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原产美洲中南部,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后,辣椒与玉米、番薯、番茄等其他美洲物产随着各路航线,传播到世界各地。
浙江及其附近沿海是中国最早传入辣椒的地区
从史料看,辣椒传入中国大概有三条路线:第一条是从浙江及其附近沿海沿长江而上;第二条是从日本至朝鲜再至中国东北;第三条是从荷兰至台湾。[1]其中第一条传播路线对中国饮食影响最大,中国后来的饮食重辣区基本由这条传播路线奠定。第二、三条都是局部地区的传播,而且传入时间略晚,对中国主体食辣区的形成影响不大,故本文只讨论第一条传播路线的情况。
浙江及其附近沿海是辣椒最早传入的地区,目前所见涉及辣椒最早传入的史料都与这个地区有关。初步统计,清雍正之前,只有10本书记有辣椒。除了康熙二十一年 (1682) 的辽宁《盖平县志》和康熙三十六年 (1697) 的河北《深州志》与这个地区无关外,剩下的8本中,较早的5本都与这个地区直接或间接有关,2本与其溯江而上的传播点有关,另有一本情况不明。
与浙江及其附近沿海地区有关的5本分别是: (1) 明万历十九年 (1591) ,浙江杭州人高濂撰著的《遵生八笺》付梓,其中的《燕闲清赏笺·四时花纪》记载了106种观赏植物,就包括辣椒:“番椒,丛生白花,子俨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2]这也是迄今所知与辣椒有关的最早史料。 (2) 明万历二十六年 (1598) ,江西临川 (今抚州) 人汤显祖创作的戏剧剧本《牡丹亭》付梓,唱词中提到了辣椒花:“[末]辣椒花,[净]把阴热窄。”[3]意即辣椒花可以祛除慢性消耗性疾病的低热,将辣椒花作为药物使用。汤显祖虽然不是浙江人,但1593~1598年在浙江遂昌做知县,1598年秋弃官回临川,同年《牡丹亭》付梓。虽然学界对《牡丹亭》的成稿地还有争议,但即便是回到临川才写成的,遂昌至少也算是一个酝酿地,而剧中提到的辣椒花,最有可能就是汤显祖在遂昌的所见所闻。 (3) 明崇祯十二年 (1639) ,上海人徐光启编撰的《农政全书》付梓,辣椒附记于“椒”条下:“番椒,亦名秦椒,白花,子如秃笔头,色红鲜可观,味甚辣。”[4]此书卷帙浩繁,徐卒于1633年,生前未能定稿,死后由陈子龙等门生修订出版,故出版年晚于其卒年。 (4) 清康熙十年 (1671) 浙江《山阴县志》记载:“辣茄,红色,状如菱,可以代椒。”[5]这是最早记载辣椒的地方志。 (5) 清康熙二十七年 (1688) ,杭州人陈淏《花镜》云:“番椒,一名海风藤,俗名‘辣茄’。本高一二尺,丛生白花,秋深结子,俨如秃笔头,倒垂,初绿后朱红,悬挂可观,其味最辣,人多采用,研极细,冬月取以代胡椒。”[6]情况不明的1本是,山东新城 (今山东桓台县) 人王象晋编撰的《群芳谱》,其《蔬谱》卷一“椒”条下附记有辣椒:“番椒,亦名‘秦椒’,白花,子如秃笔头,色红鲜可观,味甚辣,子种。”[7]据研究,《群芳谱》成书于天启四至七年 (1624~1627) 之间,王象晋于崇祯八年 (1635) 出任浙江右布政使,[8]任期不详。因为成书年代早于他出任浙江右布政使的时间,所以我们不能确定其对辣椒的了解是否来自浙江。
与长江中上游传播点有关的2本是: (1) 康熙二十三年 (1684) 的湖南《邵阳县志》; (2) 康熙六十一年的 (1722) 的贵州《思州府志》。
从这些史料中我们还可以发现:最早传入浙江及其附近沿海地区的辣椒,只被当作观赏植物、药物或花椒、胡椒等调料的替代品。这或许与当时传入中国的辣椒多是果型小、辣度高的种类有关 (个大、不太辣的甜柿椒到清末民初时才传入中国) 。此后,这个地区对辣椒的认知基本就停留在这个层面上,居民饮食并不好辣,至今都是中国典型的淡食区。但溯江而上的辣椒,却在稍后的乾 (隆) 嘉 (庆) 时期,迅速占领长江中上游的湖南、四川和云贵高原的贵州、云南。湖南是最早形成的嗜辣区,然后很快推广到了四川和贵州,并兼及江西、湖北、云南等地,从而形成了中国最典型的饮食重辣区。这种格局至迟在嘉 (庆) 道 (光) 年间已基本成形,吴其濬 (1789~1847年) 的《植物名实图考》即称:“辣椒处处有之,江西、湖南、黔、蜀种以为蔬。”[9]其中的湖南、黔、蜀三地至今仍是重辣区的核心。
长江中上游成为重辣区的原因
2.1 特殊气候地理条件下食辣袪湿的需求
虽然重辣区涉及的几个省,小环境有些差异,但不乏一些共同的特征,冬湿冷、夏湿热、日照不足、通风不足、水质寒凉等,正是这些共同的特征,导致了这个地区共同嗜辣。因为只有辣椒等强烈辛香物,才能袪除淤闭于体内的严重的湿寒湿热,才能缓解日照不足引发的抑郁情绪。蓝勇最早关注到了日照与食辣之间有关系:“以往传统认为食辣主要是去湿驱寒,现在最新研究表明:冬季日照少、湿润而寒冷是形成辛辣重区的主要环境因素。”[10]云南最缺的是风,贵州和西川 (四川西部) 最严重的问题是多雨、多云雾、湿冷。因为不通风、又晒不到太阳,这种湿冷湿热被封裹、滞积在人体内,葱、姜、桂这些温和的辛香料根本无法撼动之,只有辣椒、花椒等极度辛辣的食品,才有可能将这种“湿”驱除出人体。此外,这一区域总体水质寒凉,饮用寒凉之水,会使体内的湿寒更加严重。同时,日照不足、气候湿冷容易引发人的抑郁情绪,辣椒尤其是红色、橙色的辣椒,含有丰富的β胡萝卜素和番茄红素,可有效缓解人的焦虑和抑郁情绪。因此,这里的居民都极需辛香食料以袪除体内的湿寒湿热,缓解抑郁的情绪。
2.2 缺盐,以辣椒替代盐的部分作用
中国的盐资源大致分为三类:东部沿海地区的海盐;西部内陆地区的湖盐;中部 (包括川、黔、湘、赣等地) 的井矿盐。矿盐像煤矿一样,深埋地下,探测和开采都不容易,故古人一直将此区视为缺盐区。唯一的例外是四川的矿盐已液化成盐泉或地下卤水,可凿井汲取,再熬制成盐,世称“井盐”,以自贡所产最有名。而且四川在汉晋时期就发现并采引天然气 (古称“火井”) 作为熬制井盐的燃料,这种“用之不竭”的燃料是四川井盐得以不断开采的原因之一。但开采和使用天然气的技术难度较大,因此火井熬盐直到清代才较普及。随着地下浅层卤水被汲空,盐井越打越深,打井的难度也越来越高,因此,四川井盐的产量有限,只能满足四川本地及其周边部分地区的供应。最可怜的是贵州,它是全国唯一没有任何盐资源的省份,粒盐不产,而且地处高原、崇山峻岭、江河上游,运输成本很高。明嘉靖四十三年 (1564) 两淮巡盐使朱炳如的奏疏中就讲到:“湘潭而上水湍急难行,淮商不便。”[11]更加困难的是,大多数山区的溪流落差高且水流浅、急,无法通航,物资运输全靠人背马驮,运输成本就更高了,因此这里的盐价明显比别处高。成书于嘉庆九年 (1804) 的张澍《续黔书》中就曾指出:“黔介滇、蜀之中,独不产盐,惟仰给于蜀,来远而价昂。”[12]何况自古以来,食盐由国家专营,正所谓“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因此,盐价远高于成本加正常的利润,而且质量差,分量不足,历史上私盐严禁不止就是这个原因。北宋熙宁三年 (1070) ,权提点江西刑狱张颉就曾指出:“虔州 (今江西省赣州) 官盐卤湿杂恶,轻不及斤,而价至四十七钱。岭南盗贩入虔,以斤半当一斤,纯白不杂,卖钱二十,以故虔人尽食岭南盐。”[13]而且盐的专卖都是划区管理的,江西、湖南、湖北的盐都由淮南盐政管辖,即使与四川挨着,也只能购买长途逆江而上运来的淮盐。这些因素都导致这一带的盐价特别高。
但盐是维持人体内部机能正常运行不可缺少的重要元素,人体每天必须食用一定量的盐,才能保持心脏的正常活动,维持正常的渗透压以及体内酸碱的平衡。
在辣椒传入之前,贵州等特别缺盐又特别穷而买不起盐的地区,常以草木灰 (最常见的是蕨灰) 滤水代盐,或食用腌酸食物以降低对盐的需求量,尤其是这一带的侗、苗、瑶、土家、布依、毛南等少数民族,嗜酸成性。腌酸 (苗族称韽,即用草木灰水浸泡食物。大多会加些粥、饭以助发酵) 的卤水中,含有较丰富的硝酸钾和其他硝酸盐,能较好地维持人体电解质的平衡,而且酸味能刺激唾液和胃酸的分泌,从而提增食欲和消化能力,使粗简之食也得以下咽。辣椒传入后,贵州地区草木灰逐渐被辣椒替代,但腌酸仍然盛行 (傣、侗、苗等族以糯米为粮,食酸有利于糯米的消化) ,并逐渐形成了独特的酸辣口味。
辣椒之所以能部分替代盐,是因为辣椒素激活的脑部区域,与盐激活的脑部区域是重合的,而且刺激度比盐还强烈。科学实验表明:辣椒素可以通过改变咸味信息的神经反应来降低对盐的需求,也就是说吃辣可以“骗”过大脑,让大脑以为已吃过盐了。[14]
2.3 贫穷导致食物贫乏,辣椒成了物美价廉的最好选择
因“贫穷”而吃辣的现象,在贵州很典型。贵州地处云贵高原,境内“八山一水一分田”,是全国唯一没有平原的省份,土地非常贫瘠,农作物的亩产量是全国倒数第一,食物几乎都需要从外地调运。明末清初传入的美洲作物玉米、番薯和马铃薯,不仅能在稻、麦等传统谷物无法种植的高寒瘠土中种植,而且产量相当可观。因此,大量的人口蜂拥上山垦山种植,于是人口和垦山之间形成了恶性循环:想要养活更多人,就要开更多地;想要开更多地,就要生养更多的劳动力。而且山地一旦被开垦为农田,失去了植被的保护和涵养,是很难维持地力的。山区生态被破坏后,“山货”没地方生长了,贸易也无货可贸了,只能在那条“生育———垦山”的穷途末路上转圈。[15]
在这种以玉米、番薯、马铃薯等杂粮为主食、生态恶化导致蔬果鱼肉缺乏、又没钱大量购买外地食物的时候,辣椒作为一种营养丰富且物美价廉的食材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原因如下:
一是辣椒易种植、产量高,故成物美价廉之常食。辣椒种植条件要求不高,对日照长短、土壤肥瘠、气候冷热都没有太多的要求,而且辣椒因为辣,鸟兽害和病虫害相对较少,容易有个好收成。贵州最大的出产就是辣椒和马铃薯。本地能种,价格就会比较便宜,底层人也吃得起。辣椒采摘期长、结实率高,而且因为辣,干制和腌制的辣椒制品的保质期很长,因此辣椒可以全年供应。道光贵州《遵义府志》即称辣椒是“园蔬要品,每味不离,盐酒渍之,可食终岁”[16]。
二是辣椒营养丰富,号称是世界上维生素最多的食物。辣椒含有丰富的维生素C和β胡萝卜素以及铁、钙等无机物元素,尤其是维生素C的含量,居蔬菜之前列。因此,即使只以辣椒为蔬,人体需要从蔬果获取的营养也基本能得到保障。而且这个地区贫困人口多以杂粮为生,杂粮的营养往往不如稻、麦全面平衡,因此辣椒能够平衡和补充膳食营养。
三是辣椒能下饭,省菜,且食法简单,烹饪简便。辣椒所含的辣椒素刺激唾液分泌的能力较腌酸更强,同时可弱化人对盐的需求,而且辣椒可以直接当菜吃,少了腌制加工的程序。
四是辣椒比花椒、食茱萸、姜等辛香料的袪湿能力更强,价格更便宜。以前四川人靠花椒和食茱萸 (即椿叶花椒) 驱湿,但这两种辛香料都产自乔木,而且枝上带刺,采摘困难,果子一年一熟,产量有限。食茱萸还需通过繁复的手续加工成膏或油才能使用,而且不能直接当菜,只能作调料。结实率高,采摘期长的辣椒袪湿功效却一点不比花椒和食茱萸差,因此迅速替代了花椒和食茱萸,只是四川的“湿”实在太厉害,故袪湿效果颇佳的花椒仍被保留,发展出了独特的麻 (来自花椒) 辣口味。贵州因为特别缺盐,有食酸代盐的传统,辣椒传入后,形成了独特的酸辣口味。
五是辣椒加工贮藏更简便。山区食物不足,交通不便,冬季寒冷,有时大雪封山,因此这里非常需要做好食物贮备的工作。但传统贮备食物最常用的晒干、风干、盐腌的方法,在这里都不太实用,风、晒时容易霉变,所以这里最常用的就是制作腌酸。但因为缺盐,腌酸的发酵过程抑菌力不足,很容易酸败发臭,而辣椒恰恰具有强烈的抑菌杀菌作用,因此不论单独腌制还是加入其他食物腌制,都能较好地抑制杂菌的繁殖。何况辣椒属于含水量较少的蔬菜,加上强烈杀菌的辣椒素,即使使用风干、晒干的方法,也不容易霉烂。当然,制成辣椒酱、辣椒油的话,保存时间就更长。
六是辣椒有御寒的功效。贵州湿冷,不宜桑、麻,尤其是棉,故布匹稀缺。清李祖章《黔中竹枝词》即称:“黔中盐、布最贵,有贫民生平少食服者。”[17]清道光二十年 (1840) 贺长龄《广种桑棉兼教纺织情形疏》亦云:“桑棉为衣被之大利,而黔省尚不多种者,一则土棉之种不佳,但能织成粗布,惟安顺、兴义、黎平三府及贵阳府属之定番州间或有之。若细白布则皆贩自他省,路远价昂,故民间谋衣艰于谋食。”[18]因此,当地穷人常吃辣椒御寒,谚云:“糠菜半年粮,辣椒当衣裳。”
基于这六点原因,辣椒以前多被视为穷人的食物。道光《遵义府志》即称:“居人顿顿之食,每物必萫番椒。贫者食无他蔬,一碟番椒呼呼而饱。”[19]甚至同在嗜辣区里,嗜辣程度也和贫富密切有关。从地区看,山区明显比平原区更嗜辣。例如湖南,食辣最严重的是湘西 (兼具山区、贫穷、缺盐、少数民族聚居等因素) ,处于平原区、生活条件较好的湘东及湘东北地区 (长沙、岳阳、常德一带) ,嗜辣程度就明显不如湘西。从阶层看,穷人远比富人嗜辣。例如自贡盐工和盐井主的饮食就有很大区别,盐工菜极辣,盐主菜并不辣。一直到民国时期,四川的正规宴席仍不上辣菜。抗战时期旅居重庆的张恨水就曾讲到:“至于饭必备椒属,此为普遍现象。……惟川人正式宴客,则辣品不上席。”[20]而近现代重庆专供最底层“棒棒”吃食的饮食小店,基本就卖三样食物:豆花、米饭和辣椒酱。
2.4 移民,食辣群体的大规模播迁
中国的移民史,表现出很明显的阶段性特征,早期多是由北向南迁移,主要原因是北方战乱频繁,南方相对平安,而且当时北方的经济、文化都比南方强,移民中也多王公贵族、世家大族、官宦士绅以及有一技之长的士农工商,有力地推进了南方经济和文化的启蒙和发展。元明以来开始转为东南向西南和西北的扇形迁移,主要是因为唐宋以来,中国的经济重心南移,东南成了繁华富庶之地,但繁华富庶必然吸引更多人口的迁入,也会促进生育率,因此这里很快人满为患,人地矛盾日趋尖锐,无地游民越来越多。这时,西部和西北部的一些地区因为战乱、灾害、瘟疫等原因,人口稀少,自然成了最好的移民去处。另一个原因是明末清初玉米、番薯、马铃薯等美洲高产作物相继传入,使得原来无法耕种的一些陡峭山地也能开垦种植。这样,移民迁徙过去时就不用与当地土著争夺已有农田了 (这种争夺往往会引发大规模械斗、伤亡) ,因此这种移民大多能成功立足,并生儿育女迅速繁衍。这让他们家乡的无地无业者看到希望,纷纷效仿,从而形成了一股长时间的移民潮。这些移民与早期北向南的移民不同,带有较强的底层性和贫困性,这个特性也决定了他们与辣椒特殊的亲近性。
“江西填湖广 (湖南、湖北当时为一省,称“湖广省”) ”和“湖广填四川”这两次大规模的移民,与这个嗜辣区的形成,有直接的关系。
“江西填湖广”从明初开始一直延续到清代。起因是元末战争中,明军将领徐达在长沙一带与元军和陈友谅部激战四年,导致这里土地荒芜,人口稀少。明朝建立后,为尽快恢复这里的经济,就鼓励移民,允许移民“插标占田”。邻省江西受战争影响较小,人地矛盾又比较尖锐,所以江西移往湖广的移民最多。虽然早期的江西移民与辣椒无关,但明末以后的江西移民就与嗜辣习俗的扩散有关了,因为江西也是较早食辣的地区之一。乾隆二十四年 (1759) 的江西《建昌府志》中已有记载:“茄椒,实垂枝间如茄,圆者为鸡心,锐者为羊角,味辣治痰湿。”[21]嘉庆十八年 (1813) 江西鄱阳人章穆撰写《调疾饮食辨》时,已称“今食者十之七八”[22]。可见辣椒在江西的普及速度是非常快的。这样的江西移民入湖广,势必会强化湖广的食辣程度。
但影响最大的应该是康熙年间大规模的“湖广填四川”。1640年农民起义军领袖张献忠率部进兵四川后建立大西政权。1646年清军攻入四川,张献忠战死。张献忠和清军都有“屠川”行为,以至于清初四川全省人丁稀少,土地亦不多,顺治十八年全省耕地面积只有118.8万亩,只及明万历年间额地8.8%。[23]78为了招徕移民,发展经济,康熙七年 (1668) 、十年 (1671) ,四川巡抚张德地请求朝廷鼓励湖广等省农民进川垦荒。康熙十年六月,川湖总督蔡毓荣又提出放宽招民授官的标准和延长垦荒起科的年限,并宣布各省贫民携妻子入蜀开垦者准其入籍。朝廷批准了这些建议,大规模的移民入川由此展开。虽然中间曾被“三藩之乱”等事件打断,但整个移民过程还是持续了百余年,一直到乾隆后期因四川人口密度增大,无主耕地已经不多,移民潮才逐渐式微。至乾隆四十一年 (1776) ,移民已占总人口的62%以上,而移民的60%以上来自湖广,此外还有来自广东、陕西、福建、江西、贵州等省的移民。[23]96-101
这些嗜辣移民进入四川后,就彻底改变了四川的饮食传统。最早移入四川的湖广移民,大多来自湖南中南部的宝庆府,据雍正《四川通志》估计,康熙晚期 (即18世纪初) 宝庆府、武冈州 (后并入宝庆府) 以及沔阳州 (州城在今湖北仙桃市南) 等府州人民“托名开荒,携家入蜀者,不下数十万”[24]。而这一带恰恰是湖南最早形成的嗜辣区,因为最早记载湖南人食用辣椒的就是康熙二十三年 (1684) 付梓的《宝庆府志》和宝庆府下的《邵阳县志》。因此,好饴蜜的四川饮食传统,迅速被辣椒替代。从史料看,这种替代非常迅速,四川食用辣椒的最早记载见于乾隆十四年 (1749) 的《大邑县志》,比湖南最早的记录只迟了65年,但几乎与湖南同时在嘉庆年间普及,嗜辣成性。只是这里的气候条件让四川人在接受辣椒的同时,仍不忍放弃原来就在使用的袪湿效果明显的花椒,由此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麻辣风格。
江浙未成为嗜辣区的原因
前面讨论了湘、鄂、川、渝、云、黔、赣为什么会成为中国重辣区,那么最早传入辣椒的江浙沿海地区 (兼及同样是典型淡食区的闽粤) ,为什么就没率先成为嗜辣区呢?
江浙 (主要指平原区,山区也嗜辣) 未成为重辣区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因为这里的情况和湘、鄂、川、渝、云、黔、赣几乎正好相反。
这里气候温暖,土壤肥沃,阳光雨水充沛,物产丰富,尤其是海产,多而鲜美,因为鱼肉的氨基酸含量一般高于畜禽肉,而氨基酸正是“鲜”味的来源。鲜味在盐的引导下会释放得更充分,因此这里的饮食基调一直是咸鲜。因为盐和辣椒激活的是脑部同一个兴奋区,因此盐摄入正常的人,对辣不会有太大的欲念。这里的水很温厚,且地势低而平缓,光照足,来自海洋的季风畅通无阻,又是海盐的重要产区,因此这里腌晒风腊都很方便,不用特别借助辣椒来贮藏食物。这里水路交通发达,贸易兴盛,土产和外来物产都很丰富。
因此,富庶的江浙人在物产富庶的土地上,有条件也有能力“讲究”吃。他们更愿意品尝百菜百味,而不是让一辣遮百味。唐宋以来,江浙渐成人文荟萃之地。这些人大多儒、释、道兼修,遵从“大道至简,大味至淡”的正统饮食观,追求食物之本味、真味。李渔在《闲情偶寄》中的一段话就充分表达了这种追求:“声音之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为其渐近自然。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25]最典型的菜式大概就是“傍林鲜”了:“夏初林笋盛时,扫叶就竹边煨熟,其味甚鲜,名曰‘傍林鲜’。”[26]秉持这种饮食观的江南人,怎么舍得用辣来掩盖食物之本味呢!
虽然江浙冬、春也湿寒,夏天也湿热,但因为日照和通风条件好,这种湿寒湿热并不会严重淤积体内,一般用葱、姜、黄酒等就能化解,并不需要功效强烈的辣椒、花椒等辛香料。葱、姜、黄酒都是这里的常产。而且因为气候、水土整体温暖,日照充足,过多吃辣反而容易上火,特别在更南、更炎热一点的浙南、闽、粤、台等地区,表现得更加明显,这也是这些地区流行凉茶的主要原因。
最后,我们略微探讨一下,近些年为什么吃辣越来越普遍?我认为主要有以下一些原因:一是食性遗传,父母吃辣,孩子基本上也会吃辣。而且辣是一种痛觉而非味觉,它作用于痛觉纤维的受体蛋白后刺激痛觉传导神经,恰好大脑中感知痛和愉悦的神经元是重叠的,被痛刺激后会释放出让人愉悦的内啡肽,因此吃辣其实是会上瘾的,只是不会像吸毒那样危害身体。而且每个人对辣的承受阈值不同,就像每个人的酒量天生不同一样,但经常喝,酒量是能提高一些的,食辣也一样,经常吃辣也会越来越能吃辣。二是高密度种植、养殖、大棚、化肥等工业化手段生产出来的食料,大多鲜味不足、口感不佳,这时就需要辣椒等强烈的调味料来加以掩盖。三是现代人肥胖多,传言辣椒素可以提高人体的新陈代谢率,有助减肥。虽然只是“传言”,但因无副作用,尝试者络绎不绝。四是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空调病很普遍。本该流汗上火的暑热季节,却因空调,体内反而闭入湿寒,急需吃辣袪湿。五是在川菜、湘菜遍地开花的背景下,食辣成了一种时尚,尤其是年轻人,不会吃辣会显得很落伍而不合时宜。
综上所述可知:一种外来物种的传入,落了地并不一定就能生根,风土适宜长得好,也不一定就会被人接纳、喜欢。这其中包含了太多的天时地利和人和,它们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外来的辣椒,在中国的大地上舞步翩跹。
(注释已略,详参原刊)
图文来源:”乡村发现“微信公众号,原载于:《美食研究》 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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