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敬文先生是中国民俗学和民间文艺学的奠基人,学界称他为“中国民俗学之父”“百岁学术泰斗”。在我的心中,他永远是一位对事业始终如一、不知疲倦的劳动者。钟敬文是“五四”时代著名的散文家、诗人,本可以在这些领域里大放异彩,他却几十年如一日,耐得住寂寞,毫不懈怠、毫不动摇、心无旁骛地进行民俗学和民间文艺学的研究。特别是到了晚年,他感到时间紧迫,可以说拼着老命搞学科建设。1995年,民俗学和民间文学作为重点学科进入高校211工程建设,为了争取更多的科研经费,他不顾年迈体衰,顶着中午火热的太阳,让我陪他到北师大主楼找校长。1997年,领导提出要调整民间文学的学科分类,或归入古代文学,或归入现代文学,事关学科存亡,他又是撰写文章,又是开会发言,据理力争,毫不退让。1998年,他利用暑假疗养的机会,修改《民俗学概论》,每天工作几小时,几乎整个假期都没休息,最后终于晕倒。大家说,先生这哪里是在疗养,简直是在拼命。先生视民俗学和民间文艺学为自己的生命,这种执着和忠诚,源于他对民族文化的热爱和自信。先生对中国文化的重大贡献是创立中国民俗学派,他提出:“要将中国优秀文化视为我们的命根子”,民俗文化是凝聚一个民族的文化核心点。先生坚持“五四”以来一个深刻的理念,即要重视民间文化。他的根本立场,就是要提升中国人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
先生提出,中国民俗学派“指的是中国的民俗学研究,要从本民族文化的具体情况出发,进行符合民族民俗文化特点的学科理论和方法的建设”。从研究对象看,中国民俗学具有独特的性格。它不是单一民族的民俗学,而是多民族的一国民俗学。中国有56个民族,存在着民族文化多样性;中国地域广阔,存在着地方文化多样性。在统一的中国境内,多民族多地区文化长期共处与交流,这是其他国家所不具有的国情,中国的民俗文化有自己的独特资源和历史形态,这是祖先的馈赠和人民的功劳。西方学者称中国是民俗学的乐园,先生说,我们把中国民俗学建设好,就是对世界文化宝库的一种丰富和贡献。
从学科建设来看,先生认为,建立中国民俗学派,要增强学科的自觉意识。中国人认识和谈论民俗的历史很长,从“五四”开始,借鉴现代科学的理论和方法,逐步建成民俗学的学科。在中国民俗学的早期阶段,是受到外国影响的,他称为“描红格子”的阶段。但是,经过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我们不再“描红格子”了。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他再三强调,中国民俗学研究要有强烈的主体意识,要以民族文化为基础进行建设。中外民俗学要相互尊重和相互学习,但两者之间不是主仆关系。中国民俗学学者要有国际视野,但不能成为外国民俗学的附庸。
先生举起中国民俗学派这面大旗,并且毕生践行。他提出,中国民俗学派要从事中国民俗事象的搜集、整理和阐发,更重要的是要在民俗学理论上有所建树,要从中国民俗事象中概括和提升出具有中国特色、能与国际民俗学展开对话的理论,《钟敬文全集》正是他全面奠定中国民俗学派基础理论的里程碑。其中,他提出的“文化三层说”,是重大理论贡献之一。俄罗斯著名文艺学家巴赫金提出,一个时代的文化是有区分的整体,要重视底层民间文化对作家创作强大而深刻的影响。钟先生从中国文化实际出发,早就提出“文化三层说”,认为中国文化可以分为三大干流,即一是正统的上层文化,二是中层的市民文化,三是下层的民间文化。三层文化荟萃,构成灿烂辉煌的中国文化。他特别强调民间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部分,对于整体文化的发展,特别是转型时期文化的发展,有重要作用。他还认为,“五四”运动也不是一概反对传统,它打击的是上层封建文化,对下层和中层文化却大力弘扬(如提倡白话文、征集歌谣、提高通俗小说的地位、发动民俗调查等),因为后者所体现的反封建精神正是对“五四”运动的极大支撑。先生的中国民俗学派理论还有其他重要学说,对整个文化研究都有不可估量的理论价值,在国际上应当占有一席之地。
1998年,先生参加《巴赫金全集》中文版首发式,并发表重要讲话,他高度评价巴赫金的学术贡献,但他没有照搬巴赫金的理论,而是结合中国民间文化的实际,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一个在西方已经引起很大反响的理论,经先生的阐发,不仅具有民族品格,在理论上也引向深入,还可能产生更为普遍的学术意义。
钟敬文先生自觉地扛起民族自信和学术自觉这面大旗,他的理论取向和治学道路,对当下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是具有启示意义的。
文章来源:《光明日报》 2019年03月16日0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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