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游、春花与春饼:
清明踏百草的民俗底蕴
清明节与扫墓,在现代人的观念中似乎早已合而为一。不过,扫墓在清明的发展史上,算是相当晚出的节日内容。直到宋代为止,清明只是个邻近寒食节(在清明的前一、两天)的一个节气,相关文献只有记载与农事相关的时令行事。而祭墓,原本是寒食的习俗。寒食这个起源于山西绵山的节日,原本最主要的习俗是以当天不生火炊爨,冷食以纪念介之推焚骸。但寒食后来被扫墓的民俗所取代,在唐代成了国定的扫墓假日,甚至官方规定寒食到清明前后连休四到七天(这应该就是后来中小学「春假」的始祖了)。连休的节期使得清明与寒食之间界限逐渐模糊,最终,融合了寒食扫墓及上巳春游祓禊的清明,其节气的身份逐渐淡化,竟至取代了前二者,成为了个历久不衰的重要节日。而且,在慎终追远的道德价值包装下,被赋与了浓厚的伦理色彩。
然而,扫墓的人文伦理层面毕竟是唐代以后才附加上来的。清明最初的时令意义仍是廿四节气中的一个节气,有它既存的物候生态等自然面向。它是立春后的第五个节气,距离寒冬已有一段时间,天气逐渐晴和温暖,万物复苏,处处生机。在春暖花开的天地间,即使是扫墓、缅怀逝者等习俗,都不能不受到这蓬勃生命意识的影响。因此,在清明的民俗中,就呈现出生死并陈的明显对比。
就扫墓这件事而言,坟冢多在聚落边缘或远离聚落,于是上坟祭扫这段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路程,往往就是一天的徒步行程。试想此时春光明媚,家人一同出门扫墓,暂时脱离了日常工作的节奏。若是先人已故去多年,扫墓的这趟探访亡者的路程,哀凄之感已渐淡薄,沿路充盈于耳目的却是春花盛放、百鸟齐鸣的春日勃勃生机,出城扫墓很自然就成了心情轻松的踏青赏花之旅。更兼扫墓必备各种饮食供品,轻易的造就了现成的野餐机会,这种祭墓顺带野餐的行程在唐代时就已相当普遍。
唐玄宗开元20年(公元732年)时的一道勅令指出:「寒食上墓…于茔南门外奠祭,撤馔讫,泣辞。食余于他所,不得作乐。」
从「食余于他所,不得作乐」的禁令反推,可知当时盛行的是祭墓之余,就在墓前饮馔作乐。这行径显然毫无缅怀先人的悲戚,使得卫道人士十分不满,因而朝廷规定祭毕撤下供品后,要挥泪辞别祖先,再另觅他处野餐。
台湾的清明节日饮食常见为润饼,馅料充份运用了当季的各种花草菜蔬。
润饼皮制作。
扫墓时用的供品,自然是事先准备,祭毕的野餐即冷食不再生火加热,这和寒食的精神不谋而合。以台湾的清明节日饮食为例,常见的润饼、草仔粿不但都可以冷食,同时也充份运用了当季的各种花草菜蔬。润饼,是清明用来祭祖的祭品,内裹的饀料,含有春季当令的韮、蒜、葱及其他当地的菜蔬。这与中国北方立春吃春饼的精神相同,都是「春到人间一卷之」的时令饮食。而俗称草仔粿的食品,粿皮则通常以植物的汁液或花叶揉进粉团后制作。阴历三月鼠曲草开黄色小花,正是台湾闽南族群制作清明祭祖用的鼠曲粿的材料。这样的食品制作方式也有千年以上的历史。
鼠曲草(图:杨挺奇)
晒干的鼠曲草。
鼠曲粿(图:蔡武晃)
饮食摄取当季盛产的食用植物本就是时令养生的主要原则,在春季这养生原则特别的明显。中国西南许多少数民族则有在三月三时,采集不同植物染糯米饭野餐的风俗。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至郊外,互赠染成春天缤纷色彩的五色饭来野餐,青年男女也趁机对歌,进行求偶的社交活动。这类活动的民俗思惟在于借着摄取春天当季菜蔬,也将春天的生命纳入体内,加强了自身的生命力,藉用当代词汇来形容,也就是一种「生机饮食」的概念。所以节日饮食常见的说法都是:吃了时令蔬果或节日特色饮食,就会无灾无病,身体健壮。
植物的运用、青年男女求偶社交,一方面系属远古的上巳节日习俗的残余,另一方面,则是春季节日民俗的共同特征。上巳的「祓禊(ㄈㄨˊㄒㄧˋ)」是在阴历三月初三,到水滨以长流水辅以驱邪植物进行的驱邪仪式。连横《台湾通史》曾提到清明扫墓后,妇孺会在头发上簪榕枝以祓除不祥,也是上巳以驱邪植物祓灾的余緖。祓禊的目的虽是驱邪除灾,但在春光明媚之时集体到水滨祓禊,就如同上述的出城扫墓一样,在自然条件的催化下,形成了附属于仪式的春日嬉游风俗。《诗经》〈溱洧〉:「惟士与女,方秉蕳兮」记录的就是这样的场合。而王羲之著名的〈兰亭集序〉,其中「流觞曲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游目骋怀」、「极视听之余」等词句,也都明白的显示了在暮春祓禊的严肃目的外附加的嬉游成份。春天,本就是求偶的季节,嬉游几乎一定会伴随发展出青年男女社交的功能,像是唐代崔护「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故事,不妨视之为清明踏青求偶民俗的左证。
春天的踏青郊游,不只是休闲,也是顺应时令的养生。根据中医理论,春天万物复苏,人体的阳气能量也丰沛,此时应注意饮食运动的搭配,以保体内阳气畅旺不绝。这些都是在节日人文伦理的诠释之下,被长期掩盖、但仍蕴藏于基底的自然层面。
借着清明踏青,人与自然的关系获得加强。即使不是使用驱邪植物在水滨祓禊,春郊踏青也会接触到各种植物。踏青又名「踏百草」,貌似纯然赏春休闲的活动,同时也是个生态教育的好时机,长辈借着指认植物教给晚辈植物的名称及功能,传承民俗植物知识。而自「踏百草」又衍生出的「斗百草」,更是一种植物辨识的竞赛。竞赛的方法就是各自采集不同植物,以能辨识采集的种类较多、较珍奇者或是较坚韧为胜。在游戏的潜移默化中,达到生态教育的目的。
春游踏青所采集的植物,可以入药或是入菜,或是作为节日饮食的天然染料。南北朝时的节日文献《荆楚岁时记》记载:「古之豪家,食称画卵。今代犹染蓝茜杂色,仍相雕镂,递相饷遗,或置盘俎。」直至唐宋,仍有记录显示寒食染蛋、雕蛋的风俗依然流行。染蛋、雕蛋,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西方节日复活节的染蛋装饰。东西方许多不同的文化都有相似的春季染蛋民俗,倒未必是互相影响,而可能又是春季民俗类同的思惟。基督教以春分后的第一次满月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为复活节的日期,名义上虽是庆祝耶稣复活,实质上却是源自民间信仰中的春分习俗。在春季纪念复活与庆祝新生,还有什么比蛋更适合用来作为春天生机的象征呢?就连染蛋的颜色也与生命象征有关。《荆楚岁时记》里称染蛋为「蓝茜杂色」,即蓝草染出的青蓝及茜草染出的红色。青色正是大地回春的颜色。红色,则有基督教徒认为象征的是基督宝血。即使不考虑宗教的寓义,血液是红色,血液代表生命,红色也是生命的颜色。染蛋自然也是春季「生机饮食」的一种形式。
植物染复活节彩蛋(图:王贞文)
今年清明,除了追忆先人,请记得还有寓义丰富的踏百草。当你将春游当成亲近自然的仪式,莫忘将春草摄入眼眸、春菜纳入脏腑、春花装点鬓发。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原载《民俗乱谈》网络杂志,2016年4月2日。注释从略,引用请参考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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