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民俗学派”作为中国现代民俗学的一个地域流派,是我的导师叶春生教授创立的。老师今年虚岁80,十年前退休,离开了他心爱的讲台,接着,先后从中国民俗学会副理事长、广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广东省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专家委员会主任等位置上退下来。但他并没有从学术战线上退下来,每次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总是师母。师母一听我的声音,第一句话就是:“你老师又出去了。”所谓出去,就是出广州,去乡下,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
停不住的脚步,做不完的调查,一直持续到今年老师小中风病倒。
走路不利索,是老师中风之后最大的烦恼,也是他学术生涯的巨大打击。老师常常把“民俗学是用脚走出来的学问”挂在嘴上,也常常用他1960年代第一次见到导师钟敬文先生时,钟先生说过的这段话来教育我们:“我们搞民俗学的人,就得扎根在民间。田野就是我们的课堂,研究民俗学离不开田野作业,它帮助我们取得第一手资料。”这意思也许是钟先生的,但表述却肯定是老师自己的。钟先生的教诲,转化成老师的学术方针,再借助老师的言传身教,成为指引和驱策学生劢力前行的严厉教鞭。
已故著名民俗学者王文宝最早将团结在叶春生身边的民俗学群体命名为“岭南民俗学派”。老师虽然没把岭南民俗学派挂在嘴上,但我知道,老师一直朝着这个方向默默地不懈前行。那么,什么是岭南民俗学派?老师从来没有给过一个明确的定义。我想,如果以老师自己的学术道路和学术成就来进行归纳,或许是最好的界说方式。
壹 坚定不移的“岭南”本位
老师1939年出生于云南河口,16岁就来到了广州,扎根岭南60多年。这期间,他踏遍了广东的山山水水,结识了数不清的各阶层的人物,写下了500多万字的各种文章,仅个人独立完成的学术专著就多达20余部。这些著作中,多数都有一个共同的关键词“岭南”,如《岭南俗文学简史》《岭南民间文化》《岭南民俗文化》《岭南民俗事典》《岭南杂俎》《岭南风俗录》《岭南百粤的民俗与旅游》《岭南春俗识广东》等。当然,还有比岭南更具体的地域称谓,如《广东民俗大典》《广府民俗》《广州的传说》《春俗如歌——广东春节》,以及《观光都市的传说——广州》(日文版)等。“岭南”和“民俗”成了老师安身立命的学术根本。
2004年,老师在《区域民俗学》中对这种区域本位的学术取向进行了总结:“区域民俗是指特定区域内由于人文地理的原因而形成的具有共同特点的民俗事象。研究这些事象的成因、特征、功用、关系等的学科,就是区域民俗学。”
贰 万能胶般的知识体系
与典型的学院派学术范式不同,老师是个混迹“俗人”当中,结交了无数“俗友”,掌握了驳杂“俗学”的民俗学者。老师说:“我是教民俗学、民间文学的,所以特别注意结交底层文化的朋友,这中间有贩夫走卒、高僧贫道、匠人术士、江湖郎中。只要有一技之长的人,我都拜他为师,跟他学艺。态度谦恭,人家才肯教你。总之不要自己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别人有什么事找到自己,能帮的一定要帮,不图回报。”
学问之道,关键是“学”和“问”。民俗学应该向谁学,向谁问?老师肯定地说,向民间“俗友”学和问。老师特别偏爱“俗界异人”,认为他们不仅是故事篓子,还是岭南风俗最权威的解码人,其中不少人还身怀绝技,能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这比简单搜集一些精彩故事和普通民俗事象更有价值。这些“俗友”掌握着你从书斋里永远学不到的真正的民间文化。
曾听老师说过他早年的一次调查经历。老师去开平调查,那时住宿需要介绍信,招待所服务员一看是中山大学来的,说:“你是中山县来的?正好,103房住着两个中山县的打石工,你跟他们住吧。”老师二话没说,背上行李就去了。结果,他和两位客人成了朋友,他们给他讲了许多石匠“落千斤”的故事,成为这次调查的意外之喜。
老师有点语言天赋,这是一个民俗学者得天独厚的本领。客家话、潮州话、西南官话,甚至越南话、沙人话他都可以来上几句。这种入乡随俗的融入方式,很容易拉近他与对象的距离。我曾听他自得地炫耀说:“我出生的河口,就在中越边界,是个民族杂居地,衣冠纷呈,语言驳杂,我从小就听别人用彼此不同的语言对话。天然的,见什么人讲什么话,见什么菩萨打什么卦。”
老师最得意的还有他的“万能胶”绰号,他说:“我们搞民间文化的,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人情世故、医药卫生、饮食男女、趋吉避凶,都得懂一点,如果连这些基本的民间知识都不懂,又谈何研究呢?”有一次带学生下乡,下着小雨,他说,早上下雨,下午晴,下午下雨到天明,果然。小病小痛,自己开个方,六君汤、八珍汤;感冒发烧,有汗桂枝,无汗麻王。
叁 与众不同的焦点关注
老师特别喜欢结交民间异人,他还有个著名绰号“叶半仙”,因为他懂风水,会看相。我是大弟子,从硕士到助教到博士,跟着老师整整泡了12年,虽然没有像老师一样把风水当作一门学问,但是见得多了,自然也学到一些,有时被朋友戏称为“施小仙”。以前从未觉得这些知识对我的学术研究有何意义,直到2016年,在湖南汝城金山村,我突然体会到了风水知识在民俗研究中的非凡意义!
金山村是个典型的宗族社会,民众对风水的迷信几乎无处不在,一个民俗学者如果完全不懂风水,根本无法理解这里的村落、祠堂、民居、道路等物质文化,更无法理解这里的祭祀仪礼、社会组织、人际关系等非物质文化。幸亏我还捏着老师给的钥匙,用上了老师教的知识,这才如鱼得水地融入了金山村的民俗生活。离开老师身边十几年,我再次深深地体会了老师的谆谆教诲:“懂风水不是为了看风水,而是为了更好地理解民众,理解民众的精神生活和民俗文化。”
老师一向认为民俗研究不应以“价值观念”为先导。无论良俗恶俗,只要是民间存在的,就应该认真关注。缠脚、溺婴、俗信、械斗,这些都是具有负面价值的民间文化现象,但我们不能当他们不存在,不能蒙上眼睛做学问,首先要正视,要了解,然后才能提出问题,做出评判,给出建议。
肆 不遗余力的学术引领
岭南民俗学派之所以引人瞩目,关键是有一群跟老师一样,为岭南民俗文化的保护、宣传和弘扬作出了不懈努力的岭南民俗学者。
老师不仅自己扎根岭南、热爱岭南,他还手把手地将弟子们引上了岭南民俗研究的学术大道。在他与学生、同行共同完成出版的学术专著中,“岭南”两字依然是最显眼的关键词,如《岭南圣母的文化与信仰:冼夫人与高州》《岭南古代诞会习俗》《岭南民间游艺竞技》《岭南民间墟市节庆》《岭南衣食礼仪古俗》,至于落实到具体区域文化空间中的民俗事象研究,诸如《悦城龙母文化》《顺德龙舟》《番禺飘色》《黄阁麒麟文化》《广东动物舞蹈》《南海诸岛的传说》《珠海民俗》《潮汕民俗大典》《粤港澳三地传说的融通》等,更是难以计数。以我的不完全统计,老师合作撰写及主编的以“岭南”为主题的民俗学专著,多达31部。
为了培养本科生对民间文化的兴趣,早在1980年代,老师就自己掏钱印刷了六期《民俗》小册子,每年都将上届学生在“民间文学”选修课上的优秀作业印刷成书,免费发给下届选修的学生当参考资料。我的作业虽然未能光荣入选,但是不可否认,我从此爱上了民间文学,并有幸成为老师的开山弟子之一,还幸运地留校,协助老师创办了《民俗学刊》,后移名拓展,仍不忘初衷,该刊现已成为中国民俗学界重要的中文核心期刊。
老师自从1978年回到中山大学之后,在讲台上一站30年,这30年中,培育过无数的学生。如果以专业方向来分,老师培养的民俗学专业硕士博士也有将近50名。老师毕生为之努力的岭南民俗学派,正在师生齐心协力的实践中一步步将蓝图化作现实。这批民俗种子,已经广泛地撒播到了华南理工大学、暨南大学、华南师范大学、华南农业大学、广州大学、广州外语外贸大学、东莞理工学院、广西师范大学、广西民族大学等十几所高等院校。细细一想,30年春华秋实,结出的累累硕果真是让人兴奋莫名。
一个沉潜于乡间田野的民俗学者,无论他如何努力工作,如何德高望重,都不可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但是,他的思想、他的学说,却能借助于他的学生、他的文字,穿越时空而流播天下。
文章来源:《羊城晚报》 2018-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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