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汖是一个村庄,一个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了千年的村庄。
今天,当我们回忆起村庄时,心头总是会涌现出古老的农舍、袅袅的炊烟和村头那条弯弯的小河。这是一种渗透在我们血液里的概念,并不会因为现实中村庄的变化而改变。村庄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依旧是一片净土,是割舍不下的情结,是内心深处牵挂神往的地方。
大汖村地处晋冀交界的太行山深处,位于山西省阳泉市盂县梁家寨乡,南距县城70公里,北距滹沱河5公里,是盂县境内最古老的村庄之一。
据村中石龙庙里石龙王爷像背后的题刻显示,石龙王爷像为金承安二年(1197)始建庙宇时所塑,距今已有822年的历史。另据庙里的一块清嘉庆七年刻立的碑上记载:石龙庙“建于永安二岁”。“永安二岁”是公元529年,是我国的北魏时期,如果按此计算,大汖村距今已有1500年的历史了。
大汖村整个村庄建在了一块山体凸出来的大石头上,而且这块巨石呈45度角向下倾斜,所以村中所有的房屋都依着这块大石头顺坡而建,上上下下十多层,远看就像是一座“布达拉宫”。
大汖村现在还保留着完整的传统建筑群,传统建筑达到了95%以上。更令人称奇的是,村中所有的房屋都没有地基,不管是二层还是三层的房屋,只凭粘土和石头垒起,而且千年不倒。
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工业化、城镇化步伐的加快,中国的村落迅速地进入凋零和消亡期。从2000年到2010年的十年间,中国的自然村落由360万个,锐减到270万个,消失了90万个,平均每年消失9万个,每天消失245个。
中国的农村正在经历着一场在速度、深度、广度上都前所未有的社会转型期,在乡土中国向“城镇化”的行进中,大批的农民进城务工,劳动力向城镇大量的转移,致使村落的生产生活瓦解。有些村子虽然村庄还存在,但只剩下老弱妇孺,形成了“只有村、没有人”的空村化局面。
大汖就是这样一个空了心的千年古村,她在经历了打工潮、城镇化后,人口日益凋零,目前只剩下13位村民。
照片拍摄于2017年末,当时大汖村还有15人(一人因瘫痪在床,未出现在照片中)。2018-2019年间去世了两位老人,目前,村中还剩13人。
大汖村的人口经历了一个由多变少的过程。
1949年,大汖村的人口约为300人。
1970年,大汖村的人口为348人。
1980年,大汖村的人口为336人。
1990年,大汖村的人口为250人。
2000年,大汖村的人口为80余人。
2019年,大汖村的人口为13人。
韩双珠的老伴去世后,子女们来接他去县城生活,他舍不得离开守护了一辈子石龙王爷,选择一个人留在大汖。
韩二妮说“改革开放后,村里有本事的人就先出去闯荡了,后来年轻人也慢慢跟着走了,剩下些老实胆小的还在村子里继续种地。再后来村里的学校也撤销了,娃儿们没地方上学,不想走的也只能走了,如今村里就只剩十几个老人了。我的几个孩子早早地就搬走了,两个闺女是出嫁走的,两个儿子是念完小学打工走的,现在我想他们的时候,就看这些照片。”
韩成绩说:“我从27岁离开大汖到39岁回村,在外面整整打了12年的工,这12年在外打工就是为了能挣钱娶个老婆,没想到走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
韩良只说:“我是60岁从盂县铁厂退休的,为了让孩子顶替我上班,我把户口换回了大汖,让他进县城当工人,我回村里当农民,就这样我又回到大汖种地了。我回来的这20年,大汖的人口变化可太大了,我1958年当工人走的时候,村里有340多号人,1997年退休回来的时候,村里有200多号人,到现在村子里走的就剩下13个人了。”
以前村子里人都在的时候,七八个碾盘时常都忙不过来,现在人少了,还剩两个依旧在使用。村民们笃信,用石碾子磨出的粮食比机器磨出的好吃。
韩良虎说:“我现在在村里有六间房,一个小院和一条叫虎子的狗,在山上我有十几堰地,平常主要种谷子和土豆。另外我还有几只羊,大羊去年生了3只小羊,今年又生了2个,我感觉我生活在大汖很满足。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对我来说,满足就是柜子里的米,满足就是新出生的羊,满足就是早上起来身体哪都不疼。”
大汖村有自己的剧团,据说清朝的时就有了,老一茬的唱北路梆子,文化大革命后改唱晋剧,一直没中断过演出。改革开放后,村里人都陆续出去打工,剧团的演员凑不齐,从1990年以后就再没有演出过。虽然没有演出了,但每隔一段时间,村民都会把戏服拿出来晾晒一番。
大汖村更像一个世外桃源,现在依然还保持着传统的农耕方式,村民们严格地按照24节气耕种,我国西汉时期发明的播种工具——耧车,现在依然在使用。
韩双牛说:“我们这儿的地大部分都在山上,一点水都浇不上,我种了一辈子的地,锄了一辈子的草。说起锄草,我就想起了上海人,我去过上海,我对上海人很有意见。他们那里有点空地就种草,还给草浇水,我还是第一次见人给草浇水,这事在我们这儿想都不敢想。”
自然和人争夺田地的较量,最终却以自然的胜利而告终。每年的秋分过后是收割谷子的季节。谷子是大汖村民的主粮,是每年必种的农作物之一。随着村民不断迁出,耕地逐渐减少带来山林的持续恢复,野生动物对留守村民们耕种的土地损害越发严重。韩水成说:“以前村里人都在的时候,种的地多,山鸡、野猪们容易吃饱。现在就剩几户人了,我每年种下的谷子多一半都会被它们吃掉”。
韩爱果说:“我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最远就到过盂县县城,我也不想去更远的地方,走得远了没亲人。我们村子上头每天都有飞机过,我没事就坐在门口看飞机,不知道飞机是要飞到哪里去?也不知道飞机上坐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坐飞机的人一定很有钱,他们吃得肯定好,不知道他们从天上飞过的时候能不能看见我?”
韩志印说:“我是1982年离开大汖,这几年为了养羊才又回来的。我们兄弟几个是最早离开大汖的一批人,当时我们走的时候村里还很少有出去打工的。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虽然不饿肚子了,可交完公粮也就剩口粮了,平常在村里除了种核桃也就养羊能换点钱,娶媳妇的钱根本凑不够,外边的姑娘都嫌我们这儿穷,没人愿意嫁进来。当时我们家弟兄五个人,没有一个找上对象的,不走的话估计都得打光棍,我当时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离开大汖的。”
刘香怀说:“现在我一个人住在大汖村,这儿空气好人也熟,平常也有人说话。我现在趁着身体还可以,先一个人过着,尽量不给儿女们添麻烦,将来等动弹不了的时候再用他们。我要是能动弹的话,会一直待在大汖,住在这儿我哪儿都不想去。村里有我的房,山上有我的坟,将来蹬腿往里一送就行了,住在大汖我心里踏实。”
我问韩生智的母亲为什么不走,她说:“我家老汉就埋在对面的山上,所以我不能走”。我又问韩生智你为什么不走,生智说:“老妈妈生养了我一回,现在她瘫倒了,正是用上我的时候,所以我也不能走”。2018年9月24日,韩生志的母亲离开了人世,至此,大汖村还剩13人。
近十几年来,村民或下山打工,或陪孩子读书,逐渐搬到城镇生活去了,村里90%以上的房屋无人居住,整个村子几乎成了空村。 村民离开后,大量的院落荒废,因长期无人居住和维护,许多房屋开始倒塌,砖瓦檩梁破败的散落在那里。一些院落里村民搬走了,但家具都还留在里面,就像主人走得很急,来不及搬走一样……
村民们离开后,房屋因无人维修逐渐倒塌,留下了一具具的空壳。
我国农村人口从1995年的8.6亿,下降到2018年的5.6亿,3亿人离开农村,一场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人口大迁徙正在发生。
年轻人的流失,劳动力的流失,使大汖村这样的一个千年古村成了空村。“空村化”在全国广泛分布,影响着农村原有的面貌。
当一户一户的荒废逐渐蔓延,接下来就是整个村庄的荒芜。
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是石龙王爷的庙会,大汖外出的村民不管走的多远,都会在这一天赶回来为石龙王爷举行庆祝活动。同时,七月十五这天也成了村民们每年一次的团聚时刻。
以前村民们都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围在大槐树下乘凉。
离开大汖的男人。
离开大汖的女人。
下午,赶庙会的村民陆续离开,随着汽车一辆辆地开走,小村又逐渐地恢复了安静。留守在村中的老人坐在村口,望着汽车开走的方向,什么话也不说,久久地不愿离去。
夜幕降临
偌大的村庄只有几处零星灯火
忽明忽暗
像是随时让黑暗吞噬似的
这个正在凋敝的村庄
在村民诀别式的迁徙后从内部瓦解
作者简介
王晓岩,山西洪洞人,1972年生于陕西延安。中国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研究中心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传承人口述史研究所学术委员会委员,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客座教授,世界华人摄影联盟成员。
《大汖村最后十三人》文化艺术出版社
图文来源:“北青影像”微信公众号 2019-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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