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民歌手杜朋朋。5月29日30日连续两天,杜朋朋与北京民族乐团将在北京天桥剧场举办“我的信天游”演唱会,著名民族音乐学家乔建中老师将现场导赏,土地与歌特转发中国音乐学院黄虎教授评论文章以为推介。(宁二)
这一代歌手的路
文/黄虎
一
近日,陕北民歌青年歌手、西安音乐学院首届陕北民歌班本科毕业生杜朋朋清唱辑——《唱不完的信天游》正式出炉,两张CD,共49首歌曲,总时长131分钟。杜朋朋在毕业前夕,以49首非正式出版专辑的形式,舍弃伴奏的装饰甚至修补,将自己多年舞台实践与专业学习成果,简朴、精心制作,清唱呈现给社会。既是汇报,也是总结,既有传承,也有创新,既是为陕北民歌增添时代新声,也彰显区别于老一代歌手的新型发展之路。
1987年,杜朋朋出生于陕西省榆林市米脂县李站乡窝窝圪塔村,小学四年级时考入榆林戏剧班学习晋剧。2002年毕业后,进入绥德县晋剧团跑龙套,期间偶遇陕北著名歌手雒胜军并得以认识到自己的歌唱秉赋,从而在业余时间随雒学唱陕北民歌。2008年,参加延安市首届艺术节陕北民歌大赛,谁也没想到,三年前以舞蹈专业考入吴起县采油厂艺术团的他,竟然获得陕北民歌比赛一等奖。从此,他的陕北民歌演唱之路正式开启。
2013年,考入西安音乐学院声乐系,正式成为陕北民歌专业教学方向的一名本科生。近几年,杜朋朋连续应邀参加全国政协“迎新春茶话会”(2014)、CCTV春节联欢晚会(2014)、“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大型文艺晚会《和平与胜利》(2015)、“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音乐会《信念•永恒》(2016)、“纪念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八十周年”大型文艺晚会《永远的长征》(2006)等党和国家重大文艺演出,将陕北民歌从榆林唱到西安,从西安唱到北京,成为陕北民歌最为耀眼的一颗新星。
二
9年前,陕北民歌最后一代脚夫歌手柴根儿清唱专辑《二道圪梁——柴根儿陕北民歌清唱专辑》[①]出版,两张CD,共48首歌曲,录音时,柴根儿80岁。柴根儿1924年出生(2017年去逝),是名符其实的最后一代脚夫,他的演唱行腔独特,一生大部分演唱是在赶脚的路上和日常生活中,是传统一代陕北民歌手的最佳代表。该专辑中,即使是《赶牲灵》、《打樱桃》、《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等这些常见曲名的曲目,如果不仔细听,其唱词、曲调与其它版本的差异之大,会误以为是不同的曲目。
11年前,《中国原生态民歌演唱家系列·“陕北民歌王”王向荣》[②]专辑出版,一张CD,共35首歌曲,录音时,王向荣42岁。王向荣出生于1952年,进入文艺团体当职业演员之前,“他放过羊、种过地、下过煤窑、当过民办教师;他到山西、内蒙古学过二人台、蒙汉调、爬山调;他南下绥、米学信天游、社火曲,兼收并蓄,转益多师”[③],他既有田间地头早期学习、演唱的经历,也有舞台表演的丰富经验,是转型一代陕北民歌手的突出代表。王向荣的演唱,味道醇厚,气势豪放,该专辑中的《黄河船夫曲》、《脚夫调》几乎是各大中专院校音乐教材和学术研究的定版资料,其传播之广、影响之大,无出其右。
杜朋朋从舞台上开启正式演唱陕北民歌之路,后在专业音乐学院系统学习,从舞台到舞台,舞台演唱、舞台比赛是其主要表演形式,无论是影响力,还是演唱水平,都是新生一代陕北民歌手的代表。其专辑《唱不完的信天游》中,除《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一对对鸳鸯水上漂》、《圪梁梁》、《黄河船夫曲》、《老祖先留下个人爱人》、《古老的信天游》等近年来在舞台演唱中获得一致好评的曲目之外,有几首以女性口吻演唱的民歌,如《小桃红》、《小姑听门》等,技艺精湛,处理细腻,感情真挚,听之令人动容。
下面以唯一一首同时出现在柴根儿《二道圪梁——柴根儿陕北民歌清唱专辑》、王向荣《中国原生态民歌演唱家系列——“陕北民歌王”王向荣》和杜朋朋《唱不完的信天游》三张专辑,并且唱词相同、曲调相近的曲目《黄河船夫曲》为例,在三代歌手的比较中,观察新生代杜朋朋的演唱特点。
《黄河船夫曲》是陕北民歌的代表性曲目,常见的唱词结构是上阕四句起问,下阕四句作答,但柴根儿、王向荣和杜朋朋演唱时长分别为1分39秒、1分40秒和3分36秒,三位歌手的唱词结构与时长(以秒计算)可列表如下:
只有杜朋朋增加了引子,占时50秒。柴根儿、王向荣均开门见山,开口即唱第一句“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杜朋朋的引子由衬词和“你晓得”的实词组成,衬词是模拟船夫的喊号子,“你晓得”拉宽、放慢、自由,画面感极强。
三位歌手上阕四句唱词完全一样,但处理各有特点。柴根儿演唱上阕四句共用时45秒,每句均为11秒左右,对称、规范。下阕唱词由问变答,除速度略有加快外,曲调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上下阕之间组成一个严格的分节歌结构。王向荣演唱上阕四句共用时81秒,四句用时分别为32、18、10、10秒,第一句、第二句节拍自由、速度缓慢、拖腔较多,第三句才完全上板,这样使第一、二句具有了引子的意味。王向荣省略了下阕,重复上阕第四句结束全曲。杜朋朋演唱上阕四句用时最长,为90秒,四句用时分别为32、20、14、29秒,很显然,整体速度更慢,唱词拖腔更多、更长,形成散、慢、中、散的结构。下阕虽然也是四句,但用时仅52秒,为上阕二分之一强,即速度提高了近一倍。
柴根儿的尾声是下阕第四句的重复,重复时几乎没有曲调、速度和时长的变化。王向荣演唱的尾声由两部分构成,用时19秒,前一部分是上阕第四句的重复,后一部分是衬词“哎嘿哎嘿哟”的两次重复。杜朋朋演唱的尾声只有衬词“哎嘿”的三次重复,用时23秒。
从方言咬字看,柴根儿的方言音调浓重,个别词语费解,杜朋朋除关键性唱词使用方言之外,大多数唱词接近普通话。有意思的是,生活中的杜朋朋操一口典型的陕北方言。王向荣与杜朋朋相比,方言味道更加明显,但与柴根儿相比,已经靠近普通话。越靠近普通话越容易传播,但从风格角度考虑,越容易传播的,越缺乏地域性特征。换言之,舞台上演唱越多,使用普通话则会越多,使用方言则会越少。
基于上述分析和整张专辑特点,可对杜朋朋的演唱作如下小结:
第一,与传统代歌手柴根儿、转型代歌手王向荣比较,杜朋朋的演唱更加收放自如,更加追求音区、音高、情绪、速度等音乐要素的强烈对比。尤其是较慢的速度和长大的拖腔,足可以任性地拖到掌声响起,这是青春的力量,也是好声音、好技巧的自信与展示,更是舞台演唱必备的能力。
第二,作为歌者,清唱是功夫的考验,也是真诚和勇气的表现,更是大多数民歌的本来面目。在此意义上,柴根儿、王向荣和杜朋朋,可以比肩。此外,柴根儿、王向荣专辑都是正式出版,杜朋朋专辑虽然同样精良制作,但非正式出版,更加显现出一位青年歌手立足“自我成长”的认真与担当。
第三,从曲目范围来看,柴根儿、王向荣专辑中的曲目,主要包括信天游、陕北小调、社火调、酒曲、爬山调、山曲和二人台等。杜朋朋在全面继承这些曲目的同时,增加了山西左权开花调、甘青花儿以及新编陕北民歌,展示出一个新生代歌手更加开阔的视野。无论是作为民间歌手进入高等专业音乐学院学习的杜朋朋,还是新一代歌手的发展路径,相互借鉴,相互吸收,在保持个性风格的前提下,不断丰富自己的风格类型,都是必然的选择。
第四,就个人偏好而言,我钟情《小桃红》、《小姑听门》。以《小桃红》为例,这是一首以女性口吻表现与男主人公不舍分离的情歌,五更体,五段,每段四句。每段前两句起兴,后两句点题。杜朋朋的演唱,每段前两句低音区为小音量恬静叙事,后两句高音区则大音量大起伏跌宕抒怀,前者抒情,后者呐喊,抒情温和,呐喊动情。从低音区直冲高音区,不加过渡,对比强烈,比女性歌者更具情感张力,更有可听性。
三
“古往今来,任何一位优秀民歌手的历史使命,不外乎有两点:保持与创造。在他们向前辈人学唱的阶段,为了把传统延续下去,‘保持’也许是头等任务。但在他们参与民俗演唱乃至再传后人之时,他们必然要发挥个人才智,在前辈的基础上求新求变,这个时候,创造就成了最重要的因素。”[④]专辑《唱不完的信天游》中49首曲目,无一不是杜朋朋向前辈歌手学唱而来,但在舞台演出、录制出版从而广布四方之时,又必然是“发挥个人才智”之后的“新作”。通过柴根儿、王向荣、杜朋朋三代歌手的对比,杜朋朋的“发挥”,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歌曲结尾的处理办法,二是部分拼接歌曲的选择。
(一)歌曲结尾处理
49首曲目中,46首曲目的结尾都是以重复尾句唱词来收束,重复的方式主要有三类:AA式重复,ABAB式重复,AAA式重复。
第一类重复如《满天星星一颗明》,是将最后一句“咱二人啥时候才能把天地拜”重复两次,渐慢、渐弱结束。这类重复是全部专辑中使用最多的手法,一般重复两遍,也有重复三遍的,如《信天游永世唱不完》、《古老的信天游》等。第二类重复如《骑白马》,是将最后两句“哥哥我当兵抖起来呼儿嘿哟,家里留下小妹妹”重复一次,渐慢、渐弱结束。第三类重复如《交朋友》,是将最为一句“你妈妈把我劈头打了两锅盖”,作唱词递减并重复,即“把我劈头打了两锅盖”、“劈头打了两锅盖”。这种重复方式在全部专辑中,使用最少,只有两首。
再通过柴根儿、王向荣和杜朋朋专辑中都有的歌曲来看,柴根儿专辑46首曲目,较少使用尾句重复以收束,而是唱词结束即结束。王向荣专辑中,属于上下句的信天游、山句、爬山调等,重复尾句的手法与杜朋朋基本相同,其它曲目基本不重复尾句。
无论哪一种重复,其实都在寻找一种收束感。舞台演唱,更加强调歌曲“起调毕曲”的完整性,没有良好的收束感,受众无法获得较佳听觉体验。如果是多声部音乐,可以使用和声、织体等手法,以获得收束感。但单旋律的民歌清唱,属于单声部、单一音色,为了获得较好收束感,重复尾句并渐慢、渐弱,就会成为歌者的下意识选择。以此来看,王向荣、杜朋朋的这种收束处理,正是适应舞台演唱的结果。
(二)有关拼接歌曲的选择
传统民歌手的二度创作最为集中的表现是在即兴编词方面,而即兴编词的能力,又是在环境的“刚需”中,常年磨练的结果。舞台化演唱,不需要任何即兴,更强调“标准”、“不出错”,以至为“不出错”而“假唱”的需求比即兴的需求更多、更具刚性。在这样的环境下,从形式上出新,就成为一种必然,最直接易行的办法,就是增加引子、结尾或拼接不同歌曲,形成“新的”曲体结构。
比如前文已述《黄河船夫曲》,杜朋朋的演唱,就是增加引子、结尾,形成了一个三部性结构。专辑中《咱们领袖毛泽东》也是将第一段前三句词打散、放慢,变为引子,最后一段转调形成结尾,也是一个三部性结构。
专辑中《桃花红杏花白》,并不是传统开花调的上下句结构,而是两首开花调《桃花红杏花白》与《会哥哥》的ABA式拼接。当然,这样的拼接并非杜朋朋完成,而是由作曲家完成的。虽然是作曲家完成,但为什么杜朋朋不选择上下句结构的《桃花红杏花白》,而是两首歌曲拼接的ABA结构的《桃花红杏花白》,这不仅不是孤例,甚至是舞台歌手的主流选择。
王向荣演唱三段体的《东方红》、雒胜军改编三段体的《走西口》,现在杜朋朋选择三段体的《桃花红杏花白》,均是现代舞台的需要。其实,这些曲子的最早原型都是几十段的上下句叙事歌,这种改变与选择,显然适应了舞台演唱营造歌曲高潮的需求。我2007在绥德采访雒胜军时,当问及他参加央视青歌赛失利的原因时,不仅雒本人还有当地作曲家、其他歌手、文化馆领导等几乎异口同声地指出:歌(《脚夫调》)没选好,应当选一个前面慢一些,中间快一些,后面又慢一些的。甚至更明确地指出:央视青歌赛近年获奖歌手所唱的曲子大多是这种结构。
从自由、即兴的信天游上下句、多段体自由编词的民间“活唱”,到三段体、定词的舞台化“死唱”,这是陕北民歌从内容(唱词)到形式(三段体)全面适应舞台的结果。因为这样的适应,在现代传媒的推动下,民歌的影响力大大增加,但在影响力增强的同时,如何保持民歌的生命力,就成为摆在新一代歌手面前不容忽视的难题。
四
当下陕北民歌的演唱,可分为舞台、酒宴和个人自娱三种不同功能、不同场所、不同特点的演唱。自娱演唱是陕北民歌的传统演唱形式,可在田间地头,也可以在窖洞,目前这种演唱已经很少能见到,日趋萎缩是不争的事实。酒宴演唱就是以歌佐酒,以歌劝酒,对歌喝酒,这也是陕北民歌演唱的传统方式。但是,早期是集体自娱,近年来消费歌手和堂会歌手也属酒宴演唱,但性质已变为佐酒获利。
舞台演唱是在西方音乐会制度传入我国,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随经济的发展而兴盛,并在当前成了演唱的主要形式。没有舞台,陕北民歌或其它任何一个地方性歌种、乐种都很难在短时期内播之四海,很难被更多的民众接受。当然,正因为舞台面对着更多的受众,为了理解方便,所以要更加靠近普通话,所以要更加符合舞台效果需要的形式、结构。杜朋朋的陕北民歌演唱开始于舞台,活跃于舞台,即使这几年在西安音乐学院读书期间,在舞台演唱的时间,也多于在琴房、在课堂的演唱时间。退一步来看,即使不像他这么有知名度的年轻歌手,包括老一代歌手,回到自娱自乐、回到田间地头演唱的机会,也已经聊胜于无。通过舞台传播、传承陕北民歌,是不可回避的选择。
王国维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⑤]一代有一代的演唱空间,一代有一代的“陕北民歌”,杜朋朋这一代,属于舞台。生命不止,艺术不息,每一代歌手就是这样不断传承、发展,不断注入每一个个体的生命历程和审美体悟,适应时代的需要,在保持中创造,在创造中保持,造就属于这个时代的新声,维护传统河流的奔腾。
当然,“保持”的前提,是全面的传承。据我粗略统计,目前出版的陕北民歌歌集有近二十部,收录歌曲较多、较全的《中国民间歌曲集成•陕西卷》[⑥]收录陕北民歌594首,《陕北民歌大全》收录1427首,并在后记中说“(陕北)民歌总数约5600余首”[⑦],《绥德文库·民歌卷》(三卷)凭一县之力,收集陕北民歌约5000多首[⑧]。因此,陕北民歌的全面传承,首先是曲目数量的积累。站在歌手角度看,从传说中的“刘三姐的歌儿唱不完”,到几乎每位优秀的老歌手都会强调自己的歌曲“三天三夜唱不完”,这是经验之谈,也是对所有时代优秀歌手的通用要求。
乔建中师自2008年带着杜朋朋参加第四届北京传统音乐节开幕式音乐会《大河颂》领唱至今,耳提面命,多次提醒杜朋朋,要大量积累传统曲目。对于杜朋朋这样的新生代“高校民歌手”,缺了一些黄河的浸泡,少了一些黄土的洗礼,“大量积累传统曲目”就具有了更加特殊的意义。
让人欣慰的是,除过目前已经刻录完成的这49首民歌之外,杜朋朋第二套专辑也已经在录制中,合起来约有100首歌曲。虽然目前杜朋朋的曲目量,还远达不到“三天三夜唱不完”的程度,但观其努力重心,察其艺术追求,我相信,这一天的到来不会太远!
作者为中国音乐学院教授,本文写于2018年
[①] 《二道圪梁——柴根儿陕北民歌清唱专辑》,九音唱片,2008年。
[②] 《中国原生态民歌演唱家系列:陕北歌王王向荣》,中国唱片出版总公司,2006年。
[③]乔建中:《用声音记录历史,用真情谱写传统——王向荣〈陕北民歌演唱专辑〉出版手记》,载《中国原生态民歌演唱家系列:陕北歌王王向荣》,中国唱片出版总公司,2006年,第5页。
[④] 乔建中:《用声音记录历史,用真情谱写传统——王向荣〈陕北民歌演唱专辑〉出版手记》,载《中国原生态民歌演唱家系列:陕北歌王王向荣》,中国唱片出版总公司,2006年,第6页。
[⑤]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序”,载《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57页。
[⑥] 《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歌曲集成•陕西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出版社,1994年。
[⑦] 霍向贵:《陕北民歌大全》,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第1076页。
[⑧] 曹世玉:《绥德文库•民歌卷》(上中下),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
演出时间:5月29、30日19:30
演出地点:北京天桥艺术中心 小剧场
图文来源:“土地与歌”微信公众号 2019-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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