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宪昭]论母题方法在神话研究中的运用——以两篇布依族“人化生日月”神话为例

摘要:母题是神话叙事中可解构的表意单位,也是可分析元素,在神话类型研究和比较研究中具有重要作用。以布依族《当万和蓉莲》和《日月星》两篇“人化生日月”神话为例,考察并阐释了母题对神话类型的多层级定位功能、对“人化生日月”神话比较研究的辨析功能以及母题在神话文化内涵的解读与结构分析方面的功能等。


关键词:神话母题;母题功能;布依族神话;人化生日月

神话作为人类认知世界、解释世界和表达情感的早期文化产品,具有丰富的类型。“人化生日月”是创世神话中常见的一个典型母题。母题作为神话叙事中可解构的表意单位和可分析元素,在具体神话的类型研究以及同类型间的比较研究中具有重要作用。布依族神话《当万和蓉莲》和《日月星》,从类型上看属于创世神话类型中的“日月的产生”亚型,但叙事细节上又与传统的开天辟地背景下阐释神造日月、生育日月等日月起源神话有所不同,它们都使用了一个“人化生日月”核心母题,蕴含着以人为本的文化精神。本文试图以这两篇神话为例,探讨母题方法在神话研究中的具体运用。


任何一项研究的起点,往往都是以界定类型为基础的,神话研究也是如此。由于神话内容与叙事的复杂性,许多神话研究者面对一个个具体的神话文本时,也常常会被类型的界定所困扰。本文认为,通过母题的逐级分析,特别是借助于核心母题的判断和情节性母题的结构分析,可以对神话文本做出准确的类型定位。这种母题分析方法的可行性主要表现在母题表意的可组合性和表意功能。如《当万和蓉莲》的几个基本情节母题大致可以表述为:以前没有日月,一对夫妻寻找日月,这对夫妻在神的指点下变成日月(当万和蓉莲),后人感恩化作日月的人。《日月星》的几个基本情节母题为:盘古王分开三界后仍然黑暗,盘古王的一对子女(兄妹)决定寻找光明,兄妹取火时结为夫妻,兄妹死亡后灵魂升天变成日月,妹妹做了“当婉”(太阳),哥哥做了“冗令”(月亮)。这两则神话的核心问题都是叙述“一对男女化身为太阳和月亮”,这既属于创世神话类型的范畴,也属于日月起源神话类型所表达的主题。如何在多层次的同类型神话语境下,对这两篇神话进行更精准的类型定位,我们可以借助于母题层级划分的方式来完成。



在叙述日月的产生方面,不同的神话文本也有很大差异。根据《中国神话母题W编目》和《中国创世神话母题(W1)数据目录》(下文所使用母题代码,见同书)一般可以归纳为如下几种方式:(1)[W1542]日月源于某个地方或自然存在;(2)[W1543]日月是特定人物制造产生(造日月);(3)[W1544]日月是生育产生的(生日月),包括特定的神、神性人物、人、动植物或无生命物生育日月;(4)[W1544a]特定人物婚生日月;(5)[W1545]变化产生日月;(6)[W1546]日月产生的其他方式。从神话分类的角度讲,上面的每一种母题表述都可以列为日月起源神话的一个具体类型。显然,这6种母题描述只是关于日月产生的大而化之的类型名称,如果在此基础上逐级细分,则会产生更多层次的下级母题类型。


根据神话研究目的或者深入分析的实际需要,可以对神话母题以及母题组合情况进行更深层次的细分,以便更清楚地辨析核心母题的叙事特征,借此对神话做出更为准确的类型定位。以本文两篇布依族神话为例,如果简单地把它们归类为“日月起源”神话显然是不够的,若对照上面的6种关于日月起源的类型,则会发现这两篇神话都属于“[W1545]变化产生日月”类型。如果对这类母题进一步逐层划分,我们会在不同的神话文本中归纳出如下若干下一层级的母题:(1)[W1545.1]神或神性人物变成日月;(2)[W1545.3]人化生日月;(3)[W1545.4]动物变成日月;(4)[W1545.5]植物变成日月;(5)[W1545.6]卵变成日月;(6)[W1545.7]无生命物或自然物变成日月;(7)[W1545.8]其他形式的变成日月,等。


从划分出的以上7种类型看,每一个类型都会包括极其丰富的下一层级的母题类型,仅以“(1)[W1545.1]神或神性人物变成日月”为例,我们可以继续划分出“[W1545.1a]神或神性人物的眼睛变成日月”“[W1545.1b]神或神性人物的肢体变成日月”等类型,每一个类型都可以找到大量的文本支撑,如“[W1545.1a]神或神性人物的眼睛变成日月”母题,在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口头文本中,这个母题在具体叙事中表现出极大的丰富性和多样化。诸如流传于黑龙江省孙吴县沿江乡四季屯的满族神话《天宫大战》中说,神被烧后眼睛变成日月;流传于西藏下珞渝地区的珞巴族神话《肯库》中说,神死亡后双眼化为日月;流传于贵州毕节市赫章县的苗族神话《造天地人类歌》中说,神的左眼变成太阳,右眼变成月亮;流传于云南省大拉祜及黄拉祜中部一带的拉祜族神话《天神厄莎》中说,天神用左眼做太阳,右眼做月亮;流传于云南红河州一带的哈尼族神话《大鱼与天地、人类》中说,神牛的眼睛变成日月;流传于云南的怒族神话《巨兽化万物》中说,巨兽没有烂的眼化为太阳,腐烂的眼化为月亮,等。


通过同类型母题的逐级细分,可以逐渐发现神话叙事中的核心母题。如果对照古代文献中的有关“[W1545.1a]神或神性人物的眼睛化生日月”的母题,我们会发现更为复杂的情况,在此选取“[W1545.2.7.1]盘古的眼睛化生日月”为例,也能看出不同文本中母题的差异性与细分的必要性。如南朝梁代任昉的《述异记》中记载“昔盘古氏死后,目为日月。”唐朝释澄观的《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卷四二引《三王历》也记载“盘古死,目为日月。”中唐时期不题撰人的《灌畦暇语》记载“盘古氏之死也,头为五岳,目为日月。”北宋张君房的《云笈七签》卷五十六《诸家气法》记载,“首生盘古,左眼为日,右眼为月。”这个母题在口头传统中更为复杂,如流传于浙江省永嘉县各地的汉族神话《盘古开天地》说,日月是巨人盘古睁开的双眼;流传于浙江省丽水市莲都区万象街道的汉族神话《盘古造化天地》说,盘古的两只眼睛变成天上的日头和月亮;流传于江苏省涟水县南集乡禹庄村的汉族神话《世界的由来》说,盘古将自己的两只眼睛变成太阳和月亮;流传于河南省新野县的汉族神话《盘古爷开天》说,盘古死后两只眼变成了太阳和月亮。有些神话甚至为了表现日月特征的区别,还会做出更细致的母题刻画,流传于云南大理一带的白族神话《开天辟地》说,盘古氏的一眼化日,一眼化月;流传于陕西省合阳县洽川镇莘野村的汉族神话《男人喉咙的疙瘩》说,盘古睡觉时总是睁着眼,成为太阳和月亮;流传于河南省汝南县的汉族神话《盘古开辟天地》说,盘古临死时圆睁的双目变成了太阳和月亮;流传于重庆市巴南区的汉族神话《盘古王造天地》说,盘古王睁只眼闭只眼,睁着的眼是太阳,闭着的是月亮,等等。


至于“[W1545.1b]神或神性人物的肢体变成日月”母题,则有流传于上海市黄浦区的汉族神话《女娲娘娘造人》说,盘古把两个头化成太阳、月亮;流传于江苏省太仓县的汉族神话《天上日月云彩哪里来》说,女娲的双乳变成日月;流传于云南省大理的白族神话《吃龙王·造天地·分节气》说,盘古盘生两兄弟的耳目变日月;流传于贵州省岑巩县的苗族神话《盘古开天地》说,盘古的心变成太阳,胆变成月亮;流传于浙江省、福建省等地的畲族神话《盘古》说,盘古的左手变成太阳,右手变成月亮,等等。这些不同母题的划分都为我们对“化生日月”神话母题的进一步分析提供了参照。



通过上面的母题细分与对比,我们会发现《当万和蓉莲》中虽然有一对夫妻分别抠掉自己左眼与右眼的叙事,但并没有把这个母题与眼睛变成日月直接结合起来;而《日月星》虽然出现了“盘古王”,但在叙事中变成日月的是盘古王的一对儿女,而非其本人。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布依族这两篇神话的核心母题既不是“[W1545.1]神或神性人物变成日月”,也不是“[W1545.1a]神或神性人物的眼睛化生日月”,而应属于另外母题类型,即“[W1545.3]人化生日月”。


为了更好地对布依族这两篇神话类型进行更精准地定位,这里选取其他一些民族或地区的“人化生日月”的个案,作为逐级考察核心母题的样例,见表1。

▲表1不同民族或不同地区“人化生日月”神话母题示例


通过表1可以看出,在塑造“人化生日月”母题时,不同民族神话具有叙事的差异性,虽然上述神话都可以看作是同一类母题,但由于具体表述的不同,会导致母题链中核心母题的表述出现差异性,这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神话主题,从母题代码的层次方面也可以看出,随着母题层级划分的不断细致,母题之间的区别也会变得越来越明显。


通过提取并观察相同或相关母题,有助于进行同类神话或相似神话之间的叙事对比研究。如上文在分析“[W1545.1a]神或神性人物的眼睛化生日月”母题时,会使我们迅速发现不同民族该类叙事的差异性。不仅如此,在同一个民族的不同地区,或不同讲述人、采录者,甚至同一个讲述人或采录者由于时空语境的变化,都有可能造成具体神话文本的一些不同。这些不同均可以通过对母题的质、量分析找到结论。以布依族神话中关于日月产生的神话为例,除了《当万和蓉莲》《日月星》中所叙述的夫妻变成日月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相关的母题,通过这些母题的提取与比较,既可以比较不同地区布依族对该类神话的创编、传承与创新,也可以据此对神话的语境、产生时间、讲述人与口头传统的关系、神话流变规律、神话文本遗存形态、神话与民俗的关系等一系列问题,展开更为全面深入的分析思考,如表2所示。

▲表2布依族神话中“[W1540]日月的产生”相关母题示例


不同的布依族神话对日月的产生出现了不同的解释。如表2中的《十二个太阳》中叙述,天神有十一个儿子和一个姑娘。兄妹十二人变成了十二团火球。这十二个太阳烤干大地时,盘古王的一对儿女布杰和布缅兄妹俩上天去射火球,他俩把太阳射落十个后,天上只剩下最小的太阳兄妹俩,哥哥让妹妹管白天,自己管晚上。人们给他们取名字,妹妹叫“当婉”(太阳),哥哥叫“冗令”(月亮)。这篇神话与《当万和蓉莲》中叙述的一对凡间夫妻叫“当万”和“蓉莲”截然不同。还有一篇名为《神射手勒戛》的神话中叙述,从前,天上有十二个太阳,它们每天都同起同落。勒戛射日后,躲在云河里的那个太阳被水泡冷和洗白了,它爬上岸时已赶不上太阳了,就变成了月亮。则强调了“太阳变成月亮”的母题。

  


由此可见,布依族关于日月起源的神话母题各种差异,充分体现出马克思论神话时所讲的“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的论断,正因为神话创作者的思维方式的差异,导致了同类母题表述中异文的产生,同时也会引发我们对神话创作多样化的思考。尽管一个民族的传统神话与其他民族相比,往往具有本民族特色,但如果放在更细致的母题分析的显微镜下,则会发现同类神话母题以及母题链的演化与变异,诸如神话中叙述的对象为什么会有差异?叙事主体的名字为什么出现错位?神话在解释特定现象时为什么会出现地域特色,等等,都可以借助于母题的提取与分析,查找出其中现象与原因之间的关系。


首先,通过不同神话母题的鉴别与分析可以洞察神话所反映的文化精神。习近平在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的讲话中明确提出“盘古开天、女娲补天、伏羲画卦、神农尝草、夸父追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等我国古代神话深刻反映了中国人民勇于追求和实现梦想的执着精神。”究竟如何认识中华民族神话与古老文化传统之间的关联,如何从“勇于追求和实现梦想”的层面去深化神话的时代文化意义,我们从布依族神话《当万和蓉莲》与《日月星》不难找到答案。根据这类神话中呈现的丰富多彩的母题,我们会体察到许多不同层次的文化内涵,如,一是神话作为集体创作与集体性流传的传统文化,本身体现出中华民族的“集体意识”,化为日月者就是这个“集体”的优秀代表,是文化创造过程中形成的“箭垛式”人物。二是“人化生日月”神话母题就像一条充满活力、会繁殖的鱼,在中华民族这个大海洋中不断繁殖成长,已成为中华民族崇拜祖先、善于创造、敢于创新的内在精神信仰。三是“人化生日月”神话母题体现出神话叙事中由“神的垂死化身”到“人的本质力量”的认知转化,体现出人作为叙事主体的人文关怀。此外,无论哪一种生成日月的形式,在最终的表达目的上都显示出中国各民族探索世界、富于梦想、向往光明、积极向上的生存智慧,等等。

  

其次,通过同类神话母题比较与发现的母题变异,有助于全面观察神话生态与再创作问题。如《当万和蓉莲》的采录者汛河在搜集整理另一则布依族神话《赛胡细妹造人烟》的附记中曾提出,自己在采集整理传统神话文本时,会因为“掌握的材料说法不同”,而在形成具体文本时,在原讲述人的口头文本取舍方面会有所斟酌和修正,并以如何突出祖先布杰捉雷公为例说,“在夹雷公以及雷公打脱的情节上,也众说纷纭。我采用了把雷公拟人化的情节,这样便于故事的发展和斗争的展开。捉雷公时,采用上天去捉拿的情节,这样,显示了祖先布杰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不仅敢与雷公斗,而且敢和天上众仙神斗。雷公的打脱,没有采用喝水的情节,因为当时已干旱成那样子,还去哪里得水来给他喝?所以采用了屙尿给他吃的情节;雷公吃尿,显得他不如凡人,凡人的形象就更高大些,也才符合人们对懒雷公痛恨的心情。在夹雷公时,没有采用大火钳夹他脖子的情节,因为大火钳夹紧了,不把他夹死才怪哩,所以采取用手卡他脖颈的情节。同时,整理中,有些情节似觉过多,如兄妹再三推辞不成亲时,太白星君叫他们从两山倒水到山沟里合为一股等情节,作了适当删节。”通过这段叙述,若结合上文《当万和蓉莲》及相关神话的母题表述,会发现无论是神话的讲述,还是神话文本采集整理,都是动态的、变化发展的,既有可能对原神话的母题数量与结构做出删减调整,也可以对神话主题进行修正,甚至使原神话文本在流传中发生某些本质的变化。这类现象成为摆在神话研究者面前的一个客观事实,如何分析神话传承过程中的创新与演变,会影响到传统文化的当今价值定位。

  

第三,借助于母题,我们可以通过母题对神话文本做出解构,进而理清特定类型神话的叙事规则与基本模式。以布依族神话《当万和蓉莲》与《日月星》中的母题构成的解构为例,见表3。

▲表3布依族神话《当万和蓉莲》与《日月星》中的母题构成示例


表3中“母题代码”中标注“※”者,表示的是非日月起源类型母题。通过对比两篇神话的母题组合情况,可以清楚地看出不同的叙事结构,有些母题属于核心母题的必备条件,而有些母题则是讲述人相对自由的增加。根据神话中不同母题在表达主题时的不同作用,可以大致划分为“核心母题”“基本母题”“辅助母题”“延伸母题”等不同情况,其中“核心母题”是表达主题的核心,也是神话中最重要的情节性母题,这个母题具有明确的表意指向和叙事内涵,它在神话类型的辨识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功能。之所以说《当万和蓉莲》与《日月星》都属于“人化生日月”型神话,因为这两则神话都有这个核心母题。所谓“基本母题”,也是“人化生日月”型神话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没有这些“基本母题”,该类神话在表述上就会显得不完整,给受众对神话主题的领会与接受带来一定的影响。相比之下,“辅助母题”和“延伸母题”就相对灵活,与核心母题的关联度也相对松散。神话讲述者可以根据自己的记忆或理解,进行带有个性化的灵活改变或创造。通过表3中的系列母题的链接顺序也可以看出,不同的母题特别是与核心母题关联度不高的母题具有很大的或然性,之所以会出现一些看似与核心母题或神话主题的无关的延伸母题,也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传统神话日趋生活化的倾向。如《当万和蓉莲》的结尾写到:“直到如今,布依族还流传着不准用手指太阳和月亮的习俗,也不准对着太阳和月亮屙屎屙尿,家家的茅厕都是坐北朝南开的。”《日月星》的结尾则把天上星星的来历与化身日月夫妻的事迹联系起来。这样就把神话的表达与当地民俗的解释联系起来,不仅拉近了讲述者与受众的话语距离,还显示出神话的个性化与地方色彩,从另一个角度也丰富了神话原来的主题与内容。


(注释及参考文献详见原刊)


    文章来源:《贵州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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