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太阳系的八大行星都是以古希腊神话中的神的罗马名字来命名的,比如现代天文学中的水星(Mercury)的英语指代的就是墨丘利,对应的就是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信使赫尔墨斯(Hermes),其余的行星也与宙斯、阿芙洛狄特、乌拉诺斯等神对应。不少人认为,它们的英文名字只是罗马人对希腊名进行的转译,奥林坡斯神与行星的对应关系早在古希腊时期就已经存在。
但实际上,古希腊人并不是在一开始就将行星和众神联系起来的,我们可以从行星的希腊古名中看出:木星的希腊古名叫做“Φαέθων”(转译成英文:Phaethon),意思是“明亮的”,土星的希腊古名叫“Φαίνων”,(转译成英文:Phainon),意思是“闪耀的”。很容易发现,这些行星对应的并不是希腊神的名字,这说明古希腊人最初的星辰崇拜并不是基于奥林坡斯神与行星们的对应关系,而是自成一套体系。
冬季星空 (图源《天文爱好者》)
在赫西俄德的《神谱》中,黎明女神厄俄斯(Eos)与巨神阿斯特赖俄斯(Astraeus)结合生下了启明星厄俄斯福洛斯(Eosphorus)和闪闪群星(即下文提到的星灵)。在德国古典语文学家莎德瓦尔德(W.Schadewaldt)所著的《古希腊星象说》中也提到,古希腊人认为星灵(Astra)是掌管星辰的神。众多星灵中最重要的就是六颗能用肉眼直接观测到的行星(实际上是五颗,古希腊人认为晨昏出现的金星是两颗不同的星),古希腊人便用这些行星的特点对它们进行了命名。至于之后将这五颗行星命名为奥林坡斯诸神的名字,一般认为是受到了古巴比伦人的影响:古巴比伦卡尔德人将火星与战争、水星与财富联系起来。这最终导致了希腊罗马时期行星的名字与神的名字相同。
古希腊人基于创世神话的星辰崇拜体系也为星座分区法的出现创造了条件。他们认为由星灵掌管的星空实际上是一个英雄的世界,这一世界描绘的是神话中英雄传说:武仙座对应着完成十二项非凡冒险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Hercules),英仙座对应着斩杀美杜莎的宙斯之子珀尔修斯(Perseus),南船座(指船底座、船帆座、船尾座、罗盘座四个星座)记录了伊阿宋(Jason)一行乘坐阿尔戈号夺取金羊毛的荣耀……在这些星座中,有的本身就很明显地构成了一幅图像(如狮子座、猎户座),给予了古希腊人自由想象的空间;有的则单纯是古希腊人为了让星空具有秩序而特意划分的。这种依据星座划分天空的方法也被称为“星座划分法”沿用至今。
在古希腊人建立的这样一个英雄世界里,神样的人们以星座的形象出现在天空,深夜仰望星空时,我们会不由自主地记起他们的伟大功绩或者承受的巨大苦难,从而振奋或产生同情。这些神话故事作为西方古代文化中的星象常识,也在天文学科普中起到了非同凡响的作用,即便是在陈遵妫先生为了普及中国天文学史所写的科普巨作《中国天文学史》中,也介绍了一些古希腊天象学知识,并说明了它们在天文学学科的学习、天文学的普及中的重要意义。
在《伊利亚特》中曾提到,锻造之神赫淮斯托斯(Hephaistos)为阿基琉斯(Achilleus)打造了一面盾牌,盾牌上绘制了“大地、天空和大海,不知疲倦的太阳和一轮望月满圆,以及繁密地布满天空的各种星座,有昴星团、毕星团、猎户星座,以及绰号为北斗的大熊星座,它以自我为中心运转,遥望猎户星座,只有它不和其他星座为沐浴去俄刻阿诺斯河。”
在《奥德赛》的第五卷中,当奥德修斯离开卡吕普索重新前行时,“他坐下来熟练地掌舵调整航向,睡意从没有落上他那双仰望的眼睑,注视着昴星座和那迟迟降落的大角星,以及绰号为北斗的那组大熊星座,它以自我为中心运转,遥望猎户座,只有它不和其他星座为沐浴去长河。”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中也提到了这两个星座,来引导弟弟佩尔塞斯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情。
这些著作中所提到的大熊座与猎户座是古希腊人最早辨识并进行命名的星座——无论是现在的夜空还是古希腊人的夜空,初春时节同时升起的这两个星座始终夺目耀眼。
它们背后的神话故事是这样的:
大熊座的原型是丧父的凡间女子卡利斯托(Kallisto),她被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Artemis)收养,必须始终保持处女之身。而好色的神王宙斯(Zeus)看上了卡利斯托并夺走了她的贞操。后来在阿尔忒弥斯与卡利斯托一同沐浴时,阿尔忒弥斯发现卡利斯托已经怀孕了许久而勃然大怒,赶走了卡利斯托。
不幸的卡利斯托在生下儿子阿卡斯(Arkas)之后又遭到了妒火中烧的赫拉(Hera)的报复,被变成了一只保留了人的意识却无法说话的母熊。她的孩子阿卡斯长大以后在林间发现了变成熊的卡利斯托,下意识想要拿出弓箭射死她。宙斯为了避免母子相残的惨剧发生,将阿卡斯也变成了一只小熊,并将他和卡利斯托一同升上了天空,放在天空中最靠近北极的地方,即为小熊座(Ursa Minor)和大熊座(Ursa Major)。但赫拉仍不愿意放过卡利斯托,她派遣猎人阿克图卢斯(Arkturus)到天空追赶母熊,同时永远不允许大熊座像其他星座那样进入俄刻阿诺斯河(Oceanus)进行沐浴和休息。
大熊座(Ursa Major)截自Stellarium
这则神话故事往往是“星座派”天文科普工作者进行科普时所讲的第一个故事,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大熊座和小熊座是最靠近北天极的星座,符合。同时,天文学中的小熊座连线与大熊座的北斗七星部分十分相似,与神话中大熊与小熊的母子身份相得益彰;追赶大熊的阿克图卢斯指出这两个星座相对牧夫座的位置,永远不能进入俄刻阿诺斯河沐浴则象征着大熊座永远不会完全沉到地平面之下的特点,从而引入对天球的概念以及地球自转的科普。
猎户座所代表的英雄人物是波塞冬的儿子奥利安(Orion),在《奥德赛》第十一卷中,奥德修斯称赞他为“大地哺育的最高大的男儿,形貌远比别人俊美”。在神话中,他是以一个伟大的漫游者的形象出现的。一种说法是他始终追逐着阿特拉斯(Atlas)的七个女儿,七姐妹变成了鸽子被他追逐了长达五年甚至七年之久,直到宙斯把七姐妹变成了普勒阿得斯(Pleiades)(即昴星团)。在奥利安成为星座之后,他也始终追逐着东边的昴星团,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奥利安在漫游的过程中死于一只巨大的毒蝎,这只蝎子后来与他一起升上天空,成为了天蝎座(Scorpio),两者不共戴天,一者升起时另一者落下,永远无法同时出现在同一片星空。
猎户座(Orion)截自Stellarium
奥利安漫游者的形象其实是“寒来暑往,斗转星移”这一自然现象的写照,随着地球和太阳相对位置的不断变化,一年中夜晚所见到的星空也是不同的,天蝎座是夏季星空的一部分,猎户座是冬季星空的一部分,两个星座自然不能在同一个夜晚之中并存。而猎户和昴星团之间咫尺天涯般的距离则说明了恒星距离地球的遥远,它们之间的相对运动在我们看来与相对静止没什么两样,因此在我们看来七姐妹永远不会被奥利安追到。
从这两个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天文学科普的普遍方式:在介绍某个星座之前先讲述一个与之相关的神话故事,并根据故事的一些元素和信息来体现这一星座某方面的特点,从而引出一些天文概念,达到科普的目的。
在古代中国,我们的祖先也创造了一种将神话与天文学结合的产物——星官。类似于星座,星官系统也是将天上的恒星分组划分,每组划分好的恒星用一种事物进行命名,称为一个星官。星官的名字多种多用,上及皇帝、大臣、太子,下到厨师、车马、河流,都能在天空中找到对应的星官。
中国古代传统星官图 (图源《星空帝国》)
若干小星官可以合成一个大星官,最主要的大星官就是三垣和二十八宿。三垣指的是北天极附近的三个较大的天区: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而二十八宿主要位于黄道区域,分为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南方朱雀(中国神话中的四大神兽)四大星区,称为四象,每一象分别对应七个星宿。这种划分方法历史悠久,最早的史料记载可以追溯到《史记·天官书》中的对春秋战国时期记一些较为详细的星官名的记录。在《诗经》中,我们也可以找到许多含有星官名称的诗句,如“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中的“箕”与“斗”,对应的就是箕宿与斗宿两大星官。
如果说古希腊的星空是一个英雄的世界,那么古代中国的星空就是一个星空帝国。距离北天极最近的一颗星被命名为“帝”,即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天皇大帝。我们的祖先认为天上还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与凡人的世界一样,具备各种各样的元素,天上世界的统治者自然就是天帝。古人们根据观测经验,发现帝星是距离北天极最近的一颗星,其它所有的星星都是围绕着它旋转,因此将它视为天上的帝王。
帝星所在的北天中央这块区域被命名为紫微垣,意思就是紫微宫,是指天上的皇宫。这个区域的星官多以皇室成员和官员大臣命名,如太子、勾陈(指妃子)、庶子、后星、少丞(官职)等。北斗七星被看作是天帝的马车,天帝走过上下天庭的三个台阶,登上马车来巡视属于他的星空帝国。
紫微垣(图源《星空帝国》)
相对于星座划分法,星官划分法涉及到的恒星更多,星官所覆盖的天区往往更小,但这也意味着这一体系更加的复杂,导致学习它时会遇到更多的困难,有的时候一个星官甚至有四五十颗星星(如羽林军)。“星官派”天文科普工作者在介绍满天繁星时,会倾向于以天帝一天的生活作为讲解脉络:从内室出发,进出天庭,登上马车,巡视三垣,再延伸到四大神兽和对应的二十八宿。然而,这种科普往往具有一定的门槛,需要听者对于中国传统的星象知识有一定的了解,否则听到一些生僻词语的时候并不能立刻反应过来它所代表的意义。
这也导致了这种星空文化的传承更加困难。正如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所写的那样,“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天’,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后世文人学士,有问之而茫然不知者矣。”越来越少的人会去关注涉及到中国传统星象学的文化常识。
我在复旦大学天文协会对新入社员的科普活动中,也发现社员们普遍喜欢“星座派”的天文科普。我认为最本质的原因还是因为星座背后的神话故事比星官背后的古代文化常识更方便记忆:当听者跟随科普者经历了赫拉克勒斯的十二次冒险之后,在自己观测天空的时候能很快反应过来狮子座(Leo)即是第一次冒险中被杀死的雄狮,长蛇座(Hydra)即是第二次冒险被杀死的九头毒蛇,武仙座(Hercules)即是这位历经磨难的大力神。而在中国传统星官体系中,看起来毫无规则的三颗星星却被说成了是支撑房梁的柱子,互相靠近的两颗星被认为是天上的河流,不仅不够直观,还十分难以记忆。
我们也许可以参考古希腊人的经验。若是仔细阅读古希腊神话相关的著作,可以发现星空神话往往是在原来神话的基础上进行了一部分的重构,与神话原来的内涵有所差异。比如在第一节提到的创世神话,以《神谱》为代表的创世神话实际上是想体现出宇宙创生的规律和不同的阶段,来阐发古希腊人对于世界构成的感性认识,星灵神也只是一种将星空拟人化所诞生的产物,并不具有实际的意义。但在重构后的神话中,正是星灵神的出现为星座的划分提供了合理性,让星座成为了后来许许多多希腊学者进行对宇宙运行的理性的研究的基础。柏拉图的学生欧多克索斯(Eudoxos)延伸了星座的范围,他在《现象》一书中像地图一样描绘了主要星座在空中的位置,并首次用同心球几何模型来进行天文研究,成为现代天文学的天球理论的雏形。
在第二节提到的奥利安的神话也演变出了诸多不同的版本,比如一种广为流传的版本说他是阿尔忒弥斯的初恋爱人,却因为阿波罗从中作梗导致他被阿尔忒弥斯亲手射死。这种具有浪漫风格的演变也说明了古希腊人并没有像其他宗教那样将神话视为不可更改的原典。这正说明了他们认识世界的思维已经渐渐地转向了理性。无论是古希腊第一位著名的天文学家阿利斯塔克,还是后世涌现出的像托勒密这样优秀的天文学者,都在著作中提到这些浪漫化的神话故事。从这个维度上来讲,星座背后的神话故事已经不是钳制他们思维的迷信思想,而只是一种基于方便认识、学习的文化常识,对天文学研究起到了促进的作用。
那么,我们在传承中国星象文化的时候其实也可以对神话进行重构,使相对来说更为枯燥的中国星官也富有趣味性,为天文科普所服务。比如,我们在介绍夏季星空特有的夏季大三角(织女一,天津四,河鼓二)的结构时,
夏季大三角(图源百度)
就可以不用死扣这些星星的传统星官名称进行讲解(因为像河鼓二这样的星名还要涉及到“河鼓”这一生僻的词语)。我们可以直接以牛郎星作为它的别名(这个别称其实是广为流传的),并以耳熟能详的牛郎织女的神话故事作为切入点,在讲述到他们只能在七夕的这天到鹊桥上相会时,正好引入到天津四这颗象征着天上的渡口的星星,从而让这三组星产生联系,帮助听者们记忆这一特殊的结构,能够分辨出夏季星空的主要亮星。
图文来源:微信公众号“复旦天协” 2020-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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