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推介
本期新青年屈永仙,傣族,云南德宏人,民俗学博士。师从尹虎彬教授。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本文的研究主要基于跨境民族田野调查资料对傣族口头传统进行民族志阐释。
傣族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
文本形态与演述传统
屈永仙
原文发表于《西北民族研究》
2017年第1期
摘要:傣族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既融入了天神创世、人类产生、万物起源、日月形成、洪水泛滥等神话内核,也吸纳了口传叙事与佛经文学的诸多要素。通过文本比较,可以探查该史诗的叙事结构和基干情节母题,从而印证这一史诗传统的形成和发展是本土神话故事和外来佛经故事结合的产物,也是傣族地区本土宗教与小乘佛教和谐并处的结果。傣族村寨佛寺有大量的创世经本供僧人阅读,或者民间歌本由章哈自己保管和使用。史诗的主要传承人有歌手章哈和僧人康朗,他们各司其职,相互协作,共同参与了史诗的创编、演述和传承。
关键词: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文本形态;演述传统;章哈;康朗
傣族支系较多,其中人口最多的当属以西双版纳为核心聚居地的傣泐支系,以及以德宏为聚居中心的傣那支系。相应地,这两个支系都有各自的创世史诗,即在西双版纳流传的《巴塔麻嘎捧尚罗》和在德宏流传的《创世纪》。《巴塔麻嘎捧尚罗》早在1989 年就出版发行,并且依然有章哈歌手在民间各种场合演述,活形态地传承着。而《创世纪》直到2012 年才面世,目前尚未发现歌手演述和传承的关联记录。由于篇幅有限,本文不能兼顾两地的两个文本,而以《巴塔麻嘎捧尚罗》为主要分析对象。此外,笔者近年来多次在西双版纳的勐海、勐遮、勐龙、勐混,以及泰国北部、老挝北部等有泰泐的地方作过田野调查,并录制了多位章哈的史诗演述。本文的研究主要基于跨境民族田野调查资料而展开。
一、史诗的文本形态与叙事内容
我国傣族将近一百二十万人口,其中有三十多万人聚居在西双版纳,他们自称“傣泐”,国际上称之为“泰泐”(Tai-Lue)或者“泐人”(Lue)。他们使用的老傣文,傣语称Do-Tham,被称为“兰纳傣文”。傣泐支系流传的创世史诗与神话文本大体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散文版的贝叶经。例如,出版的《中国贝叶经全集》第十卷,其中就含《创世史》,是以历代传承下来的贝叶经为母本,先由傣文专家将老傣文转写成新傣文,然后翻译成中文的。这种贝叶经本质上属于佛经范畴,主要流传在宗教领域,一般在佛教入夏安居期间由僧人、阿占(信徒首领)念诵给信徒听。这种散文体版本篇幅相对短小,内容稳定,不能轻易增减。另外一种是韵文体的歌本,就是章哈演述的文本。关于创世史诗,民间有大量的异文或者章节本,通常用绵纸抄写,大部分由章哈歌手自己保存。此外,正式出版的傣文影印版《傣族创世史诗》,其傣文名为“”,音译转写就是“巴塔麻嘎捧尚罗”。该影印本的汉译本《巴塔麻嘎捧尚罗》随后也面世。[kam51xap55]是诗歌,[pa55tha55ma33]本意是首次、最初的,[kap55]是本子、集、卷,[phum51]神、天神,[saaŋ13]是建造、创造,[lok51]是地球、世界,整句可直译为“神创世之歌”,民间一般简称之为《捧尚罗》(神创世)。
众所周知,傣族诗歌与南传佛教有着密切的关系。首先,村民将大部分抄本供奉和存放到佛寺内,只有少部分由村民自己保存在家里,这导致人们将傣族诗歌文本与佛经混为一说的现象。其次,南传佛教传入到傣族地区后,吸收了大量的民间故事,历代傣族僧人将民众喜爱的故事逐渐编辑成文,最终融入为佛经的组成部分。在此过程中,还俗僧人康朗将外来的佛经故事创作、改编成长诗,供民间歌手章哈演述,将佛经故事广泛传播到民间。长诗的传播与佛教僧侣(特别是康朗)有着重要的关系。以上三点使得傣族的创世史诗与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熟悉史诗的人群主要是佛教信徒或者歌手。总之,如果要找到史诗文本,最便捷的途径有两条,要么去佛寺找贝叶经文本,要么在村寨里找到章哈的歌本。
《捧尚罗》手抄本之一,屈永仙摄,2012年8月,该文本现由傣族章哈国家传承人岩帕(西双版纳勐海县人)保存。
(一)史诗叙事及其基干情节
与其他傣族叙事长诗一样,这部史诗也没有确切的作者和创作年代,只有抄写者的姓名和抄写时间。实际上,人们认为它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古歌集成,是历代歌手不断积累、汇编而成的。笔者认为该史诗是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融合的产物,也是本土宗教和佛教和谐相处、并行发展的结果。
从内容来看,史诗涵括了天神英叭创世、神灵谱系、人类与万物诞生、民族兴旺与迁徙等等。大部分异文都含有如下的叙事基干情节:“英叭开天辟地”“布桑嘎西与雅桑嘎赛造人类”“葫芦生万物”“洪水淹天地”“兄妹传人类”“谷种起源”“桑木底”等。实际上,创世史诗中的许多叙事内容都广泛流传在西双版纳之外的傣族地区。例如,玉溪、文山、孟连、金平等地的不同傣族支系,也都有“葫芦生万物”“洪水淹天地”“兄妹传人类”“谷种起源”的故事。要注意的是,有的傣族地区在历史上并未受到南传佛教的影响,所以相关的口头叙事可以说是本土的,而非佛经带来的。
同时,史诗中形成完整的一套神祇系统,以及大量的佛教专用词语(老傣文通常都是连写,一眼就可辨识),带着浓厚的佛教(或印度文化)色彩,一定程度上说明该史诗与佛教脱不了干系。举几个例子来说,“帝娃达”[te51va33da:55]是一个巴利语词,在《巴塔麻嘎捧尚罗》中他是一个坏神的角色,变成一条绿蛇引诱神果园的守护神偷吃禁果和疾病果,导致人类的生老病死。读音上它与印度的天誓(Devarath)即毗湿摩相似,他是古代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之《毗湿摩篇》中的重要角色。“玛哈捧”[ma33ha:55phum51]也是一个典型的巴利语词。“玛哈”(中文常音译为“摩诃”)本意是大、伟大、大量,“捧”泛指神仙,所以,“玛哈捧”是指最大的天神,也有人译为“大梵天”。“玛哈”一词在信仰佛教的泰国很常见,广泛应用到地名、官职、学校名称等中,例如泰国的“玛哈撒拉坎”省。还有许多疑似外来的词语,例如下面这几个词:
值得注意的是“帕雅”一词,傣泐文写作[pha33ja:51],狭义的意思是封建领主制时的地方首级官、王。“帕雅英”也被解释为“玉皇大帝”。也就是说,该词对应的德宏傣文写作[pha:55la:55],属缅语借词,意思是佛、佛祖、菩萨。这个词无论是在西双版纳还是在德宏的傣文佛经里,确定无疑都是巴利文,由于传入路径和时间不同,其含义发生了变化。笔者认为,“帕雅英”是同一个外来神的异名。史诗中还有一个词“英达”[ʔin55ta51]值得注意,泛指天王。实际上,笔者认为该词来源于佛经巴利文Indra,即因陀罗(是印度神话中印度教的主神,由雷雨神发展到战神、天神之王)。在东南亚的泰(掸)族群众都崇信因陀罗,认为他既是婆罗门的神祇,也是佛教的菩萨,被尊为创造世界万物的神,泰国民众习惯称他为“帕英”。“帕”为神、佛的尊称,“英”即因陀罗的简写。这些词汇随着佛经传入后,其内涵发生了扩展或是缩小,而且民间对神的称谓也灵活多样,不了解的人容易将他们混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确实是外来的神。傣(泰)语言的语法特点是修饰语在后,为了适应本族语言的规则,人们在不自觉间将一些佛教词语改成了傣语用法。试想一下,在傣(泰)语里,In-dra 很可能变成了清音In-phaya,然后又将-phaya(帕雅)变成前缀。以phaya 为词头而产生的相关词语,除了“帕雅英”,还有“帕雅央”(魔王)、“帕雅陇”(大王)、“帕雅那伽”(龙王)等等。
除了这些外来词语之外,有一些特殊的叙事情节很可能也是外来的。例如,《巴塔麻嘎捧尚罗》中绿蛇引诱守护神果园的“贡曼神”兄弟吃禁果,变为夫妻繁衍人类,这与《圣经·创世纪》中蛇引诱亚当与夏娃偷吃禁果极为相似。究竟是与《旧约》偶合,还是间接或直接受其影响,尚难以肯定,但是绿蛇情节应该与外文化有着某种联系。傣族本身极少有信仰基督教或者伊斯兰教的情况,与东南亚其他民族有密切的文化交流。缅甸的缅、孟、克伦、克钦(景颇族)、佤、傈僳等民族中不乏信仰基督教的民族,该情节极有可能是在傣族与这些民族世代文化交流的时候传入的。
综上所述,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中的宇宙结构、神灵谱系等让人感觉它是佛经,是佛教带来的,但是深入细究其内容,大部分是傣(泰)民族的底层文化,本质上是民间古老的神话传说集成,是万物有灵观的产物。因此,佛教传入带来的文字书写,为先民们将零散的神话故事汇总编辑创造了条件;而口头叙事在被佛教吸收的同时,也借助佛教的力量得以传承和传播。
(二)汇编本与手抄本之异同
笔者在西双版纳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了若干创世史诗的异文,其中包括《巴塔麻嘎龙》《巴塔麻嘎费忙罗》《巴塔麻嘎获体》。据章哈介绍,这些文本原本是用于祭祀天地、解释万物来历的古老祭词,后来逐渐演变成各种单篇的创世神话。傣族歌手章哈出现之后,由于演述的需要,他们便将这些零散的篇目搜罗、改编成诗歌的形式,通过演述而流传开来。最初以口耳相传的形式流传于民间,文字产生以后才被记录成文。也就是说,文字随着佛教的传播进入傣族社会,人们逐步将口头叙事纳入佛经的内容范畴并保留在佛寺中。
下文仅选出章哈岩拉手中的《捧尚罗》,与业已出版的《巴塔麻嘎捧尚罗》进行简单的比较。这两个文本主要有几个不同点:首先,《巴塔麻嘎捧尚罗》内容系统化,丰富饱满,手抄本《捧尚罗》就显得相对精简,主要篇章有“英叭神造天造地”“神划分四大洲”“江河湖泊的形成”“众天神的诞生”“帝娃达神”“神果园和最初的人类诞生”“火烧地球和水淹大地”“地球复生形成四大洲五大洋”“布桑嘎西和雅桑嘎赛造人类”“桑木底建房”“桑木底教人类建房定居”几大块。如果将《巴塔麻嘎捧尚罗》中的每个章节大抵视为一个“诗章”,那么两相对照,手抄本《捧尚罗》就没有“谷子诞生”“神制定年月日”“贺掌的由来”“人类大兴旺”“迁徙篇”等内容。其所“缺失”的这些叙事内容仅有少部分属于创世神话范围,大部分是民间故事、传说、历史。例如,“神制定年月日”“贺掌的由来”两部分内容实质上就是“泼水节的起源”故事,而“迁徙篇”实质上是傣泐往南迁徙的历史。这些篇章都可以单独成篇,即我们所说的史诗“诗章”。其次,《巴塔麻嘎捧尚罗》注重细节,描述生动,手抄本《捧尚罗》却比较简略。例如,在“英叭神诞生”的叙事中,前者详细描述了他的胡须、脸庞、毛发等等细节。
不同的手抄本缺失某些叙事内容的现象是正常的,同样在相同的叙事中细节有所差异也很常见。例如,《巴塔麻嘎捧尚罗》中叙述了“泥垢人”“药果人”“葫芦人”的进化过程,其实就是“三朝人”的故事。其中的药果人黑心、丑陋、道德败坏,使得大地污秽才导致了洪水,才有了人类种子葫芦人,即洪水神话的再生母题。而“三朝人”神话多见于藏缅语族诸民族,“洪水后遗民神话”是以黔东南苗瑶民族群体为核心传承主体的。民间许多手抄本并不含这些内容,也是在情理当中的。
实际上,手抄本《捧尚罗》可谓浓缩了创世史诗的“基干情节”,章哈手中流传和使用的歌本大多数就是这种版本。相反,类似于《巴塔麻嘎捧尚罗》这种大而全的“总本”②反而罕见。换句话说,《捧尚罗》很可能是基于口头演述而形成的文本,而《巴塔麻嘎捧尚罗》是经过人为编辑的,是由不同的独立成篇的章节本滚雪球汇编的结果。我们阅读《巴塔麻嘎捧尚罗》的时候,或许会感觉到这是一部首尾连贯的、系统化的史诗。然而,在民间,各个章节依然独立成篇,并且在不同的仪式场合中发挥着不同的功能。这一点无须质疑,因为在田野调查过程中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如果询问是否知道《巴塔麻嘎捧尚罗》,人们的回答几乎都是否定的;若问是否知道《捧尚罗》《布桑该》或《桑木底》,他们就能说出一二。
从业已出版的资料来看,傣族关于天地形成的神话篇目有很多,例如《英叭神创世》《英叭开天辟地》《开天辟地》《混散造天造地》《玛哈腊造天造地》《地球的传说》等;关于人类起源的篇目有《布桑该雅桑该》《人类果》《布桑嘎西与雅桑嘎赛》《金葫芦生万物》《变扎贡帕》《大火烧天》《贡纳堤娃降临人间》等。《巴塔麻嘎捧尚罗》几乎涵括了以上的内容,也因其篇幅之长而被称为傣族“五大诗王”之一。
《捧尚罗》手抄本,2014年10月14日,勐遮镇章哈岩拉保存
《建帕西屋宏》(十六层天),是《捧尚罗》的一部分,
勐海县章哈岩帕保存。
手抄本《掌月朗宛》(月朗宛神象),属于《捧尚罗》的一部分,2012年7月31日,在勐海县曼燕村佛寺保存。
二、康朗的创编与章哈的传唱
在田野调查中发现,对于大部分普通民众来说,较熟悉的可能是上新房的《桑木底》(属于创世史诗的一个篇章),若提起创世史诗《捧尚罗》,还是章哈们才有全面掌握。章哈们把该史诗视为知识和智慧的宝库,它也是衡量章哈演述水平的重要内容。那些已经开始收徒弟传授演述技艺的资深章哈几乎都有史诗抄本,这些抄本是生徒习艺的必修篇什。
(一)傣族诗歌的韵律法则
在谈诗歌创作之前,得先了解傣族的诗歌法则。傣族诗歌普遍使用腰脚韵,即第一行的末字起韵,第二行的腰部有一字和上一行的尾韵相押。对于文本诗篇来说,口头形式的诗歌不仅是腰脚韵,而且还是连环式的腰脚韵,即第二行除了跟上一行完成押韵之外,其末字又为下行起韵,环环相扣下去。因此,西双版纳地区的傣族长诗就具有这样优美的韵律特色,因歌本往往是提供给章哈并用于口头演述的,诗律法则就有了重要的作用。下面的例子中,划线和加粗的字体就是韵脚:
韵律是决定史诗创作的核心法则,几乎所有的傣族诗歌,都是按照这种韵律来完成的。韵脚一环扣一环,使得章哈唱起来朗朗上口,抑扬顿挫。
(二)章哈的传唱
许多人曾经解释过“章哈”的含义。“章”意思是会、掌握某种技术技巧的匠人,这是毫无争议的,但是“哈”有几个意思很少有人注意到。首先是指歌匠、歌手这种社会身份;第二层含义是曲调术语即“章哈调”;第三层意思是创编诗歌的行为本身,也是最初的本意。当我们说某人会“哈”时,就是指他会使用韵律创作,是一种行为能力。
从对章哈的访谈来看,他们成为章哈大体要经过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打基础的阶段,这期间多听多看师傅的演述,耳濡目染章哈的传统文化,同时掌握傣文的读、写能力。虽然章哈演述的时候不能手持文本,但是在演述之前要借助手抄本来做记忆要点。如果章哈不懂傣文,那就全凭记忆能力,其习得过程相对辛苦和缓慢。过去男子都有机会入寺学习傣文,妇女只能自学或跟父辈私学,所以她们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在西双版纳勐海县勐遮镇五十多位章哈中,不懂傣文的占一半(大多数是女性)。
第二阶段是正式拜师求学。当章哈打好基础并能简单演述后,就可以正式拜师傅。如果说第一阶段相当于小学生、中学生阶段,那么第二阶段可以说已经是“大学生”了。师傅不再手把手从最基础的教起,而是尽可能地向徒弟提供自己手中的传统歌篇,让他们一一掌握和公开演述,并且在大方向上作思想指导。举例来说,傣族章哈国家传承人岩帕有六十多个门徒,他们来拜他为师傅之前都已经是远近有名的章哈,都可以独立演述。每年开门节,徒弟们会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师傅家里求教、谢师,以此开启这年的演述生活(开门节前禁止章哈的所有演述)。此外,每一个章哈一生中可以拜多个师傅。例如,勐遮镇女章哈玉旺叫的第一个师父是本寨子的老人岩龙,她从最基本的傣文和韵律学起。后来她又拜岩帕为师,主要学习章哈演述的修辞技巧。此外,她还拜了勐遮镇曼赛村的岩远为师,因为和他离得比较近,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去请教。简单来说,章哈的师傅类似于大学里的导师,只是偶尔给予指导和帮助。
第三阶段就是退出演述舞台,开始收学徒传授章哈演述技艺。作为职业歌者,除了要有一副悦耳动听的歌喉,章哈还得保持健康的体魄。因为章哈演述通常是通宵达旦的,被邀请到主人家助兴演述通常在晚上,而且一般不少于八个小时,所以到了一定的年纪后,有些章哈就感到体力不支、嗓子沙哑,只能结束自己的歌唱生涯。女性章哈比起男性章哈来说,她们在结婚生子后会遇到更多的困难和阻力,因此她们的演述生涯也相对较短。
(三)康朗的创编
章哈演述的传统诗篇大部分出自康朗之手,可以说他们是傣族中的知识渊博者。“康朗”是指在佛寺剃发修行并且升到“大佛爷”僧阶的还俗僧人,他们在修行期间掌握傣文知识,熟悉佛教经卷。他们一旦还俗后,就具备了将散文版的贝叶经改编成韵文版章哈歌本的能力。在傣语里,他们称散文体的文本为“多俺”[to:33an11],意思是供阅读的本子,称可以演述的歌本为“多告哈”[to:33kam33xap53]。康朗是改编、创作诗歌文本的主要人群,可以将他们视为傣族的民间诗人。举个例子,勐遮镇女章哈玉旺叫请曼赛村的康朗洪写一首歌,内容是叙述勐景真的历史:
很久以前,勐遮有一棵大青树,上面总是停满了许多大鸟(傣语叫“多嘎”),寓意为“生意人”很多。那时候的勐景真富饶热闹。后来这棵大青树腐朽老死,再也没有大鸟栖息,寓意为勐景真的经济萧条,生意人已散到各处去。如今,勐景真正在发展旅游业,重新开发了旅游景点,盖起了宏伟的大佛。勐景真的往日繁华景象即将重现……
除了康朗之外,有的章哈属于全才,自己创作,自己演述。有的男章哈本身就是康朗转变而来的,我们熟知的就是新中国时期的康朗英和康朗甩。总的来说,康朗与章哈是协作关系,在历史上一起参与了史诗的传承,如图所示:
如今入寺为僧修行的男子数量在剧减,还俗的康朗自然也少了。我国境内的傣族虽然依然信仰南传佛教,但男子出家为僧的传统习俗已严重淡化。在传统的惯性下,还有部分傣族男子选择中学时段出家为僧,白天身穿僧袍到学校接受九年义务教育,晚上到佛寺里住宿学习佛教知识。但这种出家为僧俨然已成了一种象征性的行为,不再具有传统的意义。
三、诗行的程式化
“程式”是口头诗学的重要概念。傣族章哈演述是典型的口头传统,每一次演述皆基于传统内容进行即兴创编。在章哈演述的内容中有三点值得注意:一是即兴演述的能力反映了章哈歌手的基本功底;二是章哈演述的歌里通常含有祝福歌、祈祷歌、叫魂歌等,都是代代传承下来的古歌谣,属于高度程式化的“大词”;三是章哈虽然是口头演述者,但是在其习艺的过程中,手抄本具有重要意义。下面通过举例分析史诗诗行,来看看其中程式化的特点。
(一)程式化的词句
创世史诗里最高神英叭,具有许多的异名,长短不一,修饰部分不同,章哈一般都要了解并能熟练运用,在演述的时候灵活选择和变换。举个例子,关于神、王的词很多:
指地球、世间的词也很多:
创世神英叭的专用称谓也有多个:
歌手(诗歌)在不同的诗行中灵活处理,例如下面这些句子(摘自岩拉手中的抄本《捧尚罗》):
傣族作为稻作民族,其创世史诗与万物起源神话中常有捏泥垢团的情节,因此相关的词语就高频率出现。例如,“ ”片语可以翻译为用泥土、黏土或者污垢“捏制”“制作”“创造”的行为过程,该词多次出现在整部创世史诗中。例如下面这些:
在不同的章节中,重复出现的诗行略有不同。例如,在第七章“火烧地球水淹大地”和第八章“地球复生形成四大洲”中,关于“洪水落下去”的片语就多次出现:
以上这些例子仅仅是九牛一毛。这种程式化的特点,若还原为傣语演述过程,当形成更明确的感知和认识。除了上面列举的这些程式化的诗行外,章哈演述的模式也具有程式化特征。
(二)演述模式
章哈演述具有一定的模式:开场问候→简单回溯前段演述内容→叙述故事(回答搭档提出的问题)→提出新问题(为搭档引出下文)。
每一段演述的开场问候仅在称谓上有所变化。
例1:
例2:
开场问候结束后,歌者先简单回溯搭档前一段歌唱的内容,然后接着叙述故事,即回答搭档之前提出的问题。章哈演述长诗时通常采取男女对唱或男男对唱的形式,通过一问一答的形式将叙事往下展开。而且,问答双方都有特定的传统句式,演述得好不好,往往以“师傅教的”或“经卷记载的”为准。举个例子:
(三)演述中的互动与即兴创作
章哈在演述过程中要与自己的搭档互动,听众的反映也很重要。搭档之间的这种互动类似于情歌,在满足大众的娱乐心理时,也不能触犯相关禁忌。这种互动是即兴创作的,主要目的是赞美和激励搭档。例如下面
这些句子:
章哈的即兴创作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他们的演述功力。记得我在泰国清莱府寻访章哈时,曾经拜访过一位名叫朗恩莫西的女章哈。她出生在西双版纳的勐海,五六岁的时候随父母辗转来到泰国清莱,据说居住在清莱美赛镇的大部分傣族都很喜欢听她的歌。当天她即兴唱了一段,大体内容是欢迎远方的客人,不远万里从中国来到泰国作调查,她用歌声来表达这份感激之情。这种即兴演述可见她具有一定的基本功。这种即兴演述是章哈最基本的能力,别的学者也常遇到。例如这段歌:“我已经很久没有唱歌了,现在年纪也大了,有点不好意思唱了,今天看到你们来我很高兴,想一直唱下去,我想起了原来年轻时候,看到漂亮的小姑娘就想唱歌,小姑娘花一样地漂亮,我想一直唱歌给她听,哪里也不想去。”
四、结语
总的来说,一方面那些傣文功底很好的民间诗人根据傣族传统诗歌法则,先将佛经故事改编成诗行(歌本),然后将歌本交给章哈们去演述,从某种角度来说是宣传了佛教;另一方面,僧人了解本民族的神话故事和传统,他们在佛经的传抄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吸纳了这些口传文学要素。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其中不仅有佛教典故,还有大量的民间神话故事。僧人(康朗)和歌手(章哈)作为傣族的主要知识分子,他们就是通过这种模式将佛经与口头诗歌进行转换和传播的,共同参与了史诗的创编和传承。
(注释及参考文献见原文)
图文来源:整理自微信公众号“西北民族研究” 2017-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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