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以东部方言区婚姻礼辞的吟诵为例，展开基于调查基础上的苗族古歌的多重功能探讨。婚姻礼辞的吟诵功能有对苗族定居分布、苗族传统通婚圈的介绍，有对结婚新人及其亲朋好友的现场伦理教育，但吟诵它最为重要的目的是为了给新娘改姓即修改灵魂户口。

关键词：苗族古歌  灵魂户口  婚姻礼辞  理老

据著者多次参与苗族古歌[1]的田野调查得知，就婚姻礼辞的吟诵功能，最为重要的功能是为新娘改姓即修改灵魂户口[2]。修改灵魂户口等同于《西部苗族古歌》提到的“叫魂”或“勾魂”之说，在《勾魂辞》（ghet bles）中，杨照飞提到：“新娘嫁到婆家，就成了婆家的人，所以有叫魂的程序，意为生是婆家人，死是婆家鬼。”[3]鉴于灵魂户口之说具有唯心成分，较难追溯其学术源流，但从民间存在的冠夫姓或从夫姓[4]可看到其大量存在。下文将以婚姻礼辞为调查对象，从以下四个方面展开本文结构：一、田野点概况；二、婚姻礼辞吟诵语境；三、婚姻礼辞功能调查；四、婚姻礼辞信息总结。

笔者所在的田野点为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凤凰县两林乡代稿村。

湘西州成立于1957年，位于湖南省西北部，云贵高原东侧的武陵山区，与湖北省、贵州省、重庆市接壤。是湖南的西北门户，素为湘、鄂、渝、黔咽喉之地。境内有汉、土家、苗、回、瑶、侗、白等30个民族，人口283万，世居主体民族土家族占41.5%、苗族占33.1%。辖吉首市和泸溪、凤凰、花垣、保靖、古丈、永顺、龙山7个县，总面积15461平方公里。[5]

凤凰县系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所辖八县市之一。东与泸溪县交界，南与麻阳县相连，西同贵州省铜仁市、松桃苗族自治县相邻，北和吉首市、花垣县毗邻，距州府吉首市53公里，土地总面积1759平方公里。全县辖24个乡镇，355个村（居）委会。2010年底全县总人口41.69万人，其中苗族人口22.72万人，占全县总人口的54.50%。境内山江镇、千工坪乡、木里乡、麻冲乡、腊尔山镇、禾库镇、两林乡、米良乡、柳薄乡、三拱桥乡、原火炉坪乡、原两头羊乡（现此两乡合并到吉信镇）、都里乡、落潮井乡等乡镇为苗族聚居乡镇；阿拉镇、竿子坪乡、廖家桥镇、县城沱江镇、新场乡均有部分苗族聚居村，所有苗族聚居村寨均使用苗语东部方言、西部土语为社会交际语。[6]

两林乡不属于腊尔山镇，却归属传统意义上的腊尔山台地。腊尔山台地在历史上是苗族最为集中的地区之一，清人严如熠在《苗防备览·险要考》中云：“大腊尔山，城(凤凰)西七十里，高十余里。山势甚大，跨楚黔两省。东之鸦有、夯尚，南之栗林、有泥，西之亢金、嗅脑，北之葫芦，筸子坳，具系此山脉，绵亘百余里，其上苗寨甚多。故往史称湖、贵苗生苗者必腊尔山。”

代稿村包括四个自然村，即dex gheul、ub ndut raos、lieux bleat、zheit gheul yinx zhal，共有334多户1300人，除了5个汉族媳妇外，其它均为苗族，人均收入870元，粮食基本上保持自足，主要经济作物是烤烟，此外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年轻人在外打工，外来务工收入也是其主要的经济来源。

笔者调查的村寨，属代稿村自然寨之一ub ndut raos（直译板栗园），它主要以龙姓（deb zheul）、唐姓（deb biant）为主。婚姻对象而言，40岁以上的苗族几乎没有与外族人(尤其是汉族)结婚的习惯，30岁左右的青年随着在外求学、务工等外出机会逐渐扩大了婚姻圈，村里陆续有外族人结婚：目前有三个外省汉族媳妇，并有两个姑娘外嫁。

之所以选择这样的田野点，出于以下两点思考。首先，行政区划而言，代稿村属于湘西，然而这样的划分仅仅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行政隶属。狭义的湘西一词从行政意义上指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上文所言），而广义的湘西即东部苗疆文化带。作为历史概念来说，唐宋以前的“五溪蛮”，宋元以后的“千里生界”以及明清之时的“生苗”甚至民国时期的“不相统属”以及乾嘉苗族起义和湘西革屯运动都可看出东部苗人之间荣辱与共、休戚相关的凝聚感。作为地理概念而言，湘西主要指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怀化市麻阳苗族自治县、黔东北的松桃苗族自治县、以及湖北省的恩施、宣恩等县市以及重庆市的秀山、酉阳和彭水等县。现今犹存的南起湖南与贵州铜仁交界的亭子关，北到湖南吉首的喜鹊营的“苗疆万里长城”即是较好的地标；作为文化认同而言，他们自称ghaob xongb（果雄），彼此之间生活习俗相近并能用母语（东部苗语）相互交流。在《溪蛮丛笑》中记载其：“有踏歌、椎牛之俗；重视过四月八、端午节，划龙舟。”

其次，苗族古歌的演唱时空逐渐缩减。传统意义上，东部苗族日常生活中处处离不开古歌演唱：

东部苗疆在椎牛时讲述世界起源、迁徙苗族史诗、在敬雷神时讲述宇宙自然苗族史诗、在主持婚嫁仪式时讲述婚嫁姻亲苗族史诗、在主持吃血时讲述誓盟苗族史诗、在主持丧葬时讲述火把苗族史诗，在主持理论辩对时讲述理辞苗族史诗、在主持村规民约时讲述规款苗族史诗等。[7]

然而在当下现实生活中，大多依附在bax deib（音译：巴兑[8]）祭祀活动中的古歌演唱场合越来越少：椎牛、接龙和祀雷等大型宗教活动偶尔举办，大多是由政府策划，带有明显的旅游宣传目的，其中苗族古歌的吟诵或零星点缀或直接取消。椎猪或还傩愿在东部方言区民间依然进行，但前者涉及古歌部分较少，后者以笔者在贵州省松桃县大兴镇东风村参与的还傩愿个案为例，苗族古歌已具像化和仪式化。故而严格意义而言，东部方言区活态的古歌吟诵仅存婚礼上吟诵的婚姻礼辞 。

文学人类学倡导研究一种文化必须基于田野调查，笔者这次古歌吟诵功能的探讨仅限于婚姻礼辞，故而以婚姻礼辞的参与者（即唱者与听者）为重点，在逐一介绍其身份之后，将介绍婚姻礼辞的吟诵情况。

jangs dut（汉译：理老）[9]：男方理老LJH[10]。其古歌从父辈继承下来，据说算是当地很有影响的理老。现年70岁，家有三儿四女，仅有长子LSY可以吟诵古歌，LSY是村支书，但和父辈口传心授不一样，他用文字记诵苗族古歌。LJH坦言自己有十多位徒弟并有几位已经出师，但由于现在年轻人没有以前像自己那样热心学古歌，故而真正能像自己身兼两职——jangs sead（汉译：歌师）与理老——的并不多；女方理老LXZ[11]多次在婚宴中为他人吟诵婚姻礼辞，据笔者对田野协力者LQJ的采访，认为此次婚姻礼辞吟诵中理老LXZ表现较为优秀。

受众：受众群体可以分为三类人。第一类即当事人。当事人包括新娘新郎及其围坐在礼桌旁边聆听婚姻礼辞的至亲。他们按照与新人的辈分和亲疏关系以礼桌为中心辐射设座，女方有女方父母、姨妈和叔伯婶娘、兄弟姐妹及嫂子；男方有爷爷奶奶、父母、叔伯婶娘和兄弟及未出嫁的妹妹，大约30人。第二类人即媒公媒婆，虽然这两位新人是自由恋爱，但媒公媒婆作为协调新人双方举办这场婚礼的中介是必不可少的，一是显得正式，就如在《婚姻礼辞》里提到：“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二是能在中间协调，即双方就彩礼等问题上作为中介联系人。第三类人为流动性的听众。出于对婚姻礼辞内容或是对新人双方送多少礼物的兴趣，有30人左右。 

图1 《婚姻礼辞》吟诵现场

这是笔者未进入田野之前所没有预料的，婚礼当天请来了摄影师。据与他们交谈，当下凤凰一带的婚礼，新人都乐意请摄影师对整个过程录像并制成光碟，每场婚礼大约给他们1200元的服务费。鉴于要取得较为唯美的拍摄效果，摄影师几乎如导演一般权威，在新娘进入村寨时，按照礼节要男方的理老开始吟诵都通（dut ntongd)[12]，但为了效果逼真，这段时间由摄影师来确定。在这次婚姻礼辞吟诵中，为了争取多拍摄互送礼物的镜头，摄影师要求理老婚姻礼辞不用讲述太多。据笔者观察，理老也没有表现出很明显的反感，甚至于对于吟诵的随意打断也表现得较为宽容。

笔者参与的这次婚礼中，婚姻礼辞在整个婚姻过程中的吟诵有三次。前两次是3月1日婚礼当天晚上的散打式，即21：42—21:48男方理老开始吟诵都通和22:52—01:18双方理老交叉吟诵都通。据了解，这两次所讲述的都通属于婚姻礼辞里面的陪客礼辞篇章，属于待客的客套话，在一般请客的场合都可以讲述，通常情况下，讲述时主客双方一较高低的辩论意味比较浓厚，但其吟诵没有较为明确的主题，也没有太多的场景布置，从形式而言较为散漫，从内容而言较为宽泛，故而不是本节的论述重点。

第三次婚姻礼辞的吟诵则为婚礼第二天（即3月2日）早上ntad qub（汉译：解礼）与zhot qub（汉译：成礼）两个仪式。按照理老的说法，苗语的解礼直译为“解开婚”，意译为“解释婚源”之意，其主要讲述万物起源、民族迁徙、姓氏分布等内容，其吟诵内容为古根礼辞；成礼直译为“放某物于婚”，意译“谢婚”，其主要内容是结婚的男女双方通过理老用金钱或物品互相致谢，致谢对象依次为媒人、双方父母、兄弟等，其吟诵内容为待客礼辞。

古根礼辞和待客礼辞之辩证关系需做进一步阐释：古根礼辞和待客礼辞分开时，待客礼辞属于陪同客人所说的话，即客套话，可以根据仪式内容和谈话内容而随意变动，但句子结构必须为对偶句；古根礼辞一般指解礼仪式上所讲的对偶文，内容固定，不能随意变动，讲述者必须凭记忆讲述，不能随意更改，其内容为天地起源，万物起源，工具创制，民族起源，姓氏起源，婚姻起源，民族迁徙，姓氏分布等。理论上本文的苗族古歌仅限于古根礼辞部分，然而由于两者相互交融，以本次田野采访为例，即先说待客礼辞再到古根礼辞又到待客礼辞，加之民间概而称之婚姻礼辞，故而本文婚姻礼辞涵盖两者。

田野协助者理老LQJ提醒笔者，前两次所吟诵的的待客礼辞是热身，真正体现水平和达到演唱功能是婚礼第二天（即3月2日）早上解礼和成礼仪式中婚姻礼辞的吟诵。鉴于这次吟诵集中了新娘新郎双方亲人，并且双方各指定一位理老为代表吟诵，故而是本次田野观察的重点。以笔者参与观察的这次婚礼为例，就婚姻礼辞吟诵场面而言，自8:30开始，陆续有人负责布置即在hangd ghot（汉译：夯果）[13]处摆设八仙桌一张，桌上摆酒碗一对、摆放一升白米、猪头、炒好的鸡肉两碗并筷子两双、另有香纸若干，（如图2所示）。

 图2 ntad qub（解礼）、zhot qub（成礼）场景布置

此次婚姻礼辞讲述过程从09:20开始一直持续到10:30。与晚上较为零散的讲述不同的是，早上的这段婚姻礼辞仅仅是双方各派一位理老为代表，他者不得帮腔和打断，此外在大约40分钟的解礼仪式正式讲述后，双方即进入成礼的仪式，相互赠与礼物，其顺序是男方在理老的主持下不断地向女方至亲一一派送礼钱：先是媒人，后是父母辈、兄妹辈，随后女方同样由理老给男方至亲逐一送棉被、鞋子、衣服等，最后两位理老顺时针方向向听众发烟敬酒，仪式结束。

为了对东部方言区婚礼背景有较多理解，笔者将婚姻礼辞已经出版的文本、汉文译名、内容简介以及与吟诵者汉译等相关的信息列表如下（见表1）。

表1 婚姻礼辞已出版文本相关信息表

笔者的这次田野资料大多亦按照这些出版物的内容逐渐推进，即摆放礼桌—开天立地—婚姻起始（媒人来历）—东部分支分系。鉴于内容大同小异，虽然全程摄像与录音，但笔者只选择目前没有出版的内容来举例，比如说到婚姻礼桌时这样吟诵：

Teat nend，今天

Nongx nieax boub lis yous joud椎牛需美酒佳肴

Chud qub boub lis yous ghot婚姻照礼辞古俗

Ad doul jid bex nend这张婚姻礼桌

Bleib leb deb gib nangb bleib leb hneb dand四个金角如四轮日升

Bleib leb deb qand nangb bleib ngongx rongx nios四块银边如四凤侧卧

Bleib goul deb zheat nangb bleib nongx rongx xeud四只桌腿如四龙屹立

……

对于苗族古歌的功能研究论文较多，其中笔者认为较为深入和全面的有杜卓在其硕士论文所提到苗族古歌主要的社会功能包括认知功能、教育功能、娱乐功能和维系功能。基于对苗族古歌的搜集和整理文本的功能研究这是较为合理的解释，然而苗族古歌作为口头诗学，其功能研究应该不限于学者的文献梳理，更需要聆听文化持有者的声音。本文提出与书写文本的功能研究形成较为可行的文学评论和历时文献梳理不同，口头诗学的功能研究应该回归唱本，在实地田野中聆听文化主位者对其功能的多维表述。

婚姻礼辞功能为何？可以按照婚姻礼辞涉及对象的不同身份从三个维度展开。首先，从理老的角度而言，婚姻礼辞吟诵的首要功能是为新娘改姓。以此次田野调查为例。这次婚礼新娘姓龙，家住湖南省花垣县雅酉镇夯杜村；新郎姓唐，家住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凤凰县两林乡代稿村。因为男娶女嫁之故，故而婚姻礼辞的改姓之说即将新娘之龙姓改为唐姓。分析这次婚姻礼辞吟诵，在整个婚礼仪式中改姓之说一共出现3次：第一次是在婚姻礼辞吟诵之初，男方理老吟诵：今日改姓入夫家，更姓为我唐家人（max nend lies heut lieas ghaob senb，lieas senb geud chud boub tangd giad）；第二次是男方理老提到当时订婚的时候已经有了约定——不放啊是你们的龙家女，放了就是我们的唐家婆[14]（bub huangb and nis manx nangd longx giad nis，jangt led doub janx boub nangd tangd giad pob）；最后一次是在吟诵婚姻礼辞即将结束时，男方理老再次强调：喝喜酒呢我们要更换姓氏，吃喜宴呢我们要调换家庭（hud joud led boub doub lies lieas senb，nongx nieax boub doub lies lieas njod lead）。可见，将新娘姓氏由龙姓改为唐姓贯穿整个婚姻礼辞的吟诵过程。

此外，大量的访谈和调查亦可证实改姓之说，苗族理老LJH用古老话（古歌）这样阐述吟诵婚姻礼辞的功能：

Hud joud zot hlongb，饮酒能斟，

Nongx nieax zot ghueas。吃肉得嚼。

Hud joud lieas senb lieas njod，饮酒为改姓改宗，

Nongx hliet lieas bax lieas minl。食肉为改父改母。

Jex jangt nis deb npad zheul，不嫁你是龙家女，

Jangt lol janx ad niax biant。嫁了你是唐家婆。

Joud heub del hud，忌酒能喝，

Nieax heub del nongx。忌肉能吃。

Hud jul joud heub lies geud fax fub fax guib，饮酒后发富发贵，

Nongx jul nieax nieal lies geud fax zit fax send。吃肉后发子发孙。

他随后这样解释：

在还没有唱这个古歌之前，即使酒肉端上桌子来，你还没有改姓是不能吃的，否则按老辈人的说法是，你吃了会遭到虎狼的袭击甚至吞食。只有通过摆这张礼桌说完婚姻礼辞，你才可以成为家里的一分子来享受这个忌酒忌肉，所以其最重要的根本就是为新娘改姓——不嫁是龙家女，嫁了是唐家婆。

同在两林村的理老WSQ这样补充：

婚姻礼辞最主要的是为新娘改姓。假如你不唱这个亲言亲语，那么她即使嫁过来一百年，终究还是客人身份：女性在娘家始终是外姓人，一旦嫁为人妇，之后娘家的祖宗就不再庇护她；设如不通过吟诵婚姻礼辞为新娘改姓，那么夫家的祖宗不保佑她，因为她没有得到祖宗的保佑和认可，她随时可能生病或出现其它不好的情况。在歌词里面有这样一句：不许你是龙家女（泛指），许了你是唐家婆（泛指）。唱了这个亲言亲语，给这个嫁过来的媳妇改姓以后，她一来和娘家的祖先断了联系，不再受娘家祖先指挥，而由夫家的祖宗来保佑她，这不仅是生前保佑她平平安安，而且百年之后她才能被夫家的列祖列宗认可，坐上祖先的牌位，接受子孙的香火。你要是专门讲这些是为了新娘改姓，那些干部(外地人)是不认同的，认为这是迷信。但我们说婚姻礼辞，再多都是花架子（华而不实），只有这几句是一定要说的：

Jex jangd nis longx giad nis不许是龙家女

Jangd jul nis biant giad pox许了是唐家婆

Goud neul geud mongl dangb nex shab kheat身前要她待人接物

Goud zheit geud bul xangb poub xangb niangx身后要她承继香火

固然还有其它理老提及唱诵婚姻礼辞的功能是为了让亲戚双方尽快认识，从而达到新人双方亲朋好友相互沟通的功能，但笔者调查参与这次婚礼的9位理老中，大多认同婚姻礼辞吟诵的实质性功能是为新娘改姓。笔者于2017年1月再次到凤凰县拍摄婚姻礼辞，在与多位理老的交谈中，他们多次提及到婚姻礼辞的吟诵功能主要是为新娘改姓。

访谈对象：LYS[15]

访谈时间：2017年1月25日

问：为什么要唱婚姻礼辞？

答：按照我们苗族的习惯，这是一种娱乐。

问：除了娱乐是否还有其他原因呢？

答：除了娱乐，还有尊重客方的原因。结婚、满月酒甚至起房子（建新房），我们苗族拿这个当最大待客的礼。

问：待客礼辞是尊重对方和娱乐，但为什么要讲述古根礼辞？

答：这个原因说起来话长，说的是以前我们苗族婚姻第一步是订婚（zhanx qub），那个时候（这个女性）还不是真正地是你婆娘（妻子）。也就是说敬奉鬼神的时候，就比如这次婚礼的这个妹崽（新娘）姓龙如果没有经过今天早上解礼这个环节，在她父亲（娘家）那边忌肉你不能吃；夯果你不能碰，意思是户口还没有迁到这里来（还没有改成夫家户口）。

问：灵魂户口？

答：是的，这是以前阴阳的说法。只有进过解礼这个环节，才可以吃娘家的忌肉，吃了也没有罪，因为她的户口已经迁到唐家来了。你看刚才我们喝酒调户口，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解礼不是开玩笑的。为什么要烧香烧纸？你要告诉（男方的）家神，这是我们给你们领来新的家庭成员，户口已经迁到你这里，所以烧纸烧香告知男方的列祖列宗这是家庭的一份子，所以解礼是不能开玩笑的。

通过后期的文献梳理，笔者在文本中找到同样的表述：不嫁是我家的女啊，嫁了便是你家的人；不放是某家女；放了是某家婆。故本文提出婚姻礼辞的吟诵主要功能为新娘修改灵魂户口。

其次，从苗族知识分子而言，婚姻礼辞强调东部苗族的定居状况以及婚姻圈的分布。本土学者张应和提出：

（古歌的吟诵）很大程度上是维系亲属内部的团结，它成为维系家族或民族内部团结的一根纽带。通过讲这个古老话使大家不忘我们民族甚至亲族的根，加上这些古老话语言比较生动，它通过一些明喻、暗喻和对仗以及苗族民间的典故来增加趣味，从而具有寓教于乐的效果。[16]

唐建福[17]提出婚姻礼辞的功能较为重要的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团结功能，例证是每叙述完一个姓，均要这样吟诵：

Ad god nend deit nis poub niax nangd qub，这是祖辈姻亲

Ned mat nangd lanl；父辈婚配；

Jox reux wangx jit boub nis jox reux nangd qub，千代姻亲皆由此，

Gul reux wangx jit boub nis gul reux nangd lanl.万代婚配溯古根。

二是文化历史传承功能，具体例证是每个姓的习惯与分支（小姓）都有所描述，吟诵的内容契合东部方言区的苗族情况，甚至可以从婚姻礼辞中按图索骥地找到各个姓氏的分布，在描述每一个姓的起初都是叙述：

Jib ub njout mloul，沿河寻找渔猎之地

Jib bul njout denb，沿山寻找耕种之所,

Pud dand boub nangd dab leb deb XX。说到我们这个姓XX。

接下来即交代这个姓氏的迁徙过程、定居之地、民俗与婚配圈等。

苗族学者麻勇斌[18]提出婚姻礼辞的吟诵更多地是对婚姻方向的确认以及对婚姻圈的肯定和重复。通过婚姻礼辞的吟诵对苗族的分布作出更详细的讲述，故而唱者与听者皆会在潜移默化的古歌吟诵过程中了解到东部苗族的分布概况。比如东部方言区之婚姻礼辞在创世叙述和婚姻来源之后，接下来即是对东部苗族之五宗六亲的交代：

Ad hneb fend mianx dax nongs nbat昔日分鼓雨雪下

Ad deat fend nhol dax nongs neb往日分社冰雪飘

Lies ngheub nius manl nangd blab mat要吟旧日之五宗

Lis nzhut blab bad blab mat nex要诵昔日之六亲

Blad senb doul jongt renx blab ntongd五姓分散坐五溪

Blad bad doul jongt blab npand renx五宗散居住武陵

最后，从苗族民众而言，吟诵婚姻礼辞的功能是为了感谢亲朋好友并现场对新人进行伦理教育。笔者采访了几位村民，对吟诵婚姻礼辞的功能有多种不同的说法：有苗族民众认为是给母亲janx ned（汉译：奶水钱），表示出对女方父母养育的感谢，也有人认为是在婚娶双方相互的过程中教育新人，使得其婚后生活美满幸福，以歌举例如下：

其一：

Zhot qub dud bloud meb ghob xot成礼主家摆竹席

Zit yangd boub lies beat jid tab钱物必须依次放

Max eib jid chat dand max nend自古礼节需跟随

Panx deb soud giead jid gub kut养儿育女真辛苦

Nongx hliet ghob ted lies heut zhab幼时吃饭需喂养

Liox deb rut yangs tob job gind成人对镜贴花黄

Liox lol lies bix minl nangd nius需赔母亲养育苦

Teat deat sead lol gangs nghat mab今早才给奶水钱

Renx qenx doub nis ad bob nend人情正是由此出

Janx ned lies ghox bad god gil奶水钱追溯古根

Jid chat max ead nangd lis senb追溯古歌皆由此[19]

其二：

goud mex xub nex ghob jut yot姑娘年龄尚幼小，

chud jib chot dot ad leb giad怎能操管一个家？

ghad nzod beut nghueb dand hmangt jos贪睡中日不见起，

heut xeud heut hnant mex nangd nhenx需您大度宽容她。

soud deb jex xangd nianl leb rut妹妹年龄尚幼小

xub hent jit sheab wul jid yangl懵懂诸事望体谅

nghet ub jid xeab nex sheit tongt挑水需轻放水桶

bleat ub jid seit nex ghob gangd倒水要轻靠水缸

max nend mex heut sheub wud jid rut教导有方全靠您，

sheab rut geud janx bad dud nangd亲如己出如一家。

xib hneb ub band他日

deab qub deab lanl wud deab dot招亲待客万般礼

mex nbut doul nib mex nangd giad美名远扬遍苗乡[20]

此外还有民众提出吟诵婚姻礼辞的功能是表示对婚礼参与者的尊敬，因为所有参与婚礼的人或多或少都带礼钱来贺喜，大家都费心费力，讲婚姻礼辞能让所有亲戚听，是出于对他们的尊重。

可见，虽然学者与村民、主位和客位之间对婚姻礼辞吟诵功能的理解分歧较大，然而这些功能并非因为吟诵者身份不同而截然不同，这之间有一定的交叉和相似性，但依照婚姻礼辞主流传承者理老的说法，为新娘修改灵魂户口才是婚姻礼辞吟诵最为重要的功能。

在参加此次婚礼之前，笔者曾参加松桃苗族自治县长兴镇等高村的一场苗族婚礼，田野协力者事前告诉笔者会有古歌吟诵，因而笔者从成都赶到现场并作为新娘陪送人全程参与了婚礼，遗憾的是由于新郎方无人会吟诵古歌，因而没有取得五个在场[21]的古歌吟诵。通过前期的阅读和田野，加上笔者此次全程参与婚姻礼辞的吟诵流程，笔者了解到关于东部苗族古歌之婚姻礼辞的以下信息。

第一，婚姻礼辞吟诵的功能已为学者所探讨，但大多忽视本土声音。从婚姻礼辞吟诵的整个过程来看，笔者认为苗族古歌的功能较为多元，具体到此次田野的婚姻礼辞而言，其吟诵内容分为古根礼辞和待客礼辞。在古根礼辞部分牵涉到ghot sob ghot bens（汉译：洪水古歌）等创世古歌和njout bul njout denb（汉译：历次迁徙）等迁徙古歌，其后在待客礼辞夹杂了大量的礼俗古歌，每一段古歌的吟诵功能都不能涵盖其他。

首先，吟诵果索果本创世古歌，讲到开天辟地、婚姻起始的古歌，是为了解释婚姻的来历，以至于有理老提到的是为了给新娘改姓，即将新娘的灵魂户口从娘家迁到夫家，修改灵魂户口之说又源于苗族万物有灵的生命观。在此过程中使受众对于苗族世界体系和婚姻来历形成一个基本的了解，凸显婚姻的神圣与庄严性。

其次，吟诵历次迁徙等迁徙古歌，提到五宗六亲的分布是对东部方言区苗族八大姓氏七个可通婚集团的分布做出一个基本的概述，既有对民族迁徙和定居状况的情境性教育，同时也是对通婚区域和通婚方向甚至通婚对象的提醒与肯定。在较为传统的苗族社会里，婚姻对象和婚姻圈是较为固定的。[22]

最后吟诵的是待客礼辞，则是伦理的现场教育，既有对作为新人的言传身教，也有对观众潜移默化的影响。同时通过这样较为正式的介绍，使得新人双方的亲朋好友得到沟通和了解。可见虽然贯穿其中的吟诵都一直具有诗学美感，但显然婚姻礼辞的吟诵不仅仅是文学的审美，更多的是文化教育。

第二，在吟诵空间上，在整个东部方言区，随着录像技术的普及，一部分举办婚礼的家庭会花钱请摄影师将整个婚姻过程录制成录像带，为此尽量还原苗族原生态的婚礼，故而会特意请理老吟诵婚姻礼辞。因而各地皆零星有婚姻礼辞的吟诵，但这样的人为干预的婚礼数量较少，构不成规模。东部方言区活态的苗族古歌仅有婚姻礼辞还在gheub zhead[23]（如图3）一带吟诵。

图3 gheub zheud黑脚苗地理分布图

在苗族古歌的功能研究上，行文仅以苗族古歌之婚姻礼辞的田野调查为个案借以反思学者的文本推断，目的在于倡导断定一种文化的功能必须基于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并需要聆听文化持有者的声音。通过调查多重维度的本土文化持有者，可知婚姻礼辞的吟诵功能多维，但根据婚姻礼辞吟诵需要特定的时空语境，加上吟诵现场有礼桌摆放并焚烧香纸等，再参考其传承人理老之观点，婚姻礼辞吟诵最为重要的目的是为了给新娘改姓，即修改灵魂户口。

致谢：本文的撰写得到田野信息人隆七金的大力协助，得到婚礼当事人唐顺强及其亲人的无私帮助，得到吴松青、龙金华、隆喜真等理老的无私分享，得到苗族学者唐建福、麻勇斌的不吝指导，我母亲吴培凤以70岁的年龄陪我辗转于湘西一带调研，在此一并感谢。

图文来源：“文学人类学”微信公众号  2019-06-17，原刊于《文学人类学研究》2018年第二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