事件,也愿意与其产生联系,附会到他们身上,逐渐堆积成“箭垛式人物”。箭垛式人物接收来自各方的箭矢,反过来人物形象也因此更突出更知名。


人物与人物之间如此,事件与事件之间也如此。若将事件比作“箭矢”,人物比作“箭垛”,射向箭垛的箭矢也有质量之别,有的箭因为射在某个箭垛上才有意义,也有的“箭垛”因为被某支“箭”射中而身价更高,若能为广为人知的重大事件射中,这一支“箭”为“箭垛”贡献的传奇度与知名度,或许抵得过别的许多支“箭”。因此,这些重大事件同知名人物一样,都是值得附会的对象。传说通过“附会”讲述秘闻的策略之一,是令其主人公成为重大事件中的行动承担者,成为接受“名箭”的“箭垛”。


例如,三国史上重要的战役之中,必有赤壁之战,围绕赤壁之战的水战、火攻、苦肉计、借东风、铜雀台等传说也为人津津乐道。那么,是谁左右赤壁之战的战局?战役得胜的最大功劳应归谁?对三国传说而言,赤壁之战可算是第一等重要的“箭矢”。


赤壁破曹,关键在于火攻。《三国志》中提出火攻的是黄盖,他向孙权建议,“今寇众我寡,难与持久。然观操军船首尾相接,可烧而走也”,其后诈降、放火,完成计划。而诸葛亮在赤壁之战中扮演的角色为事前劝说孙权联合抗曹,以曹军“远来疲弊”“不习水战”两个论点,指明破曹的可能性,并无提及火攻抑或借东风之事。看来,按照《三国志》的说法,赤壁之战的主要功劳应归于东吴一方,领功者应是黄盖。


到《三国志平话》,掌握破曹秘诀的关键人物,先从黄盖变为周瑜,再从周瑜变为诸葛亮。平话情节安排如下:周瑜问众官如何破曹,众人手心都写“火”字,唯诸葛亮以“风”字为火攻关键。周瑜心想:“吾施妙计,使曹兵片甲不回。诸葛亮请了我功!”心中不悦。其后,诸葛亮“披着黄衣,披头跣足,左手提剑,其风大发”,祭风抢尽风头。元代又有王仲文作《七星坛诸葛亮祭风》一剧,该剧虽无传本,其名目也可证诸葛亮祭风具备独立成剧的重要性。


《三国演义》对赤壁战前蜀吴联军设计火攻这一环节的安排更曲折且具戏剧性。小说沿用平话中周瑜令众人在手心内写破曹之法的情节,但将周瑜之“火”与诸葛亮之“风”的矛盾押后。其时,诸葛亮也在手心写一“火”字,与周瑜达成共识。直至黄盖苦肉计、庞统献连环计等若干情节后,周瑜在山顶遥望东吴水军,忽而感到一阵狂风吹来,惊觉风向不对,于是口吐鲜血,不省人事。随后,小说顺理成章地以“七星坛诸葛祭东风”推出高光人物诸葛亮。此时,诸葛亮带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药方,重新登场,解救周瑜。如此安排之下,诸葛亮成为赤壁之战取胜的关键。火攻破曹,黄盖、周瑜、庞统,以至东吴众官都能想出来,借东风却非平常人物所能想,火攻的计划没有诸葛亮万万不能成功。小说不仅将“箭”从东吴一方夺来,放在诸葛亮的手上,更通过膨胀的细节、押后的矛盾,将破曹的关键转“火”为“风”,突出诸葛亮的形象。诸葛亮作为主角得以突出的同时,周瑜也相应地被矮化为与主角斗智的对手并最终落败。至于《三国志》中提议火攻的黄盖,则从火风之争中退场,专任苦肉计中的角色了。


借小说的影响力,诸葛亮借东风一事进入公共知识领域。然而,仍有一些传说一面接受诸葛亮借东风为事实,一面道出其中隐情,为传说中的主人公“争夺”赤壁之战这支“名箭”。


一则题为《张飞祭东风》的传说中讲述,借东风的名誉实际上应归张飞而不是诸葛亮。这则传说情节如下:张飞曾在玉皇庙见一老道求雨,便想索要他求雨用的石板,两人争执打斗,不分胜负。老道事后知道张飞是刘备三弟,心中后悔,主动将石板送给张飞,石板便是能预测风雨的风雨石。赤壁之战前夕,诸葛亮不能断定有风无风,张飞便登上七星坛,帮助诸葛亮预测东风。凭借风雨石,张飞与借东风一事产生联系,甚至成为事件中的主人公。


在上面的传说生产中,张飞尚且有机会和诸葛亮一起登上七星坛借东风,那么无论是火攻的设计,还是借东风,都处于更边缘位置、难以直接参与事件的人物,又要如何附会?流传于江西九江的传说《小乔梳妆台》主张,想出火攻、向周瑜提议请诸葛亮借东风的是小乔。小乔听闻曹操要建铜雀台锁二乔,要求周瑜为她建一座梳妆台,便于瞭望东吴水军操练。二人在台上摆弄纸船商量破曹计策,恰逢风将纸船吹进铜炉中化成灰烬,小乔于是想出火攻计策。当周瑜准备火烧赤壁,却不见有东南风时,小乔又写密书提醒周瑜请诸葛亮借东风。凭借小乔与借东风之间少为人知的曲折联系,这则秘闻为小乔争得了赤壁战功。


可见,既有平话、小说将火攻破曹的“箭”附会到诸葛亮身上,也有传说要为其他人物发声,提出不同主张,讲述少为人知的秘闻。诸葛亮借东风的公共知识乃层累生产而来,张飞、小乔为借东风立下的功劳,也由秘闻传说在公共知识之下层累生产。不只是张飞、小乔,也不只是诸葛亮借东风,其他人物也可依同样逻辑,补接情节,重构事件,因此获得事件重要行动承担者的身份。


然而,诸葛亮与借东风的匹配度如此之高,二者联合,一方面强化诸葛亮呼风唤雨的形象,另一方面又通过制造、解决风与火之间的矛盾,强化叙事带来的快感。诸葛亮借东风的情节设置,从各竞争叙事中脱颖而出。其他传说即便有不同的主张,也只能附会已经进入公共知识领域的“诸葛亮借东风”。在公共知识的权威性下,这些秘闻传说难以彻底移花接木,通常只能先承认诸葛亮的功绩,再以公共知识为支点,旁逸斜出地讲述“少为人知”的隐情。此类传说为附会对象补接前情,以弱势的主张附会强势的说法,在传说主人公与诸葛亮借东风之间制造联系,进而在公共知识荫庇下产出新知识。同时,相对于“诸葛亮借东风”,这些讲述也只能成为边缘知识。


传说生产者通过附会的方式既可以讲述以人物为中心的秘闻,与公共知识领域中的重大事件原无关联的地方,也可通过附会,讲述不为外人知晓的秘闻。尽管地方风物难以同人物一样成为行动的承担者,进而成为接收“箭矢”的“箭垛”,但也能设法与重大事件产生联系。


仍以赤壁之战相关的传说为例,湖北钟祥地区流传的《诸葛亮用“火”》情节如下:诸葛亮年轻时,曾在大洪山燕子湾求教于一位白胡子老头,老头只说“七点摆得直,一共添四笔,哪个添到了,秀才考第一”,诸葛亮琢磨出这是“小心火”的意思,后来诸葛亮常用火,就是由此地发蒙。流传于湖北蒲圻的传说《诸葛亮买泥鳅》,讲述诸葛亮借东风的又一“秘闻”。据说诸葛亮登坛借东风后,找到柳山湖的渔夫,点名要买天变时不安分的鱼。渔夫回答,泥鳅在变天时不安分。后来渔夫打得泥鳅,诸葛亮由此知道借东风事成,重金买下泥鳅。


在这些传说的讲述中,诸葛亮和赤壁之战等享有跨地域知名度的人物和事件,成为值得附会的故事资源。一方面,相对于具有跨地域认知度的公共知识,立足于特定地方的讲述,面对外人讲述时,遂成少为人知的“秘闻”。另一方面,这类地方传说利用公共知识为地方性知识撑腰,借此获得进入“三国”知识谱系的许可证。立足于特定地方的传说,可能会尽力伸展触角,通过联系、拉拢、攀附的方式,在地方性知识与公共知识之间建立联系,借公共知识提升地方性知识的价值。例如,陈泳超为洪洞地区流传的各种有关娥皇女英的说法化约出“羊獬的尧王将两个女儿嫁给了洪洞历山的舜王”的“元传说”,进而指出,若去掉地名,其表述的正是主流文化,“假设全国是‘公’,这种‘地方化’就是将大传统化为私有财产……最要紧的是这两处附加的地名”。


相对于张飞与小乔,大洪山燕子湾、柳山湖的泥鳅与诸葛亮借东风的联系更加疏离,它们不似人物充当行动承担者,改换这些实物的名称,甚至将它们从叙事中剥除,通常不会对传说的情节基干构成影响。但这些名词性元素,或曰“离散情节”。与主体叙事的关联,却时常成为驱使传说讲述的动力。附会体现地方性知识与公共知识建立联系的欲求,甚至可借权威话语,提升处于边缘位置的地方性知识的价值,这种欲求遂成为传说生产秘闻的一大动力。不仅大洪山、柳山湖,也不仅诸葛亮借东风,还有无尽的地方、无尽的名物,可附会到公共知识领域中的知名人物与事件上,生产出相对“少为人知”的秘闻和轶事。


结  语


狭义的故事可脱离具体时空,传说的讲述则总有所附着,或者是实在的历史事件和人物,或者是虚构却具有信实性的人物,或者是地方风物等。总之,传说的讲述需要依托某些先在认知而成立。然而,传说依托先在认知讲述的同时,并不意味着传说持有同先在认知一样的观点与趣味。本文讨论的“秘闻”传说即是如此。这些传说将先在认知设定为一种公共知识,却旨在生产逸出其范围的说法。


综上,本文以三国传说为例,列出传说在公共知识之下讲述秘闻的多种方式。秘闻传说的不同生产方式,涉及其中“显与隐”“主流与边缘”等对立关系的互动,对应传说与公共知识相互周旋的多种姿态,时而迎合、时而偏离,有时反叛、有时利用,体现传说叙事的理念以及传说作为权力话语的面相。


强化的方式,体现传说对公共知识的认可,基于此种态度,以叙事强化主流说法,或者为相关“事件”的已有记述补充细节,或者依“观念”凭空生事,并不依托实在的历史事实,安排主人公按照应然的行事逻辑行动。尽管此时秘闻传说表达了对公共知识的认可,却也时常输出异于主流意见的趣味与观点。打补丁的方式,虽然体现秘闻传说对公共知识抱有疑问的态度,但仍认可并愿意维护其权威,为这些广为人知的说法挖掘前情、隐情,填补其中漏洞。翻案的方式,体现传说对公共知识的叛逆,以至与之相争的愿望,以叙事反驳强势说法。附会的方式,则常反映边缘、地方性知识与公共知识建立联系、利用公共知识增加权威性的欲求。


无论传说要维护、批驳还是利用公共知识,都需以公共知识为先在的框架和支点,以这些认知度高、影响力大的强势知识为前提,生产“少为人知”甚至“不为人知”的知识,因此是一种“层累”的知识生产方式。


有时,凭借“大家都知道……其实……”这样的话语,这些传说一边假定讲述者与接受者都认可的共识,奠定理解的基础;一边相对于“大家都知道”的知识,有意无意展现出“更优越”的姿态。因其讲述较众所周知之事而言,这些秘闻有更多细节,对于出自本地的知识,更是较外人更“理所当然”地了解靠近“真相”的“隐情”“实情”。参照罗伯特·芮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提出的大、小传统分析模式,大小传统在秘闻传说的生产中共存与互动,小传统借用大传统生产知识,大传统潜在地规约小传统的建构,小传统同时也在传达自身的诉求。秘闻传说以讲故事的方式进行知识生产,无论对公共知识持何种态度,采取以上列举的何种生产方式,其中消化、重构知识的过程,都在丰富人类整体的知识。


(注释从略,详见原文)


    文章来源:《艺术与民俗》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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