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王丽清:论安徒生童话中景物描写的意义


主编推介

本期新青年王丽清,女,汉族,云南大理人,云南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西南林业大学文法学院教师,主要从事少数民族民间文学,儿童文学研究。本文试图从童话空间美学建构及文本的地域性色彩两方面入手来对安徒生童话中景物描写的意义作一番探寻。






论安徒生童话中景物描写的意义

王丽清



原文发表于《名作欣赏》

2016年第27期








2015年是安徒生诞辰210周年。安徒生的童话创作被界定为现代童话成熟的标志,景物描写是其童话整体艺术的一个组成部分,其中蕴涵着一些区别于传统民间童话的开拓性艺术潜质:安徒生童话的景物描写使其与民间童话相比有了更加充实、具象的物理空间呈现,从而极大地丰富了童话的空间概念;安徒生童话中具有北欧地域色彩以及季节感受的自然景物描写,使作品呈现出鲜明的地域传统文化内涵,从而具有一种文化标识的意义。





景物描写;童话空间;地域性









儿童文学学者韦苇在其著作《外国童话史》中指出:“现代童话成熟的标志,是安徒生童话的出现和安徒生童话在欧陆的普及。”所谓成熟,从整体上说,包括安徒生童话在题材、主题思想、语言风格等方面探索出了一条新的童话艺术表现的道路。本文在关注安徒生童话的成熟性时则聚焦于其景物描写之上。景物描写的单薄与丰富看似不过是民间童话与现代童话一个细微方面的差别,然而在这种细微之处,笔者认为蕴藏着现代童话所具有的一些开拓性的艺术潜质。本文试图从童话空间美学建构及文本的地域性色彩两方面入手来对安徒生童话中景物描写的意义作一番探寻。




关于文学文本中描写的意义,杰拉尔·日奈特在《叙事的界限》中作了这样的阐释:“叙述依赖于被视为纯行动过程的行为或事件,因此它强调的是叙事的时间性和戏剧性;相反,由于描写停留在同时存在的人或物上,而且将行动过程本身也当作场景来观察,所以它是打断了时间的进程,有助于叙事在空间的展现。”可见,相对于动态的叙述语言在时间上推进了叙事的进程而言,静态的描写性语言则在空间上拓展了叙事的广延性和伸展性。而在各种描写中,具有特定客观形态的景物描写则是构成作品具体空间感受的一个重要因素。关于空间的概念,爱因斯坦在相对空间理论中提出四度空间之说:第一度空间指线,第二度空间指平面,第三度空间指立体,第四度空间指超越现实的幻想世界。如果援引这种空间概念来对各类童话作一番大致的考察,我们会发现在民间童话中,人们很少能见到纷繁复杂的景物描写,而往往用几个具体的词汇指明景物的存在,比如“大森林”“华丽的宫殿”等等。民间童话的空间呈现大多停留在线与面的维度,很少有立体的、多层次的空间建构。同时,民间童话中虽然存在幻想世界,但由于在人类早期的思维体系中,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常常是混同在一起,因而民间童话中的幻想世界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与随意性,很难形成自己清晰、独立的幻想空间。而到了作家创作的文学童话阶段,童话进入人生的角度日趋细腻,作品中充满了作家对于日常生活中的人物、事物、景物等等点点滴滴的细心体会,故事的情节进展和语言不再一律简洁明快,作家更愿意把笔停在一个个具体的点上对之进行细致的描绘,从而延伸了童话的叙事空间。其中一个典型的体现就是这些作品中常常出现大段的对于自然景物丰富而精巧的描写,它们使童话中的现实空间显得立体而丰满。更重要的一点是,文学童话中充满了想象,对于这种幻想空间,作家倾注大量的心血对之进行绘声绘色的描写,从而使它给人以一种清晰、完整的印象。其中,很多笔墨就花费在构筑空间实体感受的景物描写上。安徒生童话不论是从其神奇、瑰丽的超现实景物描写而言,还是从其细腻、丰富的自然景物描写而言,都彰显了其作为文学童话创作之极大成者在童话空间艺术方面所作的开拓与努力。



在安徒生早期的童话创作中,有相当部分的作品来自民间的故事,或者至少是与民间故事相类似。在这些作品里安徒生沿袭了传统民间故事中有关魔力的概念。但他并未仅仅停留在对魔力的神奇效用的叙述,而开始使用细致的笔调为人们勾画魔力世界本身的面貌,用丰富的事物来填充、组合成魔力世界的内在景观。就拿《妖山》中的宴会来说:“妖山里的正中央是一个装饰得整整齐齐的大客厅。它的地板用月光洗过一次,它的墙用巫婆的蜡油擦过一番,因此它们就好像摆在灯面前的郁金香花瓣似的,射出光彩。厨房里全是烤青蛙、蛇皮色的小孩子的手指、毒菌丝拌的凉菜湿耗子鼻、毒胡萝卜等;还有沼泽地里巫婆熬的麦酒和从坟窖里取来的亮晶晶的硝石酒。”在这段描写中,我们虽然可以看到传统民间故事中有关魔力的各种元素:女妖、巫婆的蜡油、硝石酒等等,但又可以明显感觉到这不是一篇模仿民间文学的作品,作品摆在我们面前的,已不是一个模糊的妖山的概念,而是十分清晰、完整地向我们展现了妖山的整个内部景象。这是一个完全虚构的世界,然而由于其内部景物结构的合理性——从外到内,从大客厅到厨房,由于其各种具体事物的形象、生动性,使这个虚构的魔力世界获得了一种实在性、空间感,使人仿佛真地走进了一个妖山的世界,看到了那么多奇妙而有趣的事物。这种阅读感受在以往的民间故事中是很难获得的。



安徒生的童话创作,到了后来像《海的女儿》这样的成熟之作里,更是以对于现实世界的细致体察和对于超越现实的幻想世界的完美憧憬,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幅现实空间与幻想空间交相辉映的壮丽景象。在这部作品里,以海面为界,人间的世界是现实的世界,它是宁静的,又是壮美的:“这时整个的天空看起来像一块黄金,而云块呢——唔,她真没有办法把它们的美形容出来!它们在她头上掠过,一忽儿红,一忽儿紫。不过,比它们飞得还要快的、像一片又白又长的面纱,是一群掠过水面的野天鹅。它们正飞向太阳,她也向太阳游去。可是太阳落了。一片玫瑰色的晚霞,在海面和云块之间也慢慢地消逝了”。海底的世界是幻想的世界,作者极富个性的、飞扬的想象力赋予了它一种神奇、瑰丽的色彩:“海里最深的地方是海王宫殿所在的处所。它的墙是用珊瑚砌成的,它那些尖顶的高窗子是用最亮的琥珀做成的;不过屋顶上却铺着黑色的蚌壳,它们随着水的流动可以自动地开合……宫殿外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里边生长着许多火红和深蓝色的树木;树上的果子亮得像黄金,花朵开得像焚烧着的火,花枝和叶子在不停地摇动。地上全是最细的砂子,但是蓝得像硫黄发出的光焰。”



如果说,《妖山》中的幻想世界还保留有几分民间故事的朴素气息的话,在《海的女儿》中,不论是现实世界还是幻想世界都更加体现出作者多层次空间构想的能力以及个性化的审美追求。从海底到地面,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物质存在形态,从而使人物有不同的活动空间、活动形式,它们各自独立而又紧密相连。而每一层空间的建构又都是以内在的和谐为目的:从景物颜色的组合,再到景物形态的组合,展现在读者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尽善尽美。而一组组形象化的比喻更加强化了读者阅读过程中所能获得的细腻感觉,从而给人以一种逼真的临场感,很自然地从日常空间进入到这个非日常空间,从现实世界进入到幻想世界中去。


从以上的分析中,我们大致可以看到,安徒生童话作品中细腻、生动的景物描写使童话世界有了更加充实、具象的物理空间呈现,这对于传统民间童话中那种写意式的空间勾勒是一种超越;更重要的是,在一些作品中,安徒生展开了对幻想世界、现实世界各自拥有的不同景物面貌的描写,从而使两者逐渐走出民间童话中那种相互混合的状态,开始具备了各自的空间体系。这为后来童话进一步发展走向长篇的幻想文学创作,形成一种清晰的二元世界对立结构,形成庞大、复杂的空间体系而打下了坚实的文学基础。



安徒生童话有两个重要美学特质,一是孩子式的纯真,一是清新质朴的自然。所谓的“自然”既是指一种美学的风格,又可以具体印证到作者对于大自然本身所表现出的由衷热情上。在安徒生笔下的各种景物描写中,尤为凸显的是那些具有北欧地域色彩以及季节感受的自然景物的呈现。丹麦“处在北纬59度以北的位置,绝大多数的国土地处严寒的北极圈内,有终年积雪的高山,原始森林和冰面泛着银光的湖泊,人口十分稀少”。而在安徒生的童话故事中,对于冰山、冰原、风雪、北极光等一些存在于北欧独特的气候条件下的景象都作了十分细腻、生动的描写。



其中,有写实的“素描”:“北极光圈在天空中燃烧着,它的环带很宽。它射出的光辉像旋转的火柱,燎燃了整个天空,一会儿变绿,一会儿变红。(《没有画的画册》[第九夜])”。


也有从自然世界中抽象、幻化出的景物形象:“它们是有生命的。它们是白雪皇后的前哨兵,而且是奇形怪状的。有的样子像丑陋的大刺猬,有的像许多伸出头的、纠做一团的蛇;有的像毛发直立的小胖熊。它们全都是白得发亮的、有生命的雪花。(《白雪皇后》)”。


除此以外,安徒生在童话中还具体展现了祖国丹麦辽远的海岸线上的森林、沙丘、荒原等一些带有原始神秘气息的的大自然的原貌,从而真实地传达出了19世纪丹麦这一地处偏远、人口稀少的北方国家所特有的一种生命状态:“离古德诺河不远,在西尔克堡森林里面,有一个土丘从地面上凸出来了,像一个球。人们管它叫“背脊”。在这高地下面朝西一点有一间小小的农舍,它的周围全是贫瘠的土地;在那稀疏的燕麦和小麦中间,隐隐地现出了沙子。(《依卜和小克丽斯汀》)”。


同时,安徒生所描写的自然景物中,往往还表现出一种鲜明的北欧季节感受——漫长而神秘的冬夜与短暂而明丽的夏日之间形成了一种相互对应。比如,《丑小鸭》的一开篇就描绘了一番夏天的丹麦乡间充满了阳光与生命气息的美好景象:“乡下真是非常美丽。这正是夏天!小麦是金黄的,燕麦是绿油油的。干草在绿色的牧场上堆成垛,鹳鸟用它又长又红的腿子在散着步,噜嗦地讲着埃及话。……太阳光正照着一幢老式的房子,它周围流着几条很深的小溪。从墙角那儿一直到水里,全盖满了牛蒡的大叶子”。而在《辽远的海极》中则对冬夜作了这样的描述:“现在冬天开始了,太阳已经不见了。漫长的黑夜将要一连持续好几个星期。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冰块。船只已经凝结在冰块的中间……但是这儿并不是漆黑一团;北极光射出红色和蓝色的光彩,像永远不灭的、大朵的焰火。雪发出亮光,大自然是一起黄昏的彩霞”。



不可否认,不同的文学作品由于产生于特定的创作环境之中,总是或多或少地携带着一定的地域文化因素,这方面的信息越强,则作品的地域文化特色就越浓郁,越鲜明。自然景物作为描写的对象,作为人物活动的背景进入作品,是构成作品地域文化色彩的一个重要因素。然而,像安徒生童话中这样大规模的、整体性的地域自然景物描写,在其之前的童话作品中是看不到的。法国著名史学家、批评家丹纳在《英国文学史序言》以及《艺术哲学》中曾提出一个社会学派艺术观点,即认为“种族、环境、时代”这三大因素决定了人类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性质。其中,他特别强调了地域的气候、土壤等自然条件对一个民族的艺术性质、形态所起到的关键作用。《北欧儿童文学述略》一书中曾论及,与严酷的自然生存环境密切相关,北欧地区的文学从古老的神话传说、英雄史诗阶段开始就带有一种鲜明的自然崇拜的标记,他们的神话是由大自然的图腾形象——太阳、春天、雷、雨、冰、霜、雪等连缀而成的。在这种环境之中,北欧人产生了某种深刻的压抑感和命运感;半年白昼半年黑夜的奇特极地自然景观则促使北欧人的心灵深处形成了某种宿命观念。而他们超越命运的方式则表现为一种对英雄主义和冒险精神的崇尚,这使古老的北欧文学具有了一种质朴而深厚、高贵而浪漫的审美内蕴。这种内蕴在在安徒生笔下的自然景物描写中则由一种抽象的观念还原为一种具体而生动的呈现:在童话中,这些自然存在物常常表现出一种力量感——北极光是像旋转的火柱,燃烧了整个天空;冰山比人类建造的教堂塔楼还要高大;沙丘则像是峰峦起伏的阿尔卑斯山……这些强大的自然力量与人的顽强的生命力量之间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峙,从而使作品透露出一种苍凉、庄严的气息,这与安徒生童话中始终笼罩着的一种执着的、深沉的、带着淡淡忧伤的抒情色彩形成了一种内在的对应。而另外一些柔和的、浪漫的自然景物描写,比如夏天明媚的阳光、娇嫩的玫瑰花、美丽的山毛榉林子……则透露出短暂而珍贵的温暖季节所带给人的一种极大的生命喜悦。这种光明与黑暗交替所产生的美深深地浸透着北欧人对于生活、生命所特有的一种质朴而真诚的情感。这些特殊的地域自然景物描写以及其中所传达出的生命、情感体验,是对北欧文学传统审美内蕴的一种继承与发展。而它们所具有的高度艺术审美价值从很大程度上来说又对后来的北欧儿童文学整体上所富有的一种深厚的自然意蕴造成了很大影响。



综上,景物描写作为细节的一个层面是安徒生童话整体艺术的一个组成部分,在这些描写中凝聚着作家对相关经验的审美转化与升华,以及对于童话艺术表现的一些独特构想。因而,透过对景物描写的分析,我们可以更多窥探到安徒生童话审美内涵的丰富性与深厚性,从而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其在世界童话发展史上所具有的独特意义!


注释及参考文献见原文



文章来源:《名作欣赏》2016年第2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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