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

关键词

一百多年前，周作人在《叒社丛刊》创刊号上发表《丹麦诗人安兑尔然传》，第一次为国人详细介绍了这位丹麦作家的生平和创作，并给予了他极高的评价。自此，安徒生和他的童话开始了在中国跨越百年的流传之路。今天，安徒生已然成为中国译本最多、最家喻户晓的外国作家。

然而，安徒生不仅仅是一名“童话作家”——尽管在童话创作上的成就足以奠定他在世界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但事实上，他的童话在数千万字的安徒生全集中，仅仅只占一百万字左右。在他的写作生涯中，涉猎的文学体裁除了童话，还包括诗歌、长篇小说、戏剧、游记、自传，此外还有大量的学术论文、书稿、日记、信件等。在文学史上，19世纪充满变革、群星璀璨，安徒生和他的文学作品“第一次为北欧文学赢得了世界性的荣誉”。

然而，安徒生不仅仅是一名“童话作家”——尽管在童话创作上的成就足以奠定他在世界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但事实上，他的童话在数千万字的安徒生全集中，仅仅只占一百万字左右。在他的写作生涯中，涉猎的文学体裁除了童话，还包括诗歌、长篇小说、戏剧、游记、自传，此外还有大量的学术论文、书稿、日记、信件等。在文学史上，19世纪充满变革、群星璀璨，安徒生和他的文学作品“第一次为北欧文学赢得了世界性的荣誉”

正如丹麦“安徒生诞生二百周年庆典委员会”秘书长拉尔斯·西贝格所言：“孩子坐在膝上的天真老童话作家的光辉形象应该让位给全面、人性的肖像。”我们应该更全面地理解这位伟大的艺术家，这时，他被世人忽略的视觉艺术作品恰好提供了一架生动而直观的桥梁，其中形式感最强烈且最具想象力的当属他的剪纸创作。

一、贯穿一生的剪纸创作

1805年4月，安徒生出生在丹麦第二大城市——欧登塞的一个贫苦的鞋匠家庭，他从父辈那里继承了内向、敏感而丰富的个性，祖父是个普通人眼中精神失常的“疯子”，父亲虽以鞋匠的手艺谋生，却对拉丁文、诗歌和戏剧情有独钟，一贫如洗的家里陈列着图画、小摆件，以及满满一架子的书和诗集。当安徒生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时，父亲就开始给他朗读剧本和诗歌。在安徒生童年时，父亲为他制作了很多画片玩具、玩偶和小戏台。

没有任何文字记录表明安徒生从何时开始剪纸，尽管他的剪纸留存丰富，但很少有剪纸上留下创作日期，在1833年9月14日的日记中，他首次提到了自己的剪纸活动，但仅仅是一笔带过。现存最早且保存完好的剪纸是一件士兵形象的彩色拼贴（图1），这是安徒生在17岁的时候（1822年）创作的，它的正面和背面都做了剪纸的装饰，这幅作品可能是青年时期的安徒生在自己搭建的小型木偶剧院中使用的道具。此外，在他早期的童话《小伊达的花儿》（创作于1835年）中，作者对其中自传式的人物——大学生是这样描述的：“他会讲最最好听的故事，还会剪十分有趣的纸画：心形剪纸上面有跳舞的夫人；花和门能打得开的宫殿。”“大学生时而剪出一个人吊在绞架上，手里拿着一颗心，因为他是一个偷心的贼；时而剪一个巫婆，骑在一把扫帚上，把她的男人搁在鼻子上。”其中提到的剪纸《偷心的贼》，在安徒生的现存剪纸作品中还能看到（图2）。而通过这些自传式的文字可以推测，在他写作《小伊达的花儿》，即1835年时，安徒生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剪纸艺术家了。

图1 士兵 拼贴 1822 年 尺寸不详 安徒生博物馆藏

图2 偷心贼 单色剪纸 1856年7月30日

 9.3厘米 ×6.6厘米 安徒生博物馆藏

安徒生的剪纸创作一直持续到他去世前，1874年，他将出版物上的景色和人物作为元素剪下来，用拼贴的方式创作了四扇、共八面的大型剪纸屏风；1874年，他为多萝西娅·梅尔彻尔夫人（Dorothea Melchior）创作了一幅方形的团花剪纸（图3），在这幅作品中除了经常被使用的图案元素外，新出现了乌鸦、十字架和骷髅，这是安徒生现存的创作时间最晚的剪纸作品，第二年的8月，安徒生因肺癌逝世，终年70岁。

图3 为多萝西娅 · 梅尔彻尔夫人作的剪纸 

1874 年 42 厘米 × 26 . 5 厘米 安徒生博物馆藏

二、安徒生的剪纸作品

（一）单色剪纸

在安徒生的剪纸作品中，单色剪纸占据了最多的部分。这些作品中，有两件风格细腻精致的立体剪纸（图4），除此之外，其他的平面剪纸无不透露出一种天真的稚拙之美。

这些平面剪纸的材料大多使用单色的白纸或彩纸，极少数采用随手拈来的印刷品或树叶（图5）。安徒生在剪纸颜色的选择上也显得较为随意，并没有为特定的题材或主题选择某种一成不变的颜色。

绝大多数平面剪纸为简单的轴对称图案，即在对折一次后的纸张上剪成，有时也会用一张长条形的纸按同样的方向对折数次剪出拉手的人物造型（图6），这些对称的剪纸在展示和使用时有时不会完全展平，折痕可以让剪纸竖着站立起来，当用嘴轻轻吹，剪纸就会动起来；同时，安徒生也有大量直接剪成的不对称图案。显然，这些作品并不着力表现图案元素的细节，也并不追求写实的风格，大多以阳剪的外轮廓为主，有时仅仅用简单的阴刻线或笔迹为图案添上一些必要的细节（参见图5）。

图4 圣诞树 单色立体剪纸 

年代、尺寸不详 安徒生博物馆藏

图5 用棕榈叶剪成的男人和女人 

单色 剪纸 年代不详 高度 17 . 8 厘米 

曾属于路易丝 · 梅尔基奥尔(Louise Melchior) 

现为安徒生博物馆藏

图6 舞者 单色剪纸 年代不详 

9.2厘米 ×17.3厘米 安徒生博物馆藏

此外，还有一类相对复杂的作品，通常用较大尺寸的纸张（大多为白色）对折数次（通常是两次或三次）后剪成，与中国团花的布局样式很相近，形状以方形为主，几乎不采用中国团花的圆形外轮廓。此类剪纸通常拥有装饰感较强的植物纹样和圆润的弧形线条，在这些优美线条的环绕下，充满韵律地分布着人形、动物、象征图案等元素。

在这些单色剪纸中，安徒生偶尔会巧妙地剪出一些“功能性”的部分——在一幅名叫《旅行途中的伴侣》（图7）的剪纸作品中，人物脚部下方被剪出了一块约1.5厘米高度的方形，这种设计在他的很多剪纸作品中都能看到，只要通过简单的折叠，这块多余的底部就可以成为支撑剪纸站立起来的底座。还有一些被当作圣诞树装饰的剪纸（图8），为使得它们便于悬挂且富有装饰感，这些剪纸的形状多为长条形，且有着较细的简洁线条和较大的镂空。此外，还有一些用来包装花束（图9）的剪纸，多为圆形，边缘装饰着花纹，中央留有小洞使花朵的枝干可以穿过，而在花纹和小洞之间，有着较大面积的留白，没有任何镂空。

左图7  旅行途中的伴侣 单色剪纸 年代不详

 12 . 5 厘米 × 6 . 5 厘米 安徒生博物馆藏

右图8  圣诞树装饰:醒酒器中的舞者 单色剪纸

 年代不详 19 . 5 厘米 ×14 厘米 安徒生博物馆藏

图9 带心的花束支托 单色剪纸 年代不详 

23 . 5 厘米 × 23 . 5 厘米 安徒生博物馆藏

值得注意的是，在安徒生的平面剪纸作品中，图案上时常会配有一些文字，其中一部分是作者的个人签名，有时也会留下创作日期（图10），署名的出现使得这些随意剪出的图案更像一幅由艺术家创作出的独立的艺术作品。有时，所配文字还记录了作者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和感受，例如在剪纸《有芭蕾舞演员的剧院场景》（图11）中，左下角的作者手记写着：“这是罗马人和希腊人无法得知的美丽。”还有一部分文字是一些备注性的诗意文字，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1864年在哥本哈根举办的丹德战争受害者募捐义卖会而作的团花（图12），在剪纸中央的留白位置，安徒生写下了一首小诗：

这幅剪纸有点贵

定价是半圆钱

但它是完整童话一大篇

你的善心会把钱付

图10 童话人物树 单色剪纸 年代不详 

12厘米×7.5厘米 安徒生博物馆藏

图11 有芭蕾舞演员的剧院场景 单色剪纸 

年代不详 18.5厘米×19厘米 安徒生博物馆藏

图12 在市集上出售的剪纸 单色剪纸 1864 年

 42 厘米 × 34 厘米 安徒生 博物馆藏

（二）拼贴图案与拼贴画册

在安徒生的剪纸作品中，除了单色剪纸，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诸多未成册的拼贴图案，以及十二本拼贴画册。

拼贴图案中，一部分是将多个单色剪纸进行组合，贴在一张大纸上：在《剪影》（图13）中，安徒生将三个元素进行角度上的翻转，组成了一幅生动有趣的组合；在《跳跃的人物形象》（图14）中，一幅较大的剪纸和两幅小作品（其中一幅被裁成了两半）被贴在一张大纸上，右侧有安徒生的签名，在整幅作品的上方，还配有一段小诗。

图13  剪影 拼贴 年代不详

 7厘米 ×10.5厘米 安徒生博物馆藏

图14 跳跃的人物形象 拼贴 

年代不详 15 厘米 × 23 厘米 私人收藏

还有一部分是将不同颜色纸张、布料在一个元素（通常是人像）上进行多层拼贴，从而制作出色彩丰富的剪纸作品：《文艺复兴时期的服饰》（图15）是至今唯一幸存下来的布材质作品，展现了安徒生高超的针线技术；而在《圣诞树装饰：戴面具的女孩》（图16）中，安徒生运用了六种不同颜色的纸进行拼贴，并剪出一个简单的圆形花纹用来装饰女孩的裙子，为了便于将这枚圣诞装饰挂上圣诞树，安徒生还给女孩系上一根绳子。除了剪和贴，安徒生还会运用编织的方法制作剪纸（图17）。

此外，还有一些综合材料制作的实用小玩意，例如在布面上贴上剪纸和干花的书签（图18）、贴着剪纸的尺子礼物（图19），等等。

这些拼贴图案中大多都有简单的文字注释，但真正将精妙短小的文字和丰富多彩的图像完美结合的艺术形式则是安徒生的拼贴画册。

图15 文艺复兴时期的服饰 拼贴 

19世纪60年代 尺寸不详 安徒生博物馆藏

图16 圣诞树装饰:戴面具的女孩 

拼贴 年代不详 26.5厘米 ×11厘米 安徒生博物馆藏

图17  编织的爱心 拼贴 年代、尺寸不详 安徒生博物馆藏

图22 阿奈特·林德1857年的拼贴画册中的一页

 20厘米×16.5厘米 安徒生博物馆藏

必要时，他还会在贴好的图形或纹样上添加有趣的绘画。在阿奈特·林德1857年获得的画册中，有一页（图22）贴了一个红色的长方形，而安徒生用钢笔将这个单调的几何图形变成了一个小男孩似的人物形象。题字：“你看见大门口的红柱子了吗？他难道不是在盯着我看吗！他可真讨厌！”

（三）大型拼贴屏风

1873年，安徒生收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礼物——一扇拼贴小屏风，在日记中，安徒生记录了对后者的由衷喜爱：“一件贴满彩色的、另一件贴满黑白的图画。图画都是剪下来的，一张挨着一张地贴着，融会在一起；他们好像是一张整画，却又是无数张；他们互相衔接，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梦。一切安排得非常有品位，充满了幻想，我对得到这件礼物特别的高兴。”

显然，他生命晚期最重要也是最震撼人心的作品——大型拼贴屏风就是受到了这件礼物的启发，同年的12月1日，安徒生请他的朋友们帮忙收集图画，不久后，他就收到了很多铜版画、英国画报、名人照片，等等。1874年1月到5月，安徒生将家中用来遮挡炉火的四扇屏风当作拼贴创作的载体——就像先前在白纸上做拼贴画一样，他把筛选后的图案剪下，排布在一起贴在屏风的八个面上。但与先前有所不同的是，在每面尺寸均为153厘米x62.5厘米、八面共计7.65平方米的空间中，贴的所有图片都是黑白的，并没有色彩；此外，图案被贴布得满满当当，甚至重叠、连接在一起，没有任何留白，也没有任何文字，除了被命名为《童年》（图23）的那面屏风，在它的正中央位置，一位带着天使翅膀的老者身旁，安徒生用笔写下了的这部巨大拼贴作品的完成日期——一个小小的“1874”，在这幅作品完成一年之后，这位传奇而孤独的艺术家与世长辞，回到了天堂。

图23  大型拼贴屏风:童年(局部) 拼贴

 1874年 安徒生博物馆藏

这些作品被命名为《童年》《剧院》《丹麦人》《瑞典和挪威》《德国和奥地利》《法国》《英格兰和苏格兰》《东方》（图24）。

根据现有资料，《童年》一般都会列在八面拼贴屏风八个名字的开头，被当作是这幅巨大作品的开端，但正如上文所描述的那样，在《童年》的正中央，出现了这幅作品的创作日期。作为一幅创作于暮年的作品，将它看作“是作者一生的回顾和记录”是令人信服且符合常理的，但按照一般的做法，很少有作者会把作品的创作日期落在开头，更何况安徒生一位作家；同时，这架双面屏风是没有正反面的，木质边框的两面都是相同的颜色和质地，由此，我们不禁提出疑问——这八面内容的排列顺序究竟是怎样的？《童年》，究竟应该是作为开始的第一面，还是结尾？

图24 大型拼贴屏风 拼贴 

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依次是:童年、剧院、丹麦人、瑞典和挪威、德国和奥地利、法国、英格兰和苏格兰、东方 每面尺寸 153 厘米 × 62 . 5 厘米 共 8 面 1874 年 安徒生博物馆藏

除此之外，“童年”的主题命名是否符合作者的本意呢？通过观察，我们发现这面屏风并没有任何可以辨识时间、空间的图案元素（例如著名建筑或历史名人头像），也没有某一种突出的风格（例如《东方》的异域风情）——这是和其他七面屏风的不同之处；且从现有的资料上来看，安徒生确实没有详细地给出每一面的说明和解释，只是在给朋友的信中曾说过“每一面都有一个诗意的或历史性的主题”。除此之外，当我们仅仅关注形式，从整体的构图上看，这面拼贴画与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堂天顶上所作的《最后的审判》（图25）有着相似的构图。由此，与其说作者是在表现“童年”，或许也可以猜测他是在描绘天国。

《剧院》表现的是丹麦的文化生活，这面屏风将一个巨大的剧场放在了画面最显眼的位置，展现了在19世纪的欧洲，剧场在人们社会及文化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在政治对我们尚不起重要作用的那个时代，剧院是众人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中讨论的最重要的话题，剧院已成为众人的‘公共场所’”。

《丹麦》表现了安徒生祖国的代表性建筑和风景，屏风的最上方是斯坎灵斯班克纪念碑（Skamlingsbanke monument）。

在《瑞典和挪威》中，出现了珍妮·林德（Jenny Lind）的肖像——这位被誉为“夜莺”的瑞典女高音歌唱家，是安徒生一生中最迷恋的女性，他暗恋多年，却终究未能如愿。在安徒生的自传中，他如此描述：“我从珍妮·林德那里知道了艺术的神圣性，我应该为了艺术的崇高性而奋斗终生！珍妮·林德对我产生的影响超过了任何一本书、任何一个人。我脑海中保留她的记忆非常持久、逼真。”安徒生制作拼贴屏风的1874年，距离第一次遇见珍妮·林德已经过去34年了。

图25 最后的审判 壁画 米开朗琪罗

 1534—1541年 西斯廷教堂

在《德国和奥地利》《法国》《英格兰和苏格兰》中，各国的景观、著名人物以及一些象征性的图案被拼贴其中。而《东方》则通过圆顶的伊斯兰建筑、充满异域风情的阿拉伯人物以及热带植物表现了安徒生对“东方世界（The Orient）”伊斯兰与阿拉伯风情的浪漫想象。

从青年到暮年，剪纸创作贯穿了安徒生的一生，这些作品除了拥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形式美感——鲜明的色彩、稚拙而生动的造型、奇思妙想的组合、充满韵律感的构图等——这在19世纪欧洲的视觉艺术中独树一帜；更重要的是，剪纸构成了安徒生的图像剧场，与他的文学创作，尤其是童话创作紧密相关，同时，也把他热爱与擅长的一切——戏剧、文学、艺术、表演集中在了一个童话般的场域之中，在这里，这位艺术家的纯真、敏感、忧郁、执着穿越时空来到我们面前。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