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多]日月星辰:当代中国航天叙事中的神话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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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星辰:

当代中国航天叙事中的神话宇宙

张多

原文刊载于吴晓东主编《日月神话文论集》


神话作为一种集体性、根谱性的叙事话语,通常会将关乎人类存亡的宏大话题作为艺术性叙事的核心话题(或母题),并将集体的基础性思想观念融人其中。从目前可见的考古材料释读成果来看,神话作为一种带有艺术形态色彩和集体凝聚功能的文类,在青铜时代已经非常显著。每个时代、每个社会的文艺家、政治家、思想家、宗教家都会对神话这种话语资源善加利用,从而形成具有时代和地域烙印的“神话宇宙”。


神话宇宙,指以神话的话语方式描绘的宇宙谱系,这个宇宙谱系通常是为了体现人类超越自身天然局限的愿景和努力。例如汉代墓葬画像构筑的天界诸神神话宇宙,将前代业已出现的伏義女娲、西王母、东王公、月中兔、捣药兔、蟾蜍、金乌、扶桑、嫦娥、義和等元素,连缀构筑成新的宇宙图景,并且成为汉代中国神话的标志性谱系。再例如,古希腊人围绕着奥林匹斯山,将爱琴海地区的神话碎片连缀成一幅诸神的宇宙图景,这样的谱系也成为独具标志意义的神话符号。


随着现代人类的科技进步,人类的步伐已经抵达了月球和太空,古代神话中那些星体和天界想象面临着根本性的冲击。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就曾经感慨,人类登月是否意味着月亮的神话被证伪。答案是否定的,人类对太空探索的日益深入,并没有宣告宇宙神话的死亡,反而激发了当代人重述神话的极大热情,神话重新将我们与古人联系在一起。纵观国际,美国的阿波罗登月计划、以色列的创世纪月球探测计划、日本的辉夜姬号探月飞船等,无不运用神话来命名。这背后其实是一次现代科学背景下的重构神话宇宙,其核心依然是指向人类超越自身局限的。



一、

中国航天叙事中的神话宇宙谱系


如果从叙事话语的角度看,神话是一种具有时代性特征的文类。本文要讨论的“时代”是从1970年“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成功发射算起的,至今为止依旧在持续发展的“中国航天时代”。或者说是“中国宇宙探索时代”。


从50年的航天历程来看,中国航天的表述、叙事、话语,越来越来清晰地构筑起一个“神话宇宙”谱系。笔者曾经撰文对嫦娥探月工程作出专论(《宇宙科技、宇宙观与神话重述——从嫦娥奔月神话到探月科技传播》),但那时候“天问一号”“祝融号”这些后续的进展尚未出现。时至今日,随着中国科学家对太阳、月球、火星、太阳系的探索高潮迭起,我们可以更加清晰地观察航天科普叙事中构筑的神话宇宙。


中国是一个神话叙事资源的大国,同时也是一个宇宙探索航天科学的大国。当“神话”遇上“宇航”,碰撞出来的火花绝不仅仅是自媒体上广为流传的“中国科学家骨子里的浪漫”。这么简单。中国人越来越多地运用神话资源进行科普叙事,这背后是国家顶层文化设计和神话助力民族文化复兴的多重动力。就目前笔者观察到的案例来看,包括:


(一)太阳神话系列


1970年4月24日晚,东方红一号人造地球卫星在酒泉被长征一号运载火箭成功发射进入地球轨道,这是中国第一个进入地外空间的太空探测器。“东方红”的字面意思指的是早晨的“太阳”,而隐含意思包含赞扬伟大领袖、彪炳英雄功勋,这与当时的时局以及人造卫星项目的政治意义有关。东方红一号的正式研发于1965年开始,主要动因是1957年10月4日苏联成功发射世界首颗人造卫星Спутник-1,紧接着美国于1958年1月31日发射“探险者一号”卫星。因此,从某种程度上看,东方红一号卫星项目的“政治文化意义”要优先于“科学意义”。1970年4月26日的《人民日报》以红色大字头版报道了东方红一号成功发射的消息,“我们也要搞人造卫星”的领袖语录成为极具号召力的关键句。在中国神话中,太阳很早就被赋予政治意涵,诸如以“西夏东殷”(《博物志·异闻》)来比喻夏商之替。


30多年后,中国科学家又开始推动另一项太阳探测项目:夸父计划(Kuafu Mission),这是中国的一个太阳监测卫星计划,又称“夸父——空间风暴、极光和空间天气探测计划”。该项目于2003-2004年启动前期研究。虽然目前该项目由于技术难度过大处于搁置状态,但是它的科学构想引起了全球科学界的关注和参与。显然,夸父计划基本属于纯粹科学研究,但是其命名“夸父”确实是引起广泛关注的重要原因。夸父逐日的神话见载于《山海经》,在中国家喻户晓,夸父也是代表太阳重要性的文化英雄。


2021年10,中国成功发射首颗太阳探测科学技术试验卫星“義和号”。義和的太阳神话加入到神话宇宙的行列。


(二)月亮神话系列


中国的月球探测始于2004年,并命名为“嫦娥工程”。这项探月计划分为无人探测、载人登月和建立月球基地三个阶段。目前无人探测阶段已经取得瞩目成就。2007年“嫦娥一号”探测器成功完成受控撞月。2010—2011年“嫦娥二号”实现近月制动并拍摄全月图。2013年12月14日“嫦娥三号”带着玉兔号月球车成功着陆月球,并工作了3年之久。2018年,嫦娥四号工程的中继通信卫星鹊桥号顺利进人地月L2点Halo轨道。2019年1月3日嫦娥四号携带玉兔二号月球车,在月球背面预选区着陆。2020年底,“嫦娥五号”在月球采样并通过返回器将月壤样品送回地球。


2016年1月4日,国际天文学联合会正式批准将“嫦娥三号”着月地点命名为“广寒宫”,附近3个小型环形坑命名为“紫微”“天市”和“太微”。


在整个嫦娥探月工程实施期间,中国社会乃至国际社会都高度关注每一次任务。许多中国媒体报道嫦娥探月工程,都不约而同地用了神话叙事。例如河北广播电视台的新闻《“嫦娥”奔月:追梦广寒宫》,不仅标题直接用神话话语,还在报道中援引网友留言“三姐(嫦娥三号)落得轻柔妙曼,回眸一笑百媚生!”“玉兔呢?被外星人抱走了?”等。


由此,嫦娥、玉兔、广寒宫、鹊桥、紫微、天市、太微构成了中国月头探测中的神话宇宙谱系。


(三)星辰神话


2011年,中国首颗火星探测器“萤火一号”搭载俄罗斯“天顶-2SB”运载火箭发射,但因技术故障最终失败。“萤火”取意火星的古代名称“荧惑”。


2020年7月,“天问一号”火星探测器顺利发射,开始中国第一次自主火星探测任务。2021年5月15日7时,天问一号着陆巡视器成功着陆于火星乌托邦平原南部预选着陆区。2021年6月,中国国家航天局公布了由“天问一号”以及“祝融号”火星车拍摄的系列火星影像,标志着中国首次火星探测任务成功。《天问》是战国诗人屈原的一首神话长诗,诗作中构筑了一副星河灿烂的神话宇宙。祝融是古代神话中的火神,而其司火属性也与太阳有密切关系。


在古代神话中,北斗七星也是构成宇宙想象的重要观测物,它与日月、银河一道组成了天庭的图景。而中国的全球卫星定位导航系统即命名为“北斗卫星导航系统”。2000年,中国建成北斗一号系统,向中国提供服务;2012年建成北斗二号系统,向亚太地区提供服务;2020年建成北斗三号系统,向全球提供服务。


“北斗系统”的定位、导航功能与北斗七星在古代文化中的指向功能吻合,因此非常形象地传递出这一卫星导航网络的意义。


(四)天界(天庭)神话系列


中国的载人航天工程主要由“神舟”和“天宫”两个项目构成。“神舟”主要是将宇航员送人太空的宇宙飞船,“天宫”则是空间站。


神舟一号到四号于1999、2001、2002年发射,皆为无人实验。2003年10月,“神舟”五号将中国首位太空宇航员杨利伟送入太空。此后,除了“神舟”八号,从2005—2016年,“神舟”六、七、九、十、十一号将14人次宇航员送入太空。“神舟”载人航天项目的标志上,有一古代壁画常见的飞天形象,寓意“神舟飞天梦”。


“天宫一号”是中国载人航天工程发射第一个目标飞行器,是中国第一个空间实验室,于2011年发射升空,先后与神舟八、九、十号飞船完成多次空间交会对接。“天宫二号”于2016年发射升空,先后与“神舟”十一号、天舟一号进行交会对接。天舟一号是一艘货运飞船。这些工作都在为建立空间站做准备。


2021年5月,中国空间站(天宫空间站)的天和核心舱完成在轨测试验证。6月17日,“神舟”十二号飞船与天和核心舱完成自主快速交会对接,航天员聂海胜、刘伯明、汤洪波先后进人天和核心舱,标志着中国人首次进入自己的空间站。在天宫空间站的组成中,还有实验舱Ⅰ“问天”、实验舱Ⅱ“梦天”。


至此,中国的载人航天计划已经构筑了神舟、天舟、天宫、天和、问天、梦天等一系列象征天宫(天庭)的神话宇宙。除此外,中国还有“鸿雁:全球低轨卫星系统”“悟空:暗物质探测器”“风云气象卫星”等等太空探索的神话命名。


由众多航天器命名构成的中国神话宇宙图景,不仅是运用神话进行当代社会科学文化塑造的过程,更象征着当代中国人探索宇宙、寻求超越人类生物局限和地球物理局限的奋斗精神。这种神话重述不同于“故事”层面的“讲神话”,也不同于“幼稚化”的神话儿童文学。它是依托尖端科技的神话话语叙事,是国家综合实力的体现,也是当代人对神话内蕴之超越精神的确证。



二、

建构当代神话宇宙的“超科学”意义


由上述梳理可知,中国当代航天叙事大量采用神话命名,绝不仅仅是一个文化性的代号,而具有广泛的社会文化意义。尤其是有助于人们重新思考在科学与技术高度发达的当代社会,神话所标记的文化认同、精神激励、社会凝聚意义,也许具有新的价值。神话与科学的关系,在当代社会也日益呈现出非对立性。坎贝尔1961年的一段有关神话与科学关系的论述颇有代表性:


我认为1492年标志着古老的神话系统权威的结束——至少是开始了其结束过程。这是自古以来支撑人们的生活、滋养他们生命的神话系统。在哥伦布划时代的航海后不久,麦哲伦又环球航行一周,而在他之前,瓦斯科·达·伽马已经环绕非洲大陆航行至印度。从那以后,人们开始系统地探索地球的奥秘,古老的、象征性地从神话中得到的地理知识遭到质疑。

 

在试图证实地球某处存在着一个伊甸园时,神学家圣托马斯·阿奎那(Sainthomas Aquinas)早于哥伦布两个半世纪就曾宣告:“天堂和人们居住的世界是由山脉或海洋或一些热带区域分隔开的,这些分隔区域是不可跨越的,所以人们在描述地形图时从未提及”。在(哥伦布)第一次航海的50年后,哥白尼发表了“日心说”(1543);60多年后,伽利略的望远镜确凿无疑地证实了哥白尼的观点。1616年,伽利略被宗教法庭宣判有罪,原因是他所传授的知识违反了《圣经》经文的信条就像前面提到被妈妈指责的孩子一样。

 

当然,今天我们已有能力站在群山之赖——加利福尼亚的威尔逊山(Wisn)和帕洛马山(Palomar)亚利桑那州的基特峰(Kitt Peak)哈菜阿卡拉山等,借助更高级的望远镜观察世界。我们不仅了解到,太阳一直位于我们星球系统的中心,而且知道,这一闪光的星球是200亿个太阳中的一个。这些太阳位于巨大的银河系个直径达10万光年的透镜状星系。不仅如此,望远镜还向我们揭示了:在这些发光的太阳中,某些发光点并不是太阳,而是整个星系,这些星系中的每一个都巨大无比,像我们所在的银河系那样大得令人难以置信。我们已经能辨认出成千上万个这样的星系。


科学家一直为我们创造宇宙奇观,这些宇宙奇观使人们产生的敬畏感不仅令人惊叹,而且给了我们扩展心灵空间的启示,这一切远非前科学时代所能想象。相比之下,玩具室中挂着的《圣经》图画仅仅是为了给孩子欣赏,有时甚至连欣赏的作用也不存在了!坐在我餐桌旁的那个小小学者就说:“是的,我知道,但那是一篇科学论文。”因此,我们可以判断出:他已经从母亲的知识体系中解脱了出来,并找到了一种拯救知识的方法,因为他母亲所拥有的中世纪教会知识体系正在逐步瓦解。


他表达了“科学”乃至“科学技术”并不是与“神话”“神圣叙事”对立的,甚至这二者也不是同一个范畴的事物。但是由于神话叙事中的内容常常是超自然的、反科学的,因而往往会被科学主义者拿来当作批评的靶子。但实际上,神话要表达的东西根本就不是“实证”,而是“精神”。这是一种人类超越自身局限、突破地球局限的精神。这种“精神指引”也正是神话能够被代代相传的重要原因。退一步讲,其实古代人早就知道人不会飞、不会变形、不会永生,所以才激发了飞翔的梦想,进而实现了航空航天技术的发展。


在中国的实践中,“嫦娥—月球”“夸父—太阳”“天宫—空间”“北斗—导航”“神舟—飞船”毫无违和感,让人单从这种符码对应中难以分辨到底在说科学探索还是神话。因为,这一系列神话命名的深层次意义是“超科学”的。首先,这个神话宇宙是在运用神话和航天的双重资源,链接古今中国人的探索精神、表述文明复兴的自信。其次,这种命名方式,具有全人类的普遍共同理解,以美国的“阿波罗登月计划”为典型的西方航天实践,也不乏用神话命名的例子。而在各国的航天器神话命名中,中国是最为成体系的。这得益于中国漫长文明积淀业已塑造了一个庞大的神话体系。再次,在探索宇宙这一问题上,创世神话与航天科技本身就是殊途同归。


具体来说,夸父逐日、嫦娥奔月、鹊桥相会、玉兔捣药这些神话,本身说的就是天上的日月星辰与人的联系问题。《山海经·大荒北经》载:“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禹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山海经·海外北经》《列子》等古籍皆有记载夸父逐日其事。袁珂先生对此的解读比较有代表性:


而据我的理解,则母宁说是夸父对光明和真理的追求,无论他怎样快步奔跑,发展的真理总还是行走在他的前面。他只能接近真理,却永远也无法牢牢捕捉真理。黄河、渭水乃至大泽的水源,无非都是表示探求真理所需要的大量知识。巨人感到口渴,虽竭河、渭而还不能满足他探求真理所需具有的知识。他死在奔往大泽的中途了,他没有达到探求真理的目的。然而他仍将手里的驻杖,弃而化为桃林,给世世代代追踪他的足迹而来的光明和真理的寻求者解除口渴。神话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巨大悲剧中涵藏的宏丽的图景:他鼓舞着我们为此献身的斗志,继世而起,嘤鸣相呼,前行不息。


这不正是太阳探测的科学计划也提倡的精神,以及探索太阳要达到的目的吗?虽然袁珂先生的解读有自己感悟的成分,并未完全拘泥于文献本义,但是他的解读不无道理。1984年河南大学中原神话调查组在灵宝县(今灵宝市)采录一则当地农民讲的夸父神话,其中一段是:“夸父,这个人‘见过日出,没见过日入(落)’,他才追日的。”调查者程健君解读说:夸父是“要了解天体,太阳升落的地点和情况才追日的”。因此,民间讲述的夸父神话,更加印证了袁珂先生的解读,有民间的基础。


从这个意义上讲,“夸父计划”“嫦娥工程”“天宫空间站”等等宇宙探索行为,实际上是中国人数千年来对宇宙真相探索的一种延续。而让我们无限接近于太阳、月亮时,也就是在回答古代先民的集体性疑惑。这种“疑问”被屈原集中展示在了诗作《天问》中,比如:“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


中国神话,尤其是关于太阳、月亮、星辰、天庭的神话,其本身就是一种类似于“科学哲学”的话语方式,因此当我们进行宇宙探索时,并没有超出日月神话的话语范畴。这就是在航天叙事中建构“神话宇宙”谱系的“超科学”性,它的文化格局要远大于现代自然科学,它是中华文明绵延至今的一种“神话激活”,在思想上是承接古典、对接民间,连接现代科学的。



三、

航天神话对当代神话重述的反向作用


通过半个世纪时间,中国逐步在太空中构筑了一个庞大的宇宙科学技术研究体系,与此同时也延伸出一套具有中国风格和文化底蕴的神话宇宙谱系。这个基于航天叙事的神话宇宙反过来影响了中国神话在当代社会的“重述”。


2021年,《中国青年报》在回顾中国的“嫦娥探月工程”时,新闻报道的标题是《千年圆梦“广寒宫”》,报道中说:“中国人把‘嫦娥奔月’由神话变为现实,是从21世纪第一个冬天开始的。”对普通读者来说,这种“神话式”的新闻语言快速拉近了民众和尖端科技的距离。因为“嫦娥奔月”神话是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是经过数千年演化、传承、积淀,又在几乎每一个历史时期得以广泛传播的“常识”。这个神话还引起了美国登月宇航员的兴趣。在《封面新闻》的报道中,谈及一段往事:“1969年,阿波罗11号登月前,太空员们又提到了嫦娥和月兔。林顿·约翰逊太空中心:有一条要求请你留意,月球上有一个带着大兔子的可爱女孩(a lovely girlwith a big rabbit)……(然后讲了一遍嫦娥奔月的故事)。巴兹·奥尔德林:收到,我们会密切关注兔—女郎(bunny girl)。”在另一篇软广告中,《封面新闻》采用了更为直白的标题《从嫦娥奔月到祝融赴火,科技让梦想不再遥远》,并说“从载人飞船‘神舟’,到绕月人造卫星‘嫦娥’、月球车‘玉兔’,再到火星探测任务‘天问’、火星车‘祝融”,我们正一步步将想象变成现实,将现代科技与华夏神话紧紧相连。


这样的将“神话”与“科技”相联系的行文方式,并不仅仅只出现在航天领域。例如媒体时常将中国的野生生物种质资源库称为“诺亚方舟”,如《中国国家地理》对昆明中国西南野生生物种质资源库的报道《种质库:野生植物的“诺亚方舟”》等。


还有一种流行的话语方式,是将这些被神话命名的航天器“拟人化”。比如玉兔号月球车和玉兔二号月球车的运营方,都在新浪微博开通了账号,实时更新它们在月球上的动态。而这两个微博的语言都是“第一人称”,让人感到就是玉兔在跟网友互动。2016年7月31日晚,玉兔号月球车超额完成任务,停止工作。微博“月球车玉兔”也发出最后一条告别博文:


Hi!这次是真的晚安略!!!还有好多问题想知道答案……但我已经是看过最多星星的一只兔子了!如果以后你们去到更深更深的宇宙,一定要记得拍照片,帮我先存着。月球说为我准备了一个长长的梦,不知道梦里我会跃迁去火星,还是会回地球去找师父?


这条微博获得了超过118000条网友评论留言,纷纷表达不舍之情。网民的互动本身就是在与玉兔号一起完成了神话的“复活”与“重述”。许多留言真情流露,比如“兔兔的背景好浪漫啊,是星辰大海哎”“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开始看,我就想哭了”;还有在四年之后依旧留言:“兔兔,晚安,今天是2021年8月8日,距离你休息已经过了1834天,一直想你。”


这些在当代社会生活中,尤其是互联网媒介中依旧“活着的”神话,将宇宙科学技术的突破性进展、古老神话的新语境、当代神话宇宙的塑造连接在一起。正如罗伯特·西格尔(Robert A.segal)所言,将神话用科学加以合理化的神话叙事策略,导向是作为一种“指导原则”,而非“描述”。也即,我们理解神话的重心不在于内容是否离奇、反科学,而在于神话的精神、想象力如何指引我们走向今日之进步。


如果只是简单几个神话人物被用于航天器的名称,我们也许或说这是偶然因素。但是,如果持续半个世纪,逐步构建出一个神话航天符号系列,那就不是偶然了。至少到目前为止,中国人已经在太空中留下了:东方红、夸父、嫦娥、玉兔、广寒宫、鹊桥、紫微、天市、太微、天宫、天舟、天和、问天、梦天、天问、祝融、北斗、风云、萤火、悟空、鸿雁、长征、中星……如果再加上海洋探测器,则还有蛟龙、雪龙、天鲸、天鲲这些神话命名。这些极具文化底蕴的命名,既生动地向普通公民进行了科学普及,又将现代宇宙探索赋予了人文关怀,尤其是对古代神话资源在当代的重述提供了一种反向作用。


这些航天器在太空中留下的叙事,某种意义上与汉代地下墓葬里的图像神话世界并无二致,他们都是在特定时代语境中,运用既有的神话资源,建构一套具有时代属性的神话宇宙。诸如航天活动中这些还在不断发展的神话事例,也提示我们,中国神话研究应该投人更多力量“在‘向后看’的同时也能‘朝向当下’”。神话这种文类或者文化现象,也只有在特定时代的语境里,方能显现其生命与意义。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文章来源:吴晓东主编《日月神话文论集》,学苑出版社,2021年,第230—2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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