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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民间文学大系·故事·河北卷》
总编纂:
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
本卷主编:杨荣国
书号: ISBN 978-7-5190-4646-0
责任编辑:王素珍
杨荣国,河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从事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工作,并担任国家重点社科项目《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河北卷》《中国歌谣集成·河北卷》编委和责任编辑。出版专著《居落文化的明珠——中国耿村故事》《故事家——靳景祥》《花灯疑案》《奇巧姻缘》《中国涉县女娲祭祀文化》等多部。
《中国民间文学大系·故事·河北卷》是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出版工程成果、是大系文库本系列图书之一。全书收录河北省民间故事近四百个,种类繁多,内容丰富。如著名故事家讲述的故事、武林杂技故事、渤海湾的故事、幻想故事、生活故事、机智人物故事、动植物故事、民间笑话等。文后附录包括方言对照表,河北省民间故事图书与资料,讲述者、采录者简介以及多篇河北故事研究专题论文,此外,还包括相关照片一百多张、70多个故事的相关音视频。
全书立体呈现了河北省民间故事整体风貌,集中彰显了河北的地域文化特色。在附记的采写、音视频录制中,对讲述者、采录者进行了大量实地调查或借助现代化通信技术寻访、回访,该卷本特点鲜明、极具创新性,充分体现了大系新时代的资料、学术价值并重的特色。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迎面吹来阵阵凉风,我们依偎在祖母的怀里,听她讲那遥远的故事,《狼外婆》《狗耕田》《七仙女》《叶限》……构成了很多人儿时的记忆。一些故事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了下来,但大量民间口耳相传的故事,因为演述人的断代而渐渐失传。那些散落在祖国大地上的民间文学“遗珠”,若不能及时得到抢救整理,我们失去的不仅是一个个好听的故事,更是民族文化的根脉。《中国民间文学大系·故事卷》正是举全国之力延续这一根脉的伟大工程,旨在将那些正在被遗忘的民间故事传统重新打捞起来,使之成为永远不会消失的纸质文本,供后人阅读、保存、研究和享用。
一、民间传统生活的“活化石”
民间故事具有浓厚的生活属性,民众在表演和传播民间故事时,是在经历一种独特的生活,一般不会意识到自己在从事文学活动。民间故事演述活动本身就是民众的生活,是民众不可缺少的生活样式。自古以来,民间故事的演述往往不是单独进行,而是和民众的生产生活及各种仪式活动紧密结合,有着很大的实用价值。故此,其价值包含在当地人的思想、历史、道德、审美等一切意识形态里面,也伴随着当地人的一切物质活动,远远超越了单纯的审美维度。民间故事延续了当地的文化传统,深深影响着当地人的生活世界。
民间故事的演述始终与某一生活情境联系在一起。民间故事与生活情境之间的联结最为牢固,同时也具有多向度的社会意义。民间故事的演述过程具有浓厚的表演色彩,但故事的演述者从来都不是独自站在舞台上演独角戏,听众随时随地都有插话、打岔、插科打诨的可能。故事的演述,往往都是因某次偶然的闲谈或者某个偶然发生的事件引起的,演述人通过演述某个与当时当地情景相符的故事,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因此,对于当地人来说,民间故事具有重要的交流意义。只有在民间故事演述的各种因素的关联情境中以及从头至尾的过程之中把握民间故事的生活形态,民间故事才能被全面理解。譬如,独龙族的“坛嘎朋”贯穿于独龙族各种仪式场合,表现了对祖先丰功伟绩的追忆。这种民间故事现象在民族地区尤为普遍。倘若脱离了具体的生活情境,民间故事便无法演述,也失去了演述的必要。
民间故事演述中机智、调侃的语言,伴随的插科打诨,夸张的形体动作,惟妙惟肖的表情,表演者与观众奇妙的互动,等等,都可引发现场哄堂大笑。恩格斯在《德国民间故事书》中说:民间故事书的使命是使农民在繁重的劳动之余,晚上疲惫不堪回来的时候,娱乐他,恢复他的精神,使他忘掉沉重的劳动,把他那贫瘠沙砾的田地变为芬芳的花园。这是民间文学特有的生活魅力。
在夜间讲故事是民间一种十分普遍的生活现象,有些著名故事集的名称就反映了这种情况。如16世纪中叶意大利斯特拉佩鲁勒收集的一个故事集叫作《愉快的夜晚》。日本故事学家关敬吾说,他开始研究民间故事时,阅读的是一位老大娘演述的《加无波良夜谭》。著名故事家刘德培的很多故事就是在这种场合下获得,在这种场合下演述。夜谈不限于室内,夏季夜晚在室外乘凉,秋收季节夜晚在月光下剥玉米、绩麻,这种轻体力劳动都不妨碍讲故事。在故事的演述和接受的过程中,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充实,更有情趣。
二、演述者的演述魅力
民间故事的叙述人不是一般的说话人,即不是正在“说话”的人本身,而是一个秉承了某一地方传统并在传播和演绎传统的人物。一个人一旦进入叙事,他就必须改变自己的身份、角色和角度。叙述人是叙述人所创造、所想象、所虚构的角色。他可以根据需要,用不同的声音和方式进行叙述,并伴以各种形体和表情动作。故事的叙述人在演唱或讲故事时极为自然地把“说”扩展为一种表演、一种戏剧化的形式。叙述者不仅是一个故事的叙述人,他们还身兼数职地模拟故事中不同人物的口吻、音容笑貌、行为动作,以有声有色的方式富有临场感地叙述民间故事或演绎民间口头传统。
德国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讲故事的人》(1936年)一文中说:“民间故事和童话因为曾经是人类的第一位导师,所以直至今日依旧是孩子们的第一位导师。无论何时,民间故事和童话总能给我们提供好的忠告;无论在何种情况,民间故事和童话的忠告都是极有助益的。”在这篇著名文章中,本雅明解释了民间文学教育作用的来源:故事演述者拥有丰富的生活经验。他们为两种人,一是远游者,讲故事的人都是从远方归来的人,“远行者必会讲故事”。这样一种人见多识广,比当地其他人有着更为丰富的社会阅历,在崭新的生活道路上行进又不会深陷其间。《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大多来自从遥远地方归来的商人和商船上的水手;中国上古神话中有大量关于远国异人的描绘,《禹贡》《山海经》等都是有关殊方绝域、远国异人的故事。远游者的演述魅力在于空间方面,在于他们和另一空间的联系和有关的知识。人们总想知道山外的世界,远游者拓展了人们的生活空间,这是神秘的、异质的、充满悬念的、可以引发人们不断追问的生活空间。于是,从此人们的生活增添了一种崭新的空间上的联系、比较和向往。
故事演述者的另一种类型是当地德高望重者,他们是一群了解本地掌故传说的人。他们同样见多识广,比当地其他人有着更为深刻的社会阅历,在传统的生活道路上行进又在延续传统。他们是深深了解时间的人,是当地历史记忆的代表和演述者,其行为是在积极延续当地的口头传统,其故事和知识来自于对历史和传统的掌握。演述的魅力在于将过去与现在联系在一起,通过聆听故事,人们知道了现在的生活是对过去的延续,更加理解当下生活的意义和合理性。
两种故事演述人“代表着人们生活和精神世界在空间和时间两个维度上的联系的维持与拓展”。因此,这种演述活动的教育意义是全方位的,不仅是知识、道德及宗教信息的传输,而且让一个地方的文化传统在代际间不断传承,使当地人从故事中获得生活时空坐标上的恰当认定。法国著名藏学家石泰安(R.A.Stein,1911—1999)在《西藏史诗和说唱艺人的研究》一书中,强调故事演述者是当地传统文化和历史的保护者,是一个民族或族群记忆的保持者。因为民间故事属于“过去”或历史,是对过去记忆的意识的母体。他们神圣的责任和目的就是让传下来的意识母体再传下去。
每个演述者都声称是由于听到过这个故事,所以才具有了讲述它的能力。他们用第一人称的口吻叙述事情发展的经过,绘声绘色,手舞足蹈,似乎说的就是历史本身,叙述本身就是历史,俨然就是祖先历史的重现。
三、民间故事的生活意义
在中国,发达的是以抒情行为及其产品为主要研究对象的诗学。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后,西方建立在结构主义和现代语言学基础上的叙事学才传入进来。“叙事”又称“叙述”,英文翻译为“narrative”一词。叙事问题是当代人文学科中最具争论性的问题的核心,叙述就是“讲故事”。“‘讲故事’是‘叙事’这种文化活动的一个核心功能。古往今来的不少批评家都注意到了讲故事作为人类生活中一项不可少的文化活动的意义,不讲故事则不成其为人。”正像世人皆知的《一千零一夜》所喻指的:从人最终的命运来看,“叙事等于生命,没有叙事便是死亡”。它用无穷无尽的故事赞美了故事本身,赞美了讲故事的人。将这部百科全书般的故事集译成中文的纳训先生在“译后记”中提到:伏尔泰说,读了《一千零一夜》四遍以后,算是尝到了故事体文学作品的滋味。
日本学者关敬吾在描写故事演述活动中的这种情形时说:“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不管它的主人公是人,是动物,是天狗,还是老山妖,故事里的主人公、讲故事的人和听众们能完全融为一体。人们沉浸在故事里,形成了一种精神集体。”演述活动这种现场效果无疑起着联合人们、创造生活的作用。民间故事每篇作品的具体内容各不相同,但其所体现的情绪、思想倾向、生活理想有一定共同性。因此,在演述活动中,作品本身这种共同性经过演述者的发挥,很容易和听众(观众)发生心理共鸣,被听众(观众)接受,使“个体知觉变成集体知觉”,达到人们的共识和共有的精神趋同。
故事演述活动作为民众最基本的生活样式,之所以得以传承,主要不是依靠信仰的支撑,也不是依附仪式的神圣,而是出于民众对审美的基本需要,也是各民族、各地区民众将生活诗意化的产物。因而,其中也深刻地凝聚着各民族、各地区民众的审美理想、审美观念与审美情趣。说故事、听笑话的文学活动本身给人带来身心的欢愉。现实生活中的民间故事各种形式的表演,喜剧的成分远远大于悲剧成分。一些比较严肃甚至神圣的民间表演过程,也总会融入一些插科打诨的形式。江西省赣南地方小戏采茶戏有一种舞蹈动作叫“矮子步”,幽默,诙谐,让观众感官得到满足。“矮子步”模拟并夸张地表现了采茶负重等姿态,老虎头鲤鱼腰,双手柔如月,腕、手、腿、脚、头具有几种不同的节奏,演员根据情感表达的需要可随时调整。整个舞蹈动作融合在完整统一的音乐之中,表现出气氛的欢快活跃,人物心情的舒爽轻松。小孩观看备感亲切,大人欣赏之后如回到童年,有一种返璞归真的舒畅。
民众运用民间故事进行传统的道德教育,这对于中华民族品格的形成,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我国传统的道德思想,相当部分存在于民间故事之中,并借助民间故事得以传播。在民间,传统道德教育主要是通过民间故事演述的形式得以实施的。道德力量的释放往往是在故事的演述中实现的,演述者和听众共同营造了神秘的训诫和警示的氛围。“故事中的事件被看作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与他们分离的或者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存在善和恶的潜能,因此每个角色体现了一个完整的人的某一部分。”故事戏剧性地表现了这些部分,用形象来提醒人们:应该如何行为举止,可能在哪里误入歧途。故事演述完后,在场的人会有一番交流和讨论,这种演述空间、故事和故事之后的讨论都是一个完整过程中的要素。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尤其是年轻人)认识到道德的生命意义,从而使人们的行为都符合道德规范。
民间故事对青少年教育的作用更为明显。童话中往往出现魔法宝物母题,如何使用魔法宝物,既是故事情节发展的重心,也是两种道德观念交锋的焦点。魔法宝物实际上是诱使矛盾对立的双方充分表现各自品格和品性的道具。在使用魔法宝物的过程中,善和恶、无私与自私、正义与邪恶、高尚与卑鄙相互对照和衬托,前者建设力的高扬和后者破坏力的放纵泾渭分明。这是借用神灵的手笔摹写人世间善良、憎恶及贪婪的剧本。魔法宝物母题故事非常巧妙地制造了谁都难以摆脱其诱惑的魔物道具,让把玩它的人不得不暴露自己的道德景况。当正义最终战胜了邪恶,儿童欢快的内心也被注入了高尚的情愫。
四、民间故事:核心价值观的载体
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需要优秀的民族民间故事传统。什么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它是建立在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基础上的,它是历史文化系统中凝聚提炼出来的,分别指向国家、社会和公民个人的价值目标、价值取向和价值准则,而这种公民个人的价值准则在不断规范人的成长,浇铸人的品格。核心价值观的12个词尽管都是面向当下和未来的,但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包括民间故事传统提炼和升华的结晶,具有鲜明的历时性向度。
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之所以需要民间故事,主要基于两个方面:一是民间故事是历史的、民族的,或者说是民族历史的积淀。民间故事既是当下的,又是历史的、传统的和民族的,是优秀传统文化有机的组成部分。二是民间故事是民众的、人民的。民间故事根植于民族历史文化的土壤,带有深厚的民族特质;同时,民间故事的创作者和演述者是具有人民思想、愿望的人民本身,因此,民间故事具有直接的人民性。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延续着民族精神,承载和演绎着民族精神的民间故事在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的作用便举足轻重。我国源远流长的民间故事,从根本上使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符合广大民众的意愿和历史发展的方向。在我们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和实现“中国梦”的过程中,当然应该吸取外国优秀的文学形式和文学作品,但最能够代表民族群体的崇高精神,最能够表达这种崇高精神的,不可能是外来的,而只能是本民族具有悠久历史的包括民间故事在内的文学传统。
新华社消息:为更好地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发掘、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努力实现中华传统美德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努力使中华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与当代社会相协调,人民网、新华网、光明网定于2014年7月下旬起至2014年9月举办“聚焦核心价值观—中国传统名诗词、名故事、名折子戏推荐活动”。这一活动说明,党委宣传主管部门已认识到,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需要民间故事。一般而言,民间故事讲述活动在年节期间以及人生礼仪期间最为活跃。这种群体的场合,是民众进行道德教化的最佳时间。马克思和恩格斯早就指出:人是在十分确定的前提条件下创造历史的,这种前提和条件,包括“传统”在内。讲故事作为社会文化现象之一,它先于个人而存在。民间故事在个体社会化的过程中所起的教化作用,别的东西是不能替代的。所以恩格斯在讲到德国民间故事书的重要作用时,说民间故事书像《圣经》一样培养着人民的道德感,使人们认识到自己的力量、权利和自由,唤起对祖国的爱。
总而言之,新时期的民间故事,本身就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具体表现,是其承载体系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同时民间故事又通过教化、娱乐等途径,不断地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渗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使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与民间及民族传统紧密联系在一起。利用民间故事开展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活动,可以在民间、民族和传统情怀的语境中,使核心价值观进入人们的生活世界,并且深入人心。
五、记录文本的学术价值
与其说民间故事是文学的,不如说它是生活的;与其说它是审美的,不如说它是文化的。这是对处于“表演”状态的民间故事所下的判断。也就是说,田野语境中的民间故事不是真正的民间“文学”,而是与生产生活浑然一体的表演文本。从“文学”的角度关注民间故事,民间故事可以与田野没有关系。因为田野中的民间故事已不是纯粹的文学,而是文化与生活。纯粹的民间故事指的就是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出版工程故事卷中这样的记录文本。故事卷生产的过程就是认识民间故事和将口头表演转化为纯文学文本的过程。
记录文本具有独立于田野之外的意义,以田野语境去衡量记录文本是徒劳的。民间故事文本尽管远离了现实生活和口头语言系统,却更加容易地进入了学术话语系统之中,自在地展开学术历程。以记录文本为考察对象,有着与表演理论和民族志诗学迥异的学术路径,沿着这条路径,产生了“故事形态学”“口头程式理论”和“结构主义”分析方法。记录文本的生命力不在于作品本身的流传,在于不断被阅读,在于被学者们用于建构学术话语、从事学术活动之中。
中外民间文学学者大多关注民间文学的文学属性,而没有认识到其生活属性或排斥其生活属性。民间文学学科的正规名称是“民间文艺学”,是和作家文艺学相对的文艺学。这足以表明以往人们对民间文学的考察和研究主要是基于文艺学或文学的视角。民间文学被记录下来,变成了与作家文学同样的文学文本。唯有“记录”,民间文学才能抖露沉重的生活属性,而给予民间文学纯粹的文学性。民间文学研究的主要流派,有神话学派(包括语言学派)、功能学派、人类学派、心理分析学派、原型批评学派、流传学派、结构学派、符号学派等等。这些流派的研究对象一般也是民间文学的文学文本,而不是民间文学的生活文本。
其实,现有民间文学的学科体系主要是依据记录文本建立起来的。没有民间文学的记录文本,就不可能建构出民间文学的学科体系,也不可能将民间文学进行比较明确的分类,神话学、史诗学、故事学、歌谣学、传说学等也无从产生。记录文本可以让我们更为静态地、清晰地把握各种民间文学的体裁特征。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是,民间文学的文本研究已经取得了十分丰硕的成果。中国是如此,在西方现代话语的语境中也是这种情况。美国耶鲁大学的哈维洛克(E.A.Havelock)教授1986年出版了《缪斯学写:古今对口传与书写的反思》(The Muse Learns to Write)一书,提出了“文本能否说话”(Can a text speak?)的著名论断,并尝试让古希腊的文本重新“说话”,使记录的民间文学作品进入民族志诗学和人类学研究的视野之中。研究民间文学的一个重要路径,就是通过对文本的阅读实例揭示出潜藏在这些文本下面的文化无意识,因为如果我们调动一切可资借鉴的手段(诸如符号学、结构主义、原型批评、语义学及传统的文化人类学等),对之进行适当的质询,“文本必然会显示出它表面上试图掩盖的东西”。
大系故事卷为开创我国民间故事研究的新局面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可以说现在已进入了研究民间故事条件最好的时期,难以胜数的民间故事作品足以满足故事学家们各方面的学术需求。
六、口传故事渐趋枯竭
讲故事实际为一种“话语转述”,因为故事原本就存在,而且演述者从不追问故事的真假。任何叙事都包含虚构的因素,而我们的当下社会却力图追求知识的客观性,包括人文的知识也被披上科学的外衣,冠之为“人文科学”。我们在不断吸纳和输出既不包含故事叙述又不包括讲故事的人即叙述人这一主观立场的知识或所谓的学问。伴随着知识客观化的进程,我们学会了计算、分析、推理、归纳、总结、报道和评述等等,而失去了讲故事的能力。于是,叙事这种古老的表现方式逐渐成为作家们的专利,尤其是明清古典小说显示了其无穷的活力和广阔的空间。信息的密集和更替的加速,促使我们需要直接而快捷地领会真理与精髓,于是不得不抛弃叙事,远离情节,民间故事等逐渐成为古老的传统,成为可供解释的符号。寓言故事中的情节早已被遗忘,凝练为意义深刻而又固定的成语。叙事形式成了累赘,或者成了一种奢侈的我们无法在现实生活中享用的东西。
记得读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时常给我们讲一些民间故事。大家每次听得都很入迷,听完一个总会央求老师:“再讲一个吧!”现在的学生似乎已不屑于听故事了,老师也不善于讲故事了,实在要讲的话,只能找一本故事书来读。借助大众传媒,各色各样的新闻将故事遣回故事的家乡。人们不再对传统民间故事津津乐道了。先秦的寓言、汉代的史传、六朝志怪、唐人传奇、宋元话本、明清文人笔记等都在说明当时是讲故事的黄金时代。在过去,民间叙事是在民间社会的一所所大学:尽管这是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大学”瓦子里、街巷间、茶馆烟馆里进行的。在文学、历史、宗教以及哲学、社会学这样一些“文科”成为现代社会大学里的专门知识之前,传统社会里的文化教育以及个人的教养全都是文学性质的。而且对于这个社会中的大多数人来说,所受教育的地方大多是上面所说的休闲与娱乐的空间,而其方式则是听故事的形式。因此,他们的精神世界不仅是用祖先或人类的“过去”所充实的,也是用叙述故事的方式所建造的。现在都不会讲故事了,这却是已往时代里常见的能力和生活现象。
民间口头文学为集体演述,民间口头传统通过参加者共同发出的声音,成为一条口耳相传的流动的传播链。口头传统在“声音”中获得生命。随着私人生活空间的出现,书写语言和书写活动变成“私语”,开始带有鲜明的个人色彩。如今的我们都热衷于个人的独创,养成了具有独白性质的思维习惯。我们再也不会重复口头传统了,再也不擅于在公共场合集体叙述同一个故事。我们已经进入个人化写作的时代,强调一种创造性的书写行为,演述原本就有的口头文学不再为我们所能。
民间故事的实际状况让民间故事研究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即城乡一体化进程迅速导致民间口传故事文本枯竭,民间故事研究不再可能从田野中获得源源不断的文本资源。如今,在大部分乡村,人们已听不到村民演述农耕生活的各种口头故事了。有一典型事例,晋代干宝《搜神记》中有“毛衣女”篇,开头指明故事发生在豫章新喻,即现在的江西新余市。在日常生活中,除了新余仙女湖和仙女洞的导游,现在谁还会演述这一故事呢?这一故事早已失去了演述的环境,口传的链条已然中断。然而,在新余,还有以仙女命名的学校、道路、村落以及人文景观,许多年轻男女还特意到仙女湖畔喜结良缘,仙女故事之符号频频出现并得到广泛使用。这是以现代生活样式演述着“毛衣女”的故事。民间文学文本难以寻觅,而民间文学生活仍在持续。在汉民族地区,传统民间文学的命运大体如是。
七、维护记录文本的本真性
“忠实记录”可以说是“五四”歌谣运动开始以来,一个恒久不变的核心理念。早期,学者们注意到了方音、方言对于歌谣表达的重要意义,认为这是歌谣的“精神”所在。因而,诸多学者在搜集歌谣时,将注意力投向了方音、方言的记录与解释。1958年7月召开的全国民间文学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总结提炼出了民间文学工作的16字方针,即“全面搜集、重点整理、加强研究、大力推广”。其中前八个字,演变为“全面搜集,忠实记录,慎重整理,适当加工”。对此,时任《民间文学》执行副主编的贾芝先生,在1961年的少数民族文学史讨论会上曾作过一次长篇发言,指出:“我同意当面逐字逐句记的。……逐字逐句当面记录,保留的东西显然会更多,可靠性也更大些。不管采取什么方法,都应达到‘忠实记录’为准。而由于记录口头文学最大的问题是保持民间语言的问题,因此逐字逐句记录,应当是我们努力学习采用的一个比较好的方法。”
20多年后,钟敬文先生在给马学良《少数民族民间文学论集》所作序中,再一次强调了忠实记录原则的重要性。虽然“忠实记录”在“五四”歌谣运动中成为实践准则,在20世纪50年代的搜集工作中就已提出,并在集成《工作手册》中反复强调,然而对于如何做到忠实记录,除口头文本外,哪些方面也需要忠实记录,则没有更加翔实的具体要求。
其实,只是“一字不动”文字上的忠实,而不注意民间故事表演性的描写再现,并不是真正的“忠实记录”。从以往记录文本实际情况看,造成偏离“忠实记录”境况的根本原因主要不在于对内容的篡改,而是没有将文本置于具体的表演环境当中加以书写。民间文学是演述的,而非陈述的。“(民间文学)可能在劳动中配合一定动作演唱,也可能配合音乐舞蹈载歌载舞,甚至穿插进日常谈话,或者为了劳动、宗教、教育、审美、娱乐等实用目的在各种场合或仪式上说唱而表演。”“民间文学的表演性使其形成多面立体。”因此,仅仅记录叙述了什么远远不够,还需要书写怎么演述故事,描绘出影响表演的其他因素。民间故事田野作业应该关注的是故事“表演”和表演的现场。应注意故事演述过程中“语境”和“表演”的因素,包括“演唱的风度:姿势、面部表情、语气以及速度。把他作为一个艺术家来描述”,“观众、听众的反映、评语。包括:听众的成分(青年、老年、妇女、儿童还是其他),肯定的和否定的评价等(这些最好能记进正文中去,放在括号里,如:笑、大笑、鼓掌、欢呼,或‘可惜’‘好!’等等)”。这一颇具操作性的“立体描写”办法,至今仍值得民间故事田野记录遵循。
八、让传统故事焕发时代活力
民间故事遗产的传承大多以“保护”为重,保护是活态的,即努力使民间故事遗产维持于生活状态,以口头演说及相关民俗活动为基本生存表征。但从传统民间故事的实际境遇看,一味强调“保护”似乎违拗了现实。民间故事传承所取得的主要成果并非来自于“保护”,反而是“保存”。“保存”就是以实物、文字、图片、音像以及数字化的形式将民间故事遗产呈现出来,属于一种转化型的记录和记忆。
我国各民族都有好听故事和好讲故事的传统,打捞民间故事就是要让这一传统发扬光大,使传统的民间故事融入我们的生活,重新进入富有生气的叙述状态。
民间故事具有极强的时代适应性,原因就在于这一民间体裁的一个特殊性。什么特殊性?故事并不专属于某种民间艺术形式,各种民间艺术形式可能表演同一个民间故事。因此,故事是超越民间体裁的,是其他民间叙事体裁的源泉。各种民间艺术形式在同一空间里可能建构同一故事的共同体。围绕同一个故事,不同的文学体裁可以互相转化。这种转化可以在具体操作中完成,然而在更多情况下,是在自然状态中不知不觉中完成的。这段话实际上已触及“互文性”的问题。“互文性”一词指的是一个(或多个)信号系统被移至另一系统中,就文本而言,就是每一篇文本都联系着若干篇文本,并且对这些文本起着复读、强调、浓缩、转移和深化的作用。在文学文本相互转移的过程中,故事一直处于中心地位。
可喜的是,民间故事这一“元文本”特性正在被有意识地充分利用。国家有关部门正在组织实施中国经典民间故事动漫创作工程,就是用动漫的形式对《盘古开天》《牛郎织女》《精卫填海》等一些中国民间故事进行再创作,让民间故事进入大众传媒,成为影视作品、网络小说和电子游戏创作的基本元素,民间故事已不再专属于口头语言,其讲述的形式具有丰富的科技含量。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一些经典的民间故事将会以年轻人喜好的现代样式重新焕发生机,并逐渐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当中,展示出强大的社会教化功能。
事实上,许多记录文本仍具有旺盛的生命力。甚至还有这种现象:经过重新创编的民间文学反而被民众广泛接受,《格林童话》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尽管民间文学记录文本属于纯文学的范畴,但其毕竟来源于民间的社会生活,本身的特质远远超越了文学本身,为各种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提供了可能。已全面展开的大系出版工程将为开创我国民间文学事业的新时代奠定坚实基础。民间故事的记录文本努力保存其应有的口传经验和集体经验,使之能够经受历史的检验,这是民间文学工作者的神圣使命。
万建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2018年12月26日于京师园
图文来源:微信公众号“中国文联出版社”2022-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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